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村最南端的一家,五分之四做了仓库,五分之一留给了原屋主——国民党少将、副师长程哲先生的遗孀程婆婆居住。程婆婆是偏房,很年轻时就被程哲先生安置在这个小村。后来程哲先生随国民党军队一路溃败,撤退到台湾省,程婆婆就在这个小村安度余生。儿时的记忆里,程婆婆差不多是跟外公、外婆一样的年龄,与程哲先生没有骨肉,抱养了一个女儿,忘了叫什么名字,成年后嫁人了。程婆婆出生于大户人家,知书达理,颇通文墨,书法也很漂亮。
程婆婆年届六旬,但是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某种不可名状的知识女性的魅力。记忆中的程婆婆,就像我成年以后见到的上海的于漪老师,年届七旬,却风采依旧,光彩照人;也像我见到的南开大学的叶嘉莹教授一样,人虽然老了,但是精神不老,一种知识女性的韵味仍在。我在任教育局局长期间,时常说:“读书是男人最好的风度,也是女人最好的护肤品;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主张,也似乎有儿时程婆婆的影响。
我跟程婆婆亲近的原因,是她善于治疗跌打损伤。每次我在外面崴了脚,或者伤了胳膊,找到她,她都会用白酒涂抹,然后轻轻揉捏,再用热毛巾热敷,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一般这种轻度扭伤都不过夜,第二天就可以健步如飞或挥臂自如。程婆婆一边揉捏,一边告诉我,不能用力过猛,而且必须用高度白酒反复涂抹,活血祛瘀,热敷也颇有讲究,必须是从受伤到在她那里治疗有五小时以上,才能热敷,否则只是涂上白酒轻轻揉捏。这种治疗方法是否有根据,我也讲不清,我能讲清楚的是,每次我受伤了,她都能帮我治好,没有一次例外。
程婆婆是裹小脚的,行动颇为不方便,偶尔水缸里没有水,我会用小水桶帮她加注一些,注满很困难,因为力气不够。更多的时候,是小村里的成年男子,我叫舅舅的那些人帮她把水缸注满。虽然无儿无女,但是小村淳朴的民风,让她能够安享晚年,也算是一种造化。
程婆婆的养女嫁出去之后,小村来了一个下放的知识青年,名字叫程汉湘——比我大十岁左右,儿时的伙伴,无论什么辈分,都叫她汉湘姐。据说,汉湘姐的父亲,是我外公同辈的人,年轻时候逃荒离开村子,后来在武汉当了工人;汉湘姐不幸搭上了知识青年下放的“末班车”,来到了她父亲的出生地——施程家湾进行“劳动改造”——向贫下中农学习。小村几个主要负责人,怜惜汉湘姐完全不会农活,就让她管小村的财务,住在仓库隔壁的程婆婆家。她们二人倒是有点像母女,相依为命。
汉湘姐是读高中二年级时下放的,正值青春年华,历史学和心理学的知识非常丰富,说话谈吐,温婉优雅,是我儿时见过的最美的女性。汉湘姐也常常给我讲故事,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她声音特别甜美,讲武汉话,居然不带一个脏字,与我后来听到的脏字如同标点一样多的武汉话,完全不是一回事。外公讲给我的故事,大多是元明清以来的评话作品,而汉湘姐讲给我的故事确是发生在当代中国。她讲过叶飞三下江南,讲过梅花案,讲过很多后来都被证实的历史事件。她讲得最多的是心理学的故事、侦破类的故事,她讲的一个公安局局长杀死妻子的案子,居然是一个懂得心理学的刑侦人员侦破的,那是真实的事件。汉湘姐的故事一环扣一环,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每讲到关键处,仿佛说书人一样:今天讲到这里,明天再见。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又端着饭碗,往程婆婆和汉湘姐的小屋跑,一边吃饭,一边听故事。后来在电视中,听什么某某姐姐讲故事之类,说实在话,比汉湘姐差太远了。也许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我会坚持认为汉湘姐比电视上的任何故事姐姐都讲得更好?那是因为电视节目太多矫揉造作,太多无病呻吟,太多虚情假意,太多自作多情,太多无端的设问和假设,小朋友爱听才怪。而汉湘姐的故事,是那么真诚,是那么真实,是那么自然,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没有任何矫情的色彩。
记不得汉湘姐是什么时候离开小村的,总之,是突然回城里了,给小村的孩子们留下无尽的怅惘和思念。据说,恢复高考之后,她考上了湖北医药学院。也听说,后来她成家了,儿女双全,非常幸福!汉湘姐的不辞而别,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种无言的惆怅!数十年来,心里总有一个默默的祝福,愿汉湘姐过得幸福!——她现在应该六十多岁了吧!应该是像于漪老师和叶嘉莹教授差不多的神采吧!
2017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