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无情,转眼到了十月上旬。
张学良的官邸和私宅,依然是张作霖时代的产物,主体建筑是一座三层楼房。楼前一带是人工敷设的石山,石山往北是门楼,门楼前后各悬匾一块,上有张作霖的题字。前门楼匾题的是“天理人心”,后门楼匾上题的是“慎行”。从门楼直入楼房的是一楼。一楼门前左右各摆一个模拟的老虎,外面覆盖着真老虎皮,因而一楼又称“老虎厅”。在这儿,演出过许多震惊中外的大事件。过去,张学良和于凤至的私室为东华园外的两层小楼。张作霖出殡之后,他们夫妻遂移居官邸大楼的二层楼上。他身处逆境,在这儿不得不扮演各种力不从心的角色!
自打林权助特使回到东京复命以后,日本朝野人士纷至沓来,用亲信副官谭海的话说:“大帅府的门坎都让日本人踏烂了!”张学良有时笑脸相迎,有时动辄发火,搞得这些日本人无所适从,始终摸不到这位少帅准确的政治脉搏;同时,代表日本利益的某些顾命老臣也时相往访,大谈易帜是认贼作父;而那些年少气盛的亲信军官们,也经常跑到他的寝室、书房大骂日本人;令他担心的是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近来和自命不凡的老将过从甚密,不知在一块搞些什么名堂;更使他捉摸不定的是蒋介石新近派来的全权代表何成浚,“每天专以烟、牌与张周旋”,他每日里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很快和帅府的亲信人员结成了酒肉朋友。为此,张学良陷入了虚以委蛇的痛苦中,经常在夜静更深之际喟叹唏嘘,念念自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张学良虽是军阀之子,但在他成长的过程之中,传统文化和西方思想的影响是很大的。因此,和他老子那套马上英雄的本色大相径庭,更不赞成其父一人治天下的作风。皇姑屯的爆炸之声,把他送上了东北王的宝座,这对他而言——虽说早有继承父位的理想,但毕竟来得是太突然了!他如何在这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局面中保持清醒,治理自如,同时又不被变幻莫测的风雲所迷惑,的确身旁需要有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师相辅佐。他不止一次地检验过父亲所用的各国的顾问:町野武马弃职归国,表示了他不合作的态度;土肥原贤二是有能力的,但来自日本的准确情报所披露,是他帮助何本大作制造了皇姑屯事件,绝不能信任杀父的仇人;意大利人阿梅莱托·韦斯帕顾问,是一位熟悉西方情况的人,因不堪于土肥原贤二等日本顾问的排挤,不久前辞职北上,在哈尔滨开起了电影院。加之他有亲苏俄之嫌,无意再请他回来做顾问;最后,他想到了端纳,无论他和父辈的交情,还是对日本侵华的态度,尤其是和英国、和美国的历史渊源,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为此,他迭电南京,恳请端纳北来沈阳,出任自己的顾问和严师。但遗憾的是未接到回音。他常纳闷地自语:
“他不应辞谢我的恳请啊!……”
张学良是一位有思想的政治家,远在所谓三公子促成反直大三角联盟的时代,他就认真地拜读了孙中山先生的有关著述,认定三民主义可以统一中国。对父亲入主北京,和北伐军抗衡不以为然。而今他承继了父位,遂暗下决心改变父亲一统天下的做法,试图把自己的行为纳入三民主义的轨道。双十节就要到了,为了显示自己的政治倾向,自然也是为了给杀父的仇敌——日本人一点颜色看看,他毅然决定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并在北大营搞阅兵式。事前,他派和他的身材相似的亲信朱海北三进北平,在増茂洋行定做了一套双十节阅兵用的礼服。颇有开顶风船的意昧。
入夜,秋风徐来,华灯初上,大帅府显得空旷寂寥。昔日那弹冠相庆的欢声笑语,似也泯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张学良用过晚饭,独自一人步入书房,再次捧起那本新近购得的《东洋史认真地翻阅着。不知何时,于凤至悄然走进,把一件亲手缝制的貂皮小袄披在了他的身上。于凤至并顺势俯视了一眼书本,疑惑地问你怎么又看这本《东洋史》啊?”
张学良侧首看了看于凤至的表情,一种难言的情感扑入心头。他轻轻地抓住于凤至的手,十分感情地问:
“大姐是奉天女子师范的高材生,一定读过这本《东洋史》吧?”
于凤至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知道德川家康的发家史了,是吗?”
于凤至似乎感到了什么,她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
“大姐!说老实话,我有可能变成当代东北的丰臣秀吉的儿子吗?”
于凤至听后大惊失色!至此,她完全明白了张学良用心阅读这部《东洋史》的目的。女人的心大多是善良的,于凤至亦然。她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惨遭杀害的秀吉之子,更不敢猜想那位顾命重臣是当今东北的德川家康。她镇定了一下情绪,爱责地说:“快別胡思乱想了,这样下去,会办出许多蠢事来的。”
“你说错了,不这样想,倒会引出许多蠢事来。”张学良取出一张日本的报纸,指着红笔杠过的标题之上译出的中文,有些愤慨地说,“看吧,林权助男爵公然把我当成了当今东北的秀吉之子。”
张学良自幼学英文,拒绝学习日文。这条日文消息是亲信秘书翻译成中文交给他看的。从此,他对日本这一段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当他对号入座的时候,内心就感到极大的不安。今天,他趁家室没有外人,想以此为题和于凤至交谈,希望从夫人的身上获得某种精神抚慰。
然而,善良的于凤至夫人怎么也不愿往坏处去想,为了说服丈夫取消对杨宇霆和常荫槐等人的猜忌,竟然苦口婆心地述说这些亲日的元老派的历史功绩。最后,她又动情地说:
“俗话说得好!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先父在世的时候,对他们不薄。就说你和葛邻有些芥蒂,也不可与德川家康相比。等你忙过双十节以后,我主动地登门和杨的妻妾结好,拜干姐妹。通过我们之间的来往你们结成的疙瘩也就冰释如初了。”
张学良望着夫人那极端恐惧的表情,遂有些惨然地笑了。于凤至离去之后,他再也无心看书了。随着寂静的夜时的消逝,一种令人窒息的失落感笼罩着张学良的心头,他合上书本,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漆黑的夜幕,再次感伤地诵叹起孟浩然的诗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张总司令!端纳先生到。”
张学良闻声犹如突然触电,腾地一下转过身来,推开面前的副官谭海,近似一溜小跑地向门口冲去。他穿过廊道,一边喊着“端纳先生!”一边又跑进了会客室。他望着年过半百、体魄高大的端纳从沙发上站起,微笑着伸开了宽阔的臂膀,不慌不忙地把赶到近前的张学良拥进自己怀中……
张学良和端纳犹如久别重逢的朋友,使用英语亲切地交谈着。随着谈话的深入,端纳渐渐地变成了谈话的主角;待到端纳精辟地分析日本和奉系、和中国整体的利害冲突的时候,张学良俨然变成了一位好学生,全神贯注、毕恭毕敬地听老师讲授最为急需的课程了……
首先,端纳讲述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建国理想:“以现代武器装备和以冷静的政治家头脑部署的生气勃勃的战士组成的大军,”“日本最自然的发展结果将是向东南亚扩充的一个海上强国。”欲达此目的,日本心须解决物产匮乏的物质条件,这就决定了它必须征服地大物博的中国的野心;欲征服中国,心先征服所谓的满蒙;欲征服满蒙,必先变朝鲜为日本的殖民地。半个多世纪以来,日本即按此既定方针行事的。因此,世界诸国都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日本对中国而言没有友谊,只有强权凌辱的战争。
其次,日本基于既定的国策,他极需要一位臣服于他的奴才执掌满洲的政权,绝不允许悖逆日本利益的政权领导满洲。当年,张作霖反对川岛浪速在东北培植巴布扎布傀儡政权,演出了一场震惊中外的刺杀张作霖未遂事件;今天,张作霖在退守关外,在割让满蒙修筑铁路等方面,未能满足日方的要求,遂导至了皇姑屯杀身之祸。
再其次,裕仁天皇野心勃勃,在他的身边逐渐形成了一个效忠天皇的亲信集团,而该集团的核心成员均为好战的少壮派军官。其中炸死张作霖的凶手河本大作,张作霖的军事顾问土肥原贤二均属该集团的佼佼者。他们不仅要以军事实力击败国内军界保守的长州藩势力,而且还要把日本政客手中的政府变为军人政府,成为侵略中国、入主南洋诸岛国的领导核心。这不仅是张学良最大的潜在危险,也是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亚洲最大的潜在危险。因此,这也是张学良如何调整和日本的关系,处理和南京国民政府主从位置的前提。
张学良听后大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他明白了父亲之死绝非偶然事件,恰好是关东军为其长远利益有意而为;同时,他看清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要么易帜,要么降日,中间道路是走不通的。但是,决然易帜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他茫然无知。
端纳呷了一口浓浓的咖啡,扫了一眼张学良的表情,似乎又猜到了这位少帅的心思。他操着藐视的口吻说:
“强盗的胃口是永远也填不饱的,似乎整个地球也撑不破他们的肚皮。但是,他们忘了这样一个事实,强盗总是少数,而遭受劫难的人却多得很!况且世上还有专和强盗相匹敌的侠义之士呢!”
“端纳先生,”张学良终于找到了问话的题目,“如今的世上,谁是在华敢于匹敌日本强盗的侠义之士呢?”
“英国和美国。”端纳十分干脆地答说,“无论是国力还是军事,日本都远在英美之下。”
“英国和美国这两位侠义之士,会支持我反抗日本这个强盗吗?”张学良直言不讳道出了内心的担忧。
“这就看你举什么旗了。”端纳突然一改侃侃而谈的神气,喟叹不已地摇了摇头,“象你父亲那样处处受制于日本,英国和美国也只能做个爱莫能助的旁观者了。如果你旗帜鲜明地和日本人分道扬镳,我相信不仅英美诸国支持你,而且四万万中国人也会为你拍手叫好。”
张学良知道一些端纳的背景,因此觉得自己有了抗衡日本人的底气。他沉吟了片刻,依然是试探地问:“双十节就要到了,我想在沈阳隆重地庆祝这一节日,您是否赞成?”
“我举双手赞成!”接着,端纳自豪地讲了和孙中山先生的私谊,以及他自己在中国为推翻帝制,反对日本侵略中国做出的所谓贡献以后,又慨然而道孙先生在天之灵会赞扬你的,南京的蒋总司令也会高兴的。当然喽,日本人会不高兴的,不过,他也只能哀叹认输。”
“他们会出兵干涉吗?”
“不会的!如今的日本,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些鼠偸狗盗,类似炸死大帅的事情。他们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张学良折服地点了点头,更坚定了庆祝双十节的决心。他郑重地说:“端纳先生,我希望您能充任我的私人顾问和老师,请不要谦辞。”
对此,端纳是求之不得的。他不仅可以成为左右张学良的要人,而且还能从英国高级情报部门提到一笔可观的薪水或奖金。他稍微自谦了几句,就欣然接受了这一聘请。
就在这时,副官谭海引满面堆笑的何成浚走了进来,没有顾上和端纳寒暄,就乐呵呵地说:“汉卿!大喜啊大喜……”
张学良被这位只谈烟、牌,不谈政治的何成浚的反常举动弄懵了,真不知他令天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自我解嘲地说:“快别开我的玩笑了!唱败走麦城的时候,是不会是过五关的喜讯的。”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何成浚高兴地大声笑了起来。
端纳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但他不能抢先泄露,故打圆场地笑着说:“何代表!快把你带来的喜讯说出来吧,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
何成浚一收笑容,严肃地报告说南京成功地召开了国民政府会议,全体代表一致推举蒋介石为国民政府主席。他看了看反应平淡的张学良,遂又神秘地说:“经蒋主席亲自提议,全体一致通过,委任张学良将军为国民政府委员。”
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令张学良为难不已。接受这项任命,就等于加入了南京的国民政府,实同易帜;不接受这项成命,又等于向全国人民宣布:张学良和杀父仇敌日本人修好。怎么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端纳是了解张学良这矛盾的心理的,他巧妙地配合了何成浚的行动,向张学良道谢之后,非常郑重地说“汉卿!庆祝双十节是亮明旗帜的时机,接受南京国民政府的委任,是向日本人宣布走统一之路的决心。请接受成命吧,我给你打保票,天是塌不下来的。”
张学良为了验试日本人的态度,公然宣布接受南京国民政府的委任,并在双十节那天亲赴北大营,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式。当事人曾作了如下的追记:
阅兵时,他身穿新式陆军大礼服,头戴法国平顶式军帽,腰系金丝织的刀带并佩挂着礼刀——刀柄和刀鞘镶嵌金花,下垂金丝绦穗,分外神采奕奕。
往日他绝少骑马,我在他身边五、六年,只见他骑过一次马,就是这次“双十”阅兵的时候,因之,他更为显得雄姿英发,由此也可想见他当时的宏图壮志和深苦的用心。
张学良如此“胆大包天的举动”,终于打破了东北的格局。首先,日本朝野惶恐不安,惟怕在满蒙的既得利益易手,但碍于国际的惯例,不能因其内政问题而贸然出兵,大加讨伐;关东军中的侵华狂人,一个个气得象是胀鼓的青蛙,但因为平衡欲要倒台的田中内阁的关系,担心受到追究战争责任的处分,也只好象是吃了黄莲的哑巴,把苦和怨全都憋在肚子里。然而日本驻奉天的特务机关却分外忙碌起来,在土肥原贤二等人的策划下,发动了一场旨在倒少帅的舆论攻势。正如当事人记述的那样:
这时日本人在奉天所办的《满洲报》,突然想出一个举办一次东北民意测验的花样,将张学良、杨宇霆、张作相、万福麟、常荫槐等数十人列为一表,下面印有选票,要读者每日填写东三省军政长官一人及辽、吉、黑三省主席一人,剪下寄该报馆。杨宇霆利用这一机会,派人大量购买该报,将选票填上杨的名字,陆续寄给报馆,每日几达数千份之多。杨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借此表示他是民意所归的人。事后,由杨府卖出的废报纸达数千斤之多,这一秘密始为外间所知晓。张学良知道这件事后,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其次,阻碍同南京政府合作,反对悬挂青天白日旗的杨宇霆等元老派们,人为地加剧了和张学良的矛盾,使得局面愈加紧张。杨宇霆“俨然以父执自居,同常荫槐勾结一起,拉拢文武官吏,多方阻挠张的政治主张,企图操纵整个东北政治。张学良先后要他接替吴俊升遗下的黑龙江军务督办,征求他担任吉林方面重任,他都表示不从,只是整日在小河沿杨公馆接纳各方面官僚政客,指手划脚,气焰逼人,大有‘今日天下舍我其谁’之概。一时奔走钻营的人士从之如云,小河沿杨府无形之中成了东北的政治中心。而且杨是日本士官出身,同日人一向有接触,此时更是信使往还不断,因而引起外间种种揣测,张学良自然也完全明白。”“杨宇霆此时,除军队未能如愿掌握外,在政治、交通各方面已获得颇大的伸展。他为了实现夺取东北政权的野心,处心积虑要将辽宁全省警察权掌握在手。”同时,妄图把张学良的亲信调离左右,逐步掌握东北的人事大权。“凡是当时新发表的县局长以上的官员,他都一律召见,优礼有加,进行拉拢,言语之间且流露出东北军政大计今后要靠他来决定的意思。这样,自然使张学良察觉到杨宇霆内心深处究竟是要做什么打算了。”
由于“张学良这时已染有嗜好,每次参议会议开会,他都不能经常坐在会议席上,离开时均由杨宇霆担任主席。每当张学良随时下楼询问情况或有所主张之际,杨动辄加以制止,说:‘你不知道,你不要管。’此外,杨经常在背后对人说:‘他每天注射毒针甚多,将来必会自毙。’张对此岂能容忍!”
夫人于凤至也越来越焦虑不安了。每当张学良私议杨宇霆的时候,她依然是从好的方面予以解劝。正如她自己述说的那样:“他(张学良)从前方回来以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晚间都到杨督办公馆去,这不很明显嘛,同人家去联络感情呗!以后他又让我和杨的三姨太太拜干姐妹,他亲自给我写的兰谱,又备了一份厚礼,派人送去,这位杨三太太倒还愿意,可是她同杨督办一商量,却说不行,行辈不对(杨自居前辈,实际上是对张蔑视)。结果,只收一部分礼物,将兰谱和大部分礼物退回。你看,杨公馆的门檻有多高啊!”那天,她屈辱得暗自哭了一场。张学良获悉此事以后,生气地说:“你呀,烧香也得找对了庙门和菩萨,杨宇霆视我为掌上玩偶,他的妻妾会把你放在眼里?”
是夜,张学良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由杨宇霆的举止,想到了自己境遇的危厄;由杨宇霆和日本人的关系,再次想到了东北向何处去的问题,东北易帜后的政局将会发生何等的变化呢?当他估计日本是否会出兵干涉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端纳的话语:“如今的日本……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双十节的庆典和阅兵,就是这一见解最好的注脚。他望着愁眉难舒的夫人于凤至,一时想不出能说服她的理由。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东北军撤离北京的前夕,吴俊升之子吴泰勋扶乩“大帅归矣”的往事,他灵机一动,商量地说:“大姐!我记得家乡有这样一句俗话,叫‘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在对待杨宇霆的事上,我们是否可以问天、听天的旨意,由天来安排呢?”
于凤至的思想中,存有很多的迷信色彩,十分相信“卜以决疑”的。加上今日她在杨府受辱,遂默然地赞许了。但是,当她想到自己和张学良均不长于扶乩一道,又为难地说:“不行!这样的机密大事,绝不能随便请人占卜决疑的,搞不好……”
“没关系,我们自己来扶乩问天。”张学良边说边取出一枚袁大头银元,“我想这块银元向高处掷三次,落地时,假如三次银元的袁大头都在上面,我们就决定把他们杀掉;否则,我们就不杀。我来掷,你来看,怎么样?”
于凤至稍许沉思了一会儿,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张学良当即将银元拋入空中,颇为迷信地微闭上了双眼,待到银元触地的清脆悦耳声消逝以后,他才小声地问:“大姐!结果怎样?”
“袁头在上面。”
张学良急忙睁开双眼,望着于凤至那苍白的面色,伸手接过银元,再次向空中抛去,一俟银元平稳落地以后,于凤至慌忙俯身拿起了这块银元,注目一看,愕然大惊。张学良虽说全然明白了,他依然在问:“又是袁头在上面,对吗?”
“对……”于凤至哆嗦地说完,颤抖地伸出了握着银元的右手。
张学良一把夺过了银元,蓦地掷向了空中。这时,于凤至的眼神似出现了幻影,她觉得这枚银元飘然而下的速度是那样的缓慢;可是落地后的响声的又是那样的悦耳受听。她望着平稳地落在自己面前的银元,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捡、去看……
“大姐!快拿起来看看吧。”张学良有些焦急地催促着。
“我,我……”于凤至的嘴巴有点不听使唤了,她依然是站在那里不动。
“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动手杀他们。”张学良真的生气了,如不碍于所谓卜的灵验,他早就跨前一步,哈腰拿起了那枚袁大头银元。
于凤至终于颤颤巍巍地俯下了身躯,那只哆嗦的右手尚未触到银元,她那昏花的双眼看见了鼓起的袁大头像,惊得“啊”了一声,遂又抽回了这只手。
“还是袁大头在上面吧?”
“嗯哪……”
“哈哈……”张学良猝然大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时间又是那样的长,笑得神态又是那样的得意,充满着一种恐怖感。
于凤至突然想起了张学良不止一次说过的话语:“我在要杀人时,总是笑着的。”她倏地拾起袁大头银元,特别严肃地说:“这不可信,因为银元两面有轻有重,袁大头面轻,可能在上面。”
张学良终止了笑声,接过银元仔细地看了看,似觉得于凤至说得在理。他思索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既然你以为不可信,那么我现在重掷。要三次有字的面在上,我们就可以作最后的决定。仍然由我来掷,你来看。”
于凤至暗自想:“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呢?果如斯,真可谓是天意难违了。”遂表示同意。
结果,张学良连续掷了三次银元,奇巧的是有字的又都在上面。他望着慌然无措的于凤至,淡然地笑着说:“大姐!我们可以下最后决心了吧?”
于凤至久久未语。但是她想到杀多年的袍泽,又掀起了情感波涛,故而婉转地说:“先不忙于动手吧!如果你决心易帜的时候他再反对,我们再议好吗?”
张学良此刻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平静的。对于这种喋血亲友巩固政权之举,他也十分的矛盾和苦恼。他们夫妻之间默然相对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把头一昂,说:“我同意先不动手!但这种不死不活的政局心须打破。我决定年底前易帜,你不反对吧?”
于凤至深沉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象是预先安排好了似的,室内的电话铃响了,张学良拿起了话机:“喂!你是谁啊?”
“我是端纳!今晚何成浚、何千里二位先生很有兴致,想在边业银行大楼打几圏麻将,现在是三缺一,你能来凑热闹吗?”
不同派系的政治家在一起玩牌,或者举行舞会,都是为着一定政治目的。张学良面对内外重压的局势,很想听听这些人的意见。时下,他既然决心易帜,也希望和蒋介石的特使何成浚通通气,故非常高兴地说:“请准备好牌具吧!我即刻就到。”
牌局设在边业银行的礼宾室里。一张铺有丝绒台布的八仙桌,一边放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张学良坐在首席座位上,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北洋政府的五色共和旗。今天打牌十分有趣,端纳和何成浚、何千里三家输,惟张学良一家嬴。输家不仅不蹙眉运筹,反而谈兴愈浓。他们时而称道张学良的胆识,时而说几句欺软怕硬的日本人,但谈话的中心却是孙中山先生。张学良是个有心计的人,只附和牌友称颂孙中山先生的为人,以及三民主义的伟大。他连玩三把以后,又和了一副大满贯。对面的何成浚有意地说:“今晚汉卿的牌运极佳,我看是应了总理的一句名言。”
“请问是应了孙先生的哪句名言?”端纳操着生硬的华语笑着问。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何成浚庄重地背诵。
“我看啊,”何千里又有意补充说,“这句名言,形容汉卿一生的政治抱负也不为之过。”
“我受之有愧!”张学良感慨系之地作了一番自我解剖,尤其说到外侮内逼,父仇未报,祖国南北尚未真正统一的时候声泪倶下。他蓦地推倒面前的麻将,起身肃立,宣誓般地说:“中山先生在天之灵,请相信我张学良吧,我决心做您的信徒,照您的教导行事!”
此刻,何成浚冲着身旁的随侍使了个眼色,只见这位张学良的亲信大步走到对面的墙下,纵身跳到椅子上,摘下那面五色共和旗,转眼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挂上去。当他跳下地以后,何成浚、何千里、端纳不约而同地鼓掌,向张学良表示祝贺。
张学良如梦方醒,明白了今晚打麻将的真实用意。同时,他也觉得此举恰到好处,是亮明易帜观点的最好的时机,遂以微笑鼓掌代答。
何成浚喜不自禁,先入为主地大声说:
“南北如今统一,汉卿功勋盖世。今晚,我就发电南京,向蒋主席报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