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折衡
如果天堂举办艺术沙龙,法国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一定大咖云集。这里埋藏着许多不朽的灵魂,他们的墓碑各异,或严肃静默、或奢靡豪华、或简约粗糙,如同流动的盛宴。
但最受欢迎的,恐怕还是王尔德之墓,其造型一如本人显眼,设计者根据他的诗歌《斯芬克斯》将墓碑雕成一座小小的狮身人面像。造型奇特还不够,更特别的是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唇印。
拉雪兹神父公墓里王尔德墓
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游客奔赴巴黎,为王尔德墓献吻,而他也早早预言“一个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生命”。为防止源源不断的唇印损坏墓碑,公墓无奈架起两米高的玻璃围墙,仍无法隔绝源源不断的崇拜者。
王尔德粉丝在墓碑上留下的唇印
天赋与才华集于一身,作品与金句流传于世,情史与往事被反复咀嚼,王尔德献祭般地推崇唯美主义,在巅峰时震耳欲聋,又在生命的结尾归为死寂。
但世人从未曾忘记王尔德,正如他期待的那样。
01 饮醉青春
世界上有许多城市,让你听到它的名字就能感受到独特气质,比如罗马、伦敦、巴黎。但爱尔兰的首都都柏林却不是这样,它古典与梦幻交织、厚重与戏谑共存。
1854年10月16日,王尔德就出生在这里,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威廉·王尔德是著名的眼耳外科医生,创办了爱尔兰首家眼科专科医院;母亲简·弗朗西斯卡·艾格尼丝则是爱国诗人,口齿伶俐、极善言谈。好笑的是,两人高矮悬殊,在漫画中常被表现为“女巨人和男矮人”,但他们同样对文学、艺术怀有高度热情。
他们的婚姻表面上看安稳和睦,在那座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里,王尔德父亲看病接诊,母亲则在周末呼朋引伴、开设沙龙。但实际上,二人的婚姻暗流涌动,父亲在婚前至少有三个私生子,还曾陷入猥亵病人的丑闻,母亲婚后受制于“女人的命运”,只能撰写那些夫唱妇随的诗作。
王尔德是这个家庭的第二个孩子,母亲为给他取名费尽心思,恨不得将所有美好寓意都塞进去,于是王尔德全名
有些过分冗长,不过他本人倒是非常喜欢。据说母亲曾把王尔德当成女儿对待,所以幼年王尔德和妹妹伊索尔拉一样穿着女装。他也十分顽皮,和哥哥威利玩耍时不小心折断了胳膊,上学时还给全校的学生都起了绰号。但真正让王尔德显露出不同的,是他在速读方面的天赋,他可以像速读机般信马由缰地汲取感兴趣的内容,甚至写信告诉朋友他能在半小时里精读一部三卷册的小说。
一头卷发,标志性的紫红色衬衣和孔雀绿西装,神情悠然自得,双腿自然伸开,皮鞋锃亮。坐落在都柏林梅里昂公园的王尔德雕像恰如其分地表现着他的生性聪慧、自命不凡。他当然有自信的资本,17岁就读于爱尔兰最知名的高等学府都柏林三一学院,毕业时被授予该院最高荣誉;20岁以全额奖学金考入牛津大学,研读古希腊文学和哲学。
位于都柏林的王尔德雕像
牛津时期是王尔德一生中最像花朵的时光,从母亲那里耳濡目染的穿搭品味在这里得以发挥,十二三岁就深爱的深红色与丁香色的衬衫,以更加夺目的样式穿在他身上,连衣服上的格子都要比同窗们来得更大,更显眼。
王尔德的照片,现藏于大英博物馆
他致力于打扮得令人过目不忘,古典时髦的齐肩鬈发,拜伦式的翻领大衣搭配招牌的小斗篷,天鹅绒制的礼服下是丝袜与及膝马裤,还有亚麻西装上的缤纷领结与脚下的漆皮舞鞋。王尔德的面容在这一套套华服堆砌中反而越发清晰起来,后来为他写传记的艾尔曼将其复原得恰如其分:
他高大,一米九三,一直有发胖的趋势,走起来大摇大摆、拖拖拉拉、懒洋洋的。他面色苍白,有月亮一样的脸庞,也像月亮一样,有浅色的大雀斑。嘴唇非常厚,是供给漫画家下笔捕捉的特征。
彼时年轻的王尔德还不懂得节制二字,他喜欢将房间布置得华美非常,希腊风情的地毯、心爱画作的照片、华丽镀金的酒具与名贵瓷器,来自塞夫勒的蓝色花瓶中天天插着他最喜欢的百合花。他学着母亲的模样招待朋友,桌子上有调制的潘趣酒,长柄烟斗里填满上等烟草,还有悠扬乐声助兴。
摄于1876年,时年22岁的王尔德
摄于1882年,时年28岁的王尔德
也是在这里,王尔德初次接触到唯美主义,美术教授约翰·罗斯金
的授课魅力成功俘获王尔德“芳心”,研究员瓦尔特·佩特
则用理论作品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王尔德开始频繁出入两位教师的课堂和寓所,他在这两人之间如饥似渴地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也在一次次喝茶、谈天、散步中拥有了良师益友。
但显然,王尔德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由于挥霍无度,王尔德常常陷入债务危机,甚至频繁向百货商人们赊账,大手大脚的习惯让他曾两度被校长法庭传唤。至于学业,王尔德也是迷迷糊糊,喜欢的课程钻得极深,不感兴趣的敷衍了事,偶尔还会忘记考试日期。
即便如此,王尔德仍表现出惊人的文学才能,他获得了罕见的古典文学学位阶段考和学位终考的双一等成绩,顺带捧回含金量极高的纽迪吉特奖。导师们惊讶于不良少年居然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同学们则认为王尔德必然挑灯夜读,才让自己赢得看起来毫不费力。
但优异的成绩换不来高校教职,和千千万万待业求职的大学生一样,毕业后的王尔德站在未来的十字路口,不知哪个方向会亮起绿灯。
02 声名鹊起
如果你厌倦了伦敦,那你就厌倦了生活。
19世纪80年代的伦敦将繁华、逼仄、包容集于一城,让无数人把最恣意的青春留在这里,王尔德也不例外。他顶住压力留在这里,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他见缝插针地寻找机遇,但不断遭遇挫败,靠着母亲的补贴与画家朋友住在一起,专注诗歌创作。这段时间王尔德写下许多令人不快的诗句,像易卜生的戏剧那样,充满了悲剧性的预兆,但他总是避而不谈、拒绝修改。
毕业那年,24岁的王尔德以诗作《拉芬纳》赢得校内一项诗歌比赛。得奖的诗作由学校出资印刷,成为王尔德第一本出版的作品。1880年,26岁的他完成了戏剧处女作《薇拉》,但并没有很大反响,后又因政治原因未能在伦敦上演。时隔一年,王尔德诗集出版(很可能是他自费发行),在序言里,他精心挑选了一首最能表现其性格特征的诗歌,一首题为《唉!》的十四行诗。尽管首印750册很快售罄,但同样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或许是没有一炮而红,让王尔德颇为不满,此后近十年没有任何作品问世。
这时他混迹于伦敦,靠的是奇装异服、古怪行为和诡辩之才。从初亮相的大提琴服饰到结交社会名流,在伦敦,上至王室成员,下至平头百姓,谁人不知王尔德巧舌如簧。
当然也不是没有非议,甚至有剧作家写下唯美主义幽默短剧《佩辛丝》讽刺王尔德。但对于这种嘲讽,王尔德多数不在意,少数时候还能加以利用。1882年,《佩辛丝》将在美国上映,观众都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唯美主义,于是剧作原型王尔德顺理成章地受邀去美国演讲——“只要条件优厚即可”,他说。王尔德很擅长讲故事,流畅而滔滔不绝,那些厌倦了夸张姿态演讲的美国人,或许很愿意接受他的风格。
母亲早就教会了他如何让人记住自己。入海关时,王尔德身穿拖到脚上的绿色长大衣,衣领和袖口饰有毛皮,波兰式圆帽子,天蓝色领带。到了演讲台上,则换成了深紫色短上衣,齐膝短裤,黑色长筒丝袜,镶有鲜亮带扣的低帮鞋。
王尔德著名的丝袜和齐膝裤
但王尔德为演讲准备的远不止奇装异服,出发前他便事先估量美国的文化热度,拜访了许多美国文化名人,并且根据演讲地点适时调整内容,投其所好朗诵本地人的作品。依靠噱头,王尔德赢得了听众的注意力,而丰富且扎实的演讲内容则让他真正获得了美国民众的认可。
此次美国巡回演讲规模极大,涉足13个州,行程近15000公里。王尔德对着社会贤达、工厂工人、南方佳丽、哈佛知识分子侃侃而谈,催生了超过500篇报刊文章,演讲门票给他挣来了此前从未挣到过的一大笔钱。据说离开时,王尔德“成为在美国名气仅次于维多利亚女王的英国人”。
此时的王尔德虽无代表作傍身,却在社交圈声名鹊起。但不论王尔德和谁把酒言欢,他对自己的目标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他为自己的名声大噪进行的一番苦心经营,至今仍被许多野心勃勃的名流效仿。
03 创作盛宴
唯美与颓废,构成了王尔德作品的一体两面,恰如他的人生。
他一边说着:在这动荡纷乱的时代,在这纷争和绝望的可怕时刻,只有美的无忧殿堂,可以使人忘却,使人欢乐。另一边又哀叹:死亡与庸俗是19世纪仅有的无法用巧辩逃避的东西。
于是在童话中,王尔德写了无数破碎的心脏。不同于作品的忧伤,写作时的王尔德春风得意,仅在1890—1891年,短短两年时间里,他一共出版了四本书,其中有两本童话故事书
,一本评论集,还有一本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随后还完成了让他一年狂赚7000英镑版税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并且开始撰写他最出名的剧本《莎乐美》
。在他并不长的一生里,创作进度条已然过半。
在他最著名的九篇童话里,《快乐王子》是用闲适口吻给剑桥学生讲的故事,《夜莺与玫瑰》则是死于心碎、涅槃于美的“王尔德式美学”。在这样频繁的创作中,王尔德的叙事节奏越发清晰了起来:驾轻就熟的“矛盾修辞”、绚丽夺目的文字铺陈、吊诡的文学风格就这样融合,流淌出了独具特色的王尔德式语言风格。
王尔德的戏剧创作活动持续十五年之久,也曾被评论家誉为英国剧坛继谢里丹之后的又一喜剧高峰。此时风头正盛的王尔德,每一部戏剧作品都受到热烈欢迎,有一个时期,伦敦的舞台上同时上演着三部他的作品。
王尔德从不以野心为耻,他在机遇到来时奋力一搏,野心勃勃而灵魂似火。
04 英伦情事
在真正的惊世骇俗之前,王尔德也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
他曾倾慕风华正茂的英国名媛莉莉·兰特里,为她撰写诗歌;也曾拜倒在法国名演员莎拉·伯恩哈特裙下,用法文写下剧作《莎乐美》。
但最终与王尔德走进婚姻的,是沉默温顺的康斯坦斯·劳埃德
,有着“男孩子气的脸庞和黑色的大眼睛”。那是在1884年,30岁的王尔德向康斯坦斯·劳埃德求婚,康斯坦斯早已陷入恋情,她一脸甜蜜地给哥哥写信:“有一个震惊的消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与奥斯卡·王尔德订婚了,我开心得快要疯了。”她并非不知王尔德毫无积蓄,却仍然下定决心步入婚姻。
婚后,长子西里尔出生,再一年,次子维维安出生,康斯坦斯“百合花”般的身材走了样,很快失去了王尔德的欢心。尽管婚姻仍然存续,但王尔德已不再与康斯坦斯同房。他一边谎称旧病复发,需要禁欲,一边流连美少年,纵情声色。后来,康斯坦斯考虑过离婚,但当王尔德遭受牢狱之灾以至于穷困潦倒时,即使已经带着孩子移居意大利热那亚,她还是每月给王尔德一点津贴。
王尔德夫人康斯坦斯
王尔德与家人
1886年,年仅17岁的罗伯特·罗斯
“引诱”了王尔德,他便心甘情愿地沉溺。后来王尔德移情别恋,视罗斯为“男孩中的一个”,罗斯却一直不离不弃,陪伴他直至死亡。罗斯之后的另外一位重要情人是约翰·格雷,《道林·格雷的画像》里藏着他的名字。与罗斯不同是,格雷来自底层,自学成才,是一名年轻诗人。
直到波西
出现,一切变得危险,而危险对于王尔德来说,本就是吸引他的一部分。我们只能从现存的照片中窥见波西的面貌,古典而精致的长相,气质阴郁疏离。他是贵族侯爵之子,也是才华横溢的诗人,更是带领王尔德走向毁灭的曼珠沙华。
罗伯特·罗斯
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即“波西”
蓝颜亦祸水。还不认识王尔德的波西,连读了十四遍《道林·格雷的画像》,后经人引荐,火速与王尔德陷入热恋。热吻伴随着恶毒的话语、扭曲的激情,与其样貌相匹配的,是波西骄横自私的性格。两年的恋爱很快消耗掉王尔德5000英镑,王尔德不仅抛家弃子,也没写出任何作品。
命运总在脆弱处给人致命一击,危险即将来临,此时他们浑然不知。
05 狱中哀歌
波西的父亲昆斯伯里是位暴躁的侯爵,而波西以惹怒他为乐。被父亲发现与王尔德的“地下恋情”后,波西不仅不收敛,反而将约会地点提前告知父亲。王尔德也不以为意,他在耳鬓厮磨中失去了对危机的判断能力。当被昆斯伯里侯爵状告到法庭时,朋友们都劝王尔德出国躲躲,而王尔德只是一意孤行,试图赢回颜面。
站在被告席上的王尔德据理力争,作了一番慷慨陈词:“‘不敢说出名字的爱’在本世纪是一种伟大的爱,就是柏拉图作为自己哲学基础的那种爱,就是你们能在米开朗基罗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发现的那种爱。”或许是过分自信,或许是将其当成一场公开表演,只是这一次,他错得彻底。1895年,41岁的王尔德被判入狱。
初冬料峭,伦敦的冷雨无情。王尔德没有像往常一样优雅体面地站在戏剧舞台中心,而是戴着手铐、穿着囚衣,在中央平台上示众。他柔波一样的长发已被粗暴地剪短,周围挤满了来参观的观众,当得知这位狼狈的艺术家是个同性恋时,甚至有人径直上前来冲他吐口水。
服役时光琐屑而磨人,囚室潮湿阴冷,高大而肥胖的王尔德只能缩居不足一米的铁架床。监狱的伙食很差,土豆、冷肉、黑面粉制作的板油布丁,王尔德都吃不惯。他经常只喝汤,也因此引发了严重腹泻。
为避免囚犯之间通过敲排水管沟通,监狱拆除了水管和公厕,给每间囚室配一个小小的马口铁容器。除了放风那一小时可以用盥洗室,犯人们其余时间都要靠它解决生理问题。因此王尔德一旦腹泻,屎尿就会溢出容器,满地横流。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在踏车上工作6个小时,每踏车20分钟,被允许休息5分钟,他必须卖力地用脚力推动装置,否则就有跌落的危险。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拥有冗长名字的王尔德,而是雷丁监狱的囚犯C.3.3号。亲友探监时,C.3.3号只能用一块红手帕遮住污秽的面部。他能听到监狱地下室传来犯人承受鞭刑时的痛苦哀号;看到因诱捕了几只兔子,付不出罚金而被判入狱的三个孩子;目睹刽子手启动18年未曾使用过的绞架绞杀死囚。
王尔德在监狱里失去了俗世繁华中的一切——名望、地位、财产、家庭、爱子,而在这之后,他终于学会了谦卑。或许对他而言,最致命的打击不是身败名裂,也不是家人远走他乡、被迫改姓,甚至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失去了纸张、词语和世界的色彩。
他在狱中申请阅读书籍,用完了雷丁监狱一年的配额,书单后来被曝光,涵盖了从古希腊到现代的各种经典作品,甚至还自学了德语和意大利语。
创作像是与天争命,痛苦是文学的温床。王尔德在狱中写给道格拉斯的长信,在他死后五年以
De Profundis
为名出版,成为他最动人的作品之一。他剖析灵魂般自省,也如怨夫似的絮叨不止,情书的主人公却毫不领情。
1897年5月,在监狱度过600多个日夜的王尔德终于重获自由。记者说他状态不错,像一位“流放归来的国王”。实际上,王尔德已患有严重的耳疾——右耳因鼓膜穿孔完全失聪,也看不清稍远一点的东西。
出狱后,在妻儿与情人之间,王尔德百般辗转,最终还是选择了波西,但两人的再度复合也只持续了三个月。
生活像猛虎,将王尔德撕得粉碎,他后来在《雷丁监狱之歌》中反复写,他杀了他之所爱,却原来已是诀别书。
06 法国流亡
出狱后,再度与波西决裂的王尔德远走他乡,长期租住在法国的某个不知名的小旅馆。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贫病交加、众叛亲离,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罗斯和一位友人。1900年11月30日,在那间破旧的小旅馆,46岁的王尔德与墙纸殊死搏斗,最终留下一句很短的遗言“纸越来越破,而我越来越老,两者之间总有一个要先消失”。
那场“第六等”的葬礼算不得体面,棺材廉价、柩车破旧,有人送来零星的花圈,往日荣光都化作冷酷与萧寂。他被埋藏在巴涅墓地第十七区第七排的第十一个墓穴,坟墓上竖起简易的石碑,四周围着铁栅栏。9年后,罗斯才将他迁入故事开篇的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旁边安息着波兰钢琴诗人肖邦、戏剧家莫里哀和小说家巴尔扎克。
直到1998年,英国人总算“原谅”了王尔德,在市中心建造了他的雕像,绿色花岗岩雕刻的王尔德喷云吐雾。至于如何记录他,人们选了这一句:“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天空。”
曾经年少成名,风头一时无两,后来身陷囹圄,家庭破碎。就像他的童话里,乞丐变成了国王,宫殿坍塌成了废墟,被宠坏的孩子最后只能吃猪草。王尔德人生的戏剧性还不止于此,他的写作灵感早于波西来临,道林亲手杀死视自己为缪斯的画家,波西也让王尔德身陷囹圄,最后的处境,的确与他钟爱的希腊式悲剧吻合。
落幕即永恒,生命如一场巨大的悲剧,而王尔德早早写下了墓志铭。
07 结局之后
博尔赫斯说:“我想起他时就像是想起一位好朋友,我们从未谋面,但熟悉他的声音,经常怀念他。”是了,王尔德在文学、毒舌、时尚等方面都留下不朽印记,我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他的事迹和金句,像是认识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
在《理想丈夫》里,王尔德写出了他流传最广的金句“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如今来看,王尔德深谙婚姻之道,却没能做理想中的丈夫;说好的爱自己,也没能贯彻到底。
出狱后的王尔德也曾真心实意地想要重新开始生活。但两年苦役让他的心理和身体健康都受到严重影响。虽然他仍然计划写些什么,但厮混、苦艾酒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生活。直到最后,生活把他的生命和天赋一同收回。
回望他被复杂情史占据的人生,他的种种行为用今天的话说,绝对可以被钉在“渣男”的耻辱柱上。了解他的人会惊叹于他对波西的爱,这爱甚至凌驾于对妻儿和他所珍爱的一切之上,也包括他所自傲且野心勃勃的事业与名望。
但也是这样一个人,热衷于促进艺术事业、提携无名同行,在收到一位默默无闻的雕塑家的作品后,王尔德登门拜访并为其宣传;他替艺术家争取订单,自己花钱订购,用邀请他们为自己画像等方式,对贫困的艺术同行们施以援手。
即便身陷囹圄,王尔德也对弱者保持着友爱和关心,在出狱前几天,他偶然听到了一位身负冤屈的囚犯遭受鞭刑时的哀号,看到了几位刚被判入狱的孩子的恐惧,当即愤然提笔写信给媒体,痛斥监狱的不公,并提议由自己承担孩子们的罚金(虽然他自己早已破产),只为使他们免受牢狱之苦。
王尔德身上有太多标签,但这些标签不是后人强行给他贴上的,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也是他清醒地有意为之。
08 时代回响
王尔德生活的19世纪,正是历史上著名的维多利亚时代,是工业革命狂飙猛进的几十年,是大英帝国的国运巅峰,是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写下的开篇名句:“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与这种烈火烹油般的繁荣相对应的,则是思想上的百家争鸣。有人树立起更高的道德标准,以对抗金钱与欲望的冲击。有人用浪漫、美、艺术的生活哲学,对抗唯利是图的社会风气,对抗越发教条的道德要求,他们意图追求一种超越物质和生活的存在——唯美主义。
这群人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们是济慈、雪莱、戈蒂耶——王尔德。
人们以“唯美主义”来定义王尔德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以王尔德被捕作为唯美主义运动的终结,因为王尔德真的在用一生践行自己的思想。
这种践行并不是我们常规理解的对某种艺术化生活方式的简单模仿,王尔德承认艺术只是一种人脑想象的产物,是人类的“谎言”,但艺术是一种美丽而伟大的产物,而唯美主义的目的,就是要让这种美来引导人们的生活,引导人们超越庸俗、超越物质。
所以某种程度上,当我们回望前文中王尔德的人生轨迹,当我们读完本书的最后一篇《自深深处》,有一个答案或许呼之欲出:王尔德始终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直至今天,王尔德的戏剧仍在剧院上演,他当年讽刺的社会问题在今天依旧一针见血;他的作品深受追捧,无数狂热粉丝将其视作文学的乌托邦;他的金句意味深长,敲醒读者的混沌生活;他的经历被轮番改编,电影纪录片不胜枚举……人们知晓他,经久不衰地讨论他,这也许正是他所期待的回响。
王尔德用以生命为引的艺术,以燃烧自己的方式,将他的一生写成了一部唯美主义的悲歌。
推荐阅读与观看
[1]李元,《唯美主义的浪荡子——奥斯卡·王尔德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
[2]张介明,《唯美叙事:王尔德新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
[3]理查德·艾尔曼,《奥斯卡·王尔德传:顺流,1854—1895;逆流,1895—1900》,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4]1997年版电影《王尔德》( Wilde ),导演布莱恩·吉尔伯特(Brian Gilbe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