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开始,我在北大附中开设说理写作课程,希望以写作的方式来培养高中生的批判性思维。这门课断断续续,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在这并不算长的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对新闻、对社会、对未来的心态也与从前不同了,一些之前可以冷静探讨的话题变得非常容易引起舆论对战。这些都真切地影响到了我的课程。
刚开始的两年,我很强调写作要“表达真实的自己”。那时学生最大的写作障碍并不是没有想法,而是被“应试”框久了,套话成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不敢说。在持续的鼓励下,学生才能开始向内探索真实自我。但现在的状况很不同,互联网环境在近几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几届的学生正是在小屏幕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手机网络的便捷、短视频在各领域的全面入侵,使我们时刻都能获得资讯,但更难了解完整的资讯。我们看似比之前拥有更广的视野,实际上看到的内容多半雷同,资讯数量的增加并不代表资讯类别和角度的多样。好比一个动物园,之前的面积很狭小,只有一头羚羊、一只鹤鸵、一匹斑马。现在它扩建了,面积大得很,收纳了一百只动物,但看来看去一百只全是羚羊。与此相对应,观点的发表也变得更容易,想法的交锋简短而快速,很少有人会细致地分析并阐述观点,双方往往在只言片语之后就给对方扣帽子、下判断。同时,人工智能的逐步兴起使我们有了思维的助手,同时也交出了一部分思考的权限。人们似乎容不得自己闲下来仔细思考,就急着获取下一个信息,发表下一条评论。
这些状况也使我必须做出改变,不仅呼唤“真实”,更强调“自控”和“负责”。浸润在大量没有重点,仅为制造对立的网络对骂中,我们见惯了“真实”的喷子,却更难找寻负责的发言。大多数时候,我们难以坐下来严肃且冷静地讨论一个问题、一类现象、一种社会思潮。
有些发言看起来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但批判性思维不仅突出“批判”这一条边,更需要基本的道德、良知和温度才能构成完整的图形。例如,张桂梅老师面对来给她送礼的学生说“我最反对当全职太太”,有人立刻质疑:“凭什么看不起家庭主妇?”张桂梅老师面对的是偏远山区这样一个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的环境,她最希望的就是学生们能走出大山、经济独立,不要重蹈母辈那种生孩子、干家务、一辈子无法翻身的覆辙。看到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学生到头来还是生孩子、干家务、无法经济独立,她的气愤完全可以理解。单要从“不重视家务劳动价值”这个角度苛责她,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有时,在课上学生很戏谑地评价一些严肃的文学作品,让人感到非常生气,但反思起来,“娱乐至上”的思维惯性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内卷”的巨大压力之下,人们很渴望有一个释放的出口。但是,当这个出口成为对严肃问题的娱乐化讨论和不深入思考的公开写作,舆论场就会变得不安全,拓宽的发言渠道逐渐被走成一条窄巷。不论何时我们都需要非常谨慎,以免被抓到任何不经意间露出的破绽,被指摘甚至被网暴。
著名作家张大春曾被提问,什么对写作最有伤害?他回答说:不经思索地说话,以及经常听那些不经思索而发表的谈话。
而这恰恰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如何进行思考,如何形成观点,如何将观点表达出来,再次合而为一,成为最棘手的事。我回看说理写作课的1.0版本,感到它需要一次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