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爷爷

小村最北头是程启胜的家。据说他常常在驱赶偷枣的孩子们的时候发出老虎一样的叫声，所以，孩子们戏称他为“老虎爷爷”，甚至索性简称“老虎”。他的妻子姓朱，村里人都叫她“朱大婶娘”。他们家背后是小山坡，茂密的小树林，正好拱卫房屋的安全；正对面是令人流连忘返的月牙形池塘，池塘边上是垂柳，几步之遥。房子正门外，有一株参天的枣树，就一株，但是有很多旁枝——这在枣树中很少见，每年要结几箩筐的枣子。朱大婶娘很在意、很珍惜这些枣子，布置给她丈夫的重任，就是看好枣树，不能让孩子们偷吃。

每年春夏之际，枣子从青到黄，从黄到红，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就是“老虎”树下护枣，和偷枣孩子们斗智斗勇的美好时光。夜晚，很多小朋友不出门；清早开始，“老虎”就拿一把躺椅，泡一壶花红叶子茶，坐在树下守着，偷枣没有门；下午，“老虎”依然如是，也没有机会下手。唯一的机会，就是“老虎”中午有午休习惯，每天中午在躺椅上一定会睡着，鼾声如雷，数十米外都能听得清楚。此时不偷，更待何时！儿时的朋友们，蹑手蹑脚，分工合作偷枣子。第一种偷法，是悄悄爬上树，虽然有枣刺，居然不怕，偷了一小筐，飞奔而去，到野外分而食之。至今，我依然觉得，那偷来的枣是世间最好吃的枣。另外一种偷法，“老虎”躺椅靠近树根，朋友们根本不可能爬上树去摘枣子，于是大家分工：我负责坐在“老虎”对面，万一他醒了，及时提醒大家撤退，免得被“老虎”揍屁股；一个高个子的同伴，负责倒持大斗笠在“老虎”的头顶，避免落下的枣子，打在“老虎”的光头上，咣当一声，“老虎”醒了，枣子吃不成了；其余的人或用竹竿轻轻敲打枣子，或轻手轻脚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枣子，用草帽装好；等到差不多了——也就是每个人能够分吃十颗八颗的时候吧，我就打手势，于是大家悄无声息撤离到偏远的树荫下，分享世间最美味的枣子。

第二种偷法，我负责看着熟睡的“老虎”，表面上看是最危险的岗位，其实是最安全的岗位。因为说不清多少次了，在同伴们用竹竿打枣子的时候，“老虎”的鼾声会间歇停一会儿，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然后又睡了，鼾声又起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睁开眼的一刹那，吓傻了，因为传说中的“老虎”必然有可怕之处，正当我定神准备呼喊同伴们快跑的时候，只见“老虎”慈祥地继续睡了。在我们偷枣的时候，树下躺椅上的“老虎”到底醒了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但是，大约是第三次醒来，看我一眼，再睡去，嘴角露出了慈爱的微笑。儿时的我，好长时间不懂，“老虎”明明醒了，明明发现我们在集体“打劫”他们家的枣子，为何又能微笑着酣然睡去呢？

有一天，我们全神贯注地趁“老虎”午休的机会，几乎是无所忌惮地偷枣子的时候，朱大婶娘突然出现了，孩子们正在偷枣，而她的丈夫程启胜却依然酣睡，勃然大怒，一声大吼，真把“老虎”吓醒了。“老虎”于是拿了扫把，睡眼蒙！地追打我们，他的扫把始终离我的脚后跟大约十厘米，似乎从来没有打在我的脚后跟或者身上——我终于明白了，“老虎爷爷”其实只是假装生气，内心非常慈爱。我也终于明白了，“老虎爷爷”每次醒来，是真的醒了，只是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他以这种明知故睡的方式看护枣子，对妻子朱大婶娘有个交代，对一群营养不丰富的孩子也有一点照顾。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没有明白告诉同伴们，只是每次偷枣的时候，都会提醒大家，不能太久，不能太多，每个小伙伴能吃上五颗八颗就够了。“老虎爷爷”和孩子们如此默契地护枣和偷枣——算是小村独特的风景；而朱大婶娘每年也都会给其他11户人家送大约半斤成熟的红枣。唉，这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老虎爷爷”和他的妻子！

很多年以后，我重返小村遗址，拜祭外公外婆，无意中听母亲说，朱大婶娘走了。我长叹一声：好人啊！又过了几年，我于清明节回小村拜祭，又听说程启胜老人也走了。我辗转打听到程启胜老人的墓地，一边烧冥币，一边回味“老虎爷爷”生前慈祥的微笑，尤其是偷枣子时，他醒来看我一眼，那眼神、那神态，让我瞬间读懂他内心的柔软！在“老虎爷爷”的墓前，想着他的枣，想着他的笑，想着他的好，我无限眷恋，也不胜悲戚，潸然泪下！

2017年3月26日 NumP9DKzcqk3wRdgAyG6vH80a4oGoMS13FzwqC2/f+ubVKz5OhROA5GK1Mi9rf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