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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征文·短中篇

青空

文/张冉(银河奖四度得主,代表作《止水》《以太》《起风之城》等)
图/宫可可

法兰的故事1

进入十月以后,每天都是晴天。太阳从横琴山上升起,在火箭外壳烙出一圈圈光纹。来令用棉布擦拭双手,油污凝在指纹和生命线里,纹着十年又六个月的苦工。

汽油味让他有点头晕,或者是昨夜的酒。他们难得凑钱喝了一场酒,火箭早已妥备,参展资格仍未明晰,几个伙计难免心思苦闷,喝光两瓶玉冰烧,该哭的哭了,该睡的睡了。来令独个儿回到仓房,把火箭拆卸又装配,一抬头就到了早晨。

“来令二号”火箭高六尺三寸,重三百二十斤八两,每颗螺丝均由来令手工制造,使用法国人连纳·劳伦的冲压引擎设计,以陀螺仪控制三幅翼片。两年前首次发射便到达一千尺高度,但箭体坠落在山腰燃起大火,拾获后只剩一团废铁。他们没钱再发射一次了。

挂历上十月二十六日那天画着红圈,从来令的窗子能望到横琴海边矗立的信号塔、高高矮矮的火箭、七八个拖着条幅的红气球:一九四八年首屆長隆萬國火箭博覽會。

德国的冯·布劳恩、美国的冯·卡门、苏联的科罗廖夫、日本的糸川英夫,最先进的火箭自全世界而来,聚集在横琴岛这片方外之地。来令整日站在火箭博览会的围墙外,躲在火箭投射出的斜斜影子里,盯着金属外壳碎碎的光。最高的那架火箭来自德国,高过信号塔,箭体细长,引擎巨大,从管道的形状来看应该用了两种燃料,来令猜测是煤油和液氧;苏联的火箭粗壮如水塔,配有精钢的压力罐,大概是传闻中的液氢液氧技术。

看得越久,来令越觉得自己和“来令二号”的粗糙微小。世界大战后已有三十余年的和平,科学发展一日千里,自己和伙计们还只能躲在南海岛屿的一间仓房里,用白铁与锤子,将梦想一锤锤砸出来。若非乡绅赠予的那台老旧德国舍勒车床,来令的火箭梦还得再做许多个十年六个月。

四十八小时后万国火箭博览会将正式开幕,数以万计的观众将从澳门、香港、省府和更远的城市聚集而来,目睹作为开幕表演的日本火箭发射。接下来几日,德国、美国、苏联、英国火箭将依序点火射向高空,竞赛飞行高度和留空时间,而“来令二号”的参展申请,至今还停在长隆公司的办公桌上。四千元的参赛费,伙计们实在凑不出来了,乡绅从南洋打电话来说会帮忙想办法,来令听出话中意思,或许是时间太久磨平了兴致,他并不想将费用汇来。

来令端起台上冷茶饮尽,阳光刺眼,他垂下目光。

正时的观察1

一间窄小的房间,没有窗。

床前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显示一则文档,文档停留在这样一句上: 来令端起台上冷茶饮尽,阳光刺眼,他垂下目光。 光标闪烁,下一个字符迟迟没有出现。

坐在桌前的女人伸展腰肢,不知是久坐劳累,还是灵感枯竭,她叹口气站起来,拉开窗帘。墙壁是一片小雨淅沥的丛林,鹦鹉振翅起飞,将水珠洒向空气,花朵盛开而后凋谢。女人手指触摸墙壁,在雨林的幻影上激起一朵涟漪。

门铃声响起,“法兰法兰,荣华楼九层的新咖啡馆营业了,走喔。”女人应了一声,将雨林换成镜子,整理鬓间乱发,将旗袍腰间的褶皱抚平,戴上一对珍珠耳环,踏上皮鞋,拉开房门。

两个女人的脚步声嘀嗒回荡,她们走过二十间同样窄小屋子的房门,穿过一段斑驳的楼道(或者是连接两栋大楼的天桥),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道路两旁分布着食肆、药房、牙医馆、小工厂、咖啡馆、便利店和水房,每家都将招牌和宣传视频投影在空中,声音与图像充盈空间,让人忽略头顶失修管道滴下的污水。

她们从烧腊店飞舞的烧鸭中穿过,驻足在首饰店前稍作挑选,一串红蓝色的文字从脚底流过,那是九层新咖啡馆的广告:火箭咖啡馆新店新品,火箭咖啡、防弹咖啡、黄油咖啡、鸳鸯椰乳咖啡,免治牛肉饭二十元。

“法兰,你在写有关火箭的故事吧。好像半年前就听你说起?”

“少年和火箭的故事。”

“火箭一定要搭配少年?”

“火箭本身不就是少年吗?”

“少年是纤细的,火箭是威猛的,合拍吗?我更喜欢少女和火箭的故事。”

“不,少年是想做一切事情的生物,就像240目砂纸;少女是想做一切事情又怕受伤或者伤害到别人的生物,就像往水槽里倒一壶热水,又马上拧开水龙头冲凉那种。”

“喂,你的比喻我总是搞不懂,法兰。”

“240目砂纸是砂纸中最妙的那张,比它低的太粗糙,比它高的太光滑;向水槽里倒热水,怕烫到水槽才会给它冲凉嘛。”

“哈,我真的会,开水和凉水这样。”

“好啦,知道你还是个少女。”

两人从街道尽头的楼梯上行两层,在荣华楼九层西侧找到新开的咖啡馆,一位侍者(或者是系着黑色半身围裙的老板)用克制的尺度向她们表达热情,引她们在靠窗的桌前就坐。荣华楼最佳的店面便是九层向南的几间,透过真实存在的窗子,目光可以穿透九龙城寨堆叠的楼宇与雾霭,看见远方启德机场星罗的灯。

女人用手指触摸窗子,玻璃映着她的指尖,珍珠耳环在倒影中闪烁,像给夜晚的九龙添了盏灯光。

“唔该免治牛肉饭鸳奶走冰。”

“唔该火箭咖啡蛋治。”

咖啡冒着热气。所谓火箭咖啡,是一枚火箭形状的不锈钢杯子,下衬火云形状的红色棉花糖。

“法兰,讲下你的少年。”

“少年呢,是一个很爱做梦的人,他想要造一枚火箭参加火箭博览会。”

“火箭博览会?”

“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没有发生,大家一齐造火箭,在那个年代,一定会有万国火箭博览会,比比谁的火箭飞得更高更远。”

“为什么二战没有发生?”

“设定啦,设定而已。总之,少年和朋友们造了一枚火箭,准备参加两天后的博览会,可他们没钱报名。少年在家中坐着……然后幻想一百年后的一天,火箭成为人们的日常交通工具,人们不必担心生计,整日在玩耍、创造、写作。”

“然后呢?”

“然后在他的幻梦里,有个人从未来乘坐时光机回到那个年代,给了他报名费。”

“这么露骨的梦吗?”

“需要钱来实现梦想,这一点都不可耻吧。”

“那梦里的未来人叫什么名字呢?”

“我还没想过。就叫他……正时吧。”

来令的梦1

正时很烦。

火箭限行政策一天一变,这周突然出台了推力限行条文,火箭引擎推力超过1.5吨的市区空域禁行,政府呼吁市民们把火箭停靠在市郊的空轨站,转乘轨道交通上班通勤。这下连绿牌的新能源火箭也被歧视了,正时从湖南的家中到达深圳宝安空轨中心花了二十分钟,但挤上空铁足足排了一小时的队,千辛万苦来到工作室,发现南山区政府要在公共网络运行人口普查程序,全区网络限流三日。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正时差点儿跟合伙人干了一架。

好在终端传来接单提示,一个大单:某位匿名的富豪买了张NFT 图片,对内容很感兴趣,想委托他们寻找相关数据产品,报价足够工作室半年房租。这个价位,无论是不是easy money都得接——合法不合法都得接!

正时签完数字合同,打开那张图片: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受分辨率限制,只能读出一些基本场景要素:黑暗的窗户、流苏状的吊灯、墙边的火箭装饰、咖啡桌、桌上的咖啡杯和一个女孩的剪影。从贴身的剪裁和领口来看,女孩身着旗袍,挽着发髻,看不清面孔,耳垂部分有隐约的光芒闪烁。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合伙人评论道。

“那你找维米尔要信息去。”正时将图片不断放大,直到女孩的侧脸充满屏幕,明暗的像素点中,微翘的唇形似乎在发出某个读音,正时猜测那应该是一个语调软糯的、声音轻快的问句。

“你能搞定吧?我去要点带宽,你干活。”合伙人戴上头盔,躺进接入舱。

正时出神地瞧着女人的影子,某种来自旧时代的气息轻轻拨响体内的弦。NFT拍卖时,分析师没有给出照片来源,这是一组基于doggy链的拍卖品,由五百张图片组成,AI艺术大师FrankY SinatraY制作发布。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在说什么?

图片搜索当然没有结果。正时在玩家社群中发布了询问帖,似乎没人对这事感兴趣。

在这个时代,人物与场景的真实性并无客观标准,两个世界中发生的片段均被视为真实体验的一部分。正时承认自己作为标准的技术宅,至今搞不懂元宇宙相关的哲学命题,可照片中的女人,比nyan cat和pepe 真实,比初音未来和冷鸢yousa 真实——甚至比无数夜里他枕畔面目模糊的女人们真实得多。

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女人的胸部同样柔软,拥抱同样温暖,激发同样的多巴胺、二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正时一直以为接近他人是生理需求驱使,荷尔蒙决定社交距离。可此时,他动摇了。

他想象着照片中女人头发的色泽。是微带褐色的茶色吗?

他想象着照片中女人手腕的味道。是2001年高缇耶中国旗袍(Classique La Robe Chinoise)吗?

他想象着照片中女人皮肤的触感。像北海道柳月(TOSKACHINA)的“三方六”年轮蛋糕般凝滑吗?

正时的心脏在跳动。是不存在于解剖学中的那颗心脏。

他捧起终端头盔。

doggy链是规模较小的区块链,从doggy币数字钱包入手,不如付费买一批矿工,用女巫攻击对整个链进行51%控制,造成混乱,然后使用日蚀攻击 抓取节点数据。这套手段正时驾轻就熟,就看合伙人能讨来多少网络带宽了。

黑客洗白就像戒烟一样,要么是一次,要么就是无数次。

法兰的故事2

来令差了两个伙计骑摩托去澳门打越洋电话,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寄望于远在南洋的乡绅。一群伙计都不富裕,跟着他为了火箭倾家荡产,怎能再要他们卖房卖地,以期火箭博览会上的片刻荣光呢?

他在仓房内,把油管、阀门、喷嘴仔细调整,心中明知每拆装一次,出错的概率反而增大几分,但手中不做些事,心中难得安宁,希冀与慌张在腹中翻滚,绞成一团火炭。

热气从南窗吹来的时候,他伏案小憩片刻,造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从小很爱做梦,梦中自己骑着火、乘着风远游九天,见到天上的人和星星上的宫殿。此刻他的梦只差四千元便能实现,梦中却再没有天人星宫,而是一片陈暗颜色的高楼和楼里陈暗颜色的人。

那是一百年后的世界,火箭成为日常交通工具,人们不必担心生计,整日在玩耍、创造、写作。或许因为身在梦中,楼宇和人都暗淡着,许多的灯也照不明亮,梦里的人也在造着梦,他们戴上头盔,躺进圆床,到梦里去玩耍、创造、写作。

他梦见一个叫正时的男人,在梦里的梦里无所不能,可是在无所不能的梦里,并没有来令和他的火箭。他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想告诉他自己的“来令二号”已整装待发,只差一张万国博览会门票,可那个男人,他叫不醒,也晃不动。

就在这时,呜哑的警笛声将来令惊醒,几条声音在外面嚷着什么。他抹把脸跑出门外,看到一辆警车和几名警官,警官端着糨糊拿着封条,宣读警察厅的禁令:因万国火箭博览会届日召开,为世界团结及邻里安全之故,对来令私自所造之民间火箭予以查封,启封日期以公文为准。私自启封,处罚金两千元并没收火箭、仪器、资产等,兹以为示。

几名伙计拦着仓房不让警官近前,一个熟识的警察见来令现身,走来递了香烟,说兄弟们也不想为难谁,只是德、美、苏、日代表团都驻在此地,上头担心来令以土火箭冒充中国代表,在世界面前闹一个笑话,所以一切研制行为暂缓,等博览会结束,大道宽阔各走一边,你的房中突烟冒火也没人再管。

来令将香烟夹在耳上,问如果交了入场费,是不是就不必查封了。警察笑道,长隆公司是横琴第一企业,警察当然要卖面子,若有长隆公司的参展函一切另当别论。如今,老弟就暂且委屈下吧。

警车呜哑呜哑走远,来令和伙计们蹲在仓房前抽烟,太阳西斜,眼看一天又要过去,有伙计念着佛爷、耶稣和妈祖,还有人骂着老天、警察和德国火箭。这时道路尽头的大榕树后喇叭声嘀嘀响起,人们跳了起来,是去澳门打电话的伙计们回来了。

两名伙计跃下摩托,都是灰头土脸的。来令冲过去拉住手说不出话来,心想如果不是好消息,自己就回佛山找爸妈把祖屋质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纵使可能性万里无一,也得最后一搏。

正时的观察2

女人的咖啡凉了。

这里的咖啡不合她口味,“豆子的酸度太高,苦味太轻,像酸角汁;棉花糖呢,又太甜了——音乐还不错。”

“苦苦的有什么好喝,鸳鸯多糖才好喝。”

“鸳鸯不算咖啡。”

“那土火箭算火箭吗?”

“虽然叫土火箭,但技术是洋的。”

“那横琴岛上的少年们从哪儿得到的火箭技术呢?”

“唔,设定如此。”

“那快告诉我,电话打通了吗?快说。”

“别急,还没到这里呢。在蹲着抽烟的时候,来令对朋友们说了一个谎。他说有一个未来的人,发明了时空机器,要回到1948年给他们一笔参展费。朋友们当然不相信,但也没人嘲笑他,朋友们知道来令经常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可其中有些真的能实现,比如那枚火箭。”

这时侍者(或者咖啡馆老板)来为她们添柠檬水,屋顶的流苏吊灯被微风吹动,发出粉样的碎光,女人略微出神地望着咖啡馆黑白瓷砖的地面、橡木墙板和吧台后冒着蒸汽的咖啡机,然后目光落在侍者(或老板)脸上。

“你的耳环很漂亮。”侍者或老板倒满她们的咖啡杯,说。

“很便宜的,戴了很久。”女人回答,“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喂喂,这应该是男生的台词。”另一个女人拍了她一下。

“是吗?”侍者或老板站在桌边,犹豫了一小会儿,“我不确定。咖啡馆是第一天开门。”

“以前呢,开过别的店吗?”

“没有。”

“在咖啡馆之前,你是……”

“啊,没什么可说的,做点不重要的事情。”侍者或老板捧着柠檬水壶,微微歪着脑袋,“你一直在讲一个故事。”

“对,我在写一篇小说,是……”

“法兰是短篇小说作家。”另一个女人补充。

“……关于火箭。所以看到这间咖啡馆的广告,就跑来找找灵感。”

“啊太棒了,作家。”侍者或老板显得很愉快,“给你打折,开店折扣之上再打五折好了,条件是要把咖啡馆写进故事里喔。”

“可是你做的咖啡不好喝呀。”

“太酸了,不大合我的口味。”女人纠正。

侍者或老板似乎并没受到冒犯,“人的感受是主观的,谁也没法把自己的体验分享给别人对不对?好喝或者不好喝的咖啡,都是真实的体验就是了。”

“哈,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回应差评的。”

“不不,这不是差评,能够指出咖啡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最高的评价了。”老板或侍者带着笑站在那儿,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会重新做一杯火箭咖啡给你,现在,能继续讲故事吗?”

来令的梦2

现实并非赛博朋克,数据可视化就够了。

正时花了十个小时建立多批次攻击,成功将doggy链的一个节点孤立起来,这个节点的物理地址就在深圳南山区某栋大厦里,没想到临时限流还帮了他一点小忙。

接下来就是破解区块链数据,抓取NFT照片的相关信息,这一步与技术关系不大,要花费的是算力与时间。正时摘下头盔伸个懒腰,旁边的舱位空着,合伙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时针指向晚上八点。

在火箭的时代,距离与时间不再成正比,人人都可以拥有乡间别墅。可正时与许多人一样,反而迷恋城市拥挤的电梯和不快些吃完就会冷掉的外卖。他点了三明治、火箭咖啡,给合伙人留了牛肉饭和鸳鸯奶茶。火箭咖啡为什么叫火箭咖啡,来源已无从考证,岭南的每间咖啡馆都有这种饮品售卖,以厚重苦味的曼特宁为基础,加一丝若有若无杏仁糖浆的甜。正时喜欢它,单纯是因为咖啡因够足。

午夜过后,破解工作取得了进展,屏幕上滚动的数据令正时有些迷惑,doggy链中的NFT照片并非数码照片或扫描胶片,是某种虚拟现实的截图,这一点正时已有预判。但虚拟实境的线索指向另一个区块链,从加密特征来看,这个画面由sPlinder链生成。也就说,doggy链本身没有生产这个产品,只是由艺术家将画面加工后放置在链中。

sPlinder链是全球规模最大、用户最多的区块链,纵使Anonymous 也宣称不会挑战它的加密技术,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死胡同。

咖啡因进入半衰期,疲惫感开始侵袭意志,正时嚼着尼古丁口香糖长久思考着。基于sPlinder链的虚拟现实αμέσσης拉美西斯被公认为是最接近元宇宙完成体形态的虚拟网络,具有极强的拟真度和丰富的场景多样性。在拉美西斯的海量信息中搜索一张模糊的照片,无异于沙海拾珠。

“换个思路。”正时拍拍脸颊,把音乐开得更大声。他喜欢B.B.King、Jeff Beck和更老的布鲁斯,合伙人曾问起提前退休后他想做什么,正时说想开间咖啡馆,整天放布鲁斯。合伙人评论说这个想法俗气的程度仅次于在丽江开民宿和在大理开酒吧。

照片清晰度无法提升,正时尝试使用AI插值算法补充缺失的细节。他得到了一些清晰明亮且时髦的单人照,那些网红脸没有一个与他心中的脸孔相似。

他换用AI进行再创作,通过添加关键词,得出不同场景的模拟照片,试着寻找气质吻合的一张。

穿旗袍的女人在游轮咖啡馆。

穿旗袍的女人在土耳其咖啡馆。

穿旗袍的女人在故宫咖啡馆。

他得到了更多网红摆拍照。这条路也行不通。

正时是解谜游戏爱好者,可这回他解的并非谜题,而是梗在胸膛的一个结。凌晨四点,清洁工出现在寂静的街道,眺望城市橙红色天际线的时候,正时脑中忽然跃出一个念头。

他将照片窗户部分截取出来:黑色背景中嵌着一些明黄或白色的像素块。如果场景完全拟真,那么窗户外面的风景应该存在于某个时代的某个地点,夜景中明亮的部分,是远方某处的灯光。

肾上腺素泵入血管,正时活动一下手指,将夜景中的灯光分布抽象成为一组代码,又写了一个爬虫遍历互联网图像数据库,寻找排列特征相似的图片。

几分钟后,图片以吻合度倒序排列铺满屏幕,第一张图片抽取灯光矩阵后几乎与原始图片完全相同。正时做了个深呼吸,打开图片描述信息:香港启德机场跑道,1989—1992年。

是九龙城寨。那个拆毁于1991年11月28日、曾经拥有数十万居民、启迪众多赛博朋克艺术家创作生涯的城中之城。

随着时间和视角等信息的丰富,AI很快给出精确的还原图,将照片场景锁定于1990年10月26日,九龙城寨荣华楼九层的某间店面。

尽管面目仍不清晰,但女人的身影转瞬间有了实感。1990年,九龙城寨荣华楼,戴珍珠耳环的旗袍女人。正时握紧拳头,像把自己与她之间连接的那条线紧紧攥在手中。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她在那间咖啡馆里,说了些什么?

历史大多湮灭不可追索,但互联网不会遗忘,这个场景曾真切地出现在拉美西斯中。晨曦微露时,正时戴上头盔,向拉美西斯进发。

法兰的故事3

伙计靠着摩托车坐在地上灌下一碗凉水,将好消息抛给大家:乡绅同意资助“来令二号”参展,资金将尽快电汇至横琴,明天正午她将致电长隆公司万国火箭博览会办公室,届时希望来令等人在现场签署参展合同。

来令感到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他点燃香烟,将双龙香烟烟盒捏扁,远远地丢出去。

他不止撒了一个谎。伙计们在议论那位乡绅是否就是来令梦中的未来人,他知道并非如此。伙计们都相信“来令二号”能够飞得比谁都高、比谁都远,带着中国人的志气,把竞争者远远甩在后面,他也知道并非如此。

“来令一号”的飞行暴露了很多问题,“来令二号”的改进与增补能否起到作用,没人知道。没钱试飞,没钱提升工艺,燃料是从加油站打来的平价汽油,那些由老舍勒车床制造的螺栓、铆钉和连杆并无精度可言,只有一遍遍砂纸打磨直到亮能照人的外壳称得上精工细作。警察说怕民间火箭贻笑大方,来令又何尝不怕呢!

只要能矗立在德国、美国、苏联那些钢铁巨兽之间,便足够做一个光亮的图腾,让到场士绅、学者、官员看到他们造梦的力量。迈出这一步后,由官到民,有识之士能对火箭研究青眼相看。纵使最后载着飞行员冲上九霄,见到天人与星宫的并非“来令二号”“三号”“一百号”,那又如何呢?!总有一架火箭会带着千万中国人的梦飞上青空。

有伙计买了酒来,有伙计买了菜来,他们翻窗进入仓房,围坐在“来令二号”周围笑着闹着,约定明天请一支舞狮队,一路敲锣打鼓到博览会办公室去。来令瞧着他们。这些伙计们在苦工、贫困和烟酒中变得衰老,但和自己一样,他们也只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罢了,世上和平,只有他们深陷这场与大地和引力的战争。

来令没有喝酒,也没有流泪,他想把清醒与眼泪留给明天。

这夜他难得睡得深沉,再次梦到了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叫正时的男人彻夜未眠,是否和他一样,也有太多想做的事情而无暇睡眠?那男人沉入圆舱,在梦中的梦中世界逡巡,那世界的风景来令前所未见,有光怪陆离的城市、奇妙的野兽和装扮离奇的人。那男人似乎在寻找什么,急促地在一个又一个风景间跳跃。来令还想多看一些,但依旧叫不醒他,也晃不动他。

来令被锣鼓声叫醒,伙计们真请了舞狮来。来令苦笑着付与酬金,让狮队暂且休息,等合同签署完毕再来庆祝。一行人骑摩托和脚踏车离开仓房,向火箭林立的会场出发,越是靠近,越发感觉火箭的威严与巨大。想象到“来令二号”也将是其中一员接受万众瞻仰,来令不由喉中干咳,懊悔出门时没有多喝一口清茶。

万国火箭博览会办公室就在会场外,门口有四名警察守卫。在警察的目光中,少年们昂首走进大门。秘书将他们带进正屋,长隆公司总经理正坐在办公桌后,埋首于文件当中,抬头时脸上带笑,说已经收到南洋富豪的汇票,四千元参展费确收无疑。

伙计们欢呼起来,有人还带着爆竹礼花准备出门燃放。此刻总经理却凝了笑容,说钱虽收了,但还有点问题亟须解决,具体事项请问外面的警察老爷。

警察们簇拥着警察局长出现,来令虽不认识此人,但上次“来令一号”坠山起火之后,听闻这位局长大发雷霆,要把造火箭的这群人捉去严惩,还是乡绅登门致歉才勉强按捺。此刻出现,来令心中没来由地升起坏念头。

果然,局长将那张查封火箭的公文拍在桌上,说举国关注的时刻,长隆公司若是放任乡间顽童所造之民间火箭参展,是对国家、人民、横琴警察厅和他个人的极不尊重。

伙计们大声叫嚷起来,警察手按腰间警棍和枪竖起眼眉,来令伸手示意大家暂且冷静,说乡绅约定午间打越洋电话来,到时候可以让局长和总经理同听电话,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铃声适时地响了。

总经理弯腰接起电话,寒暄几句,将听筒递给局长,局长叉腰听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摇头不允,看样子谈成了僵局。等电话交到来令手中,局长与总经理坐在沙发上喝起了茶,似乎有了共识。

来令先向听筒那边问安,乡绅资助他们造火箭已久,两人素未谋面,似乎连通话也是第一回,平常都是伙计们去澳门联系,来令在仓房无暇分身。

乡绅回应了午安,然后道了一声歉。

乡绅是个女人。

来令一时间不知该感觉惊奇,还是为那声抱歉而震撼。

乡绅的声音听不出年龄,语音轻软,兴致阑珊。说抱歉的是刚才与警察局长通话,得知高级官员临时决定出席万国火箭博览会,安防级别一下子提高许多,火箭发射都要停止,而“来令二号”这种不安定因素,务必排除在外。至此,只能抱歉,请来令不要放弃造梦,祝“来令二号”早日飞上高天。

越洋电话挂断,总经理做出送客手势,警察分立两边。来令熟识的那名警察也在其中,低眉顺目不肯言语,来令就知道此事再不能回转了,叫声我们走,带伙计们大踏步离开,有人向总经理办公室光洁的地砖啐了口痰。

回家路上,来令最后一次回头看德国、美国、苏联、日本和英国火箭的丛林,林中竟容不下小小一架国产火箭,那些庞然大物栉风沐雨漂流至此,“来令二号”亦是披星戴月由平地生长起来,只是生长的土地各异,命运就如此不同吗?

有伙计问他怎么办,来令把牙咬紧。

正时的观察3

“来令想要做什么?”

“发射火箭。”

“果然只剩发射火箭了吧。可是故事里‘来令二号’充满不确定性,发射能成功吗?”

“那我问你,你想要一个好结局还是坏结局?”

“谁都喜欢好结局。”侍者或老板思忖片刻,“可我喜欢没有结局。”

“没有结局,对小说的开端就没有呼应。这样的故事是不完整的。”

“我不是小说家,但总有些故事是没有结局的不是吗?”

“大概有吧,我没写过——或许可以试试。”

另一个女人去了卫生间,女人与侍者或老板在窗前对坐,有几点光从空中缓缓坠向启德机场,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你应该帮助来令。”男人说。

“我已经尽可能帮助他了。”

“你是说……那名南洋的富豪?”

“是啊,虽不是未来人,也算种机械降神了吧。当然,困境还是困境。”

“原来如此,那就是你。我还是觉得‘来令二号’会发射失败。起火,爆炸,或许。”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整个故事听起来像悲剧,而且你不像那种振奋人心的小说作家。”

“我会好好考虑结局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玻璃窗被水珠沾湿,下雨了,虽然雨丝隐在夜幕中。

“我喜欢有窗子的房间,但租金都太贵了。”女人说。

“那没想过搬走吗?”

“到哪里呢,富和楼的房间太小,冠生楼的电气系统太老,时常停电。”女人有些出神,“明天我去西边几栋楼看看,记得是有租屋公告。”

“我是说,搬到外面去。”

“外面?”

“外面。城寨外面。香港岛。深圳。省府。”

“外面……”

女人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眸子里含着些困惑。她抚摸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低头瞧着咖啡杯,火箭型钢杯映出她变形的面容,“在这里住久了,好像就忘记外面还有一个世界来着。”

“对啊,外面还有个很大的天地。总有一天这里会被拆掉,到那时,不是你去向外面的世界,而是外面的世界把你一口吞掉。”

“啊,就像吃到滚烫的鱼蛋,即使再烫也不会吐出来,只会吸着凉气,咂吧着嘴把它吞下去。”

“你的比喻很有趣。”

“可鱼蛋总不能说锅子外面还有个世界,我主动离开锅子到嘴里去吧。”

“鱼蛋不离开锅子,怎么知道锅子外面有嘴,还是有更大的锅子呢?”

“更大的锅子对鱼蛋就更好吗?也许更大的锅子是个脚盆伪装的呢?”

“那鱼蛋就知道现在所处的锅子是真的锅子吗?也许也是个脚盆呢?”

两人对视几秒,不知谁先笑了起来。

另一个女人绕过吧台,把两张钞票压在胡椒瓶下面,“法兰走啦,我想回去买刚才看中的项链。”

“好。”女人站起来,迟疑一下,“我真的没见过你吗?”

“总之我没见过你。等一下。”老板或侍者用力扭开头,又扭回来,“好,我见过你,第二次见面,你好。”

女人捂嘴笑,“你好,我是法兰。”

“你好。欢迎光临。再见。”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主角还是要保留些神秘感的吧,下次来告诉你。”老板或侍者眨眨眼睛,“别忘了折上折,而且……我还欠你一杯火箭咖啡。”

“对了,用曼特宁豆子,成本高一些,口味好很多。加一点点杏仁糖浆,苦味里的甜味,就像来令的火箭,苦到最后,应该是甜的。”

“那棉花糖……”

“有点儿过了,下次别用了——还有火箭杯子。”

“了解。”

两个女人走出店门,老板或侍者在店里微微鞠躬送别。

她们走下楼梯,穿过水产店漫天飞舞的鱼群,驻足在房屋出租栏前,女人随手点选几间屋子,看屋子在眼前缓缓旋转。

“想换屋吗法兰,最近房租是便宜了点,街坊自治会说政府又有什么公告来着。”

“嗯,不知该换去哪儿。”

“便宜了点,还是挺贵呀,你看这间……”

“喂。”

“嗯?”

“你说这里是真实的吗?这条街,九龙城寨,这个世界。”

“哈,没准是某位作家写出来的是吗?我们活在故事里。”

“假如呢?”

“那我就要这样做。”

另一个女人抬头向看不见的天空喊:“喂!作家!把首饰店的蓝宝k金项链给我,现在就要!听——到——了吗?”

她们抬头看了一会儿,直到管道污水滴到鼻尖,才笑成一团。

来令的梦3

拉美西斯有几个主要接入节点:完全尊重历史的怀旧服拉美西斯I,基于现实世界的主流服拉美西斯II,鼓励创作的自由服拉美西斯III。正时能够肯定他要寻找的场景存在于拉美西斯I的世界。

他有一笔小小的sPlinder币投资,此刻化为拉美西斯I的财富,角色是他在几年前创造的,长久未曾经营,身份是印度尼西亚巴厘岛的小客栈主人。拉美西斯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世界不同,因此走出客栈主人房之后,正时拉住能看见的第一个人(或NPC,他分辨不出)问:“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1989年1月。”对方挠挠头,“下个月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专辑发售,所以我记得。”

“我靠,完了。”

正时感到非常懊恼。这个虚拟世界的服务时间是1900—1999年,根据设定,服务器时间到达1999年后会进行一次回滚,所有玩家角色的虚拟财富以当时sPlinder币行情结算。每次回滚,世界的进程都将发生改变,此刻时间是1989年,意味着照片中的场景不属于这个世界,穿旗袍的女人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曾经出现九龙城寨荣华楼九层咖啡馆场景的世界,已随着数据回滚烟消云散,成为即将被人忘却的记忆。

吃过一顿脏鸭餐 ,正时决定去九龙城寨看一看,即使机会渺茫。在没有私人火箭的落后世界,他只能买好机票,从登巴萨机场托运行李登机,经过昏昏沉沉的五小时——拉美西斯I忠于历史的设定使玩家无法跳跃时间——到达香港,再转乘出租车到达九龙城寨。

这个九龙城寨让他大失所望。一座拥挤、肮脏、炎热、乏味的微型城市,楼房如增生组织般肆意生长,天井中堆满垃圾,所有的窗户都被花花绿绿晾晒的衣服遮蔽,没有一座楼叫荣华楼,也没有一座楼的九层有能看见风景的咖啡馆。

这不是九龙城寨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这个世界于三十年代发生了战争,在动荡中缓慢成长,直到1957年才将第一颗卫星送上太空,到八十年代末还要靠落后的喷气式客机长途旅行,LED屏幕尚未出现,更别提全息投影和虚拟现实技术。有人管这种日子叫怀旧,在正时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原始生活。

正时缓步从城寨北门离开,路边一面房屋出租的招牌吸引了他的视线: 吉屋出租,電視冷氣,傢私齊備,回滾數據。

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出现幻觉。回滚数据。这个词出现在哪里都正常,唯独不该出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龙城寨照不到阳光的底商招牌上。回滚数据。

女人的剪影在眼前浮现。珍珠耳环,持杯的手,微翘的唇。

他推开那扇屋门,在摇头风扇下,旧书桌前坐着戴眼镜的中年文员,见客人到来起身迎接:“老细租屋咩?我对呢一区好熟,想租屋搵我就得喇!有个笋盘介绍俾你。”

“数据。”正时关闭身后的门,带着些试探。回滚数据是已埋藏在区块链中的不可燃垃圾,禁止以任何形式调用,售卖回滚数据是个久远的都市传说,当然,也是法律的灰色地带。“我是说,回滚数据有卖吗?”

“回滚?有的有的。”文员轻飘飘回答,仿佛他问的只是某间屋子的租金般寻常,“只限九龙城寨内部的场景,早点的呢就贵点,近些的呢价比较平,按天来的,上次回滚,每天一百蚊有找。不过有些日子被买走了,就没得卖。”说着话,他打开旁边的铁皮柜,抱出一摞插满便签纸条的卷宗。

正时几乎笃定这是个低幼的骗局,直到文员按照他给出的日子,抽出六张表格,“1990年10月26日,第一、二、四、五、六、七次回滚都有卖,老板要哪个?”

“我都要。第三次回滚……”

“第三次。”文员扶正眼镜,“从1990年7月1日往后,有位老板打包买去了。”

六个10月26日,一共两千一百港币。答案可能就在这两千一百港币之中。

正时掏出钱包付费,文员带他来到隔壁房间,这里四壁架子上摆满奇怪的装备,“每次回滚的接入设备都有复刻啦。老板先进第一次吗?”

“好,第一次。”

正时戴上简陋的铝锅形状头盔,文员在他身上缠满导线,说第一次回滚的设备就是这副模样。文员将那张表格插进碎纸机的时候,正时再次觉得这是一个无耻的骗局。

眨了下眼睛,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完全陌生的楼中街道,霓虹灯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日式招牌,来往行人穿着浴衣,足踏木屐,用夹杂着日文和英文的粤语谈论着烟火大会的事情。正时拽住身边人问这里有没有一座荣华楼,对方奇怪地上下打量他,指着道路牌说这里并没有华语的楼名。道牌上用日文片假名写着アレキサンダービル。

正时知道这是个错误的世界,发现忘记询问退出这段回滚数据的方法。别人对他指点时,他发觉自己还戴着那个铝锅头盔,于是抬手摘掉。

文员问:“老板,满意吗?下一天?”

“下一天。”

第二次回滚,正时站在一群嬉皮士当中,人们跟着印度风格的摇滚乐扭动身体,乌烟瘴气的楼道没有一寸白墙,满是涂鸦。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正时用力推开那个铁处女 般的铁柜,退出第七次回滚,那是个沉默的世界,人们丧失了说话的兴致,因为过早发明的大脑示波仪能让对话框飘浮在每个人脑袋上。

“没有。没有!”正时揉乱自己的头发,“没有一次是对的。”

“第三次呢老板,可以买别一天的。”文员提醒。

“可要不是那一个时刻,我就没法见到那个时刻的她……不,我要试试。我要买。”

文员翻阅卷宗,抽出薄薄一张:“前后几年都卖掉了,这次回滚很好卖。大概和现实世界相像吧,我没看过。啊,只丢这一天,1990年6月9日。”

正时睁开眼睛。或许是巧合,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壁上红漆写就的“荣华楼”三个字,飘浮在氤氲的广告投影当中。

他急奔到九楼,一间锁着门待租的店面,玻璃窗外,远方的启德机场笼罩在阳光下。

店面玻璃门映出他的模样:一个乌发的年轻人,与真实世界的他有几分相像。

腕表上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一刻,距离这一天结束还有十一小时四十五分,他必须在时钟归零前与穿旗袍的女人相遇。

他要认识那个女人,找她感兴趣的话题攀谈。

他要租下这间店面,开一间火箭咖啡馆,无论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来做过什么工作。

有人相信,深埋在区块链中的回滚数据并没有死去,在数据的深海中,时间依然前进。

这样有一天,穿旗袍的女人将与这具身体的主人再次相遇。

与他再次相遇。

法兰的故事4

来令和伙计们乘夜色撕去封条,架牛车将“来令二号”拉出仓房,树立在远离人烟的平场。来令最后一次检查火箭,接着向燃料舱灌入汽油,伙计们各持手电与照相机,在两百尺外的简易掩体中等待。

拉着引线进入掩体,来令接通启动开关,环视着伙计们。

十年六个月。

最坏的结果是失败,同样坏的结果是成功之后警察的报复。

十年六个月,只换来最坏的结局吗?

未来人人都拥有火箭、过着衣食无忧日子的幻梦,不属于贫穷的南海少年,只能由洋人来做吗?梦里无所不能的男人,终究只能在梦中的梦中无所不能吗?

来令不想哭,他想把眼泪留到最后。

方才有伙计递给他一封信,是乡绅提早寄来的,信封里是一签信纸、一张相片,相片上身着旗袍的女人斜坐凝望窗外,信纸只八个字:何须惧怕,等你成功。

乡绅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远在南洋,来令想不起最初缘何结识这位恩人,也理不清对方资助火箭的原因,此刻只能把相片揣在短褂里侧的衣兜,贴着汗津津的胸膛。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奇迹,火箭射入青云,潜水船逡巡海底,机械工友在纺织厂劳作,药店售卖长生不老的药丸,房屋比竹林生长得更快,稻谷高过房檐,每天报纸都有看不懂的名词出现,在省府、香港和南洋,城市已变成图画书里的模样。

来令想活着看到他梦里的世界。如今他不似德国、美国、日本、苏联,要把火箭射向太空、发往月亮和火星,他只要他的火箭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人们来往于大洋两岸,比信笺更快,比车马更快,比电报更快,只要一个念头,就能驾着火箭去往思念的地方。

他愿服下长生不老的药丸,亲自驾着火箭,去照片所示的地方看看。尽管那封信并没有留下地址,但在他梦的世界里,有个人无所不能。

他手指微微颤抖,搭在开关刀闸上。那刀闸经过多少次抚摸,光滑得如同女人的手背。

万国火箭博览会的方向,射灯高高指向天空。那也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这片无主的青空。

来令咬紧嘴唇,拉下开关。他手抚心脏,昂首望天,天是他的画布,心是他的远望。

有位伙计擎起相机,镁光灯一闪。

发射台上,火光爆起。

正时的观察4

坐在案前,法兰忽然想起与咖啡馆老板初次见面的时刻。

他们确实见过,而且是在半年多以前。荣华楼七层的某间食肆,深夜,法兰写一篇侦探小说写倦了,独个儿去吃夜宵,馄饨面没端上来的时候,这个男人出现在面前,他们聊了一小会儿,因何认识、聊了什么,早已模糊不清,似乎那段记忆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刚到午夜,食肆老板放下面碗,男人已经离开,离开之前似乎遗下什么东西。可究竟遗下了什么,也连带心里若有若无的痛楚一起稀薄不见。

今天,对方似乎将这次相遇忘得彻底。那么就干脆忘记吧,反正还会有第三第四次见面。

——这或许是一篇小说的素材吧。她想。

法兰打开笔记本,准备完成少年与火箭的故事,然后构思新的小说。就以九龙城寨的男人和女人为主角,让他们相遇,然后彼此遗忘,再次相遇。

她没有哭,但眼泪从颌角滑落,像玻璃窗上缓落的雨滴。

来令的梦4

正时在烟火气中找到穿旗袍的女人,她独坐在桌旁,以手支颌出神地想着什么,几缕茶色的乱发从鬓间垂下,映着洁白的耳垂。

正时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说:“我想跟你聊聊天。”

“嗯?”女人目光并未落在男人身上,“好啊,我是个作家,中意听人讲故事。”

“那我给你讲一个少年与火箭的故事。”

“少年总要与火箭搭配吗?”

“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一位少年和他的同伴,在一位匿名人士的支持下,于南海边造了一架火箭。不依靠工程师、流水线和冲压机,他们小小的火箭用少少的燃料,飞到了天空最高的地方。愈来愈多的人加入他们,火箭可以载得更多,飞得更远,甚至平稳落地。很多年后,世界成了我熟悉的样子,火箭、摩天大楼、互联网、虚拟现实、人工智能。”

“这也是少年梦想中世界的样子。但他忽然一日惊觉自己为火箭奔忙终生,忘记了心里深埋的一桩往事。他取出珍藏的照片,动用一切力量寻找多年前资助他实现梦想的人,然而世事缥缈,岁季更迭,警察、档案馆、侦探社,谁都找不到照片上的女人。”

“他求助于我,一个在网络上无所不能的人。此前没有人设想过这张老照片并非存在于现实,而可能是虚拟现实——我是说,梦中的场面。”

“我找到了那个女人。可我见到她的那个时刻并非真实,诉说的一切话语也会消逝。”

“当我找出委托人是谁的时候,我思考了很久。这是一个没有开端亦没有结束的圆圈,我想对那个女人说的故事,是这个圆圈的结束,也是开端。”

“委托人的过去是否真实,我所处的世界是否真实,女人身处的那方天地是否真实,我已得不出答案。而你,作为一名作家,能把这段故事记述下来,让旁观者辨别清浊吗?”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那是男人生命中最长的十五分钟。

午夜将至,男人必须离开。他并没有告别,这样再多次的相遇也是初见。临走时,他掏出刚才在首饰店购买的一对珍珠耳环放在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旁边。

“很衬你的。”

“什么?”

热气当中,这一日的这个世界,永远终结。

来令、法兰和正时的梦

这个世界,火箭成为人们的日常交通工具,人们不必担心生计,整日在玩耍、创造、写作。

每一座火箭停靠中心,都树立着少年与火箭的雕塑,雕塑底部镶嵌的照片里,少年手抚胸膛抬起头,看火箭飞向往日的青空。

后记:

三位主人公的名字均来自汽车及机械行业,法兰是轴与轴之间的连接部件,来令是刹车片的别名,正时是指发动机气门打开和关闭的时间。 XJ8qB3uPoulSQ/bvn+cMe5wIM2sYIpfdqWeaYqhVZIEQyJjMpbPduNThM3G1Cl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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