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小说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的大名实在无需赘述。在他略显短暂的一生中,巴尔扎克以惊人的速度持续输出作品,其中《邦斯舅舅》是他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他晚年思想的集中体现。
《邦斯舅舅》的故事情节相对简洁。主人公邦斯其貌不扬、年逾花甲,在巴黎一家剧院指挥管弦乐队。他有两大癖好。一是爱吃白食。因此他拒绝在家吃饭,而是每周定期到远房亲戚家里用晚餐,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浅薄。一次,邦斯无意中冒犯了其中一位亲戚,从此更加不受待见。此时他的第二大癖好为他雪上加霜——收藏;邦斯会鉴宝,并能够以低廉的价格买入价值不菲的艺术品。他在别事上向来节俭到抠门儿的地步,看到喜欢的艺术品却舍得一掷千金,因此藏品颇丰。当他的亲戚们知悉他藏品的市值后,每个人都试图染指,暗偷者有之,明抢者亦有之。除了藏品,别无长物的邦斯哪能抵挡,被打击得一命呜呼,他指定的合法继承人也未能善终。
这里就不得不提巴尔扎克早年间学习法律的经历。巴尔扎克喜欢写法律及其漏洞,并通过这些漏洞写欺诈、写腐败、写世态人情,再加上立体的人物塑造、俏皮的人物对话、富有张力的语言风格……这些制胜法宝虽在《邦斯舅舅》中一以贯之,《邦斯舅舅》却仍是一部十分沉重的小说,读罢令人难以释怀。
邦斯是善良的。巴尔扎克花了大量笔墨描写他的善良,除了爱吃白食,貌似也没什么值得讨厌的缺点。邦斯也是清醒的,清醒地认识到“穷跟老是人家最讨厌的”。那么一个又老又穷却占据不菲艺术品的人,在他那些富亲戚的眼里,是个什么模样呢?“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如何抢呢?这便是做庭长太太的便利之处,自己的行为尽可以合理合法。试想你的毕生积累被人抢劫一空,劫你的人尽是你的远亲近邻……你身为苦主却无处申诉,因为人家的行为完全合法……
庭长夫人和古董商人固然有心,直接逼死邦斯的倒不是他们,因为实在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没有人喜欢被人“当枪使”,然而如果这杆枪明码标价,立等可取,可会有人不动心?书中动心之人比比皆是。他们不光自己动心,还会自动催生下游产业链,追魂索命、斩草除根。看门女人西卜太太本是一个穷苦的良善人,然而禁不住小人的唆使、金钱的诱惑,帮忙生生把邦斯折磨至死。
元凶可恨,帮凶可恶,不曾动手的看客呢?
波士顿的犹太人死难纪念碑上书:当纳粹党来抓共产党员时,我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员;当他们来抓犹太人时,我沉默,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当他们来抓贸易工会主义者时,我沉默,因为我不是贸易工会主义者;当他们来抓天主教徒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是新教徒;当他们来抓我时,已无人替我说话了。
在这个巴尔扎克精心构建的暗沉世界中,唯一的光亮是邦斯和许模克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许模克也是一位音乐家,单身汉,是邦斯在这窘迫人世的唯一支柱,也是邦斯指定的遗产继承人。他除了有着金玉般的人品,也有着和年纪不符的天真和随意——对金钱随意、对世情天真,导致他在邦斯生前无法察觉小人的用心,在邦斯死后也无力守护自己和他的家园及藏品,被人陷害至死。
造就和驱动一位伟大文学家的因素必得有同理心和生活阅历这两项。巴尔扎克虽然以笔为刀,对没落的贵族阶级极尽讽刺,但他对身处此阶级的个人也是充满同情的;他虽然身处资产阶级之中,但对于这个阶级某些害人的现象,洞若观火、深恶痛绝;他虽然饱受债务折磨、向往富裕的生活,却对底层人民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这些感情看似矛盾,实则宝贵,给予文豪创作灵感的同时,也刺激着他不断去探索并理解这个世界。无实践则无评论,可惜越是朴素的道理世人往往越难做到,这也是文学家和作者的区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