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银河奖征文·短篇

无面

文/谭钢
图/海哥 普肃

1

五月份的一天,我一早就接到一个电话,对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这是家乡话,电话那头是我两三年没联系的三姨,一个靠出海电商赚了大钱,在深圳湾一号安了家的传奇人物。家里人不让我叫她三姨,叫余总。反观我这个外甥,高考马失前蹄,混了个大专学历,现在在电脑城靠修手机修电脑凑合着过日子,如果不是亲戚关系,实在难入她法眼。

搞清楚身份之后,语言终于通了,余总没有对打断我工作这事表现出什么愧疚。她很直白地说,表妹有点事情,你过来一趟吧。

如果她没有及时谈到表妹,那我可就要跟她谈钱了。按往日经验,余总可是有本事把重启几次就能搞定的问题,逐渐升级成非换主板不可的大毛病,不多讲点价,到头来白忙活的还是自己。表妹名字我忘了,只管叫她小温,小我几岁,长得可以,小美女,在学校里可定段为班花到级花之间,隔代遗传了姥姥老照片里年轻时的美貌,完全没有余总的影子。余总也有性情好的时段,那时大家还敢在她面前开玩笑说小温并不像她,这时余总会顺着闲人们的意思说,随了她爸。只有我说,抱错了也有可能。这是余总记恨我的原因。

余总家住大平层,广式欧洲宫廷风装修,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烧香烧纸、仙儿和神婆来过的味道,客厅铺着观音图,电视上边贴着“清净随和”的横幅,神龛上放的是妈祖、三太子和关公,供台上摆着塑料烧鸡、点着两根LED红烛子,只要大亚湾没海啸,能供到天荒地老。早就听闻余总信仰很杂,没承想杂到这种程度,看起来她在东南亚真的很成功,得用这么多神佛才能解释得通。

我提着大包小包上门,余总嫌弃极了,指定我在一铺好塑料膜的沙发上就座,开始吐苦水。她唯独对我有这样一种表演出来的刻薄,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许多亲戚前让她丢了面子。

“余总,有何贵干?电话里说不清?”

“是有一些事情。”

“不会还是两年前电脑的事情吧?”

“什么电脑,你表妹不认我这个妈了,说非得找你来谈。”

“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的?她不是高中了吗,学校让用电脑?”

“别提电脑了。表妹点你名,你去修好她吧。”

“到底是什么问题?”

“哎,不听话,不听话,每个人都不听话。我生她养她,无动于衷,居然要你来。”

“啊?怎么不听话了?”

“十几年前,我和那个王总谈生意的时候,三顾茅庐,程门立雪,尾生抱柱,都不在话下。你一个十六七岁小丫头熬得过你妈?”她朝着某个房门喊道。

对话一来二去,我终于晓得发生什么事了。几年前开始,小温和余总相继进入青春期和更年期,成绩和事业都受到挑战,关系一直很紧张,凳子摔烂过几张,耳光打过一两个,该互骂的下三烂脏话一句也没落下。但这学期她突然性情大变,动作干练沉静,话极少,而且成绩开始往上蹿,成仙了一样。余总很敏锐地感觉到,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大事已经发生了,但小温却变成了木头人,任凭余总怎么敲打,她都不说话。几次长达数分钟的对视,都以余总拂袖而去结束。正是这种沉默,让余总感受到深深的蔑视,冷战开始了,一道铁幕在主卧和次卧之间降下。

余总是这个单亲家庭里永恒的暴君,眼睛里喷射着黑色火焰,手执钢鞭将你打,家里装满摄像头,早请示晚汇报。表妹和我关系好也是因为余总。高中时有一年,我们亲戚例行在老家举办年度批斗大会,我妈如同祥林嫂般讲了三四次我复读的消息,惹得我很不开心。那年余总也回来了,带着小温,她自然是来炫耀刚考上重点高中的女儿,而我好死不死当了靶子,被输出了一轮。趁余总接电话的时候,我极低声地骂了一句“傻逼”,被一旁玩手机的小温听见了,我很尴尬,但小温跟了一句“我也觉得很傻逼”。这像投名状,使我们原本疏离淡漠的点赞之交突然好了起来。之后每到周末,她就喜欢一股脑儿给我发排山倒海的消息,这是普通白板小孩和史诗紫装小孩的友谊。

2

次卧。

小温撩起长发给我看,脑后有一小块金属反光。我立马就明白了,伸出手指捅了捅,问她痛不痛,她说没有感觉。我问这是不是灵知网端口,她说是的。我放松下来,“表妹,这种算得了什么,我还以为哪个黄毛把你肚子搞大了,你们高中生小年轻玩点潮的不是很正常吗?”她说:“是啊。”

灵知网是新兴的脑机网络,进入这个网络的用户可以直接分享“体验”,我对此认识不深,只知道类似于“你痛我也痛,你乐我也乐”。目前灵知网的设备是入侵式的,用户必须在脑后开一个接驳港,并在线下找到门店,给脑袋后面插根线才行,但这种门店目前多半是没资质的。前几年医美行业大整顿,小温脑后这植入手术多半是哪个下岗医生给弄的。想想要是她在某个医生那里割双眼皮,消毒的时候被推销一个脑机接口,显然再符合商业逻辑不过了。

新设备哎,点卡钱不低吧?你哪儿来的钱?生活费里省下来的,还是偷的?我连珠炮似的问。虽然不知道灵知网是怎么收费的,但会员费、设备费林林总总加起来,肯定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余总又以军事化管理著称,生活费应该卡得很死。

“同学凑的。”她回答。

“要让你妈知道,不得给你塞进那些网瘾戒除所。不过你放心,你都高三了,余总不舍得的,最多觉得你这个脑机接口不卫生,又离脑子近,要是发炎就坏了,肯定会让你做掉。”

“嗯。”

现在我看出余总的担心了,我讲了一堆,表妹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就像条死鱼一样。以往她至少会笑出来的,露出两颗虎牙。

一个电话打来,余总匆匆赶往吉隆坡。临走时她对我下命令,务必搞明白表妹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应承了。

深圳的灵知网门店开在蛇口,叫“深蓝海盗”,看得出门面是由KTV改的,里面用很低的音量放着沙宝亮的《暗香》,我看了一眼价格,吓得缩回去了。一路往里走,大屏,大屏,还是大屏,这里是屏幕的海洋,时时刻刻充满着暴富老板后代的荷尔蒙。黑暗,迷蒙,文艺诗人聚集地,空灵的电子乐宇宙音,色调暧昧的霓虹广告,吸引着躁动不安的青年和扫黄的民警。这里出现得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我中意你”,一句是“靠墙蹲下”。高中生闯入这里好比老头乐进入机动车道,但他们不管这些,如果有什么能在卷子和题目之外提供一些安慰,那男男女女们似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你最开始是怎么找上这里的?”我好奇地问道。灵知网就像年前的情绪烟一样,听的人多,抽的人少,哪怕是我这种在行业里浸淫多年的职业精英,也没听说过华强北 会备它的货。

“有人在作业帮上说,学霸可以用这个直接传输做题经验。”表妹说。

我看了一圈室内设计这暧昧的氛围,“不会是骗色的吧?”

“我刚开始也觉得是,但后来发现不是。”

“小温,”我终于问出口了,“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变得很冷静、很冷漠、很遥远,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这话让我毛骨悚然,在互联网中交互的是信息,在灵知网中交互的是更神秘的体验,我的表妹不会是在不经意间,被灵知网里流窜的什么神神鬼鬼给夺舍了吧?我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网络当中的杀人鬼附身到女主角身上杀人,电影中有一个名场面经常被UP主拿出来剪辑:女主骑在男主身上,手拿尖刀,两人正在搏斗,远处警察赶来,一枪把女主打死了。男主后来说,女主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杀她自己,我握住她的手,是要阻止她捅自己。于是刀尖到底是朝上还是朝下,成了罗生门,吵了一整部电影。我对这个场景记忆深刻是因为觉得里面蕴含着一些报应不爽的味道,几个电影UP主也拿出来分析,后现代、反抗、拉康、齐泽克云云。

“以前的你,虽然不甚婉约,但是也有温柔时刻。”我唱了出来,是电影的主题曲。

“是吗?”小温不动声色。

她把我带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很朴素,里面有一条又长又粗的光缆,我拿起来,观察了一阵它的水晶头,又回忆了一下小温脑后的那个接驳港,它们似乎是嵌合的。

“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忍不住又问她。

“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既不会高兴,也不会伤心,就是记东西记得非常清楚,考试只要提前一天翻翻书就可以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突然就这样了。”

“你不会真是抑郁了吧?”

“我也没感觉低落,也没想死。关于我现在的状态,我也想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了些眉目。找你是想让你判断下情况。”

说罢,小温展示了一封由十几种语言写成的邮件,其中中文部分如下:

你的认知已被锁定![emoji][emoji]

[emoji][emoji][emoji][emoji]在解锁之前,你的大脑将无法调用本地的认知结构。

三月十八日之前打款0.5BTC到以下账户[emoji][超链接]获取解锁密钥[emoji]

这是好多年前风行互联网的勒索病毒。勒索文件的我见得多,但在灵知网遭到勒索意味着什么,我一时也不清楚。

我认真看了一下,指着邮件说道:“这上面写的截止日期是三月,早过去半个学期了啊!”

“那时候要考市一模,我没工夫看。等到出分之后,我再来深蓝海盗,才发现这封邮件,于是就想到要找你。但我妈把我手机收了,我没办法,只能说要跟你谈谈。”

“那现在怎么办?头七之后你才告诉我绑匪已经撕票,我没办法起死回生啊!”

“我也不知道呢。”她两手一摊,无辜且决绝地说。

3

我去找姜哥。姜哥正在电竞椅上扭动,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把自己塞进那个空间的。

“姜哥。”我说。

“滚。”

“我有个表妹。”

“请讲。”

“中了勒索病毒。”

“虽然心疼妹妹,但账还是要算明白的,收费标准在桌上。”

“是灵知网的勒索病毒。”

“灵知网是什么?”

“姜哥,灵知网就和脑联网一个意思啊,脑白金你没吃过,马斯克脑机接口你总晓得吧?”

“太好了,这事怎么不早说?”

姜哥摩拳擦掌,做起了NASA精英的春秋大梦。他是行业内很有名的白帽子,虽然战绩草草,但做题能力无人能出其右,“题都被姜哥做过了”是对他最高的褒奖。他动了起来。我担心地看着电竞椅左右两个扶手,指不定什么时候姜哥就会像主角爆衣一样把它们爆掉。

小温做题曾经也非常猛,她和姜哥应该会有共同话题。在高考丢人之前,我就听闻我有一个初中的表妹是亲戚内闻名的小神童,才艺就是做题,从幼儿园起就把九则运算倒背如流,回老家会被抓到台前背诵课文、古诗词,以及现场表演解小车碰撞题和季风洋流题。进入高中以后才突然垮了,原因好像是高中教的东西她早已在初中学完。某一天做题时,她突然发现有道题已经重复做过十次,顿时像比干一样明悟了自己的心已被挖去,当晚就应男同学长期以来的邀请下载了《原神》和“崩铁”。相比之下我就没有这种禅机汇聚的时刻,我除了数学好一点,其他科目都像A股一样早已跌破期望值,但凡有点起色,全家人都会围着我敲锣打鼓。

姜哥用他那六级都没过的英语拼拼凑凑地终于查到了些什么。

接入灵知网的时候,你的大脑会接受来自接驳港的电刺激。按照行为心理学的理论,人可以通过一次次短期刺激来迅速扭转自己的认知结构,如果长期暴露在一个恶意环境中,黑客确实可以通过电刺激,把人的认知扭转到其他方向。

认知被勒索,顾名思义,就是人的性格没有了。而人的性格有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分辨出什么是重要的、有符号意义的事情,再让大脑记下。小温的性格被人锁住了,她的大脑只能没有选择性地、一股脑儿地把日常生活的全部细节都记下。这就是小温这半个学期以来记忆力特别好的原因。

但危机也近在眼前,因为大脑的容量是有限的,如果大脑不断地、无止境地记忆所有细节,那么她以前积累下来的、对她有意义的记忆可能就会被迅速膨胀的无意义记忆覆盖。所以,当务之急是帮小温找回原本的性格,再不济也要迅速给她塑造一个性格出来,“认知结构为空白”的情况如果持续下去,她离崩溃就不远了。

“姜哥,我没懂,但你能搞定吗?”

“这个可难说,而且这个收费……”

“都什么年代了姜哥,还想着日做日结,你到三和挂着好了。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好题,做出来了,那不是你想加几个零就加几个,你不能说我不够意思吧?”

“是好题,是好题。”姜哥的眼底泛起了被说服的光彩,喃喃了一阵,他在一个手办前下了决心,终于焕发出“做题拿破仑”的光彩,准备跨上战马指挥他的炮兵集群了。

小温说她找到个东西可能管用,约我在线下见面。我进学校去找她,几个同学起哄,我说我是她亲戚,他们又起哄。走廊上她递给我一个本子,很旧,有几页纸发黄,同学们又一阵起哄。她还真有写日记的习惯?表妹也过于复古了。她说这是放了很久的一个草稿簿,早就写完该扔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留着。她依稀感觉到里面有一股很浓的情绪,也许能有线索。

我翻了翻本子,里面就是一些普通的草稿,数学物理题、地球简笔画、花体英语、楷书练笔应有尽有。再翻,才看到一个大大的“hate”,我一惊,心想,就是这里了,再翻了页,后面是“hated,hating,have hated,had hated,had been hating,will hate,will be hating,will have hated”。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她。她说:“我不知道,时态嘛,应该是以前的作业。”我问:“在这个时间点附近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她明显想了一下,说:“没有。”我说:“再想想。”她说:“真没有。”

“你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有些生气。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你听,所有事情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说道,“知道全部其实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很辩证的发言。我从没想到她的记忆会以这种方式变得完全靠不住,只好换了个问法,“那余总和你有没有吵架。”她想了一会儿说:“哦,你说两年前二月十二。”我说:“你记得这么清楚啊?”她说:“是啊,她把我打了。”

4

余总打人并不是什么新闻。她年轻时在东南亚闯荡,我第一次被家里人带去见这位三姨,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副壮硕的中年妇女形象,像是掠食动物般佝偻着,目光如炬,惊狼般易怒。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体态的养成是因为她公司的高周转模式,每分钟出入的流水有“暗黑破坏神”那么长的八九位数,第二天的去处始终在行业盛典和今日说法之间切换。打女儿也不是什么新闻,小温爸很早就没了,留给这个家庭的记忆只有小温的姓氏,余总一边给小温洗衣服、做饭、接送上下学,一边骂小温下贱和废物。

就着黄昏的气氛,我鼓起勇气,在欢乐港湾的摩天轮下面打电话给余总。潮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极了战前的擂鼓。

电话通了。我说:“余总。”

“招了没有?”

“招了招了,全招了。”

“是不是有文身?”

“差不多这个意思。”

“是不是去夜店扭坏了脑子?”

“是有这个过程。”

“有没有交社会上的男朋友?”

“这没听说过。”

“那好,我知道了。你给我看住她,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

“小温说两年前二月十二你打她。”

“这个她倒记得清楚,那一模考试历史怎么丢了那么多分?我打她不是天经地义?几巴掌,算得了什么。你小时候你妈打你比我狠多了,偷钱,吊到电风扇上,用电线抽,你现在不照样能走能跳?”

“余总,有个预防针我得给你打一下。小温这个情况,无论是抑郁也好躁郁也好,她生活环境中的心理因素都很重要,我虽然答应你弄明白这事,但我打不了包票。你如果天天给她压力,小温迟早复发的,到时候你可别像当年那样追到电脑城把我骂一顿。”

“抑郁个屁,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怎么不见她抑郁。人这种生物就是贱,压力越大越有劲,你不要给她当说客了,我不也这样过来的。没什么东西是一出生就带来的,每个人想成功都很不容易。”

“余总啊,你听我讲!有个概念叫灰电平衡,电脑有时会积灰,你看着这些灰碍眼,但你真要把它吹走,搞得干干净净,电脑反而不跑了!你懂我意思吧?”

我讲完缓了一会儿,忙音,余总不知什么时候把电话挂了。远处的巨轮好似众生缓缓流转,把一对牵着手的阿哥阿妹带上来,把一对坐到一起的阿爷阿奶带下去,我在这西西弗斯一样的运动里少有地感到释然。这个时候应该有一根烟被袅袅地点燃,可是兜里没有华子也没有锐刻,只有一个写着加油的纸团子,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写给自己的了,也许是上个月月光那天吧。

“咱可能得启动PLAN B了。”姜哥给我发了条信息。

我惊了,“怎么回事?”

“我查到,那勒索团队上个月已经在北非被抓了,还搁那儿被ICPO审着呢。你想那边的办事效率,等到有什么消息出来,或者等他们联系受害者,妹妹人都已经傻掉了,直接转精神病院,还用得着你我出手?”

“还是个团队啊,现在好像都已经好多年没听过黑客了。”

“想什么呢,只是更隐蔽了而已。你去花几十块租个最垃圾的服务器,随便挂个网页试试?你会发现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无数来自全世界各地的IP把你后台数据库翻来覆去地弄,灵知网这种安全保护还没成熟的新互联网,一个完全没有安全保护意识的用户被杀进去,太正常不过了。小时候妈妈教不要给大灰狼开门,现在看到端口也不要乱插!”

“那你拿主意吧。”

“听我的,你把所有能找到的她的社交平台账号全部拿到,我统统给爬下来,再找个做学习算法的外包,模拟出一个人格,再转成电刺激反应谱,给妹妹安上。”

“天啊,你怎么说得像落街买生蚝,这里头每一步都不是小事,把大象塞进冰箱也比你这个简单多了。”

“他妈的,别这个时候缩卵啊。管他难不难呢,做了再说,一看你就不懂做题,第二问太难,不会先做第一问吗?第一问也不会做,至少也写个解字啊,解字也有一分呢!”

我点开小温的头像,在对话框里打了几句又删掉。这话该怎么说?说表哥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把你所有社交平台的账号密码发给我?她现在这个什么都无所谓的无民事行为能力状态,我问她要,她肯定给。但我担心的是,万一她之后恢复了认知结构,报警说我竟然乘人之危对她的隐私进行精神猥亵,那怎么办?

虽然近期脾气变好了,但小温绝对不是什么温柔可人的纯良学生妹,而是实打实的小太妹。从高中开始,她便如铁笔判官般在朋友圈频繁挂人,用词丰富多彩,语文尖子生。她参加过一个AI故事征文比赛,所有参赛者都是和AI共创,只有她全程实打实亲手写,果然拿了奖,对外说起,写得好的部分就说是自己写的,写得烂的部分自然就是AI手笔。

所以,我对她真实的评价是:功利的、自尊的、敏感的、多疑的、富裕的、娇生惯养但是很容易过敏的、无法排解的、希望内爆的。余总带出来的女儿,不会是善茬,我是她的树洞,并不代表我有豁免权。

“好了没?”姜哥催我。

“急什么!”我说。深呼吸。手指抽动,打字快如瀑布。

一天后,丰巢提醒我有一个包裹,我去楼下拿了。是小温的手机,以及一张纸条:开机密码六个零。

5

见面地点约在大沙河公园旁边一家星巴克二楼,很安静。大沙河公园是婚纱照圣地,一眼望去白色婚纱比白垃圾袋还多,每年有成百上千的新人在这里被蚊子咬得苦不堪言。无人机不断地起飞降落,快门声在风中隐隐地传来,有一种谍战片的氛围。

姜哥已经做了一个小温的人格模型,他用她社交平台上的全部发言析出了语言意义上的LORA ,基底模型调的是GPT4 的API ,伦理越狱已完成,意图是先把小温的人格特征覆盖到一个通用大模型上看看效果。

在等咖啡的间隙,“小温二号”部署好了,是一台平板电脑里的简陋对话窗口。

“讲话啊!”姜哥看我们。

我看了一眼小温,她没有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在茫然和沉思之间切换,这是考生遇到题的目光。

“温凝。”我端起冰美式提了一句,这是表妹的名字,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喊她真名。

“谁在狗叫?”平板电脑说。

“要是你发现有人看过了你的社交媒体上的所有发言,你要怎么办?”我问。

“那只能杀了。”

“怎么杀?”

“男的女的?”

“男的吧……”

“一刀。”

“要是女的呢?”

“两刀。”

“这有什么区别吗?”

“问,再问第一个杀你。”

“要是你,你会怎样?”我转过头问小温。

“收点钱吧。”她想了一会儿,“杀人是犯法的。”

“你现在很严肃。”姜哥评论道。

“丧失了以前的幽默感。”我补充说,怀念起过去口无遮拦的小温来。

“你狗叫什么?”平板电脑说道。

“你有什么想问的,要不你问一下?”我对小温说。

“温凝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她对着平板电脑问。

“2015年老爸老妈在灵隐寺,老和尚给取的。”

小温沉默了一阵。

我望向小温,“难道信息有错吗?”

她解释道:“没错。但我到今天还记得这个信息,所以它对我一定很有意义。”

姜哥补充道:“这个特征应该是从你聊天记录里面来的。”

我问:“会不会和你父亲有关?”

“有可能。”她说,“但他很早就去世了,我对他没有记忆。”

“两年前二月十二日,你妈为什么要打你?”我问电脑。

对话框停滞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思考。“关你屁事。”它说。

“这就是以前的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苦笑,“这样一个人格,你满不满意?”

“我没有满意不满意的情绪。”她说,“既然你认可她是我,那我没有意见。”

“不不不。”我赶紧说,“我不行,我说了不算,我不算是你亲近的人。”

“你是最近的那个。”

“啊?”

“你是的。”

“噢。但无论如何,监护人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我也不矫情,她和余总的关系之差我有所了解。她选了我这个日常只在线上沟通的表哥作为银色子弹,而不是学校里的小姐妹或闺蜜,可见平日里人际关系也很紧张。

图灵测试开始,两台设备在桌上面对面。电话开始拨打,它正在试图和位于吉隆坡的同类取得联系。外放的忙音像末日审判到来前震彻天地的巨钟,在星巴克空旷的二楼回荡。我抬眼四望,二楼没有其他顾客。现在是下午六点半,三人一AI坐在27号台等待迟迟未上的太妃榛子奶咖和可丽饼,不对,应该是两人一人质一AI,也不对,应该是三人,小温和“小温二号”加起来就算一个完整的人了。

电话接通了。沉默。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开口。

“喂?”余总率先沉不住气,这是人比不过机器的又一证明。

“喂!”“小温二号”回道。

沉默。

“喂——”

“喂。”

“我听表哥说,你跟他说,我两年前打你了。你一直记恨我。”

“是又怎样?”“小温二号”说。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生你养你,你一点儿都不体谅。我要怎么和你沟通,你才能理解我有多难,别跟我搞对抗,啊,啊?”

“你教育失败了,是你失败。”

“升米恩,斗米仇。你让妈难过,你也不要好过。”

“当初为什么不让我玩电脑?你也不让我好过。”“小温二号”说。

“我为你好!你第二天就要上学,玩到三更半夜,大的那台电脑被我关了,你就偷了笔记本在被窝里玩,我怎么不生气?”

“你知不知道我刚考完二模,连续做了五六天的卷子,就想放松一下!半个钟时间你都不肯给我!非要十二点睡觉,军队一样,我要自由!”“小温二号”的调子高了起来。

“批评你几句怎么了,你以为你的自由是怎么来的?这世上谁的债都能还清,唯独母爱是还不清的!”

“我从小就没有爸,这个债你又怎么还?如果他还在,你敢打我?”

电话另一边突然没了声音。我暗叫不好,姜哥脸色无比凝重。余总就要爆了。吉隆坡上空迎来热带超高压,台风在太平洋上火速形成。这不是小温会说出口的话,我知道早逝的父亲是这个家庭的窗户纸,现在它被“小温二号”捅破了,以小温的口吻。

很快,余总还是说话了,声调低了很多,“你总算跟我说透了。但你也应该知道,那台老电脑里存着你爸的照片,你摔它,还要用水浇它,我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后来我是找你表哥恢复的,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

“你在那边注意安全。”平板电脑明显算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好好好,好好好,我回来就带你喜欢的千层糕,你好好学习,好不好?”

余总一连说了不知道多少个好,我似乎听出她的语气带有一丝哭腔,她的心在迅速融化。冰的密度是水的百分之八十,那么大一座冰山,该会是多么汹涌的心潮?吉隆坡会因为这位中年企业家的解冻而淹没吗?

6

从星巴克出来之后,小温静静地捧着平板电脑坐在公园长椅上,夕阳的光照射下来,显得她朦胧而典雅。我没出声打扰她的沉思,刚才也许是她们母女之间十多年来求而不得的辩白。紧绷,放松,空虚,一群鸟从上空飞过,进入大沙河公园。

“一切都挺好的,就是可惜不是本人,隔了一层AI。”我叹气,闷了一口电子烟。

“可以是本人。”姜哥低声说,“数据已经有了,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完全可以利用灵知网重建她的人格。现在就差把几个关键矩阵的数据转成电刺激反应谱,我已经托人去做了。”

“姜哥,你又请外援啊?”我说,“题不都是自己做才过瘾吗?”

“你懂个屁,好题就是要一起分享的。”姜哥目视远方,义气,伟岸,宏大。

我知道他这时又想起了那个完全看穿他、眼神犹如长矛的女孩。对姜哥而言,她是一道永恒的、再也解不开的题,徒留姜哥在原地懊悔:如果我当时怎样怎样,像极了对答案的考生面对低级错误时锤自己脑袋。但不可能的,生活不是做题,姜哥的性格决定了他当时就是会让我顶替,正如余总和小温的性格,决定了就是会有一场龙虎之战在深圳湾一号上演。

“这个我想拿走。”小温终于开口,对着平板电脑说。

“之后重建人格还要用到这个AI的。”姜哥说。

“不必麻烦了,我觉得维持现状会更好一些。这几天真是谢谢你们。”

“你还在恨你妈?”我皱眉。

“我只是觉得它比我干得好,如果是我亲自上,只会吵得更厉害,我们两个人到底是无法互相理解啊。”小温抚摸着平板继续说,“我现在找到原因了,当时我会去试灵知网,不是因为传输做题经验,而是希望我妈也能接进来,那样我们就能体验到对方的情绪了。”

“这个想法太草率了,无论是靠AI还是靠灵知网,生活只能你本人来经历,怎么能外包给数字电子呢?”姜哥也劝她。

“不,我觉得生活就应该这样。在十八岁之前,我们把应该思考的问题都思考好,把该说的话都说好,把我们的性格特征固定下来,成年之后我们就选择一个面具,让灵知网把自己的认知结构给清空掉,把沟通工作全部外包给AI模型,本体就当好一个海马体就好了,不带任何偏见地感受世界。我觉得以后就会这样的。”

“你真成仙了。”我喃喃地说。

“我真是这么想的。”她说。

我和姜哥都不擅长劝人,眼睁睁看她离开。

我看着“小温二号”,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他妈的,深圳湾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我该一个大步流星冲上前,把电脑抢过来,扔到深南大道上去让哪辆车碾碎它。但我克制住了,因为另一个画面浮现出来:余总回到深圳后,发现她只能和一个代表着小温的AI进行梦想中的和解,和解的基础始终是有的,命运也曾经给予她们机会,但已经不再可能达成了。

她能接受现实吗?以一名叱咤风云的企业家的心性,这种挫折应该不入法眼吧。

太阳落入山的彼端,我现在拒绝思考更多。

广东的五月确实是炎热的季节。新人陆续从大沙河公园里走出,发胶过量的新郎和小腿起疹的新娘,以及急着下班的摄影师,许多事情和许多命运像一个个隐形的氢气球系在他们腰上,等待升向高空,然后引爆。 fWK3/mYc0QRx3OgDCDIN96nbAu4e28xbwFAiMJPCGzMXGDJ0bk953R+rTqSAfaYw

202506010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