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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光一样

曹利民

1

挂了电话,吴枫脑子里还乱哄哄的,并没有发现自己眼前站了个人。那人连珠炮似的冲他说了好几句,他只听清了“不加班”三个字。他定了定神,一张黑红发亮的面孔横在面前,像电烙铁似的冒着热气。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张英英,感觉面前这张脸陌生得很。

吴枫深呼一口气,说,什么事?

我家里有事,晚上不加班了,张英英说。

这几个月都没见你加班,到底有什么事?

我公爹生病了,张英英瓮声瓮气地说。

三个月前就听你这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到现在还不能自理?

张英英看他一眼,把头转向一边,说,这次不是腿,是得了肠炎。

你家里没有别人了吗,要你三天两头地请假?要是个个都像你,我这厂就该关门了,吴枫说。

张英英转过头来,脸上又扭动起来,说,我说了不加班,就不加班。说着话,她转身离开了,把一把工具钳“砰”地砸向地面。

远远地,吴枫看到车间主任刘芸芸气喘吁吁地朝着这边跑来。他看了一眼张英英的背影,又看向刘芸芸,说,你咋不管管她?

在张英英找他之前,吴枫一早已经接了三个催货电话。前两个客户被他磨了一阵子,最终同意延迟几天交货,最后一个则摆出油盐不进的架势,说,说好几天交货就该几天交,交不了货就是违约,要赔偿损失。这人的大嗓门一炸一炸地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头大,正想着怎么安排人手,张英英又冒了出来。

刘芸芸站在吴枫对面,喘着粗气,抬起右手推了推鼻梁,又摸了摸鼻头,说,我跟她谈过好几次话,也问过老王,说她老公在南方打工,被企业留在那边过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她家里都靠她一个人。

去年秋天,张英英来求职时,是跟着男工老王一起来的。吴枫本来只想招个男工来帮着做杂事,当老王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有种瞌睡有人送枕头的感觉。他只注意到眼前的男人,这人看上去身子壮实,手上应该有把子力气,这样的人做不了技术活,但是做杂事刚好。哪知道,男人指了指他身侧的女人,意思是要找工作的人是她。吴枫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那女人个头不高,又黑又瘦,不是理想人选。他厂里确实缺人手,忙不过来时会找外人来“打突击”。“打突击”工钱高不说,要是时间跟别的厂家冲突了,就凑不足人手。总结经验之后,他决定招两个人固定下来,免得一有事就手忙脚乱。

男人看出了他的疑虑,说,我刚看过你们的车间,女工的活儿不重,她肯定能干。吴枫说,我这儿缺男工。

吴枫原是一家电气成套厂的工程师,从原单位买断工龄后,有家镇办企业聘请他去做技术指导。开始时,吴枫没有觉得哪里不好,老板对他很客气,工资、奖金都给得高,还时不时有老熟人来找他画图,请他去解决难题,这些都是有偿劳动,他还能挣些外快。但是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那家厂所在的镇离城区较远,单程就要花费一个多小时。他每天早出晚归,白天很少在家,儿子上初中后就进入了叛逆期,在家不服妈妈管教,到了学校也淘气,班主任三天两头地找家长,他老婆一个人难以应付。他感到迷茫,有朋友提醒,儿子淘气点不要紧,慢慢引导就好,反倒是他的状态需要改变。他清醒了一些,但又有些无奈,自己忙忙碌碌的状态确实不好,但是该怎么改变呢?又有业务员来请他设计,说,吴工,你技术厉害,但是脑子不厉害,我要是你,早就自己干了。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厂里的几个业务员和车间主任已经先后在工业园区租了厂房,做起了电气成套产品的加工业务,有的已经准备买地建厂、扩大规模了。

合同到期后,吴枫不再续约,到城区租了间小厂房,请了两三个人,以图纸设计和产品检测为主。不久后,就有人找他加工成品,他做了几笔后,发现利润不高,这个行业在本市已经处于僧多粥少的态势,要想从中分一杯羹,既要报价低,还会被同行嫉恨。经过一段时间的市场调研,他又发现多数厂家的技术力量薄弱,设计的图纸错误百出;市场上的电气成套产品,不管是大的配电柜还是小的配电箱,多数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式,早已跟不上新兴企业的需求。他跟几家新兴企业的主管交流过,根据他们的需求对设计进行了改造,推出的新产品大受欢迎。不仅找他的业务员多了,不认识的厂家也找上门来谈合作,他也顺势到北区租了现在的厂房。

新年开始后,订单多起来了,刘芸芸时不时吐槽人手不足的问题。她负责带人按图纸要求安装箱柜内部的电线和零配件,这是一道细巧活,最费工时。她带着几个女工天天加班,还是忙不过来,时间一长,女工们喊吃不消,纷纷要求休息。这么一来,吴枫不得不找外面的工人来“打突击”,但是用他们并不合算,只好又招了几名女工。女工多了也有烦恼,有人喜欢拉家常,有人喜欢跑厕所,有人接电话一接能接半个小时,还有人要提前回家照顾孩子。这些都让吴枫头疼,他就想再招一两个男工。

男人说,你别看她瘦,但是能做事,也是实诚人。吴枫还是没有松口。到最后,男人说,如果你能收下她,我也一起留下。就这样,吴枫把老王和张英英一起留了下来。开头一阵子,两个人做事都很积极,特别是老王。张英英就跟在刘芸芸后面做些夹线头、拧螺丝之类的活儿,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元旦前,张英英说她公爹摔伤了腿,隔三岔五地请假不说,还拒绝加班。

刘芸芸将眉头皱成一团,说,吴工,这个月有几个人请了假,她们以前可不这样,都被她带坏了,这样下去可咋办?

吴枫说,要不你问问看老张有没有时间?

老张本来是国营厂的小青工,企业改制后,他先是跟着老师傅给小企业“打突击”,老师傅退休后,老张成了那一拨人的领头人,专门给人“打突击”。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吴枫一般不找他们。

刘芸芸“嗯”了一声,说,听说老张他们的工钱已经涨到每天三百了,是过年后才涨的。

吴枫很惊讶,之前老张他们的工资单价是二百,前年涨到二百二,去年涨到二百五,没想到今年一下子跳到三百了,这还是八小时的工资,如果下班后加班四小时,就得再加一百五。他说,咋一下子涨这么多?

刘芸芸说,本来东边那家厂说好给二百七,老张已经答应了,但是西边这家厂接到个大单子,就找到老张,说给三百,老张就回掉那家到这家来了。

吴枫“噢”了一声,想问西边那家厂撞了什么好运能拿到这么大的订单,再想想刘芸芸未必知道内幕,就换了话题,说,你跟老张说,我们跟他不是一次性交易,每天给二百八可行?

刘芸芸答应了一声,好的,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她有点忸怩地说,吴工,要不咱们也涨点工资吧,每人十块就够,这些人越来越不好管了。

吴枫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要涨工资?他们三番四次地闹,多半是嫌工资低,只是这个月有点困难,等许龙飞那笔款子到账就涨,不会拖很长时间。

刘芸芸的眼睛亮了,她知道许龙飞是他们的稳定客户,付款一向准时,说,我马上给他们放个话。

吴枫朝前走了几步,看刘芸芸跟着他走,问,还有什么事?

刘芸芸脸红了,低下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吴枫的心跳加快了半拍,他一直把刘芸芸看成心腹,给她开的工资也比车间工人高得多,每到年底都要涨一次,加班工资也是水涨船高,按理来说她不该有什么事啊。刘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耳朵根子红了一点,低声说,他们几个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能让厂里缴社保费?

吴枫想起来了,之前他跟刘芸芸等人签约时,本想按规定给他们缴社会保险费,但是他们不肯,要求厂里在工资总数基础上,每年把社保费折算成一万块钱,由他们自己缴纳,这样他们缴费后还能剩下一点。他知道这样做不合规定,但他知道有不少企业在这么做,就没有反对。不过,社保费缴费基数年年上调,每年早已超过一万元,他们又后悔了,又想让厂里缴纳。去年底,刘芸芸提过一嘴,当时吴枫没有明确表态,本想拖几个月再说,没想到这会儿他们又提了。比起张英英那种直来直去的硬茬子,他更担心刘芸芸这样的软刀子。以前刘芸芸曾因身体不舒服休息,工人们有的说不知道怎么放线,有的不清楚下一步做什么,还有人甚至连工具都找不到。真要是惹刘芸芸不高兴了,车间的生产会乱套。他说,这事我记在心里了,等许龙飞的货款到账就给你们办。刘芸芸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吴枫这会儿正对着大门口,看着马路对面的建筑群,有点郁闷。四年前他来租厂房时,对面那家厂只有一幢楼房和三大跨间车间,如今人家壮大了数倍,成了园区的龙头企业,他还是个苦撑的小业主。他又盘算起工人调资的问题,这事已经迫在眉睫,但也不算很难,几个客户欠着他的货款,单是许龙飞那笔货款就是二十万元,到账了就可以解决问题。许龙飞是本地人,是吴枫的大客户,在新疆做电气生意,从不拖欠货款。只是这一回,他从年前拖到现在仍没有音讯,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他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几年相处下来,许龙飞这人表面温和实则猴精,过年、过节时会在工人群里发红包,从新疆回来到厂里来玩,还会给工人带一堆红枣、葡萄干、无花果干。女工们做许龙飞的单子时也特别仔细,男工们谈起他也是一脸膜拜。这几年,别人订购的箱柜或多或少出现过接线错误之类的问题,但是许龙飞订购的箱柜从没出过问题。这样的人就算有炮弹打来,都会弹跳着避开,肯定不会有事。

吴枫掏出手机,想给许龙飞打个电话,看到添加微信好友提示,点开——你好,我是税务分局的杨树林,负责片区的税务服务。吴枫心头一阵烦躁,他不喜欢跟政府的人打交道,特别是税务的人。新建电气城的小高说,之前政府招商引资时,说是有政策优惠的,结果税务局的人找上门来,讲政策、说道理,最后他们一分不差地补齐了税金。小高还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他们都会一遍遍跟你强调依法纳税,说得我们好像都想要偷税似的。吴枫按了手机,他这会儿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手机依然在震动,原来是他按错了键,点开了一条新闻。画面上,冲天的炮火之后,荷枪实弹的俄罗斯军人进入乌克兰。吴枫叹息一声,关了新闻。这则新闻他几天前就看过,冲突与战争发生在遥远的他国,与他所在的苏中小城没有关系,与他这个小企业主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2

陈瑾仰头盯着天花板,看着横平竖直的边框石膏线,脑中画起长方形、三角形、菱形、梯形之类的图形,后来浮现出那只白色税控盘的样子,耳边一直在嗡嗡嗡地响着。

这声音就像变异的蛙鸣声或虫鸣声,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一声接一声地撕扯着她的脑神经。她朝向房间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异常。她以为楼下有剪草机、挖掘机,走到窗边朝外看了几眼,现在还是早春,楼下的草坪一片翠绿,只有几只鸟儿飞飞停停,连个人影都没有。等她意识到这声音与外界无关,而是来自自己的左后脑时,她不禁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呢?随即又自嘲,这两天事情多,刚刚又费力翻箱倒柜地折腾过,躺一会儿就好了。她顾不得整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柜,拉开被子躺下。闭上眼睛后,脑子里面的鸣叫声似乎更响了。过了一会儿,脑子里的嗡嗡声变成了突突的轰鸣声,她索性睁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傻傻盯着天花板看,难道那东西会飞上天花板吗?她摇了摇头,任由那只长方形的白盘在脑中放大,它像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脑神经。

陈瑾是一家国企的办事员,工作轻松,时间也相对宽裕。丈夫创业后,请了经验丰富的老会计做兼职总账,为了节省费用,她自己学着做报税方面的事务。前几年,厂里的业务量不大,会计业务少,她每次整理小半天就完成了。现在厂里的业务量翻了几倍,她每个月都要忙上好几天,这期间要是再遇上点儿其他事,就容易出错。但是不管出什么错,这只白盘从没出过错。这只盘是厂子开办后她到税务局领用的,上面存着自家小厂这几年的开票信息,一直插在家里电脑主机的插口上。最近一次开票时,她发现盘不能正常登录了,就把它拔下来塞进背包里,准备去咨询一下,但是去之前她发现盘不见了。

她又看了一下背包,从棕色表皮到包带、金色拉链、浅棕色隔布都是好好的,连一个小破洞都没有,不存在漏东西的可能性。那只长方形的白盘与自己的巴掌差不多大,搁包里一眼就能看到,这几天也没人动过这包。她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行程,试图从记忆里翻出点痕迹。她上周五早上出门前,把它从家里的电脑接口上拔出来,塞进背包去上班,后来科长要求写整改材料,她一整天都没能去税务局。今天上午她瞅着单位事不多就请了小时假,准备去税务局,但是临出门前发现盘丢了。周末两天也没有特别的事。周六上午她就去了一趟人力资源市场,其余时间都在家。在人力资源市场,她记得背包一直背在身上,整个招聘过程也没接触几个人,不可能丢东西。她回来后既没有外出,也没有接触外人。她先是怀疑盘落在单位里,翻看了自己的办公桌和衣物柜,又问了对面的同事。同事笑了,那东西又不是现金,小偷都不会拿。尽管这样,她还是趁同事上厕所的间隙,悄悄查看了同事的桌柜,又扒开自己的包,翻来翻去地找了好几遍,仍是一无所获。后来她又觉得多半是落在了家里,就匆匆回了家,先在电脑桌上翻看,又到床头柜、沙发、沙发柜、换鞋柜等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

看着凌乱的床头与地板,她有些眩晕。这阵子,自己的记忆力越发差了,经常拿着手机找手机,锁上门后找不到钥匙。更离谱的是,上周竟把一摞票据装进信封后放进抽屉里,起身接了个电话就忘了,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个星期,竟发现还在抽屉里。这一次,她丢的是开发票的软件盘,比上次丢票据还让她心急。这只白盘上有自家小厂自开业至今的所有开票信息,万一找不到,可不就开不了票,也报不成税了吗?更重要的是,如果上面的信息丢失了,到哪里去查找往来单位的账目?厂里欠别人的材料款不多,但是没有收回的货款还有不少,万一发生法律纠纷,自己都没有证据。想到这里,她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电脑桌、床头柜、沙发、沙发柜、换鞋柜,甚至还趴在地板上,把耳朵贴在地板上查看床底。她的手臂与身上都脏了,那只白盘仍然没有找到。

她开始仔细回想那天的招工过程。丈夫吴枫的厂子不大,只租了一个跨间,工人也只有十来人。请老会计帮着算账后,他们发现,这年头人工贵,看门打杂的一个月要三千元,稍微会点手艺的至少要五千元,加上社保费、奖金、过节费什么的,一年下来就是八九万元,大师傅还得再加两三万元,还是计件制稍微划算点。话是这么说,大多数订单都催得急,人手不够,吴枫自己顶上去干也不够,还得找些外人来“打突击”,最后一算账并不划算,还得多招几个工人。因此,她打听到周六上午开放人力资源市场,招工这事她就自己做了。

那天一早,陈瑾带着做好的招工广告牌进了大厅。大厅里人流一直稀稀拉拉的,来应聘的还没企业的工作人员多。几个中年人走过摊位时,问了一下工种和工资就走过去了。她有些傻眼,三月应该是招工旺季,怎么会这样呢?左边摊位上的中年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宁愿去当售楼员,轻巧干净,一年下来能挣一二十万元,甚至更多。房子不好卖了,他们就去商场当售货员,哪有几个想进厂当工人的。有个从摊位前走过的女工插上话来,这年头但凡有手有脚、有点力气的,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意把孩子送车间干活,又苦又累,工资又低。陈瑾一愣,想想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就指望孩子大学毕业后能到上海或者苏南做个白领,从没想过把孩子送到工厂当工人,哪怕是在自家工厂。那女工站在摊位前,盯着陈瑾的眼睛说,我留下号码,如果你们厂要用人就打给我,好吗?陈瑾先答应下来。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五十来岁的女工,问她招不招人。她问,做过电气厂的活儿吗?两个女工摇摇头,说,没做过,我们一直在工厂干活,可以做杂工。陈瑾说,要不你们先看看其他单位吧。她有些气馁,丈夫的本意是招男工,最好是年轻人,年轻人容易上手,工资要求也不高。

眼看时间已经不早,进门处来了两个男孩子,她不禁朝着他们招手。一个男孩走向另一个摊位,另一个男孩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岗位介绍表就问工资是多少。陈瑾知道这会儿不能报低,就把底薪、奖金和社保费都加上去报了个数。年轻人摇摇头,连电话号码都没留就走了。左边摊位的中年人说,这些年轻人恨不得一下子拿到七八千元,但是他们什么都不会,根本不值这个价,再说工资是不能拖欠的,要是再开高工资,企业就撑不下去了。陈瑾深以为然,工人工资年年上调,每个月发工资都要准时,如果给普工涨到七八千元,再加上保险费和奖金,一年下来一个人得要十万元,大师傅更多,算下来还不如关门给别人打工了。过了一阵子,那两个女工又过来了。她看着她们一脸期待的样子,有点不忍,就留了联系方式,让她们回去等通知。后来,招聘会还没到结束时间,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也只好回家。

她准备起身再翻一遍背包时,感觉自己有些错乱了。长方形的天花板白得有点刺眼,看上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天花板,只在四周加了一圈石膏板,中间也只有一盏吸顶灯,就连灯罩也是简单明了的白底黑边正方形。当年她买这套房时跟父母借了钱,后来装修时又厚着脸皮跟父母借了点儿,才凑够买瓷砖和涂料的钱,墙壁做了最简单的刷白,天花板也只做了“双眼皮”。后来他们有钱了,怕麻烦没有改动。她一直都觉得住得安稳自在,身子不舒服或是遇到烦心事,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睡一觉就会好许多。但是现在,这一招失灵了,有些毛毛糙糙的东西从身体的隐秘之处冒出来,向全身蔓延,迅速变粗、变硬,撕扯着全身的神经与血肉。

吴枫进家门时,屋里暗着,他摸索着找到开关,一瞬间亮了起来,书本、纸笔、票据,还有电脑与电脑线都乱七八糟地或倒或歪着,老婆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肚子上胡乱地搭着被子的一角,上半身和脚丫都露在外面。这情形让他想起厂里女工们午休的样子。他朝后退了小半步,冷不防左边身子撞上了门框。一阵疼痛袭来,他一手抓住门框,才稳住有些发麻的身子,边揉着左胳膊,边看向床上的陈瑾,你咋了?

眼前明明是温馨的卧室与柔软的床垫,老婆却睡得像厂里那些不修边幅的女工——那些疲倦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工厂角落或机器边,毫无美感可言。以前老婆进了卧室,他总想悄悄跟在后面,偷看她脱衣服或换衣服的样子,然后把她扑倒在床上,老婆总会笑着骂他像豺狼、像虎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欲望削弱了,甚至豺狼虎豹只在心头闪烁一两下就没影了,他已经想不起来上回跟老婆亲热是哪天的事了。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觉得自己生命里的光与热在一点点地耗干。

听到动静,陈瑾像截弹簧似的从床上直起身子,头发蓬乱,眼泡肿胀,问,你吃过了吗?锅里给你留了饭。黄色灯光里,吴枫又看了一眼老婆,有点吃惊。她肿胀的眼泡下,松垮的脸皮像随意搭在晾衣绳上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薄衬衫布,似乎随意一扯捏就能被扯走。他这才发现,老婆已经变得这么老了。陈瑾揉了揉脑袋,说,唉,也不知道咋回事,头嗡嗡地响,腰也犯酸,一到床上就想睡觉。吴枫说,你别老躺着,明天去医院体检体检,看看哪儿有毛病。陈瑾说,上周才去过医院,什么毛病也没有。

吴枫去厨房里的蒸锅里拿饭菜。等他把饭菜端上桌子,陈瑾已经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坐在他对面。灯光下,她双眉间多出一道深长的皱纹,她问,有没有看到我的白盘?吴枫说,那东西我碰都没有碰过。陈瑾摇着头叹了口气,这种东西一般不带出门,没道理就丢了。

吴枫扒了两口饭,又夹着一筷子菜吃下去,他看着陈瑾皱成一团废纸般的眉眼,放下碗筷,说,别叹气了,我替你问个人。他打开微信,点了几下,又想着这会儿已经太迟,对方不一定能看到信息,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愿意回复。想到这里,他把手机放到一边,继续扒了几口饭,说,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咱们还是再请个专职会计吧。我总担心你这“半吊子”什么时候弄出个岔子来,到时候被罚款或是被降级什么的,可就得不偿失了。

陈瑾拿来双筷子,挑了鱼刺,把鱼肉夹给他,说,我虽然业务不精,但是总账已经请了老会计做,每个月去办税服务厅报税也都有人指导,肯定不会出问题,等过几年咱们还完房贷再请会计吧。吴枫没有再说话,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更没有停车位,他每次要把车停好远再步行回家。前年陈瑾扭伤了脚,上上下下地折腾了好久,这才决定换房。他们在新区买了一套大点的电梯房,付了大半房款,剩下的办了按揭。原计划卖掉老房付清尾款后再买装修材料,但是新房因为疫情拖延了工期,要到年底才能拿到,现在住的房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卖,贷款还得按月还,就只能缩减开支了。

看到他的脸色松动下来,陈瑾说,现金不同于总账,要求人家坐班的话,工资低了人家不肯来,开高了咱也不划算。儿子刚上大学,谈对象和结婚都是眼前的事,要是以后工作能定在大城市,还要替他买房,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说到这里,陈瑾拍了拍脑袋,看我这记性,还有件事,你爸说头晕,你妈让我明天带他去医院检查,明天我单位有事,你有时间去陪吗?

吴枫“啊”了一声,他天天忙得跟上足了劲的发条似的,根本没时间顾及父母。他想了想,老爸身体一向健康,这种检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拨通了弟弟吴宇的电话。在他好一番解释后,弟弟才同意了。陈瑾撇了撇嘴说,看你这好兄弟,你爸妈帮他们带孩子、烧饭,就连他割个阑尾,老两口都是把汤汤水水烧好了送到医院。他这阵子闲着没事干,让他陪老爷子去医院都要说半天,他又提什么要求了?吴枫没有吭声,陈瑾继续嘀咕,吴宇这些年不停地折腾,你爸你妈不停地给他收拾烂摊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她还想说,小叔子再这样下去,公爹和婆婆都难以长寿。看到丈夫的脸色,她收住了嘴。吴枫说,他能干什么,爹妈的退休金加起来也就那么多,随他们吧,只要爹妈高兴就好,这样我们也能省点心。

轰炸声从电视机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随后响起,俄军对乌克兰位于利沃夫州的军事基地亚沃洛夫斯基训练场发动空袭。吴枫去拿手机,弟弟刚才说,去医院还要打车,他又没车,要他发个红包。他得背着老婆发红包,不然又会被数落一阵。他发现税务局那人的微信好友已经加上了,于是发消息过去:请问,开票用的税控盘丢了咋办?很快,那边回了消息:到一分局办税服务厅换盘就行。

看着吴枫推过来的微信名片,陈瑾笑了,看我这脑子,这个人不是我那个税务群的群主老杨吗。春节前就加了她,把她拉了进去。这几年加的微信群太多了,每天有那么多消息,这几年她的眼睛开始老花,看书、看手机都比较费力。但是,自打进群后,她发现老杨经常在群里发各种通知,告诉大家各种事宜,比如这个月申报延迟几天,还有哪些企业没有申报,有时还要大家填报调查信息,等等。总之,这老杨就像个管家婆,每件事都要重复几遍,对于陈瑾这种记性差的人却正合适。

3

一早进门,吴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电线和套管横七竖八地扔在车间绿色地坪上,而且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做事。看来又有人请假了,他心里跟装了一堆乱线头似的乱得不行。

签下这单时,对方没有还价,吴枫有点惊喜。跟他合作的几个老板每次都把价格压得很低,难得碰到不还价的。出于谨慎,他问对方还有什么要求,对方说按合同规定的期限发货就行。吴枫估算了一下,这批货里小箱子多,大柜子少,多数零配件厂里有备货,外壳两天能到货,剩下的零配件一两天内也能配齐,要是抓紧点,应该能赶出来。没想到签下合同后,上一批发出的产品出了问题,他不得不带着两个工人赶去上海,到了现场才发现是对方的工作人员操作失误。他只得耐心给对方作了讲解,又连夜赶回来。他让两个工人上午在家里补觉,自己有心事睡不着,索性早起来了厂里。

手机响起,是催货的客户。吴枫说,不是说好一个星期吗?对方说,已经第三天了,我问一下进度,明天能出货吗?吴枫说,不带这么急的,还有零配件没到货。那人急吼吼打断了他,说,我这边急。吴枫叹了口气,说,你这批货里小箱子居多,看上去简单,但是最费工。单是外壳,从下单定做到做好运来就是两三天,还要请师傅放线、做铜牌,安装完成后还要检验。对方又急吼吼打断了他,七天就七天,到时必须发货,不然就算你违约。吴枫也急了,我们签合同时约定了货到付款,你也得守约。对方挂了电话。

吴枫喊来刘芸芸,问,我不是说了下月涨工资吗,一个个又咋了?刘芸芸的脸红了,说,我已经跟他们说过等许龙飞的钱到账了就涨工资,他们有人不信,说现在形势不好,谁知道钱什么时候到账。说罢,她抬头看着吴枫,说,这不是还有零件没到货吗,张英英的孩子发烧了,她要带孩子去医院挂水,大姐和小美家里有事,我同意她们休息半天,还有老王说要去看他老妈妈,我马上问他回来没有。吴枫说,你再给他们几个打电话,再问老张这两天能不能带几个人来,要三百就给三百吧。

刘芸芸走后,吴枫打电话给小高,怎么还没发货?小高说,店里差点东西,昨天从浙江厂里发的货,发的加急,中午肯定到。小高是浙江人,比吴枫小七八岁,对吴枫很客气,常约一起吃饭,吴枫推不过,去了一两回。上回他们在小马饭店,小高两杯啤酒下肚后,对两个新来的服务员吹牛,说吴枫的生意越做越大,快成大老板了,引得服务员对着吴枫抛媚眼,争着给他倒酒。吴枫拦也拦不住,最后还是小马姐出场,两个服务员才悻悻地走开。小马姐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她们可不是看上了你们,不过是为了那点酒水提成。小高口齿不清地说,知道呢,这年头谁不是为了谋生,不是谁都能成为老吴。想到这里,吴枫苦笑,小高要是现在来车间,就不会说那话了。

午后,出差的两个工人来上班了,请假的几个人也来了,老张也带着三四个人来了,小高配置的零配件也到货了。吴枫拿来图纸,让刘芸芸赶紧给女工分工,他自己则加入了男工队伍。车间里忙碌起来,女工们开始分线布线,男工们给外壳打孔,老张带着几个人做铜牌。吴枫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半成品箱柜之间,给工人们打下手。

手机再次响起,吴枫腾不出手来,也不太想接,他怕又是催货的。这批货本来就没多少赚头,用了老张那拨人,利润更没多少了,但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没得选择。说明情况后,老张几个都上了手,这些人熟门熟路,干起活来也是真的卖力,看来开高工资也有好处,免了不少麻烦。手机还在响个不停,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还扶在老王正在打孔的一台大电柜上。刚“喂”了一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吴,忙什么呢,半天不接电话?他“嗯”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是许龙飞。

吴枫忽地精神一振,有种口渴喝到温开水的舒爽感,示意老王自己扶好柜子,走到一边说,许总啊,你可算想起我了,之前打过你电话你都没接。许龙飞“噢”了一声,兄弟,我这阵子在忙大事,你知道俄乌冲突吗?吴枫说,知道,电视上、手机上天天有,我这儿的杂工和传达室的天天谈,就跟谈弟兄们打架似的。许龙飞说,你不能听杂工跟门卫谈,要看到国际形势带来的新商机,让咱们中国制造显神威。吴枫说,我这种小人物能在小地方混个温饱就算不错,要给咱中国制造扬名立威,还得靠你这样的高人。许龙飞哈哈一笑,说,托你吉言,我这回接了个发电机大单,这东西现在大火,你想做的话就匀点给你,稳赚不赔。吴枫说,要配套的柜子、箱子吗?许龙飞说,这批不用。吴枫说,切,玩我呢。

对于发电机,吴枫并不陌生,发电机与配电柜原理相通,多数发电机需要配电柜辅助使用,真要搞生产问题不大,但是要立即转产并不容易,且不说成本投入大,从进货、生产到检验都要另辟蹊径,对他、对工人都是考验,除非有长期稳定的客源才可行。许龙飞说,哎,开玩笑呢,我也在谈另一个项目上的柜子,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都给你做。

吴枫先是惊喜,想想又有点顾虑,问,多大的单?他做梦都想接大单,这类单子的利润高,但要垫付的本钱也多,而且回款时间长,他有点担心。许龙飞哈哈笑了,放心吧,这一单是我从别人手上扒下来的,只有一个零头,二百万。吴枫说,二百万的柜子,进货材料起码要七八十万,加上工人的工资和运费,那得再加五六十万,有预付金吗?许龙飞收敛了笑声,我说老吴,你怎么越做越胆小了?一点风险都不担,哪能做大?实话告诉你,我那发电机项目有一两千万,人家还没提预付金。顿了顿,他又说,噢,我刚让会计把上一笔货款打给你了。一会儿我先把柜子的要求发你,你先报个价,不用担心钱,这笔做完后面还有边防检查站,还有西北环保工程。吴枫说,是吗,那就太好了,那我就跟着你发光发热吧。

吴枫接完电话,看到几步开外原本脸色暗沉的老王和几个工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知道他们猜到了电话的大致内容。他不禁感叹,工人们直来直去,那点心思都摆在脸上,他们跟着他干活不图其他,就想多挣点钱,他这个做老板的得想办法多接业务、多赚钱,才能养得起人、用得动人。他边朝办公室走去,边打电话给陈瑾,让她查一下货款到账没有。

陈瑾接到电话有点意外,查了一下银行账户,告诉吴枫,收到了龙飞公司汇款十万元,另有十万元是银行承兑,三个月到期。吴枫有点意外,他不太喜欢这种叫承兑的东西,相当于是一张预付单,要到规定的期限才能兑付成现金,在兑付之前既不能支付工人的工资,也不能缴纳税费。他之所以资金紧张,就是因为年前有两个合作厂家给了十五万元的银行承兑,半年后到期。他本来不想收,陈瑾说,有总比没有好,半年时间也不长,他就收下了。

吴枫打电话过去问,说好的二十万,怎么只给了一半现金?

许龙飞似乎正在忙,咂了一下嘴说,哎,不是都跟你解释过了吗,我的现钱投到发电机里了,给你的是银行承兑,不是商业承兑,一点风险都没有,兑付时间也才两个半月多点,相当于现金了。

吴枫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最近收到好几笔承兑,现金有些紧张。许龙飞说,现在签合同才是最重要的,到时我再给你些预付金,对了,我刚把配电柜和配电箱的要求发给你了,赶紧报个价来。

吴枫答应着挂了电话,他感觉现在的许龙飞跟台发电机似的,说出来的每句话、每个字、每个音节都充满了闪光的因子。

他回办公室估算了一下,有了这笔预付金,基本能凑齐先期的材料款,外壳供应商是他的老同事,一般三个月结账,小高那边的零配件也可以推迟一点结账,手头赶的这批货是货到付款。当务之急,是赶紧做好那批柜子的报价,如果能把这一单做下来,有了这一大笔进项,再做后面的业务就不费劲了。想到这里,他打电话问陈瑾,现在账上总共有多少钱?陈瑾说,加上刚才的十万,就是三十万多点。吴枫说,怎么这么少?我以为至少有四五十万。陈瑾说,前几天刚发了工资,这阵子进货也用了十几万,有几家的货款说好这个月给,但是还没有到账。

说到这儿,陈瑾警觉起来,提高了声调,不会是你家人又出幺蛾子了吧?吴枫说,扯哪儿去了,我正跟许龙飞谈生意呢。陈瑾低下嗓门,说,我提醒你一下,这个月开票不少,下月要缴六万多的税费,还有去年四季度的税费是缓缴的,说不准这个月要补缴,这又是八九万,你还说了下月要涨工资,要给他们缴社保费,这一算可就没多少了。

关了手机,吴枫沉默了一瞬,陈瑾的电话让他想起一件事。今天一大早,他在厂门口见到了满脸笑容的吴宇。一见到那张笑脸,他就知道准没好事。他曾让弟弟送一只小箱子到工地,结果骑走了他的电动车,再也没有还。元旦前,还把他的客货两用车开走,说是帮朋友搬家,用过就还,结果拖了半个月才还,车身被剐了好几处漆。春节后,他要弟弟陪老爸老妈去老家出人情,弟弟又说身上没钱,不肯去,只好给他转了一千块,弟弟才哼哼唧唧地答应了。上次陪父母去医院,又要了红包。

他问,你来干吗?

吴宇笑着说,哥,这回是正事,那家保安公司的经理好像是你的高中同学,以前还到咱家来玩过,听说他们那儿招人。

吴枫说,你有时间学门手艺不好吗?保安看着轻松,但是工资才两千多点,还要值夜班。

你饶了我吧,我实在干不了工厂的活儿,保安的夜班也基本是睡觉,你就帮我一回吧,吴宇说。

4

站在医院走廊上,陈瑾低头看看浅灰与淡白相间的地坪漆,又抬头看看乳白色吊顶上的线缝,抬头按了按后脑勺,试图让脑袋里的轰鸣声减缓一些。还没有到夏天,她的脑袋里已经有好多只知了在叫。就算在白天,在人来人往的病房走廊上,叫声也是那么尖锐,甚至比之前更刺耳,类似于用电钻打螺丝的声音。

陈瑾这两天加紧做完了单位的报表,跟科长请了小时假。科长半开玩笑地说,又去忙你家公司的事啊?赚了钱可得请我们吃饭。陈瑾说,好的。科长“切”了一声,你都约过多少次了?陈瑾说,这回是真的。她说着话,赶紧出了门。她本想到税务局办事,眼看这个月的申报截止期将到,还有客户在催发票,这事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出电梯时,婆婆来了电话。说公公上周检查没有发现大毛病,这会儿又不舒服,让她赶紧找车送人到医院。陈瑾有些生气,原先婆婆遇到事情会找吴枫,现在婆婆知道吴枫忙,都是找自己,从来没找过小叔子两口子,好像她只生了吴枫一个儿子。婆婆手脚不利索了,就指望她,可是婆婆从未想过儿媳妇陪公公做检查并不方便。但是事已至此,她只能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朝婆婆那边赶。

婆婆一见到陈瑾,就一把抓紧她的手臂,眼泪汩汩往外流。陈瑾看着半躺在沙发上脸色暗黄的公公,对婆婆说,先别哭,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现在叫车,你赶紧把我爸的身份证和医保卡找出来,咱一起去。婆婆这才止住哭泣,收拾了几样东西,跟陈瑾合力扶着老爷子出了门。在路上,婆婆还是不停地抽泣。到了医院,医生看诊后,说血压指数太高,要求立即住院。她又办好手续,把公公送进病房。护士给公公安上监测仪,又接上输液瓶,婆婆总算安静了下来。护士送来了医生开的检查单,三项检查在下午,还有两项约在明天。陈瑾约了护工,给公公、婆婆订了午饭。她想着这会儿还不算太迟,就去了办税服务厅。

走进大厅后,她就有些发蒙。刚进门就是导税台,外面围着几个人,正在向里面的税务员咨询着什么。导税台后面,原先的一排柜台和坐着的办事员们都不见了,放着一些电脑,穿制服的办事员来回走动。陈瑾愣了一下,问,这大厅咋又变样了?一个导税员答完别人的问话,转过头来,说,你好久不来办事了吧?这样方便服务。

陈瑾确实很久不来这儿了,当年吴枫的厂子刚开时,陈瑾是个啥都不懂的小白,为了节省人工费用,她在老会计的带领下来办手续。那时,陈瑾在潜意识里认为税务部门是个高大上的部门,工作人员穿着板板正正的制服,看上去严肃、刻板。她进门见到坐在柜台后面的税务员就有些胆怯,不敢靠近,谁知一进来就有办事员招呼,请问你要办什么事?厂里的业务正式开始后,她去报税,有办事员来来回回巡查,指导来办事的人上网勾选发票。她看了两次就以为自己会了。哪知道,登录电脑后,不知道怎么进入下一道程序。正在发愁时,有位穿制服的中年女子挨过身来,教她如何进入系统、如何勾选发票以及如何填报税务报表。陈瑾来过几趟后发现,不管多细小的问题,都有人指导。

后来她再来,发现布置经常变化,不是增加了自助办事的电脑桌子,就是增加了服务手册。让她没想到的是,现在竟然连柜台都撤掉了,排号叫号都不用了,办事更方便了。这么一想,陈瑾原先火急火燎的心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请问,你有什么问题?问话的导税员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说话轻言细语的。陈瑾不好意思地说,我把开票的税控盘弄丢了,然后有些忐忑地说了原委。小姑娘说,那种白色的税控盘原是合作的软件公司开发的,目前还在使用,我们也已经启用税务新盘,马上帮你换盘,要不要给你把客户信息导进新盘?陈瑾喜出望外,赶紧说,要的。不久,小姑娘在电脑上操作完毕,递给她一只小巧的黑色U盘,说,这只盘不会用太久,下一步将要启用电子税务系统,到时会通知你。陈瑾呼出一口气,说,谢谢。这一刻,她对眼前的大厅生出了莫名的依赖感。

准备走时,陈瑾接到了吴枫的电话,她怕听不见,于是开了免提,那边问,能不能给龙飞公司多开点税票?她还没回话,就听到旁边有人说,增值税是“高压线”,不能多开。对面有个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税务人冲她点头,面色温和地跟她说话。陈瑾愣了一下,很快想起她以前见过这个人。那一回她来办税,来得早了些,还没有开门,她透过窗户往里看,见办事员们站成两排听中间的人讲话,她才知道办事员每周要开早会。那次站在中间讲话的人就是眼前人,后来她来办事时又见到这人指导来办事的人,也指导办事员,显然是个领导。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明白了,捂起手机,准备朝外走。不料中年税务人并没有让道的意思,反而继续对着她说话,为了帮助制造业企业渡过难关,今年继续实行税费缓缴政策,去年四季度的税费可以延迟半年再缴,继续实行社保费费率下调政策……她呆了一下,很快听懂了。

但陈瑾没有完全听清他后面说的话,办事的人已“呼”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话。她看出来,这些人跟自己差不多,是中小企业的会计、办税员,大多数是兼职,业务不精,对政策也是一知半解,操作起来更是问题多多,时不时要来咨询,一个问题要问几遍才敢确认。那人不住地点头,是真的,我们在电子税务局给每家企业都发了通知,你们可以打开看看。得到肯定答复的人眉开眼笑,说,真是太好了。陈瑾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两名中年女性已围住了那人,询问开办福利企业的事。看着那人严肃的表情,陈瑾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心,缠绕自己半个多月的坏情绪少了许多。她要赶紧回医院,把公公婆婆照顾好,顺便再把这些好消息告诉老公。

医院病房里,公公已经睡了,婆婆倚在他旁边闭目养神,护工也守着。陈瑾轻轻关照了护工几句,回单位跟科长说了家里的情况之后,又去了医院。走廊上她遇到了护工,护工说老爷子的几项检查没有多大问题,她定了定心,一进病房竟看到了小叔子,正站在公公病床前,轻声说着什么,公公眉头紧蹙,婆婆则一脸慈爱地拿水果给他。

看到她来了,婆婆脸上堆着笑,小叔子也笑容满面地打招呼,嫂子。婆婆朝小叔子挤眼睛,她觉得奇怪,这母子俩想干吗?

果然,吴宇开口了,嫂子,妈说你认识派出所的人。

陈瑾说,我什么时候认识派出所的人了?婆婆微笑着插话,上回看门诊时,有个人跟咱们打招呼,后来还到咱们小区调查过,你说他是你弟弟的同学,就在咱们派出所上班。陈瑾一想,有这么回事,当时人家跟她打了个招呼,她都忘了这事了。

吴宇咧开嘴角,说,嫂子,我求你件事。

陈瑾说,咱们一家人,不能说求字。

原来,吴宇去保安公司办录用手续时,人家要他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他拿着身份证到了派出所,工作人员说开不了,因为他有案底。他这才想起来,前几年跟人打过架,被拘留过几天。说到这里,吴宇的脸色有点发红,说,那次不是我先动的手,更不能算犯罪,我怎么就成有前科的了?嫂子你跟你弟弟的同学说说看,能不能给我把那证明开了?

陈瑾无语,说,怕是不行。

婆婆两眼盯着她,说,你都不试试咋就知道不行呢?

陈瑾说,你们想想,派出所是公安局的下属单位,公检法的公章有法律效力,哪可能随便给人作伪证?

婆婆嘴里嘟囔着,还想再说什么,小叔子扯了扯嘴角,浅笑一声,止住婆婆,站了一会儿,说要回家接孩子,就起身朝外走。

陈瑾想喊住他,让他在医院多待一会儿。公公不管事,婆婆对小叔子无原则地溺爱,她改变不了现状,但也不想自己一直被拖累。但是小叔子已经走出了病房。

一转身,她看到婆婆正气呼呼地瞪着她,见媳妇瞅过来了,又迅速转开脸去,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陈瑾有点气恼,打了声招呼,就起身回家了。

出了电梯,她正好看到小叔子站在门厅出口一侧接电话呢,对面站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仰头看着他,看样子是在等他。陈瑾感叹,小叔子都混成这副模样了,居然还有招蜂惹蝶的本事。她拐向了另一侧出口。

5

四月中旬,许龙飞的配电柜合同签下来了,总金额是一百五十万元。吴枫松了口气,总额少了五十万元,但是需要垫付的本钱也少了一些。

许龙飞说,这批柜子代表中国制造的形象,一定要把好质量关,不然售后也麻烦。吴枫不敢大意,从报价到订货都自己把关,还定做了英文标牌和产品说明书,他不想出现任何闪失。

安排好分工后,整个车间都忙起来了。男工们在做铜牌、做安装,连打杂的人都被喊来打下手了。此时正是将要入夏的节气,有人已经脱下外套,只穿着T恤,还有人把袖子撸上去,光着膀子呼哧哧地干活,在清亮的阳光里扬起细微的粉尘。一向喜欢跑厕所的几个女工也减少了跑动,或围着工作台按插接线板上的小配件,或对着柜子接线。吴枫有点感慨,钱果然是加强老板与员工关系的“润滑剂”,加过工资后,工人的积极性明显增加了,一个个脸上都有了喜色,早上他们跟他打招呼时也客气了两分。就连老张也打来电话,说如果你有需要,我就带人来,咱们长期合作,工钱就按二百八算。

吴枫之前担心凑不足材料款,心里一直不安。昨天,许龙飞汇来二十万元,备注是预付金。出于谨慎,吴枫对十万元以上的单子会要百分之三十的预付金,这样能减少一些风险,但许龙飞是例外。

许龙飞说,我刚跟发电机厂签了合同,没想到最近发电机爆火,厂家也要求部分预付金,我的资金实在是紧张,你这笔单子,生产加上运输顶多一个半月,我们签的是货到付款,你的资金很快能回笼,除去我的业务费,都是你的。

吴枫想了想,从现在起到年底的税费可以缓缴,去年四季度的税费也不急着缴,公账上原有三十万元,这阵子又到账十五万元,再加上许龙飞的预付金,这些全部可以用来进货。他当即着手进货,安排生产。

看着工人们忙忙碌碌,吴枫穿行在箱柜之间,满怀信心,这一单对他意义重大。他现在租的这间厂房不到一千平方米,他每次接单生产后,大大小小的电柜与电箱排得密密麻麻,走路时一个不留神就会碰到。他在厂房的西北角用铝合金和玻璃隔出两间小屋,靠外的大间做了办公室,靠里的小间做了厨房。来做安全检查的人说,这样不合规定,要他限期整改。他托老同学找到安监局的人,对方说,可以暂时放他一马,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他不该留下安全隐患。有了这一单垫底,他后面再做边防检查站和环保工程的柜子就轻松了许多,等业务稳定下来,他就可以改租大一些的厂房,甚至可以买地建厂。

手机响起,点开,是小马姐清润的语音,晚上想喝鱼汤还是肚肺汤?吴枫回,你看着办吧。他向小高订了不少货,小高要请他到大酒店吃饭。小高前些年做电气零配件生意赚了钱,一心想做大,把大半个身家投到了电气城,结果不是很景气,还是只能靠老店支撑着。吴枫说,你也不容易,到大酒店干啥?花那冤枉钱还不如把价格给低点。小高说,吴哥,给你的价格已经放到最低,我就在你这儿走个量、做个数据。吴枫说,那就好,我这儿忙得很,还是别吃饭了。小高说,咱俩还到小马饭店吧,花不了几个钱。吴枫答应了,他不喜欢喝酒,跟小高也只是合作伙伴,但是他每每忙碌之后,就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跟人闲聊一下,这次他想跟小高谈谈,看能不能推迟一两个月付款。他把绝大部分钱都压到了材料上,还得留些钱作为零散客户的周转金,多年好不容易建立的客户网不能弄丢。

小马姐的饭店就在附近。吴枫最初去那里只是图便宜、图方便,后来他看小马姐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不容易,就常在那儿跟朋友小聚。说起来,小马姐比小高还小几岁,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人,跟赌鬼老公离婚后,盘下小饭店,经营了三年刚有起色,遇上了疫情,最后不得不关了饭店。吴枫接了发电机厂的单子,组织工人加班,那阵子负责烧饭的工人住的社区被封,他就打电话让小马姐做好工作餐,打包送来。小马姐已经遣散了工人,于是自己动手做好了饭菜,又开车送来。她满脸愁容地说,这些是用店里最后的菜做的,你随便给点钱吧,做完这单我就回老家了。吴枫说,你走了我们吃啥呢?小马姐说,做你一家的生意还不够给电费。吴枫说,你好好想想,别看你卖餐难,其实我们买菜更难,不信你问问这一带的厂家和居民。小马姐的眼睛亮了,改做工作餐外卖,又利用跟菜农熟悉的优势,兼做新鲜蔬菜的批发与零售,生意一下子就火起来了。

手机再次响起,耳边传来了吴宇低软的声音,哥,是我,我在你厂门口,你能出来一下吗?吴枫把手机拿开,叹了口气,走向大门口。上回,弟弟说要做保安,结果因为他开不出无犯罪记录证明,保安公司办不了录用手续。老同学回复吴宇,说他上面还有总经理,他总得要按规章办事,实在没有办法。吴宇只好让弟弟另作打算。

他刚到厂房门口,一个灰色身影闪现出来。吴枫说,这回又找到工作了吗?吴宇低下头,哥,你能借我点钱吗?你放心,等我有钱了就会还你。吴枫说,说得好像你还过我似的。

吴宇脸上一红,说,这回是认真的,我要买房,还差二十万。吴枫惊讶,你房子比我的大,也比我的新,楼层也好,孩子才上初中,要买房干吗?

吴宇说,那房子早在以前离婚时就被那个女人要去了,说是房子、孩子都归她,这样她就不要我出抚养费了。

吴枫火了,这么大的事你到现在才说?不只是他,家里人都以为弟弟和弟媳早就复婚了。吴宇说,没办法,那女人不肯去民政局,还三天两头地在家吵,现在更是连碰都不让碰了,现在的日子和和尚差不多。

吴枫说,要不你搬回家跟爸妈一起住?吴宇的脸色沉下来,说,哥,你是不是看爸妈身体不好了,想让我做免费保姆?这我可做不来。

吴枫说,你是做保姆那块料吗?吴宇顿了一下,说,我只想买个三四十平方米的小公寓。吴枫说,二十万就够吗?你可别再打老爸老妈的主意,他们所有的钱都给了你。弟弟说,我昨天看中一套房子,还价还到三十八万,人家要求这个月底交钱,老妈答应凑三万给我,我以后再也不要他们的钱了。

吴枫在心里哀叹一声,老妈真是糊涂。弟弟从小比他瘦弱,比他会撒娇卖痴,老妈处处偏疼他,惯出他一身毛病。吴枫说,你还真是不榨干他们不罢休,以后待他们好点吧。吴宇说,这我知道,你还是先把钱借我吧。

吴枫说,别再撒谎了,你骗得了老妈骗不了我,就算我借钱给你,还差十五万,你到哪里弄?弟弟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就别管了,我老婆,不,我前妻说,只要我离开,她可以给我十五万,这样加起来就差不多了。

厂房里的工人都在朝他们这边看,吴枫没法说太多,只好含糊地说,我现在没这么多钱。弟弟说,你朋友多,要不你跟朋友先借一下。吴枫说,现在形势不好,好多企业订单减少,有些小企业都关门了,谁会外借二十万现金?两人说到最后,吴宇缩着脖子走了。

看着弟弟走远的瘦弱身影,吴枫心里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狠了点。一抬头,看到了刘芸芸红扑扑的笑脸,显然,她正在这儿等着他。

他瞅着刘芸芸,问,什么事儿?刘芸芸说,吴工,我仔细想了一下,咱们暂时不用喊老张,等到最后安装时人手不够再喊,咱们也不能总依赖他。吴枫说,我也不想喊他,咱们人手不够。刘芸芸说,我想过了,就把前阵子来过的那两个女工喊来吧,让她们跟在我们后面夹夹线头、装装小零件,这样照样能加快进度,还能省不少钱。那两个年纪大的女工在人力资源市场把电话给陈瑾后,又上门来看过,看到女工的活儿不重,说是想来学着做,吴枫一直犹豫着,没给她们回复。现在他听到刘芸芸的建议,感觉眼前一亮。

6

正装配螺母呢,吴枫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放下工具钳,起身朝办公室走去。第一批柜子的生产已经完成了一半多,他决定再去对一下图纸,以免忙中出错。一进门,忙不迭地倒了杯水,端起来抿了一口,滚热的开水烫得他舌头发麻。他往舌尖上呼着气,又推开窗户,把水杯端放到窗台上。

吴枫想起小马姐说的那句话:心急就会掉舌头。那晚小马姐跟人说这话时,吴枫正在小包间里跟小高谈推迟付款的事,小高一口答应,说,没问题,吴哥接到大单,弟弟我自然是要全力支持,然后小高一口干了杯中酒,呛得直咳嗽。刚好小马姐进来了,对着小高一顿数落,这么大人了,不能喝就少喝点,我又不图你的开瓶费。小高红了眼。吴枫借口去洗手间,随后小马姐也跟出来了,附在吴枫耳边解释,小高现在要靠着老婆的老店维持平衡,刚才他来之前,小高的老婆在电话里跟他吵架了,抱怨他不该乱投资。吴枫沉默了一瞬,说,知道了。他决定一收到货款就打给小高。

吴枫边等着水凉,边打量马路对面的建筑物。这些阔气漂亮的楼房一幢接着一幢沿着马路排开,有四五百米长,中间是主体办公楼,两边是附楼,楼前分别镶着“高精特新”“中国名优”“省优部优”大红标牌,三幢大楼的颜色与形状不同,但是设计风格一致,看上去很时尚。此刻,吸引吴枫的,还有大楼前面的停车位以及草坪上停得满满当当的车,这些都是前来洽谈的客户开来的。这几年,他看到好多行业不景气,一些小微企业主苦苦挣扎,最后不得不关门;但是有些行业逆流而上,比如发电机就持续走高,不只是国内建筑工程的订单,更多的是从欧洲、非洲,甚至东南亚来的订单,如今东南亚的市场红红火火,最近又增加了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市场。吴枫叹息,做企业真的不能闭门造车,要先抬头看世界,然后才能低头做制造。

吴枫重回车间后,看到在给几台小箱子做箱门连线的张英英,想起了一件事。昨天,陈瑾接到税务局工作人员的电话,说,你们那儿有个叫张英英的员工,她上个年度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没有做,又换了手机号码,我们联系不上她,请提醒她做一下。陈瑾说,张英英是去年秋天才来的,她前年的事与我家没什么关系。税务局的人说,我们知道这情况,但是她现在是你们厂的员工,还请帮忙提醒她做一下。

吴枫跟张英英一说,不料,张英英的黑脸涨得通红,接连摇头说,不做,肯定不做,那家的老板不是个东西。吴枫伸手抹了一下脸,揩去飞来的唾沫星子,说,你管他是不是东西,这是税务局的要求。张英英眨了一下眼,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家老板给我报税的工资做了十多万,可我在他家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两三千,我做到十月就辞职了,满打满算也不到三万,税务局的人不管这个,还要来清算我,这算怎么回事?

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张英英,吴枫有点头疼,就说,人家不是清算你,这是人家的工作。张英英的嗓门更大了,你当我傻啊,白白给他们扣税。吴枫说,那你告诉他们情况啊,我打电话,你来说清情况。张英英的脸又扭曲起来,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粗声粗气地说,我就不搭理他们,看他们能把我咋的。吴枫无话可说了,他跟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对话,只能告诉税务局实情,让他们自己解决。

说着话,他看到旁边的高柜子后面闪过一个灰黑色的身影,有人在朝这边看。往回走时,他又看了一眼,那人已经走过去了,看着像老王。他想起刘芸芸和一个女工的谈话。每次加班后,老王都要送张英英回家,但是张英英总是抢在前面走,谁知道她是真不要送还是假不要送。吴枫对这种八卦没什么兴趣,他不想管那么宽。

吴枫耳边再次响起弟弟低软的声音,哥,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我真的过不下去了。他举着电话没有吭声,弟弟走之前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柔软感一下子消失了。这会儿,他不想搭理弟弟。弟弟从小就被宠坏了,没考上高中,读了三年职高,去了商城站柜台,后来又开服装店,结果接连亏损。他还好跟人打架,但是又打不过,被人揍了,还留下了案底;他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回家跟弟媳打架。弟媳本来也是商场的营业员,后来跟弟弟一起开店,店开不下去了就给别人站柜台。两口子挣不到钱,就三天两头地打架。吴枫介绍弟弟去朋友厂里帮忙,但他去了没几天就走了,说是吃不消。

吴枫开厂后,老妈时不时说,你做老板了,要帮衬点弟弟,兄弟之间要齐心,不能让人家看笑话。他也希望吴宇能走上正道,哪知道,吴宇来上班后,不跟着师傅做事,成天捧着手机看,要么就是接打电话。刘芸芸说,吴工,你不能让他这么下去了,其他工人都看着呢。吴宇知道后,恨上了刘芸芸,有意无意地给陈瑾吹风,嫂子,男人发财就变坏,你也不去厂里看看,就这么放心我哥?陈瑾本来就有点怀疑,吴枫不找男工来管车间,而是找了个女工。她听了小叔子的话就更怀疑了,连续几个周末到厂里看情况。刘芸芸原是吴枫以前厂里的同事,吴枫每次到车间,她会拿着图纸来讨教,她很快就成为车间的业务骨干。吴枫决定开厂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请她来管理车间,一个电话过去,刘芸芸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厂子开业后,吴枫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刘芸芸安排工人生产,两个人之间越来越像老板和员工。陈瑾到厂里查看几次后,没看出什么情况,这才打消了疑虑。

吴枫去找弟弟谈,他不仅不改,还梗着脖子说,哥,你不是让我来做管理的吗,我在这儿天天帮你看着,工人们就不磨洋工了,这等于你省钱了,你没算过账吗?吴枫说,这不用你管,你跟着师傅学点东西,以后就算我不开厂了,你也可以到其他厂去做。吴宇瞪大眼睛,你是想让我跟他们一样干活?吴枫说,我这就这么点大的小厂,不养闲人。吴宇恨恨地说,你竟然想让我替你做苦力,想剥削我,老子不干了。于是扔下工具走了,吴枫没有留他。后来,吴宇打过他的电话,问他能不能找到站柜台的工作。吴枫问过小高,知道他新店的生意不行,就没有开口。这些年,弟弟换了几个工作,一直在就业与失业之间徘徊,根本没有养家的能力,如今他再次被老婆抛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会儿吴枫没心情想太多,他对着手机说,我这会儿没钱,还欠着税费和社保费,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分上,我指给你两条路:一是回去跟你老婆认错,然后好好过日子;二是搬回老妈那里住,父母和孩子你总得负责一头,这样以后才不会做孤魂野鬼。手机里没了声音。

7

看着婆婆苍白的脸、稀疏的白发,陈瑾有些不是滋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婆婆这阵子老了很多,脸上多出不少老人斑,走路也是拖着腿走。公公上个月去医院,没有检查出多大问题,住了几天院就回家了,她以为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事,接电话后请了假,把公公送到了医院。医生再次建议住院,她办好了手续,让公公住进病房,安顿好了婆婆。第二天早上,她刚到单位,婆婆电话里就要她赶紧来医院。请假时,科长说,你这婆婆真被你惯坏了。陈瑾叹了口气,没有吭声。她到了医院,医生一脸严肃地说,你公爹昨晚做的增强CT报告出来了,情况不太好,需要手术,你们商量好了尽早告诉我,要确定手术方案与时间。陈瑾拿不定主意,回了病房看到婆婆的样子,想想还是拨通了吴枫的电话,让他来说。

吴枫一接到电话就赶了过来,病房里,老妈正在一勺一勺地给老爸喂饭,老爸面色暗黄,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他让老妈回家睡一觉,老妈不肯,说,你厂里忙,白天累了一天,还要加班,就不用来陪夜了。吴枫有些难受,平心而论,老妈是关心他的,他一回家,老妈就会张罗着给他弄吃的,家里的活儿也从来没让他沾过手,在亲朋好友面前也都夸赞他学习好、品德好,哪哪都好。除了溺爱弟弟,他挑不出老妈的其他不好。老妈对自己节俭,把省下来的钱都给了二儿子,但是她没想过这会让二儿子越发有恃无恐。

昨晚,老婆从医院回去后,气愤地说,你知道你爸为啥又犯病了吗?你那好弟弟说要买房,跟你妈拿了钱还不够,又问你爸要,老爷子的血压一下飙到了二百多。我问你,他跟你借钱没有?吴枫心虚了一下,说,我哪来的钱借给他?你甭理这事,我来说他。

吴枫对老婆也是有点愧疚的。结婚时,陈瑾父母没要彩礼,就提了一个要求,他们兄弟两个成家后还要添丁进口,一大家子住一起不是个事,能否考虑给小夫妻买套新房,哪怕小一点儿。吴枫觉得这个建议合情合理,他爸爸是一家工厂的副厂长,不见得多有钱,但是贴补他们一些是没有问题的。谁知道,老妈不停地念叨,说他们在乡下还有老人要养,弟弟在谈女朋友,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老婆生子后,丈母娘来帮着带孩子,弟弟带着新换的女朋友来家里吃饭,家里人多得挪不开身。正好东小区有人卖房,要价六万五,他跟老婆合计了一下,两个人的钱加起来有一万五,又跟老妈说好借五万块钱。等到拿钱时,老妈只拿来一张一万五的存折,陈瑾气得脸都黑了,回家跟她父母借了钱,他们这才买下了房子。他买断工龄后,老妈天天在家念叨,要他出去找工作。几经跳槽后,他被镇办企业聘请,年薪达到十万,是普通工人的三倍,老妈知道后要他借钱给弟弟买房。他没有回话。他才去那家厂上班,工资要到年底才结算。老婆对老妈说,这些年我们单开伙,还要养孩子,要给他缴学费、报兴趣班,借我爸妈的钱还没有还。我弟弟在上海买了房,都是他自己还贷,你准备给老二买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结婚我没有意见,但是我们一家三口也不能一直住在这五六十平方米的鸽子窝里。老妈这才改了主意。儿子上初二时,他想开厂,又有点犹豫,回家跟老婆商议。老婆说,咱们儿子眼看就要上高中、考大学,买房、买车就是眼前的事,靠工资肯定不够,你有想法就要做起来。没等吴枫再说话,她就去了工商局、税务局办了手续,又拉着他去签字、约谈,还拿出全部积蓄作为启动资金。可以说,要是没有陈瑾的支持,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创业。

想到医生的建议,吴枫把老妈喊出来说了情况,老妈眼泪汪汪地说,你做主就好,都听你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厂里安排一下,明天来跟医生确定方案。在医院门口,一个穿着灰色衬衫、耷拉着脑袋走路的身影闪过他的视线。看身影像是弟弟,吴枫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人抬头看过来,果然是他。吴枫说,你是来照顾老爸的吗?弟弟的眼神暗淡下来,说,我待会儿去看他。说着话,他眼里又露出哀求的神色,哥,你帮帮我吧,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吴枫有点惊讶,弟弟身体瘦弱,但是从小就招女孩子喜欢,长大后换了好几任女朋友,弟媳当年都是主动追的他,想不到现在这两口子竟然完全颠倒了地位。他想解释自己手头资金紧张,又想弟弟未必能理解,还不如等自己的生意稳定了再说,就说,你现在露宿街头吗?弟弟低下头,说,倒也不是,就是跟她过不到一块儿。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要么你给我两万,让我先付个定金行不行?两万你肯定能拿出来。吴枫被气笑了,说,你当别人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别说我现在没钱,就是有也不能借你,你要是好好去做事,我给你发工资。弟弟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就挂掉了,说,那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儿。看着弟弟逃跑般离去的瘦弱身影,吴枫叹了口气,要是自己的儿子以后混成他这个德行,该咋办?他又想到老爸,老爸当年也是果敢决断的企业家,现在老了却被气倒,他该劝劝老爸别想太多。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

老爸手术后的第二天,小马姐喊吴枫吃饭,说有事找他。菜上桌前,小马姐说,吴哥,我能不能送个孩子到你那儿?吴枫说,你孩子才多大,我这儿可不用童工。小马姐说,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娘家侄子。他大学毕业后不找工作,天天窝在家里打游戏,说是代打游戏能挣钱,一年下来能落一些。要我说这样也可以,但我哥嫂都觉得这不是个正经行当,特别是我嫂子,急得要犯病,说还不如让他去送快递。依我看,这孩子还是送你那儿,跟着你学点手艺才是正道。说着,小马姐拉开包厢的门,向外面招了招手,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进了门,个子很高、眼睛清亮。吴枫眼前一亮,不要说他这个小厂,就是整个园区,二十来岁的男孩子都不多见。如果这个孩子肯干下去,他愿意倾囊相授。

就这会儿,吴枫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他弟弟伤了人,让他去一下。在派出所,吴宇苦着脸蹲在墙角,灰衬衫皱得不像样子,扣子也少了两颗,看他来了,站起来朝这边走,走了两步又朝后缩了缩,可怜兮兮地说,哥,你来了。两个多月前,他跟老妈拿钱说给孩子报兴趣班,结果在路上被人拉到小酒馆喝酒,路过洗头房时遇到一个笑颜如花的女人,在半醉中,他把那女的当成了前女友,一把抱住人家不撒手了。前些天,那个女人找到弟弟,说她怀孕了,要么娶她,要么赔钱。原来那女的听他说爸爸是企业家、哥哥是大老板,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那女人在他家附近的水果摊上堵到他,吴宇当时准备到医院看望老爸,又怕他老婆看到,就跟那女的拉扯起来,失手把那女的推倒在西瓜刀上了。

吴枫听得头都大了。旁边的警察说,问题不大,人伤在胳膊上,已经送医院了,先给点医药费,下一步才好谈。吴枫平静下来,要给多少?警察打了个电话,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先给一千吧。吴枫掏出手机准备转账,一看微信账户上已经没钱了,就打电话给陈瑾,要她转点钱。那边,陈瑾低声说,你弟媳妇来了,正在跟你妈说话呢,你这会儿要钱干吗?吴枫知道这事瞒不住,刚准备解释,手机里传来陈瑾的惊呼:妈,你咋了?医生医生!

吴枫的心在急速下沉。

8

老式的办公楼有点陈旧,不大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堆资料,眼前人两鬓微白、后背微驼,脸上也是沟壑纵横的样子,就跟在自家小区楼道里碰到的邻居差不多,要不是桌上醒目的工作牌与这人蓝衬衫上的肩章与袖徽,陈瑾几乎不敢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就是税务干部老杨。

接到老杨的电话时,她正在医院病房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心中烦躁不已。弟弟事发后,弟媳来了一趟医院。公公刚做过手术,她让婆婆跟弟媳妇到病房外面说话,她自己本来不想掺和,看到弟媳的脸色不对,还是跟了出去,知道了来龙去脉。弟弟嫖娼伤人被抓了,更要命的是这两人并没有复婚。弟媳撂下话,从现在起,她跟老二各找各妈,各过各的。婆婆一下子瘫倒了,医生给她诊断后,说是中风。这边病床上还躺着刚做过脑梗手术的公公,老两口躺在同一病区、同一楼层的两个病房里,陈瑾急得团团转,打吴枫的电话听到的是忙音,最后还是护士长帮忙又找了一个护工,把婆婆送进了手术室。

老杨在电话里说,你们之前勾选过的税票里有一张出现了异常,带上资料来处理一下。陈瑾一听就慌了神,啥叫异常,要罚款吗?老杨解释说,不是这意思,就是那张发票的厂家没有按规定申报,现在要扣除这笔。她定了定神,准备好材料,来分局交材料。她有点不放心,问,这事会让我们企业纳税信用降级吗?老杨说,不会,这不算你们的错,再说我们现在实行首错不罚制,不会无故给企业降级。不过你们以后进货时要注意对方的资质。陈瑾安下心来,连连答应。

得知消息的吴枫,刚从医院回到厂门口,口中呼出一口浊气。他不希望工厂再生波折,最近就够乱了。弟弟出事那天,他在警察的指点下,先是带着弟弟去医院看了那个女人。对方并没有怀孕,但是胳膊上缝了针,一脸阴郁地瞪着他们,坚持要告弟弟故意伤人。在警察的调解下,他给了五千块,算是营养费和误工费,她同意不再追究。弟弟的事情就此了结,但是,老爸老妈的身体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医生说,他老妈的情况更严重些,手术后能恢复几分只能看造化了。

接到许龙飞的电话时,吴枫还精神恍惚着,那边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一直浮现着老妈那张惨白的脸。他心中自责,要是他当初能多花点时间好好过问这事,让弟弟说出真相,也许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结果了。车间里面一片忙碌,工人们接线的接线,装配的装配,刘芸芸在教新来的几个工人分线,刚来的年轻人跟在老工人旁边夹线头、拧螺丝。在一排高柜子旁边,正在装配的老王伸着脖子与给小箱子做线的张英英说着什么。看着眼前的工人们,以及成品箱柜、半成品箱柜、电线卷、工具盒、废线头、纸盒等事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自打开厂以来,他每天看着这些,从不曾感到厌烦,但是现在,这些事物让他有种深深的疲倦感,走在车间里,他感觉身体像漂浮在水面上。工人们各忙各的,没有人跟他多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走来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然后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来,就发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仔细一看,是张英英,问,找我吗?她脸上笑出一朵花,小步快跑过来,在吴枫面前站定。他以为张英英又要说不加班。这个刺儿头正在朝他笑,脸颊绽成了一朵花。他还是头一回看到张英英这种表情,不禁有些疑惑这女人想干什么,于是问道,什么事?张英英的脸红了,吴工,我老公回来了,我跟他谈过,不能老这么在外面漂,把家里老的小的扔给我一个人,我想让他到厂里来做,可行?吴枫有点意外,刚刚似乎见到老王在和她嘀咕着什么,难不成是在说这个?现在厂里已经多了几个工人,再招工就有点多余。张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说,我保证以后遵守纪律,还有,税务局的人也打电话给我了,让那家公司的老板补了税,那个清缴也给我做过了。吴枫说,等我跟刘主任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

和刘芸芸说事儿的时候,他想起给许龙飞的这批货快要完工了,这几天就可以发货,应该跟他对接一下。他又想起刚才许龙飞跟他说话他没听清,赶紧回拨过去,传来一阵忙音。

午饭时,他到了小马饭店,这次还是小高约的他。刚一见面,他就有点吃惊,小高看上去又憔悴了几分,三十七八岁的人看上去像是四十七八岁,比自己还要显老,就问,你怎么了?小高说,吴哥,下周能把货款结了吗?吴枫说,不是说好到六月底吗?明天才六月一日。小高苦着脸说,园区管委会跟我要管理费,吴哥,你就当帮帮我。小马姐说,你别看他们瞎催,我昨天送餐到科创园还听说要减费的。吴枫苦笑,小高的材料费迟早要给,这批柜子已经发过一批,第二批也已经完工,明天就可以装车发货,希望能货到付款。他再拨许龙飞的电话,还是忙音,他的心在往下沉。

凌晨一点多,许龙飞终于回了电话。发电机厂家因为生意火爆,要求全款提货,而他接洽的需方资金有了缺口。吴枫说,你不能把我的配电柜跟你的发电机混为一谈。许龙飞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吴枫说,不是我不给你时间,我这边垫付了大半材料费,还有运费,账上一点流动资金都没有了,更重要的是,工人的工资不能拖,他们都要生活,你至少要先给我五万。说到最后,许龙飞咬牙切齿地说,你先想办法发工资,我这边要到货款就打给你。

陈瑾被吵醒了,起身按亮了床头灯。吴枫熄了灯,说,没事,睡吧。看媳妇躺下,他自己却难以入眠。许龙飞把他当成配电柜,他自己却差点短路。他把许龙飞当成人生的发电机,以为自己能跟着他闪耀,结果对方家里熄了火。

9

在看到白盘的一刹那,陈瑾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来老房子拿点衣物,整理好东西后,习惯性地走进大房间,竟在床头柜上见到了消失许久的白盘。这房间本来是她和吴枫的婚房,他们搬走后,小叔子没要这房间,里面还保持着原样。这些日子以来,她来这边都没有进去过,现在看到东西,才想起那天的经过。

那天早上,她从家里拔出盘放进背包,准备去税务局,但是上班后被科长吩咐了几件事,只好把这事撂到一边。晚上下班时,婆婆喊她来家里,说是老家亲戚送来了草鸡蛋,要她带回去给吴枫吃。陈瑾准备放在电动车篓里,婆婆说容易把鸡蛋颠破,还是放进背包里比较好。她想着白盘属于硬物,就掏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想隔天再回来拿,结果去了人力资源市场之后就忘了这茬。陈瑾拿着白盘轻敲了两下脑门,这东西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但是她现在不想扔掉它。

接到税务局来电时,陈瑾正倚在老屋的床靠上,看着屋顶横平竖直的石膏线条,脑中画着图形。连日的奔波让她疲倦,她想静一静再走。税务局的人说,今年以来的增值税留抵退税款可以退还,只要在电子税务局申请就行。陈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又问了一遍,对方又详细说了一遍。她赶紧点开微信群,发现老杨早已发了通知,还上传了操作视频。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赶紧打开电脑上网登录。

两天后,一笔七万多元的退税款出现在公司账户上。陈瑾打电话告诉吴枫,电话里,吴枫说,好,好。接到老婆的电话,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身,走出了办公室。这会儿是午休时间,车间里有人在刷抖音:炮火声里,留学乌克兰的中国女孩躲在房间里,把镜头对向外面的大片黑暗。自媒体人的评论依然是两极分化,有人点赞,有人怒骂。

吴枫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回生死。在时代的大背景里,他所在的苏中小城就像一台发电机,他只是某台配电柜里的一根不起眼的小线头。只有接上电,他才会成为正负电流的组成部分,有强有弱,直抵心灵。

曹利民,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作家协会主席,现供职于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就业服务中心。 BfJEbaKI8YU/Tl1ieLOgm3lHdxuecKGhE4bFuyYdrspTGI10QUcrgHpa2IOA4j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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