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初夜,上海枫林桥交涉使署的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与往日不同的是,交涉使署大门两边除去那两名荷枪实弹的外国警卫以外,还分列站着三十名杀气腾腾的国民军。从他们一般高的个头,整齐划一的着装、武器,可以猜到这是一排训练有素的卫士。
有顷,交涉使署大门前驶来一辆高级的黑色轿车,戛然停在那两辆令庶民百姓生畏的警车旁边。
“立正——!”
随着一声洪亮的号令,从交涉使署大门内走出一名国民革命军军官。他转身向两排恭立多时的卫士一招手,三十名卫士立即有序地冲上警车,不到一分钟,各就各位站在了警车上。这名军官就是北伐军总司令部卫士大队长宓熙。他昂首挺胸,驻步门前,机警地巡视了一遍交涉使署门前的情景,旋即走到那辆高级的黑色轿车旁边,“啪、啪”两下,熟练地打开了高级轿车的前后车门。接着又迅速转身,肃然立正,炯炯有神的目光射向了交涉使署大门口。
这时,交涉使署大门内传出了轻松的笑声,打破了门外这分外紧张的氛围。不久,一位身着马褂长衫、头戴一顶看不清颜色的大礼帽的长者,引一位全副戎装的中年军官步出大门。两位执勤的外国警卫举手敬礼。中年军官习惯地举起右手还礼过后,又主动地挽着那位长者走到高级轿车旁边,非常客气地说:
“黄先生,请留步,谢谢您的关照。”
这位黄先生就是上海滩有名的青帮大亨黄金荣。他早年在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充当督察长,倚仗帝国主义的势力,在上海广收门徒,成为青帮组织中影响最大的老头子。他幼年由于父亲吸毒成瘾,致使家道中落,无钱医治天花,得了一脸麻子,遂落得一个“麻皮金荣”的绰号。他虽说有钱有势,且已近花甲之年,但他望着这位中年军官却诚惶诚恐地说:
“蒋总司令,叫我先生实不敢当……”
这位蒋总司令就是威名赫赫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关于蒋介石加入青帮轶事史出多门,至于他和青帮大亨黄金荣的关系更是传说不一。据黄金荣的贴身大管家程铩文回忆:“蒋介石当初原在上海物品交易所当‘划线’小职员,收入不多,很不得意。耳闻黄金荣的势力,就托虞洽卿介绍拜黄金荣为先生。黄金荣同意之后,由徐福生当传道师,正式举行拜师仪式,投了门生帖子。一九二一年上海交易所发生不景气风潮,蒋介石和陈果夫等经营的恒泰号经纪行亏空甚巨,蒋本人亦负债数千元,经黄金荣、虞洽卿出面代为了结。当时蒋想去广州投奔孙中山先生,黄金荣认为自己替孙先生出过力,就与虞洽卿一同资助旅费,使蒋走上了‘国民革命’道路。”
蒋介石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四日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不久,于七月一日下达《北伐动员令》,旋即于七月九日在广州市东校场举行北伐誓师大会,亲率十万大军浩荡北指,势如破竹,恰在辛亥武昌起义十五周年纪念日十月十日攻下武昌,击溃吴佩孚的有生力量;接着挥戈东指,于十一月八日占领南昌,孙传芳在江西的十一万主力部队几乎全部被北伐军歼灭。正当北伐军声威震撼全国之际,蒋介石在迁都问题上挑起了争端,悍然假借中央的名义在南昌成立政府,实行他的以军治政、以军治党的军事独裁政治。当他的独裁阴谋遭到武汉国民政府的反对以后,他分兵三路向长江下游发展,锋芒直指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大本营——上海。与此同时,他被风起云涌的工农革命风暴所震惊,相继策划指挥了赣州、南昌、九江、安庆等地的屠杀工农的事件。当他获悉共产党人周恩来等领导的上海三次武装起义取得胜利,并于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成立了“上海临时市政府”的消息以后,他清醒地感到如果再不和共产党人分道扬镳,就要构筑而成的蒋家王朝的大厦必然倾覆,遂乘军舰于三月二十五日自南京下关启碇,翌日傍晚驶抵上海。他为了取得各国驻沪使节的谅解,并了解上海的情况,在青帮恩师黄金荣的陪同下,径直进入执林桥交涉使署,拜会上海工部局的洋大人,公然表示“国民革命军是列强各国的好朋友,决不用武力改变租界的现状”。遂讨得了欧美诸国的欢心。
黄金荣是位识时务的青帮大亨。他看见业已变成北伐总司令的弟子仍以先生相待,心里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荣耀之感;但是,当他想到堂堂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再以青帮行内的规矩行事,很有可能会殃及身家性命,故佯作诚惶诚恐状,把“蒋总司令”四个字叫得亲切动人,把“叫我先生实不敢当”这句话说得谦卑、真诚。堪为无限用心在其中啊!
对此,蒋介石是心领神会的。他出于政治的需要,显得十分大度的样子说:
“先生总是先生嘛,今后上海的事,还需要先生多多关照。”
“请放心,只要蒋总司令一声号令,我和上海的同仁都会竭诚相助的。”
蒋介石躬身钻进黑色的高级轿车,卫队长宓熙麻利地关上车门,转身朝着满载卫士的两辆警车一挥手,迅速地钻进轿车的前门,挨着司机坐定,说了一句“法租界西摩路”,司机迅然起动,轿车飞也似的朝前方驶去。
一枝春街是进入法租界爱多亚路的必经之地。在一枝春街口设有铁栅栏,把华界和法租界截然分开。每天夜幕一落,栅门关上,中国人不得随便出入。栅栏的两边有两个巡捕持枪站岗,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中国人,照例在这儿巡视。蒋介石乘坐的高级轿车驶抵一枝春街口,被迫停在栅栏门外,那个中国巡捕持枪走上前来,他一看步出轿车的宓熙的派头和神气,再一看紧紧相随的两车持枪的卫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改往常傲岸不逊的样儿,十分客气地问:
“你们是哪家的军车?”
“我们是北伐军总司令的轿车,请你们开门放行。”宓熙很有些火气地说。
那个外国巡捕闻声一惊,大步走上前来,向中国巡捕打了招呼,操着生硬的华语说了句:“请稍等,我立即打电话报告巡捕房。”转身走进了值班室。过了一刻钟,驶来两辆摩托车,走下两名法国军官和两个中国巡捕,其中一位法国军官操着法语说了什么,禁闭的栅栏大门打开了。接着,这位法国军官走到蒋介石的轿车前,冲着已经步出轿车的蒋介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分外热情地说:
“我叫帕特里克·吉文斯,是巡捕房的政治科长,欢迎蒋总司令的到来,并愿为您带路。”
“谢谢!”蒋介石微微地点了点头,转身又钻进了高级轿车。
法国军官帕特里克·吉文斯驾着摩托车在前面引路,蒋介石的三辆军车紧跟其后,好不威风地驶进了法租界,经爱多亚路进入八仙桥钧培里路口,很快驶抵西摩路有名的宋宅。
宋宅,是宋氏家族在上海的私人宅邸。它的第一代主人宋嘉树早已谢世而去,只有他的遗孀倪桂珍老夫人看守着这幢西式楼房。由于宋氏家族在中国的特殊地位,时人称倪老夫人为当今的佘太君。实事求是地说,她也是受之无愧的。因为她生的三男三女均为达官显贵,尤其是二女儿宋庆龄为国父孙中山的妻子,大女儿宋霭龄为当代中国大财阀孔祥熙的妻子,大公子宋子文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常委兼财政部长……更为这座宋宅增添了光辉。但是,倪老夫人没有佘太君的权威,她的儿女们各行其是,政见不同自不待说,就是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样的家事,她都做不了儿女们的主。加之她的儿女们早年就出国求学、追随革命,常年各奔东西,她也很难享受到所谓的天伦之乐。这些年来,她只有从上帝那儿得到慰藉。
近来,随着革命形势的逆转,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不仅公然反对共产党、反对苏联,而且还和武汉的国民政府分庭抗礼。这样一来,倪老夫人的大女儿霭龄站在了蒋介石一边;大公子宋子文是武汉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自然站在了蒋介石的对立面;而她最为钟爱的二女儿庆龄坚定地站在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立场上,义无反顾地反对蒋介石叛变革命……谁对?谁错?她这位宋氏家族的佘太君也没有了主张!她出于做母亲的慈爱之心,还经常自我安慰地说:
“你们兄弟姐妹干什么我不管,只要不忘了我这个当妈妈的就行。”
北伐前夕,大女儿霭龄带着儿子和女儿自广州回到了上海,给这座萧条、冷落的宋宅带来了生气;更令倪老夫人惊喜的是,长久离别的大公子宋子文突然回到了她的身旁,她内心的愉悦是自不待言的。今天夜幕尚未落下,宋宅客厅中华灯初上,大公子宋子文衣冠楚楚地走到倪老夫人的面前,笑着说:
“今天有位贵客来访,晚宴推迟。”
客厅正面墙上的挂钟刚刚敲响九下,报告贵客临门的铃声响了。当宋子文起身迎进蒋介石以后,倪老夫人的脸上猝然布满了一层深深的阴云,若不是大女儿霭龄寒暄有方,蒋介石一口一声“倪老夫人”的殷勤称谓,她真有可能不告而辞,回到自己的卧室生闷气去了。
用过晚饭不久,那位法国军官帕特里克·吉文斯送来了三张派司,而且还谦卑地说:“蒋总司令有何吩咐,我等愿意效劳!”倪老夫人被这阵势镇住了,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死去的丈夫,乃至于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也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派司。她感慨万端地说:
“这位蒋总司令真是今非昔比了!”
宋子文是宋家的长子,早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是我国近代有名的银行家。在孙中山先生建立广州政权的过程中,他以干练的风格迅速地改变了财政状况。在他出任中央银行行长、国民政府财政部长期间,筹措了北伐的经费。从此,左右中国政局的江浙财团以他为代表,和国民革命政府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不久以前,武汉的国民政府为了弥合与蒋介石的裂痕,求得江浙财团的支持,派他回到自己的发祥地——上海宋氏家族的宅邸,等待蒋介石的到来。
但是,蒋介石今晚那矜持、茫然的表情大出宋子文所料。尤其蒋介石张口不是“倪老夫人”,就是亲昵地称宋霭龄为“孔夫人”、“大阿姊”,更是令宋子文费解。对此,宋子文禁不住地暗暗自问:
“蒋总司令昔日的雄风吹到哪儿去了呢?我这个堂堂的武汉国民政府的代表为何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呢?……”
这时,侍女端上了四杯滚烫、香浓的咖啡,依次送到倪老夫人、宋霭龄、蒋介石、宋子文的面前。宋子文端起咖啡杯小小地呷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条件反射似的看了看蒋介石无视咖啡杯的表情,忙对侍女说:
“蒋总司令立身三戒,不饮酒、不抽烟、不品茶,只喝白开水。这咖啡……”
“喝!喝!”蒋介石急忙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很有修养地呷了一小口。
宋子文越发地茫然了!他不明白蒋总司令今晚为何破戒,主动地以咖啡代白开水。有顷,他想起了自己东来上海的使命,遵照客随主便的传统首先站起身来,礼貌地说:
“蒋总司令,我们上楼谈吧?”
“不急,不急……”蒋介石匆忙摆手,示意宋子文落座。接着他又无限感慨地说,“多年以来南征北战,政事纷争,很难有平静一会儿的时候,至于人世间的天伦之乐就更和我无缘了。今晚,偎身于倪老夫人的身边,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仙逝的母亲……”
宋子文望着蒋介石那分外动情的神态,越发地猜不透这位蒋总司令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既然客不随主,他宋子文也就只好反主从客了。正当他落座欲陪这位蒋总司令消磨时光的时候,宋霭龄却笑眯眯地下了逐客令:
“难得蒋总司令有这样的私情。依我之见,您还是和武汉方面派来的要人——我的大弟宋部长上楼去谈军政大事,至于您愿享受我们宋家的天伦之乐,我看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
“大阿姊说的是实情?”蒋介石有些难以自持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岂敢哄骗英名赫赫的蒋总司令?”宋霭龄引而不发地笑着说,“您就放心地上楼和子文谈吧,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蒋介石将信将疑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随宋子文走上楼去。
有顷,客厅正门悄然地打开了,一位穿戴入时、仪态雍雅的女性像阵风似的走进来。她一看倪老夫人和宋霭龄那对比鲜明的表情,颇感诧异地问:
“母亲,大姊,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妹,你猜猜看?”宋霭龄操着挑逗的口吻笑着说。旋即又有意地朝着默然伫立的宓熙努了努嘴。
这位小妹就是宋美龄。
宋美龄是中国现代最有影响的女政治家之一。加之她后来位尊至极,官方和民间都不敢秉笔直书,有关她的私人生活列为最高机密,因而有关她的褒贬不一的传说广为播扬于世俗之间,搞得中外研究宋氏家族和蒋家王朝的学者各执一词,甚至连她的出生年月日到今天都没有定说。她究竟生于何时呢?
台湾有关报刊考证宋美龄生于一八八九年,但未详月日;所谓知情人汪日章先生则著文说宋美龄生于一九〇一年;美国著名传记作家斯特林·西格雷夫所著《宋家王朝》以权威人士的身份指出宋美龄生于一八九七年三月五日;但是,蒋介石亲手书写的《武岭蒋氏宗谱》却是这样写的:“民国十六年继配宋氏美龄,美国韦尔斯莱大学博士……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二月十二日生。”即一八九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就算蒋介石钦定的年龄是最有权威性的,时至今日的宋美龄也已满二十八周岁了。在倡导二八佳人花欲开的社会里,她也真算得上大得出奇的老姑娘了。她为什么至今尚未婚配呢?容笔者作一扼要介绍:
宋美龄为宋氏家族的幼女,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与极为西方式的环境中度过童年,于一九〇八年与二姊庆龄同赴美国,先后就读乔治亚州威斯理学院、麻省韦尔斯女子学院,主修英国文学,副修哲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同时还选修法文、音乐等科目。虽说她的钢琴弹得一般,但她的音乐感觉却是第一流的。待到她于一九一七年毕业的时候,她几乎变成了美国人。她自我解剖的名言是:“唯一还能认出来我是个东方人,就只剩我的脸孔。”
虽说宋美龄彻底美化了,但她却深知终生活动的舞台是中国。作为一名中国女人在婚姻上是没有自主权的。尤其最为疼爱她的阿姊宋庆龄冲破封建牢笼,私自和父亲的战友孙中山结婚所引起的风波,使她暗自下定决心在回国前要选定自己的情人——哈佛大学的高才生刘纪文。据说她曾答应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候结婚。她和刘纪文之间有过情爱吗?传说不一。但是某些史学者认为刘纪文只不过是宋美龄的挡箭牌,恐怕也有失公允;若说他们之间矢志相爱,白头偕老,那他们二人也不会爱恋依依地持续十年而未成眷属。
宋美龄为何十年不嫁呢?主要的原因是蒋介石闯进了她私设的爱情小屋。
蒋介石于何时何地向宋美龄求婚的?这更是属于绝密的大事。中国历来有这样一个传统,愈是奉若神明的宫闱秘史,庶民百姓愈是喜欢广为传播。这样一来,口头文学中的合理性远远胜过了事情的本身。美国著名的女记者埃米莉·哈恩是这样记述的:
蒋介石第一次见到美龄是在上海孙博士的家里。他当即认定,美龄正是他理想中的姑娘。见到美龄的时候,蒋介石已经休掉了奉化的毛小姐。一天,他向孙博士提起了这门婚事。
“老师,我现在还没娶上老婆”,他说,“您能劝宋小姐嫁给我吗?”
孙博士没有去对美龄说,而是把蒋介石的意思转告了妻子。庆龄悻悻地回答说,她宁可看到妹妹死,也不愿意让她嫁给一个在广州城内至少有一两个情妇的男人,虽然他名义上还没有结婚。的确,当时有关蒋介石的传闻很多。
但是孙中山并没有把妻子拒绝的话转达绐蒋介石,因为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劝蒋介石说:“等一等吧。”蒋介石明白孙中山的意思,于是等了起来。
在孙中山逝世以前,蒋介石又曾两次提起这门亲事,但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再等一等吧。”他等了近十年。
她所说的等了近十年恐怕是不准确的。一九二七年十月十四日《交通日报》刊登一则对宋美龄的专访是这样记载的:
问:“蒋先生谓初见女士时已认为女士为其理想的伴侣,但不知当时女士,作何感想?”
答:(女士微笑)“此乃五年前事,当时余未注意及之。”
问:“结婚问题,起于何时?”
答:“半年前,然最近始有成协。”
这与董显光所著的《蒋总统传》所说是吻合的:蒋“及与宋女士相稔,知其为理想之终身良伴,而向求之不得者,故不稍犹豫,露求婚之意。其后五年间,蒋致全力于革命事业,北伐军兴,蒋即率师北上,此期间与宋女士函牍往还,仍申前情。”
蒋介石向宋美龄求婚为何要惊动孙中山先生呢?这其中还有一段不为世人所知的原因。当年,孙中山向宋庆龄求婚的时候,不仅宋氏家族矢志反对,就是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也无一人赞成,几乎演成一幕革命的悲剧。但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蒋介石却向孤立无援的孙中山输诚——支持这门亲事,令孙中山瞠目。但是,当蒋介石求孙中山做媒、讨宋美龄为妻的时候,大革命家孙中山先生才大彻大悟,不无讥讽地说这位日渐扬名的部属——自己未来的连襟:“蒋介石不是中国人,是一位爱国者,但是他脖子上的小脑袋太聪明了。”
另外,倪老夫人坚决反对蒋介石成为自己的女婿。在她的传统观念里,“蒋介石是一个军人,而军人的社会地位,在过去有文化的中国人眼里是极为低下的。其次,蒋介石以前结过婚,尽管这门婚姻是在他十五岁时由父母包办,而且已经离异,宋夫人仍然对他这段经历耿耿于怀,更何况社会上还流传着他与其他女人有关系的丑闻。而最为重要的是,他不是基督教徒。光是这一事实就足以使宋夫人坚定自己反对总司令的决心。”
“宋夫人过去一直对蒋介石抱有极大的成见。自打她得知蒋介石有意娶她的小女儿为妻以后,她就极力回避与蒋介石谈论这个问题,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与他见面。宋夫人之所以如此,意思是很明白的,这是中国人表示拒绝的一种方式。其他任何个求婚者如果受到这样的冷遇,都会向命运屈服,死了这条心,因为没有母亲的允诺,美龄不会以身相许。”今天晚上,倪老夫人对蒋介石这位不速之客分外冷淡,是有着很深的根源的。
宋家的长子宋子文也不赞成这门亲事。他认为蒋介石的头脑中装满了帝王将相腐朽的安邦定国的思想,和他完全西方化了的小妹宋美龄丝毫没有共同点。另外,他还认为蒋介石向宋美龄求爱,如同袁世凯之流梦想娶一名美国女明星一样的滑稽,除去政治上的利用和对女性的占有以外,根本就不存在爱情。当然,还有一层不为政治家所重视的原因:宋美龄第一位情人刘纪文是他留美时代的同窗好友,且又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到了何等的程度。宋子文毕竟是一位政治家,在他的观念中,处在如此动荡年代的蒋介石关心的是全国的大局,不会在此时刻追求他的小妹宋美龄,因而他主动地请蒋介石上楼谈议政事,并对蒋介石如此反常的表现很不理解。
宋氏家族中唯有宋霭龄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对今晚蒋介石造访宋宅的主要目的是探望自己的小妹宋美龄坚信不移。因此,她不仅巧妙地安抚了蒋介石急切欲见宋美龄的心情,促他上楼和宋子文密谈国事,而且还能自如地驾驭自己的小妹,不失时机地和宋美龄开个小小的玩笑:以眼神代语言,告之蒋介石已经到了宋宅。
宋美龄是个绝顶聪慧的女性。她一进家门便从母亲和大阿姊的不同表情中察觉出了蛛丝马迹,因此,她一听大阿姊说话的语调,再一看宓熙的着装,一股猝发的情潮在心湖中滚翻不已。她转身望了望宋霭龄甜蜜的笑靥,抑制不住自己的感奋,脱口而出:
“一定是蒋总司令到了!”
“蒋总司令到了又怎么啦?”倪老夫人淡然地说,“美龄,还没有吃晚饭吧?”
宋美龄这盆滚开的热水,一下子遇上了骤降的寒流,实在难以适应这猝变的温差。她看着慈祥的母亲脸上那不多见的阴云,只好把头一低,小声地答说:
“我用过晚餐了。”
宋霭龄一看这尴尬的场面,首先以眼神安慰不快的宋美龄,接着又加重语气说:
“妈!如今的蒋总司令可今非昔比了,连武汉的国民政府都让他三分,派子文来沪和他协商,我们可不能怠慢啊!”
倪老夫人深知中国吃粮人的秉性,因此她听了大女儿带有威胁性的话语,对被时人称之为新军阀的蒋介石越发地没有好感了!她看了看依然留在客室中的卫队长宓熙的严肃表情,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霭龄略施小技,遂震唬住了母亲。她转身看了看提不起情绪的宋美龄,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有意提醒地说:
“小妹,我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每当我听到你演奏的琴声,就会想起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故事来。”
宋美龄突然从大阿姊的话语中悟到了什么,面部的愁云迅逝,旋即又掬出激情的笑靥。她说了一句:“我这就回卧室弹琴去!”转身快步走上了二楼。
宋美龄的卧室布置得分外别致。除去超水平的整洁以外,最大的特点是没有所谓大家闺秀那俗不可耐的脂粉气。墙壁上不仅挂有名画《蒙娜丽莎》的复制品,而且还有她崇拜的思想家尼采、戏剧大师莎翁、著名诗人拜伦等人的肖像。就在大音乐家贝多芬的画像下边,摆着一架立式钢琴。琴盖早已打开,谱架上陈放着贝多芬的名作《月光》朔拿大琴谱。她坐在琴凳上酝酿了片刻情绪,欲要借助《月光》那缠绵的旋律,向隔壁客室中的蒋介石倾诉情怀,又觉得《月光》太缺乏阳刚之气,这对北伐总司令蒋介石似乎太不合其胃口了。她匆忙拿走贝多芬的朔拿大琴谱,取来了肖邦有名的《革命练习曲》,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在琴键上奏出了号角般的革命主题……
宋美龄的琴艺并不高明,对于演奏这样气势磅礴的《革命练习曲》也似嫌力不从心。也可能是今天的心境特殊吧,那冲击性很强的旋律宛如一门大炮,不停地在她心中炸开;那象征暴风骤雨的背景又恰似密集的弹雨,不住地在她的十指下流泻、奔涌。待到这呼唤革命的琴声化作蒋介石挥刀指挥千军万马的场面时,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中溢出了激情的泪水;然而当她感到这泪水中有着一种难以言述的苦涩滋味时,她不禁发出了这样的自问:
“蒋介石能听懂我这片痴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