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玛勒吉问起汤圣人中举的事,原来这厨子的老子是苏州人,做得一手好南菜。那一年在河南睢州地方堕了水,几乎淹死,被一家人家救起。偏偏落水之后,又患一场大病。那家子姓汤,是做医生的,替这厨子父医药调治,治得他病痊愈身健,还给予盘川,赠予衣服。厨子父感激万分,就此进京,在韩家潭一家南馆子当厨子。此时鳌拜以公爷拜了相,威权赫奕,鳌拜新纳一妾,是苏州人,吃不惯北菜,鳌拜于是传谕京中各南邦馆子,每家做菜一肴,听新姨拣选。偏偏选中了这厨子的老子,于是厨子父被召入相府,专做新姨的饭菜,旁的事情都不要他管,职司很闲散。
这年恰有乡试,各省的正副主考都来拜望鳌相,并请示关节,客往宾来,很为热闹。厨子父私问家人,众多宾客,来此何为,众家人见他如此,有笑他傻的,也有怜他诚实,告诉他真话的。他听了主考请关节,仍是不懂,又问主考是什么官,关节是什么事。那家人只得再告诉他,主考是乡试的主试官,举人中与不中都在他手里。关节就是暗号,有了这暗号,文章平常也好中举人。
厨子父听了一愣,就问河南省主考,可也来这里请关节没有,那家人听了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河南主考岂能独异,自然也来的。”
厨子父道:“那么河南秀才有了关节,也可中举人的了?”
那家人道:“那又何消说得。”
厨子父道:“我河南地方有一个恩公,他那少爷是个秀才呢。”
这日开过晚饭之后,厨子父央老妈子通知新姨太,说有事求见。新姨太还没允,早见门帘掀起,一个汉子钻进来,对自己挚挚诚诚,尊了一声新姨太,双膝着地,边匍边匐,磕下头去。新姨太认得是厨子,问他做什么。
厨子父求道:“我这件事总要新姨太替我做主,求新姨太开莫大之恩,允许了我。”
新姨太问他何事。厨子父道:“小的在河南地方有一个恩公,救过小的性命,倘没有这位恩公,小的狗命早没有了,如何能够伺候新姨太。现在河南有乡试,恩公的儿子是应试的,求新姨太开恩,赏一名举人。”说毕,碰头不已。
新姨太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不过是要一个关节,那不值什么,你开上名字来,我交给相爷就完了。”
厨子父叩头称谢而出。
一时鳌拜进房,新姨太就把厨子求关节的话说了一遍,并言我已允下。
鳌拜皱眉道:“此事如何不问我一声,就允下人?倘在两三日前,不要说一个,三个、五个都可以,现在人家已经动身到任,如何好办?”
新姨太见鳌拜作难,顿时撒起娇来,开言道:“本来呢,我也不配求事,一开口就给我一个没脸。你明知我已经允下了人家,却故意地作难我,使我丢脸,我丢了脸你相爷脸上才光辉么?在不知道的人,只道我在府中,相爷如何如何地宠爱,哪里知道连一个三等奴才都不及。”
鳌拜见了,心极不忍,忙用好言安慰。
新姨太道:“你也不用与我假惺惺,现在我允了人家,你不允我,叫我用什么脸子见人?求你快把我那厨子回掉了,免得我做难人。”
鳌拜说道:“只有此厨做的菜最合你的口味,回掉了,叫谁做菜?”
新姨太道:“横竖我不吃饭了,做菜来做什么,连这点子事情都办不了,我还有脸子见人?”
鳌拜要讨新姨的好,忙道:“快把名字交给我,立刻替你办去。”一面叫传家人预备快马,鳌拜亲笔写了一封信,吩咐家人昼夜兼程地赶去,送到闱场,要主考的回信。飞骑赶到河南,闱场已经封门,听得鳌相专骑送信,监临等赶忙开门出接。
顷刻间,闱中忙乱起来,正副主考吩咐房官,留心物色,所有荐卷落卷,搜了个遍,搜不到睢州汤斌这一卷,大家面如土色。
正主考道:“把试卷的弥封都已拆了,找不到如何好回复鳌相。”
副主考道:“也许此卷早早地中了。”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再把中卷搜看,果然高高地中在魁里,大家一块石头落地。
谒座主这日,汤斌备手本进谒,座主非常客气,不敢以师位自尊,拉他上炕,并问老哥与鳌相是要好的,谅必常常通信。汤公茫然。
座主又道:“京中鳌中堂与老哥定有关系。”
汤公道:“师台训谕,门生愚不能解,什么鳌相,什么鳌中堂,门生乡曲下儒,平素不出里门,交游是极少的。”
座主道:“这就奇了。”遂把鳌拜专差飞骑送信的事说了一遍。
汤公不听犹可,一听之下,顷刻怒形于色,大声道:“此种奸贼,谁愿意跟他认识?此番荷蒙栽培,倒成了我终生之玷!我明年会试,决不往赴。鳌拜在位一日,我一日不赴会试。”说毕拂袖而出。
这一件事情,哄传京国,成为佳话,所以玛勒吉还在问起。
当下,䄉贝子就把这件事约略说了一遍。
饭罢,玛勒吉约净修出外闲逛,喇嘛僧不穿僧衣,一般的长袍短褂、小帽缎鞋,不过没有辫子。净修却僧衣僧帽,和尚打扮,两人并肩而行。玛勒吉只道净修果然是初次来京,逐一指示,这是何街,那是何铺。行到大栅栏,忽有一个汉子与玛勒吉招呼,站住了讲话,净修听他们讲的话,不很懂,一时那汉子点头别去。
净修问讲话的何人。玛勒吉道:“他是廉王府的清客,姓张。”
净修道:“他讲的话,我不很懂。”
勒玛吉道:“他是广东人,讲的都是广东话。”这两人逛到傍晚才回。
等到黄昏人静,净修就结束定当,偷偷飞出贝子府,到各处侦察。行未多路,忽见一条黑影,自右而左,一闪就过去了。净修急忙施展轻身术,飞步追赶,那黑影知道有人追赶,跑得愈快。净修也奋力地追,眼看追上,那黑影翻过一个屋脊,一转眼就不见了。净修腾身而前,跃上屋脊,举手向眉上一遮,蔽住了星光,向下面观看。忽闻脚下有人低声道:“来的不是净师父么?”倒一愣,问:“你是谁?”
那人跳起身道:“净师父连云中雁都不认识了?”
净修道:“原来是你,怪道那么迅疾,不是你,谁有这么好身手。”
云中雁道:“净师父在哪里,现在往哪里去?”
净修遂把途遇玛勒吉,被䄉贝子留去的话说了一遍,转问云中雁从哪里来,皇上与三云可有点子消息?
云中雁道:“不能说是确实消息,只好当作风闻罢了。”
净修急忙追问。
原来西直门外三十余里,有一座高山,叫作西山,每逢大雪之后,白压压一山堆银积玉,映着阳光,光腾万丈,这风景就叫西山晴雪,列为燕京八景之一。山前有一个村庄,叫作昆明庄,庄上倒也有百十来家人,家内中有一个富户,姓冯名叫福清,家资百万,福冠京西。上代本是开典铺的,在京师河间一带,设有好多家典铺。到福清手里,因为懒怠应酬,淡于名利,把各处的典铺盘顶于人,闭户乡居,享一个清闲之福。每遇风和日暖天气,同了二三知己,有时东游昆明湖,有时西登西山,逍遥自在,宛如陆地神仙。只有一桩缺陷,三世单传,人丁稀少。冯福清年已三十八岁上成的亲,男果女花都不曾见过,连娶三个妾,也没有生育。为了此事,不免郁郁寡欢。
这一年因事进京,在骡马市大街遇见一个喇嘛僧,名叫陀瑛特。这陀瑛特自称会诵各种符咒,善治百病。冯福清见他生得广额隆准,狮口虎目,脸色红紫,精光射人,很像个罗汉模样,不禁心生企慕,遂问:“没有儿子可医不可医?”陀瑛特见冯福清衣冠整齐,知道绝非等闲之辈,遂请问姓名住址,福清照实回答。
陀瑛特道:“原来施主就是京西冯百万大财主,街中不是讲话之处,咱们找一家馆子细谈吧。”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馆子,拣副座头坐下。
冯福清重新启问,陀瑛特道:“天道生生不息,那是最要紧的事,我们为人治病,种子原是第一项,不过种子却不比别的病苦,一要有命,二要有缘。今儿施主遇见了我,不可为非缘,但不知施主命中该几时得子,倘然命中注定应晚年得子,强求也是无益。我的符咒药丸未始不可人力回天,不过命中注定该晚得,早生了不是不易长养,就是忤逆不孝。”
冯福清问:“要多少银子酬谢?”
陀瑛特道:“不过是结一个缘,不要银子的。我们喇嘛僧,不比中原的和尚,动不动就要募捐写愿,我们喇嘛是不要钱的。”
冯福清见说不要钱,心下大喜,遂问:“命中得子该早该晚,如何会知道?”
陀瑛特道:“这个须细看夫妻两人的相,有无冲克,有无避忌,才能够定当。”
冯福清道:“我就请师父到舍间,看看荆妻与小妾的相如何?”
陀瑛特道:“既蒙施主推心见委,自当竭诚效力。”
福清大喜,当下会过钞,出了馆子,陪着陀瑛特径回昆明庄来。
一时行到,众庄客瞧见冯福清,都嚷富家的回来了。进了庄门,见是很大一片院场,两旁都是厩房,骡马成群,都在那里腾骧嘶叫。冯福清令庄客开启中门,让陀瑛特由中门而入,陀瑛特也不推让,却笑道:“冯施主,怪道你做了大财主,住在乡庄,这么知礼,我们喇嘛都是佛弟子,轻易不肯到人家,旁门小户是不走的,只是寻常百姓,不很懂这个规矩,知照了他,还不肯依从。你却不待知照,就开启中门,照你这么聪明,不容说得,定有灵根凤慧,我知道你定能够早生贵子。”
冯福清听了,心更欣然,当下直引陀瑛特到内堂坐定。庄客打上脸水,请佛爷洗脸,洗过脸,泡上两碗清茶。陀瑛特坐下喝茶,就问:“施主府上有几位夫人?”
冯福清道:“弟子共有一妻三妾。”
陀瑛特又问成亲日子、年岁长幼。冯福清道:“弟子妻房现年二十八岁,三个小妾,一个十九岁,两个都是十八岁。”陀瑛特大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