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此日,田文镜、陈景希都绝早起身,按品装扮。这七品顶戴,荣华无比,较之一二品头衔,尤为纳罕。金顶红缨,朝珠补服,京城中除了翰林,是不很多见的,因此异常清贵。当下礼部堂官引了田、陈两人入朝陛见,按照仪注,朝见已毕,皇帝问了几句话,田、陈两人俯伏回答,皇帝忽地降旨,叫陈景希抬起头来。陈景希奏道:“天威咫尺,微臣冒死不敢放肆。”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精于风鉴,要你替朕相一相呢。”
陈景希碰头道:“如此,微臣斗胆遵旨,瞻仰圣容了。”说着,抬头起视,大惊失色,唬得魂不附体,连连碰头道:“微臣罪该万死。”
皇上天恩,赦其冒昧,雍正帝笑道:“你的相法真不错,有什么罪?朕问你,你相你自己,不是该有三品职衔么?”
陈景希道:“依照相法,该当如此。惜微臣福薄,空负此好皮囊。”
雍正帝道:“朕当成全你。”又命田文镜抬头。田文镜抬起头一瞧,也唬得面如土色。看官,你道这雍正帝是谁?原来就是京贩子张乐天。田文镜跟他朝夕相聚,不曾料到他就是当今天子,自然要大惊失色了。
你道雍正贵为皇子,位列亲藩,为甚不安富尊荣,倒混迹商贩起来?这里头却有大大一个缘故。
原来康熙皇帝共有三十五个儿子,长的名叫胤禔,第二是胤礽,第三是胤祉,第四是胤禛,第五是胤祺,第六是胤祚,第七是胤祐,第八是胤禩,第九是胤禟,第十是胤䄉贝子,第十一是胤禌,第十二是胤祹,第十三是胤祥,第十四是胤禵,第十五是胤禑,第十六是胤禄,第十七是胤礼,第十八是胤祄,第十九是胤禝,第二十是胤祎,第二十一是胤禧,第二十二是胤祜,第二十三是胤祁,第二十四是胤祕,第二十五是承瑞,第二十六是承祐,第二十七是承庆,第二十八叫赛音察浑,第二十九叫长华,第三十叫长生,第三十一叫万黼,第三十二叫胤禶,第三十三叫胤禑贝子,第三十四叫胤禨,第三十五叫胤禐。内中唯胤礽,康熙十四年册立为皇太子,四十七年九月为他种种不肖,下旨废黜,幽禁在咸安宫,明年重又立为皇太子,到康熙五十一年九月重又废黜。
当皇太子再立再废的当儿,各皇子无不钩心斗角,暗谋继储,内中争竞,最烈的就要算皇四子胤禛、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胤禵,这四个人聪明才干,功力悉敌,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
论天姿英毅,秉性深沉,就该皇四子第一。这皇四子就是雍正帝,按照史家惯例,未登大宝之前,只能称他作皇四子。
皇四子瞧见胤禩、胤禟、胤禵都各礼贤下士,结交朝臣,替自己延誉,他却一眼看破,知道文人极少实力,缓急不很可恃,遂别出心裁,乔扮作贩子模样,闯走江湖,周游各省,无非是物色英雄,延揽豪杰。在山东道上认识了个年羹尧,侍卫班中交结了个鄂尔泰,大大地得益,更从豪商大贾中认识一个李卫。皇四子见自己搜罗的人才都很可靠,于是埋名隐姓,混迹风尘,更来得高兴,不意在杭州地方被陈景希巨眼识英雄,一句话就道破,皇四子当时也猛吃一惊,因恐被人看破,故意做出安闲的样子,回到隆大号中,回想前因,不禁隐然自负,忖道: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胡思乱想,妄冀非分,哪里知道帝王自有真,我自有我的福气,相貌生就,尔等何能争夺。从杭州回京,就飞召心腹豪杰,限日到府,商议大事。
原来皇四子的府第在北京安定门内,称为雍亲王府,因皇四子已封了雍亲王也。这座雍亲王府,宏敞宽阔,为各阿哥府第之最,共有六所正殿、八九所配殿,殿高十丈,广及数亩。寝殿之后,又建有花园,园中假山、池塘、亭台楼阁,无不咸备。府内东南隅,建有一所很大的院子,住的都是五湖四海英雄、五岳三山豪杰,走脊飞檐之辈、谈兵说剑之流。你道王府中怎么会容留匪类,原来皇四子蓄意举行大事,都是平日纡尊降贵招来的。内中最厉害的,就是血滴子队。这血滴子是一种新鲜兵器,外看是个皮囊,内中藏有利刃,有个机关可以启闭,行使起来,只消走到人家背后,轻轻一罩,机关动时,那颗脑袋,早已摘取在囊中了。发明这血滴子的是个很巧的巧人,姓云名叫云中燕,皇四子就派这一班血滴子内探宫廷,外探各省,千里一室,瞬息皆知。所以各皇子中要算皇四子最为机警,各王府第,要算雍亲王府最为机密。
这日,皇四子从杭州回来,立刻发出暗号,飞召心腹英雄,商议要事。众英雄接到暗号,不敢怠慢,都各克期赶到。皇四子就在那所大院落里,开一个秘密会议。皇四子道:“我新从杭州回来,想起从前两桩事情,很有感触。一件是翰林院编修何义门,这何义门不但是个读书种子,也可算得当今的人望,怎么说他交结八阿哥,并将女孩子送给八阿哥做养女,后来奉旨严查,检勘他的书籍,究竟何尝有狂谬文字,这是一件。还有一桩,是翰林院检讨朱天保的奏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内中有‘皇太子圣而益圣,贤而益贤’两语也,无非误听伊父朱都纳狂言,信为真确,究竟何尝有研究的价值!似此种事情,我也记不胜记,我的心腹人员却都当作天大要事,巴巴地报与我,我之所以不斥他们,就恐他们因此怠于报告,有误要公。从现在看来,都因宫中府中相离太远,消息不能灵通,致有多重误会。要免除这许多误会,非设法交通不可。你们大家想想,可有甚好法子,可以交通宫府。”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语。皇四子再三询问,血滴子首领云中燕附耳低言说了好一会子话,只见皇四子不住地点头,候他说完,随道:“你先去勘了地势,打一个样儿来,我们大家商议商议,再定吧。”云中燕应诺,大家散去。
云中燕也要走,皇四子道:“我问你,开筑地道的法子,你怎么想出来的?”
云中燕道:“也不过随便想想。王爷瞧此计如何?”
皇四子道:“乾清宫原有一条地道通向别处的,你不曾知道么?”
云中燕道:“不曾知道。”
皇四子道:“你这计划很好,我已想过,新地道从咱们花园中开掘,只消稍稍偏西,就好与旧地道接通,这么办理,省去不少工程呢。”
云中燕道:“旧地道开至哪里,倒要王爷指示呢。”
皇四子道:“这可难了,大内的地道,何能常常走动,我不过小时光走过一回,约略还能记忆,要我明白指示,如何能够?”
云中燕道:“只要能够约略记忆,就好办了。有地道的地方地是空的,所以下面有地道,上面用棒击起来,就有咚咚之声,如在楼上一般。王爷既然约略记得,指示了方向,我自会寻访。”
皇四子大喜,当下取出皇宫地图,指给云中燕道:“这里就是乾清宫,记得由此往南,有一条地道,经过的地方仿佛是上书房、文华殿,从这里到那里,那一端已在西华门外面,你去勘一勘,勘明白了再定办法。”
云中燕允诺,自去秘密查访,谨慎办理。查了两日,旧地道的路线已被他查得,报知皇四子。皇四子道:“从花园中开筑,偏西斜出,最为直捷,经过的地方,八阿哥家、九阿哥家、十四阿哥家,都是很要紧所在,咱们决计这么做吧!”
云中燕道:“王爷既然定了计划,我就打起图样来。”说着,舒纸伸笔,嗖嗖地绘画。云中燕真有能耐,霎时之间,地道图画早已绘就。
皇四子瞧过大喜,连声夸赞,云中燕愈益起劲。皇四子道:“图已经打就,如今要商议开工的法子了。”
云中燕道:“这件事只消交给我去办。”
皇四子道:“你如何办理?”
云中燕道:“王爷城外有不少的庄子,传谕庄头派一百名精壮庄丁来做活,我只说查得花园中有前朝窖银,掘得了分一半赏做活的,那么他们做活自会踊跃。等到掘到旧地道时光,就停止工作,我就督同血滴子队亲自开掘,这么秘密进行,谁又猜得到咱们开掘地道呢?”
皇四子道:“难为你想得周密,我就交给你办吧。”
从此之后,云中燕逐日督工,监视工作,无非是锄锸并下,邪许之声,昼夜不绝了,无新奇事迹可记。皇四子起初也还高兴,亲来察看,三五日后也就暇怠了。
皇四子是活动惯了的,依旧乔装改扮,混迹风尘,刺探时事。一日,在杨村一家酒店中,遇见一个算命先生,那先生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大言炎炎,卖弄他的本领。两个同坐的人,一个五十左右年纪,一个不过二十来岁。
五十来岁的那个道:“不信竟这么的准。”
那先生道:“如果时辰准的,自然极有凭据。那五行生克,变化无穷,在一知半解的人,不过知道生我是父母,如水生木,木生火,我生是子女,如火生土,土生金。克我为官,譬如我是个金,火能克金,见了火我就怕,火就是金的官。我克为妻,金能克木,木见了我就怕,木就是我的妻。比肩是弟兄,其实内中还有种种变化,即如明太祖、沈万三、摇铎老人,三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三个人的际遇却大大不同,一个贵为天子,一个富堪敌国,一个乞丐终身,其故就为同是鸡鸣。丑时,明太祖出世的当儿,鸡声初唱,其头向上,得天气之清,所以做了皇帝;沈万三出世,鸡声中唱,其首已平,得人气之和,所以做了国富;摇铎老人出世,鸡声终唱,其头已下,得地气之浊,所以做了乞丐。同是一个丑时,同是一声鸡唱,先后高低之间,就有富贵贫贱之分了。”
皇四子听到这里,不禁失声狂笑,隔桌上三人听得笑声,齐都惊起。那算命先生竟就站起身来请问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