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士作家弗洛里安·海勒是一名脑洞极大的作家,喜欢描述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离经叛道,却又似乎很合理的状况。比如本篇故事,狼人通常意义而言是种可怕的嗜血凶兽,但若是它能某种程度上帮你度过世界末日,又当如何?
三十年前,理查德·梅耶成了全世界最有钱的人。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下定的第一个决心,就是再也不要忍受坏天气了。正因如此,他应政府要求发表讲话时,选择的是一座热带岛屿上的电视演播室。为了转播他的演讲,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电视台都中断了节目。除了电视,他的脸同样出现在其余所有可视终端上,无论是公用还是私人的。它取代了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信息、电视墙上的广告、移动通信设备的显示屏,甚至是诊断监视器上的生命体征参数。地球上的每一块屏幕都在闪烁,有声的那些还发出鲸鸣般的嗡嗡声,随后梅耶出现了。
“早上好,各位。啊,好吧,我猜也该说下午好和晚上好,取决于收听我这番话的人身在这颗荒凉太空石头的哪个角落。还是用澳大利亚人那句挑不出毛病的‘今天好’
吧。我是理查德·梅耶,如果你们在过去三十年里看过任何新闻娱乐节目,你们肯定知道我。但你们不知道的是,今天其实一点也不好。相反,这会是你们这一生最糟糕的一天。至少是到目前为止最糟糕的,因为坏日子还在后头呢。虽然坏日子也没几天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件非常可怕,能让你们血液冻结的事。你们也许会觉得这日子不值得过下去,等我说完以后,你们会觉得自杀也是一种可行的——”
画面消失了漫长的一分钟,全世界在此期间都屏住了呼吸。唯一忙乱不止的地方只有那座电视演播室,这次讲话节目的导演听完刚才的开场白,差点精神崩溃。导演为梅耶讲解了可以改善的地方,又给了他有关提高表现力的建议,接着他们继续直播。
“日安,全世界的公民同胞们。请原谅我打断你们手头的事务,但我有重大消息要宣布。极其重大……”梅耶朝摄像机恼火地眨了眨眼,“见鬼,我早说过了,我没法照着该死的提词器念词儿。听着,那个叫汉克还是什么的,要么让我用自己的话给大家讲,要么干脆别说了。你们可以让威登斯泰特自己来,我不在乎。好了,你们怎么说?”
导演脸色发白,朝身后只隔着一张椅子的世界总统特劳德尔·威登斯泰特投去求助的目光。女总统翻了个白眼,随后认可地点点头,于是导演朝梅耶竖起大拇指,转告了她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好了,地球上的好乡亲们,我还是从好消息开始说吧。算不上天大的好消息,也只和那些身患绝症、活不过两星期的人有关;但如果说我穷困之时被迫听完的那么多管理培训课教了我什么,那就是在宣布坏消息的时候,总得带上那么一丁点好消息。对于这个烂摊子,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部分就是:你们之中的一部分人,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绝症患者交上好运了,只要能在下个满月前死掉,你们就可以安详去世。”
梅耶转向一位助理,“能麻烦你给我拿杯白兰地过来吗?”接着他又看向天花板,仿佛在思考什么悲惨的事,“至于剩下的人,我们会以不那么安详的方式死掉。”
梅耶保持那个姿势,直到助理把装白兰地的杯子递给他。他一口喝干,然后没等那位助理离开就交还给她。“感谢你,好心的人儿,太感谢了。好了,麻烦你给我来一份
威廉斯酒
过来。还是来双份吧。”
他转身看回镜头,“好了,编造好消息的职责尽到了,是时候关注不那么积极的部分了。我现在似乎应该简单介绍一下麻烦的源头,也就是我们的食物的来源,这是你们大多数人都不清楚的。我得稍微扩展一下话题,请耐心听我说。在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前,我结过婚。我的前妻凯瑟琳娜·梅尔,旧姓迈尔——她从前也用过我的姓氏——好吧,她和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富有的。三十年前,我们通过一项与你们餐桌上的肉类密不可分的发明赚到了这笔财富。顺带提一个挺有分量的细节:我们的发明同样让国库获取了大量的利润,这也弥补了你们能想到的所有糟糕决策。我说这些只是以防万一,以免有人好奇为何像威登斯泰特女士这样的学前班老师能够成为——更糟糕的是连任——世界总统。欢迎威登斯泰特来反驳我的说法,前提是她有胆量自己站到镜头前面来。”
梅耶用挑衅的眼神看了看总统,但她似乎不打算走进录制区域,反而装作鼻子发痒,没有注意到他的肆意抨击。相隔一张椅子的前方坐着导演,后者短促而忙乱地比画了一番手势,接着恢复镇定,此时安静得就像一具充当摄影道具的尸体。只有助理表现出生命迹象,因为她端着那杯双份梨子酒走了过去。
梅耶把酒一口灌进肚子,将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真他妈够劲。再拿两杯来!”
他的视线随即在演播室里游移,最后找到了摄像机,“你们瞧,我和凯瑟琳娜把政府摆在了黄金打造的高山上,也让威登斯泰特这样的人可以轻松统治世界,但就算我们把其中随便哪个换成学前班孩子,也没人会发现不对劲。但这没法解释你们当初为什么把她选到这位置上。如果你们有人知道理由,烦请和我分享,因为我对如此愚蠢的行为毫无头绪。”
助理给梅耶端来了那两杯双份烈酒。
“大好人,你简直是个天使。”他喝下第一杯。
“麻烦你再换一杯斟满的来。或许再……”他将第二杯一饮而尽,迟疑地看着杯子,随后递还给助理,伴随拒绝的手势,“不,不,这玩意儿已经开始上头了。还是再给我拿一杯双份的就好。劳烦你了,而且我非常感激,亲爱的。”
这次他寻找镜头所花的时间明显比刚才更长,“但我应该从一开始讲起。不是指上帝创造天地,而是几十亿年以后,他屈尊创造我的丈母娘的时候开始。你们瞧,正如你们许多人怀疑自己丈母娘的身份一样,我丈母娘的真实身份是一头嗜血的狼人。请注意,因为你们玩笑般的猜测很快就会成真。至于我,我是在一个满月之夜发现的,当时她不请自来,要在我们家里吃晚餐。这事已经够糟糕了,可事态依然急转直下:她当时突然抽搐着大叫,随后变成了一只该死的狼。不是名副其实地该死,但名副其实地是狼。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一幕令人震惊,但我自始至终就没放下过防备。多亏了我的迅速反应,那晚唯一受伤的——除了我的丈母娘以外——就是雷纳特·冯·汉莫斯坦了。噢,真够快的。谢谢你,最好的人儿!”
梅耶小心翼翼地从助理手中接过酒杯,就像接过一个敏感的爆炸物。“你们电视人总是对酒精这么紧张,所以那么多新媒体混蛋才会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那助理紧张地看着梅耶,随后庄严地点点头,和她不安的表情格格不入。梅耶怀疑这种即便毫无头绪也要装作自信的做法,是她在管理培训课上学到的一种技巧:那些课程将外表自信的重要性灌输进了所有学员的头脑里。这套理论的说法是,随时表现得胸有成竹——尤其是在实际上全无信心的时候——就能让他们的上司冷静下来。有一点不用多说:送这些人去培训的通常正是他们的上司。
梅耶玩味着想象如何刁难这位助理,但瞥了眼她的胸口又放弃了,“算了,不如你给我换一杯樱桃酒来,如何?”
她快步离开的时候,他恍惚地盯着她的臀部,直到她拿着酒水回来,他才想起自己正在面对全世界的观众。他一口喝干那杯酒,又要了一小杯啤酒,接着转头看向镜头。
“抱歉。我们继续说那些更加紧要,但没那么有意思的事吧。我应该提过雷纳特·冯·汉莫斯坦吧?我想是提过了,但就算没有,我现在也会说到。好吧,她就是那场晚餐上唯一被我丈母娘伤害的人;不幸的是,她没有死。我猜我也应该说一声,雷纳特·冯·汉莫斯坦是我前妻养的狗。再允许我加上一句个人评论:这个连狗的名字都比大多数人类更像王室成员的世界,恐怕也是该下地狱了。总之,那条除了乱叫啥也不会的东西最先注意到了怪物的出现,但在保护我们的过程中遭遇了惨败。雷纳特·冯·汉莫斯坦扑过去的时候,丈母娘还没有完全变成狼,但依然毫不费力就把那条杂种狗甩到了用餐室的角落。正因为如此,保护妻子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很走运,因为我的丈母娘满脑子都是身份象征,所以我们收起平时用的锡制刀叉,拿出了我妻子嫁妆里的银餐具。”
那助理走上前,把啤酒递给了梅耶,外加一把刀刃部分有特大号商标的餐刀。梅耶接过餐刀,把商标举到镜头前,“在她的变形结束前,我就是用这么一把刀子笔直刺进了她的胸膛的。”
他转动手里的刀子,就好像不知道该拿它如何是好,随后便交还给助理,“劳烦你把这东西拿开,别让我看到。我们私下说一句,我觉得在这种节目里搞植入广告相当不合适。”
他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打发她离开,又拿起啤酒,费力地找到了镜头,“总之,你们也许已经知道——至少从这一刻起肯定知道了——银是已知物质里唯一能杀死狼人的东西。或许核爆也行,但我们回头再聊这个。多亏了我的丈母娘对面子的在意,我刺中她的刀子是银制的,不是我平时吃饭用的废物锡刀。所以,等你们下一次向别人提出这种任性的特殊要求时,请记住我丈母娘任性的特殊要求让她去了六尺之下
。但我必须承认,我特别享受她倒下的那副模样。这事值得干一杯。”
梅耶轻笑起来,大口喝完了啤酒,打了个低沉的嗝儿,朝助理招招手,“我得缓一缓了,最好的人儿,我都开始头晕了。来杯淡杜松子酒汽水
吧。”
他把空啤酒杯递给助理的动作快了几分之一秒,结果就是他的脚边多出了一堆碎片。“这可太‘不好’
了。等等,有这么个英语词吗?”
有人回答“没有”,梅耶告诉他“去你妈的”,然后继续公告:“我杀死丈母娘的英勇行为无疑拯救了我们两人的性命,前妻却不怎么感激。凯瑟琳娜为了原本会把她撕成碎片——如果我没有先动手的话——的母亲而悲伤不已。她花了将近一星期才克服悲痛,但最后,我们把她母亲的遗体埋在了附近树林边上的一座小型宠物公墓里。我们次日报警说她失踪了,毕竟我们一致同意,全宇宙没有哪个警察会相信事件的真实经过。在那之后,我们努力忘掉这件事。凯瑟琳娜选择回避话题,我当时又觉得鼓励她否认事实才是正确的。沉默让我们逐渐疏远,本来也肯定会导致我们的婚姻提早很多年完蛋——如果雷纳特·冯·汉莫斯坦没有在下一个满月之夜变成兽化怪物的话。我和凯瑟琳娜当时正毫无防备地用废物锡制餐具吃晚餐,如果狗儿也会像人那样变成狼人,我们恐怕就死定了。但幸好,‘人类最好的朋友’变的是海产。雷纳特·冯·汉莫斯坦变成了‘牡蛎人’。”
梅耶大笑着摇了摇头,“毫无疑问,那一幕很吓人,但可怜的杀手牡蛎匍匐着追赶我们,盲目渴望血液的的模样笨拙又无助,让人不忍心看下去。就在那个瞬间,解决全世界食物短缺问题的计划突然出现在我的头脑里,就像从天而降的神圣闪电。顺带一问,我的好人儿,我的杜松子酒汽水呢?”
助理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导演。汉克——天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冷漠地瘫坐在椅子上,注意到助理的请求后,他做了个表示投降的手势,被助理解读为批准。她迅速行动起来,很快就给梅耶端来了他想要的饮品。
他喝下一小口,露出愉快的笑容,“很棒,多谢。你干吗不给自己也调一杯呢?敬你,我亲爱的。”他又朝摄像机举杯祝酒,“也敬你们所有人。我学到的另一些教训——熟悉管理培训的人都该学到——就是珍视你拥有的东西,也欣然接受改变。虽然我从变革管理
的角度没找到特别有帮助的观点,但这也许能帮助你们评估目前的状况,毕竟你们应该考虑到,没有我的点子,你们很多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活下来。至于点子的内容,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把水族箱里的金鱼拿出来,把牡蛎人放了进去,再把水族箱装进凯瑟琳娜的地窖的笼子里。虽然她努力向公众隐瞒,但我猜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她当初的职业。我上床睡到第二天起来,发现雷纳特·冯·汉莫斯坦像犬类那样坐在笼子里,就像凯瑟琳娜的顾客跪地的模样。随后的一个月里,我和凯瑟琳娜都在打造各种带闸门的实验笼,让实验动物在里面待到受伤为止。我还能说什么呢?计划非常顺利。下个满月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让牡蛎人伤害了各种样本。到了再下一个满月,我们用苍蝇造出了‘兔人’,用无足蜥蜴造出了‘鼠人’,用蜜蜂造出了‘响尾蛇人’,最奇怪的是,我们用蝗虫造出了‘蝗虫人’。我们让牡蛎人继续活下去,但用银器当场屠宰了其他样本,接着用地窖来处理更加私密的工作,然后才上床睡觉。到了次日早晨,等我们发现牡蛎人变回了雷纳特·冯·汉莫斯坦,被屠宰的样本却仍旧是兔子、老鼠、响尾蛇和蝗虫的尸体时,简直欣喜若狂。这是突破性的发现,却还算不上特别有用。我们第一次真正成功是在两个月后,当时我们把蟑螂变成了鸵鸟。由于我和凯瑟琳娜都不敢吃这些‘兽化人’的肉,我们通过和朋友们的一顿晚餐测试了质量。趁此机会,我想为欺骗舒尔茨、克洛特和莱勒一家说句迟来的抱歉。”
梅耶朝镜头举起杜松子酒汽水,“这杯是敬你们的,你们才是真正的先驱。”
他喝下酒,把杯子朝身后一丢,它撞上了聚光灯,和灯泡一起破碎。他招手示意助理过来,“你对于酒水之外的服务有兴趣吗?我身体的巅峰期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二十年,但我很有钱。有些人甚至会说我‘富到令人作呕’,也许这点能帮你做出决定。”
那助理对梅耶耳语了一句什么,声音轻到连麦克风都没法捕捉,却让梅耶露出了好色的笑容。“非常好,我亲爱的。但在此期间,请给我来一杯——眨眼暗示
——激情海滩,也给你自己拿杯喜欢的。”
梅耶耐心等待酒水,又用法式舌吻感谢了助理,接着转身面对他认为镜头所在的方向,“我们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来扩展产品范围,随后接洽了政府。那时候还存在许多国家,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从前是个书商,他不是特别聪明,但起码读过很多书。然而,他的读写能力没能阻止他任命一名退伍军人当卫生部长,又让医生去当国防部长。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们介绍兽化人的时候,反而是他们在嘲笑我们。但他们只笑到了满月的那一晚,然后我们就得到了他们的全部关注。剩下的不需要脑子都能猜到——你会这么想,但你错了。你没把政府和在野党这两个不稳定因素纳入考虑。不过,‘不需要脑子’也没说错,因为接下来发生的状况里出现了很多没脑子的人。”
梅耶先是吃吃地笑,接着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最后一边笑一边拍打自己的大腿。等到平静下来,他用镇定的语气说了下去,只是脸上仍旧挂着大大的笑容,“这些任性的蠢货为结束全球饥饿的前景而喜悦,但并没有因此抛开官僚主义的拖延手段。比起迅速推行,这些权力的滥用者反而先是在他们的辞典上查阅‘狼人’这个词,发现它的前半部分是个古老的德语词,意思是‘人’
。这个词不太适合那些平时这样,满月时那样,但始终不是人的生物。更别提这种明显男性化
的词汇在性别方面的暗示了。他们必须首先敲定一个更合适、更政治正确的命名方式,因为……好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猜他们是害怕一开始起的名字会被一直沿用下去,所以这名字不能太蹩脚。总之,他们觉得这个议题比拯救挨饿的人民更重要。漫长的争论持续了几个月,虽然完全在私下进行,但依然耽误了大量时间。而在那段时间里,全世界每天都会有大约四千人死于营养不良。政府与在野党最终达成了那项以政府做出重大政治让步为基础的协议。等到他们对随后的步骤也达成一致,新一轮大选开始了,整个议题又要推翻重来。在野党成了政府,政府成了在野党,新的在野党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和前在野党完全相同的论点,要求从新政府那里得到更多的政治让步。”
梅耶重重叹了口气,“这场闹剧持续了一年半左右,让大约两百万人为之丧命。要不是另一些势力卷入进来,丧命的只怕会更多。政府和在野党的秘密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隐秘,考虑到政客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大说特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结果就是,所有拥有正常情报能力的国家在这期间都得到了兽化肉的风声。其中一些国家对食物的需求比我们大很多,另一些对废话没那么多耐心,还有些国家两者兼具。你们之中年纪比较大的那些人,也许还记得当时紧张的国际形势——当时‘国际’这个概念还存在。这颗星球处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边缘,虽然恐怕没人真正清楚原因。接着出现了相当罕见的状况:所有国家都理智地选择和平统一,组成高效的世界政府。这条路在一开始行之有效,但时间一久,那些权力的滥用者抓住机会,又悄然夺回了权力。”梅耶装模作样地朝威登斯泰特总统敬了个礼,为这句话收了尾。
他举起那杯激情海滩,向助理祝酒,“过会儿我们就办正事,亲爱的。”接着,他转向一盏被他误以为是镜头的聚光灯,说了下去,“最初的世界政府是个受理性指引的管理机构,从它的第一条法案就能看出来:暂时忽略命名问题,把精力放在从肉类供应转为兽化肉类供应的工作上。幸运的是,世界政府在权力滥用者重掌大权之前就完成了这部分工作。出于显而易见的理由,全世界从动物肉到兽化肉的转换完全是在私下进行的,尽管这项任务比登月还要艰巨,掩盖工作却很成功,因为人们对肉类从被屠宰的尸体变成超市货架商品的过程向来没多大兴趣。”
“这一切发生在大约三十年前,从那时起,一个规模不大但满心热忱的科学家团队开始绞尽脑汁地研究兽化过程的原理。我对物理学了解不多,但就连我也明白,兽化过程违背了物理学中的一切守恒定律。说实话,换成我只会逃避这种工作,但科学家是一群怪人。他们对这份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特别兴奋,即便我当初觉得他们只是异想天开,也很快开始欣赏他们积极又好奇的心态了。”
“其中最聪明的一位是个中国物理学家,名字大家都已经忘记了。有一天,他冲进会议室,兴奋地挥舞双臂,大声宣布:‘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有个科学家干巴巴地评论说,这算不上什么突破性消息,另一个则厉声斥责胡汉三,问他为什么每次进房间都非得大声宣布自己的归来,毕竟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回来了,这时第三个科学家猜测说,这种对自己归来的宣告也许是中国人的一种文化特色,或许是因为那个国家普遍不用门铃。”
“胡汉三说他们全都是白痴,然后抛出了一个绝对是革命性的点子,因为所有人,甚至是刚刚被他骂过白痴的人,都为他鼓掌喝彩。他声称守恒定律也许仍然适用,因为兽化过程利用了某种未知形态的能量与物质。”
梅耶看向那盏聚光灯的目光带着歉意,“请原谅我在科学素养方面的匮乏,但我单纯是太有钱了,我追求刺激的头脑没法吸收像那样枯燥的东西。胡汉三提到了真空、零点能量
、量子涨落
、暗物质和另一些相关的概念,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那时起,科学家们便开始革新物理学,一直忙碌到了今天。我上次听说他们想申请一台更加强力的对撞机来验证他们的理论,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毕竟兽化过程根本用不上一颗迷你恒星的能量。还是统计学家更可爱,他们要求更少,产出却更多。”
梅耶向聚光灯祝酒,喝完了激情海滩,“亲爱的,请拿出点激情,去给我弄杯喝的,名字得是你能想到的最下流的那种。至于统计学家们,好吧,他们拿出令人信服的模型,证明了兽化综合征过去从未传播开来的理由:这种繁殖策略的效率很低,因此任意时间点的兽化者数量都不多。但那是这个过程实现工业化之前的事。事实上,从前的兽化综合征与其说会爆发,不如说有逐渐消失的风险,因为变形每个月只会发生一次,持续数小时。在这期间,受害者通常会被咬死而不是受伤。这种繁殖策略对物种繁衍有害无利,显然不适合征服一颗星球,但能避免人口过剩的困境。这么想来不算太坏。噢,多谢了宝贝,这酒叫什么?”
助理递给梅耶一杯饮品,随后耳语了一句,他回以一个媚眼,“天啊!你可真是个淘气鬼,不是吗?淘气,淘气,真淘气。”
他转头看回聚光灯,却没找到,反而找到了真正的镜头。“这些,好乡亲们,都是过去了,但现在,呃,是现在。时间已经,呃,改变了……我猜?好吧,如果你们在想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你们并不孤单,因为我也毫无头绪。威登斯泰特没脑子的发言方式肯定是影响到我了。噢等等,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的意思是兽化繁殖的条件改变了,恐怕这种改变还对我们不利。由于兽化肉生产的工业化,兽化生物增加了好几个数量级,已经远远超过大规模传播的临界点。这是已知的威胁,出于这种理由,他们采取了所谓最高级别的安全措施来确保,呃,绝对的安全。你们瞧,在政治领域,‘绝没问题对’这个词的意思和公众的理解完全不同。结果就是,‘绝对’不可能的情况早晚会发生。政客们口中最大、最安全的兽化肉工厂之一位于——或者应该说曾经位于——爱之城的郊外。不,我指的不是曼谷,虽然如果你能稍微放宽一下‘爱’这个词的定义,要说是曼谷也没问题
。我指的是巴黎。巴黎工厂的‘绝对安全’出了岔子,好几百万‘虾人’逃脱了。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更愚蠢的是,那些‘虾人’的日常形态是蚊子。这些小畜生特别难抓,更别提在满月期间,就连最嗜杀的虾人也难以杀死大型哺乳动物,却会以非常有利于繁衍的方式伤害对方。不需要统计学家的说明,你们也该明白这样多么有利于它们的增殖了。你们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被凶狠的小虾慢慢咬死,但它们制造出的兽化生物却有可能把你们撕碎。我是不是说过,那次特别的满月刚好发生在两周前?我没说过?好吧,现在我说了。这起事故没有引起太多关注,是因为它们只是虾人,大部分只会在田地或森林里变形。但它们在那一晚制造了许多庞大得多的后代。少数真的伤害了人类而非其他动物的虾人,大多只是在变身前碰巧钻进了通风管道的蚊子。现在你们知道,在我开始演讲前就登上头条的那场‘全球范围的连环杀人案’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是指所谓的神秘案件,也就是受害者从身体内部被吃光的那些。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这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序幕。有个事实我不想说,但又不吐不快:如果工厂负责人能当场报告那次事故,这种烂摊子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他们浪费了宝贵的一个月时间,试图靠自己解决问题,因为他们想要保住颜面,或者工作,再或者……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想干吗,但我听说了他们的离谱行为。他们雇了一家杀虫公司,后者拿着捕虫网在工厂里转悠了四个星期,这做法很蠢,更是屁用没有。我这辈子听过比这更愚蠢的事。只不过,唉,后果的严重性就远远比不上了。上个满月的时候,这些白痴终于明白了这是徒劳的,于是拉响了警报,但一切已经太迟,连核手段都无能为力。至少,那些破坏力小于兽化症爆发本身的核手段都行不通了。巴黎及其周围的广阔区域遭受了二十颗重型氢弹的地毯式轰炸,这样至少能减缓传染速度。这件事就发生在……”
梅耶看向他的劳力士,在换算时区的时候皱起眉头,“哎呀。我刚发现这件事还没发生。还得有个十来分钟。好吧,这就有点蠢了。法语翻译是不是已经……”
他停了口,因为他看到一位技术人员做出了否定手势,确认法语翻译内容已经播出了。
“各位亲爱的巴黎人,请原谅我的失言
,”梅耶说了下去,但他的法语发音太过蹩脚,就连少数能听懂的巴黎人也在咒骂他,“这场火焰风暴本该出乎意料地降临,将核毁灭给你们带来的不便降到最低限度。不过,至少你们不需要应付这场兽化瘟疫了,这也算是好处,不是吗?至于世界剩下的部分,好吧……”
梅耶若有所思地晃了晃那杯饮品——助理给它取了自己能想象到的最下流的名字——就像在摇晃一杯上好的葡萄酒,而且他的确在思考重要的事。最后,他结束了和自己的无声对话,坚定地点点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你们大多数人都要最后一次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我本不该告诉你们的,但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灌醉到足够舒服的麻木状态,所以我会告诉你们。有那么一个应急预——”
“你敢!”威登斯泰特总统一跃而起,仿佛一条激动的眼镜蛇。她下令导演中断播放,但汉克听天由命地坐在椅子里,毫无反应。
“嘿,学前班老师!”梅耶也站了起来,将酒杯砸向威登斯泰特,“放过这世界吧!”
尽管他的杯子严重偏离了目标,那位总统却戒备地侧移一步,在此过程中被一张椅子绊倒了。她倒了下来,脑袋撞上另一张椅子,随后不省人事地躺在地板上。
梅耶转过身去,自豪地看着摄像机,“归根结底,她只是墙上的另一块砖
!”
随后是一秒钟震惊的沉默,接着演播室变成了疯人院。总统的警卫们分成了两组,一组扑到总统身上,保护她不受接下来的攻击,看起来就像一场糜烂的罗马式狂欢;另一组举枪靠近梅耶,却撞上了梅耶的警卫,后者迅速组成了一条荷枪实弹的防御线。两队人的前排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停下脚步,多亏了双方火力的微妙平衡,这场冲突才没有发展成真正的交火。
“等我们的总统醒来,她的头肯定会痛得要命。”梅耶站到椅子上,越过两群警卫看向摄像机,“在这方面她不会落单,因为我肯定也会头疼欲裂。但我绝对不想明天一早在她身边醒来,要是谁敢把我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哪怕是同一栋建筑里——我就一枪毙了他。能让我们之间隔上一两个大洲就最好了。”
他在椅子里摇晃身体,总统警卫之一挤过来扶住了他。“谢谢,好人儿,你真的太好心了。这么说吧,能不能麻烦你劝劝你那些同事,至少把枪放下?以我的口味来说,目前的和平还是有点太脆弱了,我也敢肯定,这里的大多数枪手都觉得不被枪口指着更安全些。”
总统警卫们表示愿意照办,但直到梅耶命令手下收起武器,他们才有样学样。双方的前排人员仍旧做好了战斗准备,但就算非要攻击对方,他们也会选择赤手空拳。
“这样就好。”梅耶指示两队人分开一条过道,让摄像机和他之间的视野畅通无阻,接着,他借助总统警卫的帮助爬下椅子,又坐了上去,“好多了。”
他打了个响指,吸引助理的注意,向她点了一杯收尾酒
,“也许再来一杯白兰地就圆满了,”接着他再度转身看向摄像机,“你们的总统有点担心我会说出应急预案。我本来不该透露的,而威登斯泰特也以为我不会。她认为我重视上等人的特权,这点没错,但她错在由此推断我渴望加入她那个上等人幸存者的俱乐部。她忽略了一件事:我重视的那种特权会随着财富的减少而缩水,我的相对财富又会随着你们这些穷人生命的损失而减少。我承认,我选择告诉你们即将发生的事,不是出于特别正派的动机,我甚至不确定金钱、财富和名声在未来是否还有意义,但如果不是我,你们甚至不会知道还有一条出路。所以别抱怨了。至于我提到的出路,你们最好别抱太大期望,因为这套策略算不上周密,但说到底,它又是唯一的选择。对许许多多人来说,这计划很差劲,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计划本身很差劲,而是你们这些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助理送来了白兰地,梅耶则以触碰表示感谢,也让全世界的父母都遮住了自家孩子的眼睛。
“过去的三十年里,人类数量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增长,这都是因为几乎不限量供应的廉价肉类,甚至连饭后甜点都变成了肉制品,反倒是吃谷物制品成了财富的象征。人类的繁殖势头喜人,各种各样的环境问题也由此出现,让威登斯泰特的政府焦头烂额。现在兽化瘟疫又来了,不出意外的话,政府只会学会抛开担忧,接受现状。你们瞧,按照他们的判断,失去一部分——事实上是大部分——人类累赘,只会对这颗星球的生态有益,想要用干净的手段办到这点,还有比趁机把脏活都丢给肆虐的野兽更好的吗?应变方案原本会在满月的前一天披露,入选者也仅限于全世界最聪明的头脑,前提是他们心态足够积极。我不知道他们判断‘聪明’的方法,只知道那些政界精英及其跟班不知怎么全都满足要求,与此同时,就连胡汉三本人都没机会进入幸存者名单——如果那也算幸存的话。”
梅耶抿了一小口酒,皱起了脸,让全世界都开始好奇这究竟是因为白兰地,还是他即将公之于众的不算幸存的“幸存”。“我猜你们都很熟悉皇后乐队的那句歌词‘打不过就加入’吧,或者听过在那首歌之后诞生的谚语。还是说其实是先有谚语?总之,这句话相当明确地描述了出路。说白了,应变方案就是把自己变成狼人,从而和那些掠食者平起平坐。你们只需要给自己弄一头小型兽化生物,比如虾或者牡蛎,让它在下个满月咬你一口,再用银刀宰了它。只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那天晚上大概率会有很多兽化生物四处游荡。我说‘很多’,意思是数以百万计、十亿计,而且大多数都比小虾要大很多。想要活过那一晚,恐怕要比在妓院里找到真爱还要难。并非不可能,但……”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抿了一小口白兰地,“原本的应变方案没有解决问题,但威登斯泰特政府的方案就不一样了。他们匆忙为自己和那些入选者准备好了防空洞之类的安全屋,我建议你们也尝试打造类似的东西。一旦成功,你们只需要接纳每月一次的恣意破坏,然后就能迎来人类退化的全新时代了。”
梅耶朝镜头举起酒杯,表情明显如释重负,“亲爱的乡亲们,事态已经一团糟,我希望你们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或者说,清楚自己想不想在这个世界——每月被我们毁掉一次的世界——活下去。个人来说,我很好奇哪种生物兽化后会真正变成人形——不是狼,因为狼会变成企鹅。我们尚未发现会转变为人类的物种,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答案在下个满月之夜就会揭晓。兽化人类甚至可能建立新的文明,又因为每个月只有那么几个钟头可用,他们也许会比我们更珍惜时间,以更明智的方式去使用。可惜我们没机会亲眼看到他们,但至少,我们会分享同一片生存空间。”
梅耶将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也许他们不但会在满月期间保护好我们文明的基础,甚至还会打造出更好的。总之,我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现在,我建议你们把能弄到的所有银器收集起来,找来一头牡蛎人,再把自己的住处改造成一座堡垒!祝好运!”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和两队警卫目瞪口呆地看着梅耶。第一个人跑向出口,等到第二个人跟上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跑了起来。
梅耶站起身,朝助理招招手,“你没必要像其他人那样,急急忙忙去找银器和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待在我身边,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和我分享同一只牡蛎。这可比听起来浪漫多了,而且绝对比结婚戒指有用。”
梅耶拿起丢在地上的许多霰弹枪之一,朝镜头连开几枪,“真有意思!”接着他牵起助理的手,两人一起走向空无一人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