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史上,曾经留下这样一张照片: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在当时已经崭露头角的作家们意气风发,或躺或卧。盘着腿的是陈忠实,侧身卧倒的是路遥,在照片边缘坐着的是贾平凹。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陕军东出”成了文学史上的名词,照片上的年轻人也大多作古。
只剩下一个贾平凹,操着一口不算浓重的陕西话,脸上的皱纹不断加深,却一直站在那里。
1952年,贾平凹出生在陕西南部的一个村子里。从西安开车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贾平凹的老家丹凤县棣花镇。
这里并不是很典型的“关中冷娃”产生地,即使是泡馍的馍,贾平凹吃的跟老乡陈忠实或者路遥的比起来都完全不一样。棣花镇一带的馍干净、雪白,而且很薄,不需要掰开,只要撕成一片片的就可以泡到汤汁中。
馍并不是当地常有的食物,番薯和苞谷才是贾平凹小时候饭桌上的常客。
他在这里一直生活到1972年考上大学离开。童年的贾平凹在亲身经历了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和那个时代特有的贫困后,逐渐感受到人情冷暖和世事无常。
贾平凹自己也认为“这种苦难经历很难带来多少昂扬的东西”,这使得他“不像五六十年代的作家那样慷慨激昂”。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片土地和二十年的回忆,构成了贾平凹日后四十年里创作的主题。
与许多作家不同的是,贾平凹在成为作家这件事上,非常按部就班。他大学就读于西北大学的中文系(这也是他的女儿贾浅浅任职副教授的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到了陕西人民出版社做编辑,吃的就是文字这碗饭。
这是那个时代独有的浪漫或者说时代红利,一个热爱文字、学习文学的人毕了业可以很自然地被挂上“笔杆子”的标签,被分配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
到了1982年,贾平凹又被调动到了省文联工作。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得成为一名专职作家,也就顺势踏上了文学之路。
对于写作这件事,贾平凹后来回忆:“人在这时候,最需要有一只凳子,你站上去,才会发现,你还有着许多没有挖掘出来的才能和智慧。而这只凳子,就是突然闯进你心中的一个想法、一个念头。”
在工作的头几年里,贾平凹无疑找到了这只“凳子”,他开始尝试以一种狂热的感情投入写作中,换回来的,是满满两大箱的退稿稿件。
但毫无疑问,这种尝试成了贾平凹写作的基础,后来人们往往将贾平凹鬼斧神工一样的文笔誉为天赋,殊不知,在这种天赋背后,是贾平凹近乎十年磨一剑的笔耕不辍。
1986年,贾平凹带着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浮躁》出山,一举奠定了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在这部以农村青年金狗为人物主线的小说里,贾平凹以他特有的视角和文笔,描写了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的一系列变化。
一个宏大的商州系列,逐渐开始在贾平凹的笔下展开,之后的一系列作品,像《天狗》《高兴》《秦腔》,皆围绕这一世界展开。正如赵庄之于鲁迅,东北乡之于莫言一样,商州成了贾平凹文学世界里独有的一处风景。
只是谁也没想到,就在《浮躁》发表之后,一部《废都》让贾平凹成了文坛的众矢之的。
谈贾平凹,如果不谈《废都》,那将是一个伪命题。
贾平凹写《废都》的灵感,来源于他父亲的逝世。当时贾平凹自己也身陷一场官司之中,在几重痛苦下,他开始转变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态度。
创作《废都》的那段时间,也许是贾平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岁月,他只能用文字麻痹自我。贾平凹自称当时进入了“写作模式”,每天闭门十个小时以上,杜绝和外界联系。
他在耀县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废都》三十万字的稿子,平均一天一万字,这个速度别说是在钢笔和草稿纸的时代,就是在网络小说泛滥的今天都不容易达到。
贾平凹没有休息,他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其他县城。在县计生办的一间二层小楼里,伴随着刺骨的寒风和剧烈的咳嗽声,贾平凹开始了艰难改稿。终于,在1993年1月23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废都》宣告完成。
在写完的那一刻,贾平凹已然察觉到了这本书将会带来的巨大争议。在这本小说中,贾平凹塑造了“庄之蝶”这一人物和他遇到的一位位女性。其中诸多过于露骨的两性描写,成了人们日后批驳这本书的主要原因。
贾平凹也曾困惑地问自己:“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也许一切正如主角的名字“庄之蝶”那样,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原本就没有答案。
半年后,《十月》杂志社顶着压力开始连载这部小说,同时北京出版社决定将《废都》的首印定为五十万册。一时间,《废都》洛阳纸贵,大有现代“金瓶梅”的感觉。
没承想,《废都》出版不到一年,就遭到了封禁。北京出版社被处以百万的巨额罚款,相关责任编辑也被迫离职。
《废都》遭受的批判和封禁,是90年代文学界的一件大事。批评的人占绝大多数,甚至以大胆著称的王朔都怒斥道:“完全是扒厕所的东西,真是颓废到无聊的程度。”
力挺《废都》的两个人,一个是季羡林,认为“作品将在20年后大放异彩”,果不其然一语成真;另外一个是王小波,他用特有的语气调侃道:“贾平凹先生的《废都》,我就坚决不肯看,生怕看了以后会喜欢——虽然我在性道德上是无懈可击的,但我深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老婆那样了解我。”
但支持者终归是少数,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讽刺,淹没了1994年的贾平凹。他自嘲道:“《废都》之前,我是陕西文坛干净的人,《废都》之后,我却成为文坛最肮脏的人。”
如果每个作家的写作都有一个分水岭,那对于贾平凹来说,1994年的初春,无疑是这个分水岭的开始。
贾平凹在《废都》封禁之后的消沉,直到《秦腔》的出版才得以缓解。2009年,《废都》解禁,人们得以看到贾平凹三部曲——《浮躁》《废都》《秦腔》的全貌。
这时,距离1993年《废都》完稿的那个除夕前夜,已然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时光荏苒,贾平凹再也回不到那个四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纪,也回不到那个文学风行的八九十年代了。那批以黄土高原著称的陕西文学派作家,逐渐在岁月中凋零。
1992年,曾经和贾平凹一起立志“不信打不出潼关”的路遥逝世,2016年,陈忠实病逝于西安医院,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转眼只剩下了贾平凹一个人,孤独地走在一个离文学渐行渐远的时代里。
我很久之前看自媒体,无意间看到了贾平凹入驻“今日头条”的消息,同时担任“抖音全民读书好计划”的荐书人,并在社交媒体上推广自己的新书《诸神充满》。
只是点击量数据,似乎很不尽如人意,他入驻一周后,粉丝不足万人。恍惚间,又有点唏嘘,我不禁想起了1993年《废都》狂卖几十万册的购书场面,以及贾平凹来到王府井书店时前呼后拥的场景。
这二十多年,即使抛开作品本身,贾平凹的个人经历何尝不是一部当代文学的兴衰史呢。
到底是时代造就了贾平凹,还是贾平凹没能留住那个他缔造的文学时代?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正如他在书中说的那样:“上帝到底存不存在,上帝知道。”
1.会活的人,或者说取得成功的人,其实懂得了两个字:舍得。不舍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自在独行》)
2.有了苦不要给人说,忍着就是。灾难既然躲不过,咱都要学会接受。(《秦腔》)
3.或许或许,我突然想,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带灯》)
4.冬天不是树叶不发,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树叶要绿,是身不由己。(《带灯》)
5.弱者都是群居者,所以有芸芸众生。(《自在独行》)
1.这样,在街头上看一回人的风景,犹如读一本历史,一本哲学,你从此看问题、办事情,心胸就不那么窄了,目光就不那么短了,不会为蝇头小利去钩心斗角,不会因一时荣辱而狂妄和消沉,人既然如蚂蚁一样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数十年里,该自在就自在吧,该潇洒就潇洒吧,各自完满自己的一段生命,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了。(《自在独行》)
2.总爱在枯黄的沙石坡上享受那蓝天和白云,呼吸中有酷霜的味道。退着走想晒晒屁股又歇歇眼,太阳睁着光芒,它把我的目光顶撞回来。这意味深长暖香如玉的春阳,是暖炉吗我愿熔进你心里,是火灶吗我愿是一根耐实的干柴。如果是魔镜你吸了我去。太阳真的把人人物物占有但也属于人人物物。(《带灯》)
3.清风街的故事该告一个段落了吧。还说什么呢?清风街的事,要说是大事,都是大事,牵涉到生死离别,牵涉到喜怒哀乐。可要说这算什么呀,真的不算什么。太阳有升有落,人有生的当然有死的,剩下来的也就是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日子像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着。(《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