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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中篇

How to Care for Your Domestic God

如何照看你的家神

作者/【巴西】克拉拉·马德里加诺
翻译/朱佳文
插画/摇开

克拉拉·马德里加诺是位巴西作家,对怪物、民间传说和所有诡异事物始终抱有浓厚的兴趣。《如何照看你的家神》是她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发表的首篇作品。“我痴迷于这样一个概念:一栋房子,或者说住宅——随便什么住宅——以它自己的方式受到纠缠,或许就像人受到纠缠的时候那样。而且我想写的并不是幽灵或鬼魂,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纠缠,一种诅咒。”马德里加诺如是说。

我走进那栋房子的时候,根本没担心幽灵;别人家的幽灵很少能吓到我,毕竟我自己也有——我无论去哪都会带着,就装在那只红木盒子里。

我和大卫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忙着搬下那辆U-Haul 车上的家具,布置到家中各处,让这里的空间具有意义,让这些房间不再是空白的画布,而是看起来属于我们。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又累又饿,却完全不想吃东西。搬家总会让我紧张,这又是我们的第一栋房子;我们想在这里安家,想在这里生儿育女。这是一栋两层楼、三卧室的意大利风格房屋,有深色木材打造的拱顶,漂亮的壁炉和干净又宽敞的地下室。我为这一切惊奇;我为那座壁炉惊奇,这东西如果是在里约 ,只会惹人发笑。我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想要触碰拱顶天花板,大卫抱住我的腰将我举起,让我能感受那些老旧却可靠的木头。

许多个纸板箱正在等待拆箱整理。我在自己的物品里翻找,直到找到那只红木盒子为止。

“噢。”大卫说,他看到我在我们的新卧室里双膝跪地。他看着我把那只盒子推到床底下,“果然。你不会忘记你那些女人的。”

十年前,我在费城遇见了大卫。艾丽西亚断定我俩会很合适,因为我们都是那种性格内向的人。她坚持说我会喜欢大卫的。我确实喜欢。我们的初次约会是在大学边上的一家咖啡店,因为大学,以及附近的街道,是我的“安全空间”。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觉得大卫就像个图书管理员,或许这就是书呆子的春梦吧。他戴着厚框眼镜,下巴线条硬朗,穿着一件老旧的外套。“这样能增添个性。”我当时仿佛听到母亲在我脑海里这么说。他的头发是浅棕色的,那双蓝色的眸子明亮得惊人,甚至有点吓着我了。

“你让我想起伊万·麦克格雷戈 。”没等我们开始点单,我就脱口而出。

他看起来不像伊万·麦克格雷戈。我只是想说点好听的话。

“我有阵子喜欢过他。”我解释说。

“现在不喜欢了?”

“天啊,不。”我哼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这种反应会给人什么印象。“不,不。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是说你就像我已经不感兴趣的人。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眼睛就像——”我忘词了。英语里的“lago” 应该怎么说?“mar” 呢?“就像一片湖泊!”在回忆的过程中,我大叫出声,几乎吓着了大卫(或许还有那家咖啡店里的其他人)。“你的眼睛就像水坑;不是那种脏水坑,我是说……”烦人的焦虑感让我舌头打结,我说出的英语词有时也会卡在嗓子眼里;我只能咳嗽着说出葡语,语无伦次,听起来愚蠢极了。

但他笑了。要我说的话,他很愉快,完全不觉得受了冒犯。

“好的。水坑。我没有异议。”大卫说。

我们在一起几个月以后,我跟他说了盒子的事。

“这些是我的女人。”我把那只红木盒子放在床上。大卫那天在我狭小到可笑的公寓里过了夜。那是我和阿米纳塔同住的公寓。阿米纳塔进修的是化学,和我的文学专业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在大学生涯的第一年里,我们却成为挚友,甚至愿意为彼此赴汤蹈火。我们都是移民,都是女性。阿米纳塔七岁那年就被父母带来了美国,她父母是来读博的;我则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我已成年,未成家。我们成了彼此的后盾。除她以外,我还没给任何人看过我的盒子。

“你的女人?”大卫问。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几位姨妈,我的曾祖母。我家族里的女人们。”

我正要打开盒子的时候,大卫说:“等等,贝阿特丽斯。拜托。在你打开之前,请向我保证里面没有人骨头什么的。”

我笑出了声。等我打开盒子,把里面各式各样的文件、小摆设、日记和烹饪笔记拿给他看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大卫的失望。“这东西属于我祖母。”我把那本布面装订的烹饪笔记放到羽绒被上。把日记放在旁边,再旁边则是那把用真正的鸵鸟羽毛制作的扇子。还有些别的:信件,画在小块硬纸板上的油画——我祖母说那是她的草图——然后她会把画的内容搬到画布上。“我的小小宝藏。”我家族的女人们留给我的一切。

“这是巴西传统吗?”大卫问我。

“我觉得更像是人类传统吧,”我说着,又顿了顿,“你觉得这样会很怪吗?”

“一点都不怪,”大卫说,“我觉得……我不清楚这词合不合适,但我觉得有点可爱。”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嫁定他了。

···

我们买下了那栋房子。它不是什么鬼屋,也不是什么维多利亚式的旧宅邸,只是费城郊区的一栋相当普通的房子。

大卫在佛蒙特州长大,习惯了帮父母铲走门前的积雪。我在里约热内卢长大,习惯了晒着灼热的阳光,闻着从下水道飘来的怪味。我们最后都来到了费城,这也是人生中的又一个不解之谜。大卫准备在学校教书。我打算鼓起勇气攻读艺术硕士。我想成为诗人。我想用语言编织梦想。我自己的日记和笔记本——我没把这些收藏在红木盒子里——都写满了渴望的话语。eu quero,我想要,eu desejo,我渴望。

我们已经漂泊够了。我们结了婚,在市政大厅进行了简短的仪式。之后,我们试过物价更低廉的城市;我们试过纽约州的布法罗,甚至试过佛罗里达的坦帕 ,但哪里都没有费城这种家一样的感觉。于是,当找到这栋屋子,看了价格以后,我们想都没想就买下了它。

费城还拥有另一个魔法:阿米纳塔和艾丽西亚。

几年前,就在艾丽西亚把我和大卫凑成一对以后,我决定回报这份人情,扮演一下爱神丘比特:在那场书籍发布会兼开放麦之夜 兼聚会上——那是我们为庆祝艾丽西亚最新出版的诗集而举办的——我把她介绍给了阿米纳塔。艾丽西亚把她的跨性别旗帜胸针别在运动上衣的翻领上,高昂着头,说话时仿佛在训斥;至于阿米纳塔,她个子较为矮小,却努力把头抬得更高,鲜红的双唇准备好了唇枪舌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搞砸了,直到我注意到充斥在这场战斗里的色情意味;直到我满脸通红地留下她们独处,自己穿过朋友和同事组成的人群,回到大卫身边。艾丽西亚和阿米纳塔正式成为情侣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意外。

等她们听说我们决定回费城的时候,她们已经在同居了。

“真没想到我还能拥抱和亲近你们两个,”艾丽西亚说,“还有这栋房子。这种价格。”

是啊,这栋房子:这么便宜,看起来又这么漂亮,每次我们提起它,我都会忍不住发抖。

这房子有些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可我又说不清缘由。带我们看房的房产中介说,有个鳏夫在这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他的儿女最近才翻修过。我是看着(内容恐怕非常不健康的)美国恐怖电影长大的,所以忍不住开口问他,那个男人是不是死在了这屋子里。

“噢,不是的。”那位房产中介笑了笑。我觉得她能看出我是从哪来的。她矮小丰满,留着金色短发——凯伦发型 ,但她叫贾妮丝。我们第一次握手的时候,她就仔细打量了我,然后说:“噢,我喜欢你的肤色。古铜色,但又特别天然,你知道的。你是墨西哥人吗?”

绝对是个“凯伦”

“不,不,”这时贾妮丝-凯伦摆摆手,打消了我的顾虑,“上一位屋主是死在医院里的。他病了很久。”我瞥了眼大卫,他只是耸了耸肩。

这屋子看起来的确像是全新的。白色的墙壁散发出新涂料的气味,但只有一点点,不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臭味。贾妮丝带我们去了地下室,那里空空荡荡,没有潜伏在阴影里的怪物。但后院的花园才是真正震撼我的东西:那儿很美。花儿盛开,有我在春意最为盎然的时候也从未见过的青翠绿地。几只蜜蜂忙碌地飞来飞去,我本能地摸了摸自己那条蜜蜂链坠的项链,那是大卫很久以前送我的生日礼物。

“太过头了。”我想起我们回到公寓——费城市中心那间小得可怜的出租屋——的时候,我是这么对大卫说的。我们钻到被子下面,说话时压低声音,免得打扰到楼上的邻居。

“什么意思?”大卫问。

“太新了。简直……完美,真的。”

“这不是好事吗?”

“葡萄牙有句谚语,我想从字面上可以翻译成……‘如果捐献慷慨过了头,就连圣徒都会起疑心。’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觉得如果情况完全相反,你也一样会抱怨的。”

“可你没感觉到吗?那种……寂静。那种完美。还有价格。”对方报出的价码实在太过感人。如果不是那样的价格,我无法想象千禧一代的年轻夫妇能买得起这种漂亮的郊区房子。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陷阱。

“你太爱担心了。”大卫说。

“电影里的白人丈夫总会对妻子这么说,然后他们就会被斧头杀手砍死。”

“好吧。如果我们真被斧头杀手砍死了,你可以怨我。在那之前……小贝,”他握住我的双手,“我们不可能再买到这样的房子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他的意思是,以兼职教师的薪水不可能。

我们买下了那栋房子。我们签了合同,然后收拾家当,在而立之年开始了郊区生活。我带上了我的女人们。我请求她们——仅限于在脑海里请求——帮我把那栋房子变成属于我的地方。我祖母过去总说“别忽视直觉”——那个声音住在我的头脑里,混合了我深爱的每一个女人的嗓音:我的母亲,我的祖母,我的舅妈姑妈们。她们和我一起在屋子里游览,对每件东西评头论足。当我表示一切完美到不真实的时候,她们一致表示同意。但在刚入住的几星期里,我故意对她们充耳不闻,想要就这么顺其自然下去。我不该那么做的。

···

每一天,只要有课要上,我都会在课后和艾丽西亚以及阿米纳塔见面。尽管我们的生活全都由写书或是考虑写书组成——至少我和艾丽西亚是这样——但和她们见面能抚慰我的心灵;我们一起喝咖啡,聊着和诗句无关的话题。我们在历史悠久的市中心闲逛,每当一股略带寒意的风让我发抖,艾丽西亚都会停下脚步,双手按住我的脸颊。

“你是夏天的孩子。”她说着,仿佛在用她棕色的大眼睛阅读和描绘我的整个人生。她总这么说——说我和阿米纳塔。夏天的孩子。而且这是事实:冷天的时候,阿米纳塔和我会穿上毛衣,至少也是薄外套,艾丽西亚却仿佛对低温有免疫力,总会穿着她花朵图案的裙子大步走在街头,又骄傲地用她的挎包展示那枚跨性别旗胸针。冬天追不上她,也没法让她臣服。

她们住在一间装饰风格就像卡巴莱 的小公寓里,明亮的墙面漆,天鹅绒沙发,还有那股香草波本酒的怡人香气,那是阿米纳塔制作并在易集 贩卖的家居香氛喷雾。气味就是她的话语,是她和世界沟通的方式,而她会创作这些装在小瓶子里的杰作。她们在考虑要孩子;等她们再多存些钱,等艾丽西亚再出版一本书。

“我们猫狗双全,说真的,现在就只差个孩子了。”艾丽西亚告诉我。

她们的确有只猫儿,一只肥嘟嘟又幸福的橘色肉球,名叫爱德·希兰 。还有一只狗,是一只有受害妄想症的吉娃娃,名叫乔治亚娜·卡文迪许,德文郡公爵夫人 。乔治亚娜是我见过的第一条自带头衔的狗儿,而且说真的,它的举止确实很像公爵夫人。除了瑟瑟发抖——因为隔壁公寓有别的狗儿在叫——之外,它喜欢爬上那张天鹅绒沙发,坐下来看我们聊天,颈子竖得笔直,姿势端正到令我汗颜。

我的新家有艾丽西亚和阿米纳塔那间公寓的三倍大,但无可争辩的是,我在她们那儿感觉更自在。

“那房子有什么问题吗?”她们曾问起我完美的梦中情屋。

“没有。完全没有。”说不清具体缘由,但我会感到迟疑,就像从购物袋里拿出杂物和食品,随后赞叹某只西红柿的美丽光泽,却不记得它被我挑选出来,放进购物车里的时候有那么美丽。那栋房子永远气味怡人,我最老旧的外套放进衣柜后,织物发霉的气味也会不翼而飞。还有花园,永远盛开鲜花。正如凡俗中存有神圣那样,美丽中也存有某种恐怖——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完美。在我的大脑看来,它就像是犯罪现场的一摊鲜血。但我不断重复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有。

···

第一个月过后,它出现了。它在夜晚找上了我。我苏醒的方式格外柔和,就像有个远方的声音在呼唤我。我没做噩梦,也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我就这么醒了过来,大卫睡在我身边,背对着我。

我盯着卧室的门,门开着,它就在那里。一道轮廓。比任何正常人类都要高大。

它不是人类,虽然看起来是个人形。不,这是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我没有尖叫,这点也许能在很大程度上说明我的性格,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我身体僵硬,脑袋就像粘在了枕头上。那东西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它苍白的双脚没有碰到地板。它朝我飘过来,停在距离我的床边略微超过一臂的地方。这怪异的巨人身体苍白,构成它身体的东西不太像是血肉。它看起来就像一尊蜡像,眼睛是黑色纽扣,没有眼皮,没有体毛,没有乳头,没有生殖器。但它张开嘴巴的时候,里面却有满口的牙齿。

“嗨。”那东西说。

我用惊恐又近乎耳语的嗓音回答:“嗨。”

“抱歉只能这样互相介绍。我已经努力等到现在了,”那东西说了下去,“说真的,我非常抱歉。但你需要喂饱我。”

“什么?”

“喂饱我。我和这栋房子绑定,现在你和我也绑定了,你和你丈夫都是。如果想保持现状,你就必须喂饱我,”它解释说,“我给了你们漂亮的花儿,不是吗?你们的食物总是很美味。没有霉菌,没有床虱,没有虫害鼠患。这些都是我做的,是我的工作。你的工作就是喂饱我。”

“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的家神。我维持你的房子安全完好。”

“不可能。我是在做梦。”我说。

“我道歉,”那位神灵保持语气严肃,“我想你肯定是吓坏了。我也希望自我介绍的时候不会引起你的恐慌,但我找不到那种好机会。”

“走开,”我闭上了眼睛,“拜托,走开吧。”

“如你所愿。但别忘了我说的话,贝阿特丽斯。我饿了,已经饿了一个月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东西已经不见了。由于它始终没碰到过地面,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和水一样,它也没有任何气味。但我很确定——直到日出前,我都很确定——那不是我的梦。

···

“我们的家里住着一个神。”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大卫。我们当时在厨房的岛台边吃早餐,可我连一块麦片都吃不下去。我的眼睛浮肿发红,连咖啡都没喝。大卫问我出了什么事。

“你刚才说……一个神?”他问。

“是的。”

“就是……‘神灵保佑我们的家宅’的那种神?”我是个无神论者,和大卫一样,“你是‘灵性觉醒 ’了吗?”他推测道。

“不,大卫。我没有灵性觉醒。有个神灵住在我们的房子里。它昨晚来找我,说我必须喂饱它。”

“小贝。”

“顺带一提,它就在你身后。”

它的确在。它不知怎么在我们的厨房里显了形,就像昨晚来到我们卧室时那样悄无声息。大卫回头看去,眼看就要笑出声来,多半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好。”神灵说,于是大卫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尖叫起来。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位神灵也叫了起来。它张开长长的嘴巴,发出纯粹恐慌的尖叫。大卫抓起旁边的一把扫帚,打在那位神灵的光头上。我没想过那位神灵会是实体,但它的确被打中了。它跪倒在地,此时碰到了地板。在大卫不断敲打的过程中,神灵开始哭泣。银亮的水流从它黑色的双眼流出,淹没了地板。我发不出声音,不确定自己是见证了所能想象的最可悲的场面,还是应该害怕。

“大卫,住手。拜托,住手吧。”我恳求道。

大卫住手了。他气喘吁吁,颤抖的双手握着那把扫帚。

那位神灵仍在哭泣,它苍白的脸放大了,变得就像扭曲的婴儿脸庞。我没有多想,就这么伸出手去,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我是要拍拍它吗?还是抚摸它?

但神灵再次放声尖叫,给人的无害印象也全都不翼而飞,因为它露出了满口尖牙,四肢向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曲,又像螃蟹那样迅速爬走,快到身影都模糊不清。

···

就算被我扶着坐到了沙发上,大卫也没有放开扫帚。我们梳理了情况。大卫没怎么说话,但我能想象他的大脑在转动——他蓝色的双眸只透出绝望,我怀疑他正在脑海中预演接下来的事:该如何把他刚才所见告诉学校的其他老师,又不至于像在说疯话。

“我们应该打电话给A和A。”他说。“A和A”是我们对艾丽西亚和阿米纳塔的称呼

大约一个钟头过后,她们来了;阿米纳塔走进屋子,朝我们投来怀疑的目光。

“所以……你们没在开玩笑,对吧?”

“没。”我说。我觉得她肯定明白这是真的——至少她明白我认为这是真的。我的皮肤有种怪异的潮湿感,我猜想自己平时的淡棕色皮肤此时肯定带着反常的苍白。“是的,没开玩笑。我发誓。”

“那个……在哪儿?”艾丽西亚问,但她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东西。我确定自己在短暂的通话中说过“神”这个字,但我也明白,把那个词说出口就意味着以某种方式承认那难以置信的存在。话语拥有力量,召唤的力量,也许艾丽西亚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没法怪她或者阿米纳塔。她们尚未亲眼见过那双黑色窟窿似的小眼睛。

“我不知道。它神出鬼没的。我觉得它现在很生气。”

“生气?”

“大卫用扫帚打了它。”

大卫仍旧坐在沙发上,仍旧握着那把扫帚——亚瑟王传说里的骑士也许是那么握剑的。他对她们挥挥手,说了声“嗨”。

“噢,在殴打神祇的脑袋这件事上,白人男性永远靠得住。”阿米纳塔叹了口气,但语气带着笑意,“给我吧。”大卫一声不吭地把扫帚交给了她;阿米纳塔本想把扫帚放到角落里,但艾丽西亚阻止了她。

“我们还是留着这把——这把武器比较好吧?”

阿米纳塔思索起来。她留下了扫帚。

“我不确定我们的对策是正确的。”我说。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艾丽西亚问。我祖母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贝儿,对话很重要;好过一切仓促的决定。没人会想惹怒神灵。”

“我们想办法对话吧。”我说。

我们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

“神,你在吗?我们没有恶意。”我说,但地下室里空无一人。所有房间都没人。我们排成一队,仔细搜索了这栋房子。这一幕看起来肯定很怪,艾丽西亚抓住阿米纳塔的衬衣,我则抓住艾丽西亚牛仔裤的腰带环,所以行动的时候亦步亦趋。大卫跟在我身后,呼吸沉重;我握住他的一只手,感觉到了冰凉的汗水。

我们一无所获。似乎哪个房间都没有藏着我们的家神,我们怪异的幽灵。

之后,阿米纳塔好心地给我们准备了一顿饭菜,是她独创的泰式炒河粉。我们把食物端上餐桌,沉默地吃着。每当我们觉得听到了响动,就会停止进食,交换眼神。有块地板的嘎吱作响,屋子里似乎有脚步声。

“这房子你们是从谁那里买下的?”阿米纳塔问。

“前屋主的儿女。”

“你们知道前屋主的事吗?他儿女的事呢?”

我摇摇头。

“你知道的,”阿米纳塔说了下去,“在某些文化里,有些存在——我想这么称呼他们应该没问题——是和屋子紧密关联的。”

“我祖父过去常给我讲棕仙 的故事,”艾丽西亚说,“我猜它们是小小的妖精;也许是小恶魔,我也说不清。苏格兰民间传说。据说只要你善待它们,它们就会把屋子收拾整齐。”

“我们巴西的民间传说里也有类似的东西。萨西 。它们喜欢捣乱。它们会为了取乐藏起东西,让食物变质。”

“它想要什么?”艾丽西亚问,“我是说你们的这个神。”

“它想要吃饱。”我慢慢吃着面前的泰式炒河粉,辛辣的气味让我迟疑不决,闭上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在短暂的沉默中,我们四个各怀心思和想法。我推开了碗。

“小贝?你还好吧?”大卫问。

“我没事。”我说着,努力挤出笑容。

“嘿,我们搞个通灵仪式怎么样?”艾丽西亚提议说。

“通灵仪式不是召唤鬼魂的吗?”阿米纳塔问。

“是啊,但它也许会认可这种正规礼节,”艾丽西亚说,“而不是……”

“而不是被人拿扫帚追着打,”阿米纳塔说,“是啊,我懂了。小贝,你有蜡烛吗?”

我们坐在地板上,点燃了蜡烛。我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没人愿意承认我们都没搞过通灵仪式,对它的了解全都来自恐怖片。我关掉了起居室的灯。那些不成套的蜡烛——其中一支是香薰蜡烛,气味就像咖啡——在我们面前摇曳火焰。我忽然意识到,火是很脆弱的。它可以很可怕,可以随心所欲地吞噬一切——但在一开始,它又是那么纤弱,会因为我每次轻柔的呼吸而颤抖。

“这儿有人是女巫吗?”阿米纳塔突然发问,我们都笑了,甚至包括我。

片刻过后,大卫说:“我有个姑妈是女巫。”

我吃惊到说不出话来。大卫没跟我说过这回事。

“胡扯。”艾丽西亚说。

“不。是真的。她是个女巫,”大卫说,“人们会去找她,请求她帮忙。从普通感冒到伤心欲绝,什么理由都有。”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些?”不知怎的,我觉得受了冒犯。

大卫歪了歪头。“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小贝。”他说。他笑容里的那股子淘气让我很想做些激烈的行为,比如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和他上床。

“你会给你的女巫姑妈帮忙吗?”阿米纳塔问。

“有时候会。”

阿米纳塔笑了。“大卫,女巫学徒。”

“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教过我怎么应付家神。”大卫此时看地板的眼神带着古怪的憧憬,让我确信他说的是实话。不仅如此,他还想念他的姑妈。我这才明白,大卫也有自己的家族女性,至少有那么一个。他和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还曾经向我吐露秘密,说他小时候很少待在自己家里。现在我猜想,他也许就是跑去了姑妈家,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地方散发着鼠尾草的味道,以及阿米纳塔各种香氛的混合气味。充满了神秘与魔法的地方。

“也许我们应该从谢罪和好开始?”阿米纳塔提议道,“大卫?”

“是啊。”他深吸一口气。“抱歉,我用扫帚打了你。”大卫说。值得称赞的是,他的语气的确带着后悔。他略微抬高了嗓音,补充说:“那种行为实在不值得骄傲。如果伤到了你,我很抱歉。”

我们赞同地点头,但起居室仍旧笼罩在深邃的黑暗里,又出奇地安静。在艾丽西亚的提议下,我们决定手拉手加强纽带。我们静静等待。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我说,“我不想伤害你。但你得告诉我,你得帮我……”我想说什么?问一位神灵该怎么摆脱它?“我需要你说明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过多久,阿米纳塔用耳语般的音量说:“噢,该死。”我感到她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而我转过头去。在那里,在饭厅的黑暗里,就在我们的脏碗碟和杯子所在的地方,我看到了那位神灵。我能看到它瘦长的身体,苍白的双臂如今长得能碰到地板,略微张开的嘴里,尖锐的牙齿在依稀闪光。它黑色的双眼闪闪发亮,映照出我们蜡烛上的小小火焰。阿米纳塔的手掌发冷。就算你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那和真正看到故事里的怪物仍旧不是一回事。我不忍心看她或是艾丽西亚,于是我始终盯着那位神灵。

“只要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低声说。但我知道它能听到。它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退入黑暗,直到我能分辨的少许轮廓也消失不见。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泰式炒河粉在我的胃里翻搅,还有蜡烛的气味,以及此时填满寂静的恐惧。我没能忍住。我只来得及把头发拢到耳后,然后就吐在了地板上。

“我怀孕了。”我宣布道。在某种程度上,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我了解自己的身体;注意到了那些变化。但在这之前,我都不敢说出口,毕竟那个神灵、那个存在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始终笼罩在我们头顶。

大卫格外温柔地抚摸我的背脊。我朝自己的呕吐物略微弓起身子,开始哭泣。阿米纳塔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按在我的一边肩膀上。

···

“好了。这样肯定行。”大卫说着,打开了那只编织袋。我受不了生鸡肉的味道,捂住嘴巴和鼻子后退了一步。“我们该把它放在哪儿?花园里?地下室里?”

“感觉就像在喂动物。”我说。我觉得如果我们就这么把鸡肉扔到草地上,神灵只会觉得受到了侮辱。“放到碟子里吧。”

大卫照我说的做了,我们把生鸡肉放到厨房岛台上,血水流得满碟子都是,然后我们上了床。

这块鸡肉是我们取悦神灵的最新一次尝试。在仿冒的通灵仪式过后,我们尝试了能做的一切。我们只知道那位神想吃东西,于是给了它食物。我们先是供奉了阿米纳塔那锅炒河粉剩下的部分,但那个神碰都没碰。也许它不爱吃辣。但它也不喜欢我们的其余供品:刚从面包房买来的面包圈,以及用三分钟煮好的方便面。它不肯吃,也不愿意和我们对话。从那晚开始,我觉得自己在和某种超自然存在玩最古怪的捉迷藏或猜谜游戏。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影子,试图用意念让它出现。

通灵仪式过后的那一晚,上床的时候,我用羽绒被盖住脑袋,在被子底下说话。

“很抱歉。”我说。因为我没跟他说过孩子的事,也可能是因为我突然怀上。我们想要孩子,但还没讨论过什么时候要。

“我知道你怀孕了。”大卫说。

“瞎说。”

“真的。”

“是因为你的女巫血统?你姑妈教过你?”

他笑了。他既害怕又疲惫,但同时也很幸福。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你说是就是吧。”他说。

在开头的几星期里,面对孩子和新生活即将到来的事实,我和大卫讨论了另一些可能性。首先当然就是再搬一次家。我发自内心地知道——正如我知道自己怀孕了那样——无论那个神灵究竟是什么,它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们给贾妮丝打了几次电话,但她始终没接;我们打给贾妮丝的办公室,希望能另找一位房产代理人,但没人有空帮我们。我们通过搜索找到了另一家房产中介,于是有个名叫基伦的年轻人过来看了房子。

“老天,这儿真冷。”和我们握手以后,他说。

这儿可不冷。当时是夏天。我的衬衣下面在出汗,大卫也一样。我们陪基伦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谢天谢地,那位神灵没有现身。

“是的,我想我们能卖掉这房子,”终于,基伦说,“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们为什么决定搬走?”

“我们要去外地工作。”大卫说。这当然是谎话,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得找个理由。基伦点点头。他给了我们名片,然后让我们商量好价格;他会派人来拍些照片,好把这栋房子在网站上展示。他再也没打过电话。也没有拍照的人过来。就好像我们被人彻底遗忘了,就好像那位神灵只要愿意,就能把我们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清除出去。

有一天,我采买食物回来,把东西堆在食品储藏室和冰箱里,随后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办公室,指望我的文字能轻柔地流淌到纸页上,不会受到墙壁——以及守护墙壁的那个存在——的限制。我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我站起身去拿吃的,打开冰箱,腐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食物腐败了。我刚买回来的新鲜蔬菜染上了黄色和黑色的霉斑;酸奶成了脏兮兮的黄色,于是我跑到附近的盥洗室,呕吐起来。

“我知道是你干的。”我看着镜子,看着我自己黑色的双眼,又重复道:“我知道是你干的。”

在讲习班上,我时常毫无征兆地睡着,最后在艾丽西亚的轻推下醒来。她会带我去附近的咖啡馆,像喂自己的孩子那样喂我。我能摸到自己皮下的骨头,也能感觉到脸颊开始凹陷。

“拜托。这样对孩子不好,”她告诉我,“你们应该来我们这边过夜。试试看吧。”

我同意了。我睡沙发,而大卫——以及爱德·希兰——睡的是铺到地板上的床垫,就在我旁边。他有时会伸手摸摸我的肚子,就像是在安抚我,也安抚那孩子。

那时的我觉得,我可以理解那些童话故事里的母亲了:她们不肯提起自己怀着的孩子,免得恶毒的鬼魂听到,然后诅咒孩子。我们不敢提议取名。我们会对彼此微笑,说“我爱你”,绝口不提什么神灵。我会把孩子想象成一头小小的海洋生物,在我的子宫里缓缓漂动,长着一条小巧的美人鱼尾。那孩子是安全的,因为至少,它还住在我体内。

在“A和A”公寓度过的第一晚,我们在蜂蜜加烟草香气的无形云雾中入睡,那是阿米纳塔的招牌香氛。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将同样气味的精油涂抹在我的手腕内侧。“拿着。这是给你的礼物。”阿米纳塔给了我一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琥珀色的液体。她摸了摸我的蜜蜂链坠,笑了笑,但她棕色的大眼睛里透出悲伤。我猜我的气色肯定很差。在她和艾丽西亚的公寓睡的这一晚没让我好受多少,就像魔法师的法术失去了效力。大卫眼睛下方的青色血管前所未有地明显,这足以证明,他的状况也没有好转。

“这不管用,”我说,“我们签下了合同。我们拥有那栋房子。”也就拥有那位神灵。

我们尝试在远离郊区的一间旅馆过夜。我们的睡眠状况比之前还要差,室温整晚都在波动。我不断被强烈到令我呻吟的头痛惊醒,而且无论我做什么,无论大卫做什么,都无法让情况有任何好转。太阳才刚刚升起,我们就钻进车子,驱车返回。大卫在途中的一家小市场停了车,也是在那时,他又买了一块生鸡肉。

“嘿。神,”上床之前,大卫说,“我们给你买了鸡肉,可以吗?”他看向我,不确定他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我们都没看过这方面的指南,“我们将它供奉给你……”

“我们心甘情愿地供奉。”我轻声说。

“我们心甘情愿地供奉鸡肉。”大卫说。他双手合十,就像在祈祷,同时看向天花板。我从没见过他向神祇祈求的样子。“可以了吗?拜托让我们睡觉吧。小贝怀孕了。拜托,发发善心吧。拜托。”

我们那晚的确睡着了,尽管不足以消去深深的黑眼圈,却让我们的心中充满了某种类似希望的东西。早晨到来时,厨房岛台上的那块生鸡肉不见了。粉红色的血水滴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最终消失无踪的痕迹,就好像那块生鸡肉被拉到了某种更高的存在位面。大卫和我难以置信地对视了一眼。

···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我们坚持那套流程,向我们的家神献上供品。大卫想要弥补过失。有时候,我看到他俯下身去,几乎贴着厨房岛台,低声咕哝着什么——也许是祈祷——同时奉上又一块生鸡肉。

这就是和神祇分享住处时的生活方式:日子总得过下去。我去做了产前预约检查,看着显示器上的阴影,试图从中分辨出孩子的脸。我和大卫一致同意,不去确认这孩子的性别。在那时,我们只希望这孩子能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我体验了激素变化;我时不时哭泣,难以形容的渴望占据了我的心;我想念巴西的太阳,想念我母亲,想念我成年之前的生活。我们开始恋爱后,我只去见过大卫的父母几面。他们仍旧住在佛蒙特州的农场;他们和大卫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两人也都不爱说话。我始终能感觉到他们对我并不认可,但又不确定那种态度是源于我的移民身份,还是有色人种。我们把孩子的事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我预想中的祖父母该有的热情,这让我更加想念母亲了。有时候,我会突然停下手边的事——比如清洗碗碟,收拾衣服——开始哭泣,这时我会听到回音般的依稀啜泣,是那位神灵可怜兮兮的哀泣声。一个女人和一位神灵,心里都怀着渴望,渴望那些失去的东西。和我聊聊吧,我会在脑海里这么说,但答复始终没有到来。

我们试了好几周的鸡肉,但那位神灵吃腻了。每当大卫奉上平时那种塑料包装的鸡肉,我们都能听到低沉的咆哮从屋子内部传出,在管道里回响。

然后我们试了蔬菜。神灵拒绝收下。我们醒来时发现厨房彻底乱了套,胡萝卜和绿叶菜满地都是。

“它很挑食。”有次在外过夜的时候,我告诉阿米纳塔和艾丽西亚。我们会不定期见面,去餐馆吃饭,往往是去艾丽西亚喜欢的素食餐馆,我会吃炸豆饼,它能极大限度满足我对巴西食物的渴求。第一次尝到炸豆饼的时候,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也许我们应该把它传给别人。”大卫说。

“传什么?那个神?”我问。

“是啊。我的意思是,我们能继续这么干多久?我可不想让我妻子和孩子冒险。我只是……”他盯着自己的空餐盘,随后耸耸肩。

“注意,大卫,”阿米纳塔说,“那是大混蛋才能干出的事。我是说,这等于送出诅咒……”

“确实是混蛋才干得出的事,”艾丽西亚赞同道,“但我理解这种冲动。”

我们沉默下来。我把另一块炸豆饼放进嘴里,不断咀嚼,直到舌头上只剩下淡而无味的面糊。

···

在家里,那位神灵越来越暴躁了。我们常常发现储藏室里乱七八糟,薯片袋子被拆开,罐装绿豆砸碎在厨房岛台上。它没法喂饱自己,却又拒绝吃我们供奉的东西。

某次下课回家的时候,我打开壁橱,想挂起外套,却发现它就在里面。

它体型庞大,却扭曲了身体,好钻进这一处空间。它就像是一条有黑色眼睛和锐利牙齿的蠕虫。

肉。

它没有张嘴。我能听到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肉,它要求道。血。新鲜的。

我想吐;我后退几步,试图找个能倚靠的地方,免得当场瘫倒在地。我闭上眼睛,呼吸沉重,捂住腹部。确认自己不会昏倒以后,我抬起视线,看向壁橱。神灵消失了。我打电话给大卫,让他带新鲜的牛排回来。我们把牛排放到岛台上,生肉的气味让我的胃蜷缩起来。醒来的时候,那块肉不见了,可我却觉得这样不够。每当我触碰墙壁,都能感觉到它的饥饿。饥饿感就像电流那样涌过我的身体。它渴望肉,渴望血,但它渴望的是温暖的血;它想要生命的脉动,想要充斥生机的东西。我没法把这些说出口,无论是对大卫还是其他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预感:那个神希望我们牺牲某种活生生的东西。

“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我低声说着,撕开牛排的包装,清楚它能听见我的话。它可以在我的脑海里说话。它或许还能看透我的所有想法。

夜复一夜,每当我的脑袋靠到枕头上,就会听到它对我说话。我会听到它没有真正发出的声音。

血。

血。

新鲜的。

有天晚上,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在脑海里看到了阿米纳塔:那是她在费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她当时肯定还是个孩子,就这么看着雪花落在街道上。她跟我说过这回事。她说自己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感觉就像魔法,我也是这种感受。但在雪下了几星期以后,她幼小的心灵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她强烈地思念太阳,思念她祖母的怀抱,还有她留在故乡的那些东西。她哭了,还恳求父母把它还回来。可她的父母又该怎么还给她太阳?

···

有一天,我等到大卫出门上班,然后拿起自己的红木盒子,去了地下室。我坐在那里,捂着腹部,静静等待。我那时已经怀孕七个月,有时候我努力迈动脚步,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和重力搏斗的宇航员。那位神灵——我们无论在何时恳求都不肯现身的神灵——很快就出现了;它走下楼梯,形体就像一条蛇,一条硕大苍白的蛇,停在我面前,又缓缓变化成先前的人形;它的光头如今几乎碰到地下室的天花板,看着它就仿佛看着一座山。尽管满心恐惧,我仍旧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打开了盒子。我拿出烹饪笔记,然后是日记,然后是扇子,再然后是那些画。

“这些是我的神灵,”我告诉它,“我叫她们‘我的女人’。你也看到了,我从不祈祷。一次也没有过。每当我需要请求上天的助力,我就会求她们。这东西属于我的祖母。”我摸了摸那本烹饪笔记。“我从小吃过的东西——她给我煮过的所有东西——都写在里面。我的厨艺很差。真的,我一道菜都没法再现,但我还是会带着她的菜谱。这是她留给我的。而这个是我妈妈的。”我打开那本日记。

“里面没有字。”那位神说。

“是的。来美国之前,我让我妈妈把她的回忆写在这本日记里,关于她童年的故事,我想在孤独的时候阅读和重温。我父亲不在考虑范围内,我和我妈妈才是一伙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总说自己回头就写,写她那些回忆。直到——好吧。她还没写就过世了。所以我把这本空白日记带过来了。我阅读她的沉默。有时候,在我想要哭泣和尖叫的时候,就会打开她的日记,让这些空白带走所有伤心。”

我一手按在那把扇子上。“这是我发了疯的姑祖母玛利亚·爱德华达的东西。所有人都叫她‘疯姑妈’,就算不是我们家族的人也这么叫。她结了五次婚。我祖母叫她‘我们的伊丽莎白·泰勒 ’,我猜她很喜欢这说法,所以在晚年染黑了头发,还剪成了泰勒那种发型。你知道伊丽莎白·泰勒是谁吗?”

但那个神只是盯着我瞧。

“我出生于那里。我的根在那里。”我告诉它,“你来自哪里?”

“很多地方,”那位神灵说,“很多岁月。”

“是谁把你带到这里的?”

“一个男人。”

“这栋房子过去的屋主?”

“不。”

“他的儿女之一?”

“对。一个好奇过了头的男人,他喜欢从世界各地找来东西,摆在展示柜里。我当时被包装成了一件礼物。”

“送给他父亲的礼物?”我问,“你是怎么跑来这儿的?你也有盒子吗?就像这一个?”神灵摇了摇它硕大的脑袋。“告诉我你的故事。”我说道。

相当出乎我意料的是,它朝我伸出了手,我碰了碰,感觉就像触碰烟雾。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某种包裹我皮肤的东西,但又缺乏血肉之躯的质感。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沙子——沙子和太阳。我在几秒钟里看到了几个世纪的流逝。我看到一根小小的图腾,一尊雕刻的人像,看起来有点像我这位孤单的神。我看着它开裂,又感觉到温暖我脸庞的太阳逐渐消失。又一个夏天的孩子。

“在他们眼里,我们永远是外国人,”阿米纳塔曾经惆怅地对我说,“他们会竭尽全力让我们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语气里的那种忧伤在我心中安了家。

“如果你帮我,我可以放你自由。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

“我没法得到自由。”那位神说着,放开了我的手,给我的皮肤留下了凉意,“感谢你和我分享回忆,但你的那些东西不是神。它们是死物,我是活的,而且我很饿。释放我是不可能的。和我绑定的不是某只盒子或者物件,而是这栋房子。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你的孩子也一样。”我戒备地摸了摸肚子。神灵愉快地笑了。“是的。我听过那个孩子的第一次心跳。我听着它长出脆弱的一层层皮肤、肌肉和骨头。那也是我的孩子。”

“你不能夺走我的孩子。”我说。神灵的嘴巴张开,身体又拉长到几乎碰到地板。

那。

你就。

喂饱。

我。

“不。”我没有费神把东西收回盒子。我站起身来,双手仍旧谨慎地护着腹部,可神灵已经消失不见。“不,不。”我不断说着这句话,爬上楼梯,拿出车钥匙,深呼吸了几次,免得吐在私人车道上。现在是秋天,风锐利得就像刀子,我坐在自己的车里,揉搓双手。我发动了车子,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开车前进。远离我们的家、我们的街区以后,我的内心仍旧能感觉到牵引,而且越来越强烈,让我没法继续开车。我停在一家麦当劳边上,哭了起来,同时轻抚腹部,向那个孩子道歉。冷静下来后,我给大卫打了电话,告诉了他发生的事;我说我会在家里等着他,又恳求他不要太过担心。但大卫赶到的时候,看起来怒不可遏。他带回了好几袋子生肉,动作粗野地打开包装,把所有的肉都放在起居室的木头地板上。

“拜托,”大卫说,“拜托。”他没必要将请求宣之于口。他跪在地板上,表示屈服。我从没想过大卫会这么做。

神灵大发慈悲地决定露面,它再次化作了蛇的模样,从一个房间滑动而来,停在肉的前面,脸短暂地皱起,仿佛在闻供品的气味。它张开嘴的时候,我转过身去,因为我没法看它大快朵颐的样子。吃完以后,它便消失不见。我转过身去,发现大卫双手按着膝盖,眼镜的镜片模糊不清。他用拖把打扫了留下的血水;他沉默不语,没有对神灵说出一句愤怒的话,但他手掌的血管清晰可见,肌肉也绷得很紧。

第二天早上,我感觉轻松了些。我泡了杯咖啡,意识到自己在哼歌。在我小小的办公室里,文字流淌到纸页上,我也能写出在自己看来不算平庸的文稿了,这对我来说是睽违已久的事。但它还在那里,在我的脑海深处——那位神灵。我能理解它管理这栋屋子的方式,让这里成为它领地的方式。但每当我想到,那位神灵或许也把我的头脑当成了领地,强烈的寒意就会将我吞没。我的创造力,我的生产力——尽管算不上可圈可点——掌控在一个饥饿的存在的手中。比起糟糕的作品,这点更让我惊恐。比不眠之夜更加可怕。我合上笔记本,摸了摸肚子,但没有低头去看;我只是低声自语,提醒自己那位神灵说过的话:这个孩子也是它的孩子。希望这只是谎言。

···

冬天来了,那几个月漫长又难熬,仿佛贯穿我们人生的厚厚积雪。艾丽西亚有个绝妙的说法,我是夏天的孩子,这点一眼就能看出来,而雪——还有北美洲的冬天——也始终会让我内心还是孩子的那部分心怀敬畏。十一月,草地上散落着白色,结冰的人行道闪闪发亮,或许也有点太危险了。艾丽西亚和阿米纳塔扶着我的两条手臂,我们一起去购物。我们给孩子——预计会在下个月出生——购买衣物,以及圣诞节的装饰物。阿米纳塔送了我一件她自己制作的装饰——白色羊毛编成的流苏花边装饰物,眼睛是黑色纽扣:于是我们的圣诞树也有了一位小小的神灵。

自从大卫每天供奉带血的肉,日子平静了许多。他把信用卡透支到了上限,然后提着那么多肉回到家里,几乎路都走不稳了。我甚至能看到塑料袋里的血水在晃动。这一幕仍旧让我反胃。我们因此得到了安稳的睡眠,但我们的眼底仍旧藏着一片阴影,我和大卫都是——也藏着一个疑问。我们能和一位神灵玩多久的过家家?

我们能像这样维持多久?

因为它清楚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我们有时会在A和A的公寓碰头,我会心不在焉地抚摸乔治亚娜·卡文迪许稀疏的毛发,讨论租一间公寓的可能性——留着那栋房子,喂饱神灵,但此外的时间在别的地方生活和呼吸。我们都知道它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我记得自己感受过的那种吸引力,它将我和屋子联系在一起,任何行动都需要精心筹划才行。

“如果我们能跟它谈谈呢?”我说。我这句话说了太多次,一说出口就觉得行不通。我试过对话,可我的恳求到头来毫无意义。

我们在自己家里组织了一场感恩节晚餐。主要原因倒不是感恩节,而是像艾丽西亚高举那杯白葡萄酒时所说的那样,为了庆祝友谊,以及孩子们。

“是的。为友谊和孩子们干杯。”大卫说着,和她碰了杯,洗过碗碟后,我们尽职尽责地拿出一只生火鸡;我们把它装在银托盘里,留在桌上。第二天早上,火鸡不见了。我把托盘放进洗碗槽,把血水倒进下水道。

我停下了动作,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声漫长又悲伤的哀叹。

我一手按在某道墙壁上,再次听到了神灵的哭泣声。为了什么?泪水从我双眼涌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明白了:尽管我们一直给它食物,尽管我们假装成称职的看护者,它却在孤独地哭泣。

十二月的一个冰冷的早晨,就在预计分娩日的一周前,大卫让我坐进了车里。他给我看了他刚签下的合同,那是一间小公寓,离艾丽西亚和阿米纳塔的住处不远。他抬起一根手指,举在嘴唇前,而我有样学样。我们就像两个想要保守秘密的孩子。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自己很可恶。”大卫无力地笑了笑,但还是在我的额头印上了一个吻。

“要么这样,”他说,“要么我就得去和神灵互殴了。”

他离开后,我回到房子里,脱掉我的连指手套,把靴子留在门厅。我只穿袜子,欣赏着我们的圣诞树。这是我们在自己家里装饰的第一棵圣诞树。我摸了摸那些脆弱的装饰品,又摸了摸那位流苏花边的神灵。它看起来那么无害,黑色的大眼睛就像在恳求。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选了首歌:是《与我共舞到爱意尽头 》的翻唱。我跳起舞来,双手捂着腹部,努力维持平衡——两具身体的平衡。我准备好了一整包东西,能满足我在住院期间的各种需要。我把我的女人们也放了进去,让她们能陪着我把孩子带到世上了。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必须很好,我这么告诉自己,同时在圣诞树旁边笨拙地重复舞步。

孩子。

“这不是你的孩子!”我尖叫起来。

痛楚如波浪般涌来。我被迫跪倒在地,放开了那只提包。我拿起手机——接着,有些绝望地拿出了我的红木盒子。某种物体在我的双腿之间迸裂,潮湿之物顺着我的皮肤淌落,汇聚在地板上。痛楚逐渐无法忍受。

血,我听到它说,血。

我没法起身,只能就这么爬回卧室,费力将身体挪到床上。手机没有信号,它能阻止我打电话?它还能做到这种事?它是个神,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我猜干扰无线电和4G信号对它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我呻吟着脱下了裤子。背上传来的压迫感难以言说,仿佛要把我撕碎。

“听着。”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我努力保持语气镇定。“听着。如果这孩子死了,我发誓,我会一把火烧了这栋房子。然后我会往剩下的部分撒盐,确保这里从此寸草不生。我不在乎你的舞跳得多好。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房屋某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噪声。

“很好。你也应该明白,我没有撒谎。马上。放我。去。求助。”

我吸气,呼气,再次看向手机。有信号了。大卫没接电话,我给他留了语音消息:“我要生了,请回家来吧。拜托,拜托,拜托。我们和房客之间发生了一点紧急状况。”接下来,我打给了艾丽西亚。谢天谢地,她立刻接了电话。

“嘿,小贝。”

听到她的声音,我不禁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我要生了。”我说。

“什么?”

“我要生了。就快了。”

“现在?”

“就他妈现在。它不肯放我离开家。那东西,那个神——它不肯……”

“该死。我马上到!坚持住!”

我任由手机落在床上。“马上”实际上是十五分钟。十五分钟的深呼吸,想象自己被松软的云朵包围,身在安全的地方。终于,我听到艾丽西亚慌乱的脚步进入客厅,她在呼唤我的名字;那个神肯定给她开了门。

“活见鬼,”在卧室找到我的时候,她说,“好吧,我们只需要……”但艾丽西亚转身的时候尖叫起来,因为神灵就站在她刚穿过的那扇门的另一边。“噢,该死。噢该死噢该死。”

“帮帮我!”我再次大喊。尽管陷入恐慌,但她没有抛下我。她坐在床头,努力不再看向那个耐心等在卧室外——就像个满心期待的父亲——的存在。我仍旧抓着我的红木盒子,艾丽西亚从我手中将它撬了出来,放到我旁边。神灵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向我,还有艾丽西亚。

“别碰她,”我告诉它,“也别碰我的孩子。”我的嗓音显得虚弱又遥远。我的喉咙在大喊大叫后痛得厉害。我被迫让脑袋紧贴枕头,这时听到艾丽西亚在恳求我用力。她的要求很简单。我的身体本该能做到这样简单的事。只要用力就好。“帮帮我。”我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打算看它,但我还是看了过去;神灵的眼里满是悲伤。

“用力。”艾丽西亚说。

“用力就好。”我母亲说。

我眨了眨流泪的眼睛。她们就在那儿,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们——我和艾丽西亚——并不孤单。还有许多女人围绕着这张床,陪伴我们,和我一起呼吸,指导我用力。

“加油,亲爱的。”疯姑婆玛利亚·爱德华达说着,吐出她那支虚幻香烟的烟气,“我母亲把十一个孩子带到了这世上,我相信这事没那么难。”

“但不是同时,爱德华达。”我的祖母评论道。她站在她姐妹的身边,对我微笑。“你做得很棒,贝儿。”她们用的是葡萄牙语,她们自己的语言,属于我童年的语言。我大叫着用力,而我母亲握着我的手,艾丽西亚则尽她所能假装我们没有被幽灵环绕。四个,五个,六个;我家族的女人们看着这一幕。我的外曾祖母,她皮肤黝黑,黑发笔直。我的祖母门牙间有个小小的缺口。还有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的盒子里没有收藏她的东西,但她拥有和大卫一样的美丽双眼。她们全都在这里,闲谈聊天,吞云吐雾,抱怨天气的炎热,对死人和活人品头论足;她们会教我用力,教我坚持下去。

“那条大号白腊肠伤害不了你的,”玛利亚·爱德华达向我保证说,“他让我们进来了。现在管事儿的是我们。”他,在那个特别不合时宜的瞬间,我思索起来,神灵是男的。

“噢,总算。”艾丽西亚说话的时候,那孩子滑出我的身体,落入她的臂弯,从下半身难以忍受的压力也随之减轻。女人们鼓掌喝彩。

“祝你好运。”玛利亚·爱德华达说。

母亲仍旧握着我的手。我盯着她的脸,她淡褐色的眼睛,她皮肤上的皱纹,她从前的模样——就在病魔粗暴地夺走她之前。在好些个国家将我们分开,分隔活着的我与安息的她之前。“妈咪 。”我低声说。

我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我能听出有个声音在努力和我说话,但我却觉得身体在飘荡。我耗尽了力气,也耗尽了恐惧,还有快乐。我的身体到达了某种极度疲惫的临界点,对我而言,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小贝,小贝,别睡过去,好吗?”是艾丽西亚在说话。我苏醒过来的时候,那些幽灵已经不见了。我的女人们。不过艾丽西亚还在,她用一件干净的羊毛衫裹住了孩子。“我们得把你们两个都送去医院。”她说。

我将一只手伸到双腿之间,摸索产后的痕迹。我摸到了某种黏滑发热的东西,仍旧留有脉搏,留有最后的生命气息。“给你。”我说。不是给艾丽西亚,而是给我的神灵。他看起来悲痛不已——我很好奇我的女人们跟他说了什么,又怎样用葡萄牙语苛责了他。他缩小了身体,几乎就像个孩子,羞愧不已。“你可以拿走这个,”我把胎盘给了他,“这是我自己的血。你会和我绑定,而不是和这栋屋子。你放我们离开,我就永远不会丢下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我也会带着你一起。我们会是一伙的。你会成为吾血之血 ;你会成为我的家人。你能做到吗?”

男孩模样的神灵靠近床边,苍白的双手接过胎盘,羞怯地点点头。艾丽西亚扶着我起身。我听到了大卫的车靠近屋子的声音,听到了轮胎发出的锐利尖鸣,几乎喜极而泣。

我们没有留下来确认神灵会如何处置我的供品。

···

我的花园始终鲜花盛开,即使是在盛夏,即使是在秋天,全然罔顾季节规律。我的房子从来不会发霉,我的蔬菜看起来也永远新鲜。

我们给女儿取了母亲的名字——加布丽埃拉;她的中间名伊丽莎白则是在向大卫的姑妈致敬。她长到了一岁,两岁,然后是三岁和四岁。她也像是盛开的鲜花,十分美丽,脸颊红润,头发和我一样乌黑,古铜色皮肤,双眼像大卫一样湛蓝。又一个在这片土地上茁壮成长的生命,受到一位神灵的祝福。我自己的神灵。

我们遵守了自己那部分交易,给他提供肉食。艾丽西亚慢慢把我们培养成了纯素主义者——有时会“破戒”的那种——但我们继续购买肉类,以取悦那位神灵,新鲜牛排、牛肉末、猪里脊,以及时不时的生鸡肉。血是必要的,我学到了这件事。不是我的血,他再也没有要过我的血,但总得有某种形式的血。

随着岁月流逝,他逐渐不那么害羞了。在屋外玩耍,或者在花园里喝茶的时候,我有时会瞥见他的身影。加布丽埃拉会在那时追赶乔治亚娜·卡文迪许,阿米纳塔则漫不经心地触碰自己逐渐丰满的身体。怀孕让她的腹部愈发隆起。在假日或者庆祝日,我们会为那位神灵摆上一只餐碟。我们敬拜他,也收获祝福。大卫成了全职教授;“夏天的孩子”——阿米纳塔最新的香氛——成了畅销商品;艾丽西亚又出版了一本书,我也眼看就要完成一本——那是一本小说,是我从未想象自己会写的东西,但我还是写了。我们过得很快乐。

有些夜晚,大卫和我会听到加布丽埃拉的笑声。我们会默不作声地看向她的房间里,那边的墙壁被描画得就像一座魔法森林,而他总会在那儿:我们的神灵,如今和花园侏儒 一般大小;他肥胖又快乐,就像个光脑袋的裸体婴儿,他翩翩起舞,踮脚旋转,只为逗加布丽埃拉开心。 用舞步展示你的美丽,用那把燃烧的小提琴,用舞步帮我度过彷徨,直到我镇定与安心。 加布丽埃拉会笑个不停。

我努力保持内心平静。我努力提醒自己,我们——我和我的神——有过协议。随着加布丽埃拉的笑声逐渐消失,她沉入梦乡,我也能够在心中找到一片安宁之地,在那里感受完整与放松。

有那么一次,我问大卫从他姑妈那里学到过什么,令我惊讶的是,他从旧笔记本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我见过的那个女人,有大卫那样的眼睛的女人,双手按在一个微笑的男孩肩膀上——后者就是大卫本人。我把照片放进了我的盒子,大卫从未问过我理由;他知道我们的女儿出生那天发生的事。

我仍旧将我的女人们放在床下。有时候,我会拿出盒子,拿到地下室里,坐在那里等待;直到他来找我,按照心情改换形体。我们会分享彼此的故事。我们——两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孩子——会压低声音,因为其他人都睡着了。他会看着我打开那个盒子。他知道那盒子如今是他的另一个家,他也知道,每当我向我的女人们——与我血脉相连、用爱造就了我的家族却再也无法见面的那些女人——祈祷的时候,也是在向他祈祷。 TaMX94cUPcc5fRObsJP2pVyVj/0xwgE4pGuY0Ro5B6dh8ovWutdWR2Y4MskWDo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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