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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岁无忧

■樊芳

一、意外

三分钟,就停三分钟,吴悠远在心里说。

停好电动车,靠近路边的花坛,她弯腰嗅了嗅那成行的草儿,又用指尖轻抚叶片,笑意浮上脸颊。

无人来嗅自芬芳,小草儿有一种可贵的大气哩。

吴悠远嗅的是萱草,叶片长溜溜的,又肥又厚。她家里也养了几钵,入夏后,萱草花会恣肆盛开,漂亮得挪不开眼。这草其实满城都是,但自己再怎么精心照顾,都没有绿化带里受太阳暴晒受雨露滋养自顾自生长得好。

刚才,她正在咸宁大道上骑车,午后的阳光正好,风儿吹起她的外套,周身鼓荡。大道十分宽阔,远处的是楠竹,近处的是枫树和桂花树,与人行道花坛里的月季花相映成趣的,便是这萱草了。

将墨镜推到头顶,青葱绿意涌来,月季花有玫红色、菊黄色、桃粉色,艳丽得耀眼,可作为墨绿色底衬的一丛丛萱草,轻轻摆动叶片,更能拨动她的心弦,惹出她想要嗅一嗅的念头。这会子,已经实现了小小心愿的她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满足地伸了伸腰,笑了。

当年,她妈妈在农场做事时,就戏说自己是一介“草民”,农场种草出身。妈妈还说,农场里最不缺的就是草。疯长的草儿,有麦草、稻草、萱草……哪怕冬天枯黄凋零,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来、绿回来,人就要像草啊,柔里带刚强。从儿时起,她就喜欢上草儿的淡雅清香。陪伴妈妈时,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麦草地里,深深地嗅,在水汪汪的稻田旁边,浅浅地嗅,俯身贴近了益母草、萱草,一株一株地嗅。夜晚临睡前,还抱紧妈妈又嗅又吻。妈妈说自己身上有股子泥巴味和化肥味儿,难闻。她却说喜欢沾在妈妈身上的草味儿。这话惹得妈妈乐了,捏她鼻子说她是调皮鬼。成年后,不管在哪儿见到翠绿的草儿,她都会下意识嗅一嗅。旁人不解,问她:“又不是花香,草有什么好闻的?”她就抿嘴笑。嗅草,把她儿时的记忆唤醒了,从心灵的窖藏里提纯出特别滋味,让她感觉特别满足。

短暂停留后,继续上路。

吴悠远想利用午休空当赶路,到宏德建筑工地寻找一位纳税人。她和同事约好了,他们分头找,等找见了,再会合。她骑着小电驴,沿咸宁大道一路向西,再拐入太乙大道。她的性子本就沉稳平和,骑行谈不上风驰电掣,心里着急也不显山露水。

透过墨镜,她细细打量着城市的风景。咸宁,这座活力四射的城市,在近二十年里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发展起来,建筑业、房地产业几乎成为支柱产业。市区原先仅有一条长安大道蜿蜒穿城,如今南北向十五公里长的咸宁大道已经建起,并且仍在延伸,据说要伸展至二十几公里以外,向西、向北连通赤壁和咸安。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古战场,一个是“千桥之乡”,皆为风景名胜。城市不断扩张的同时,希望绿地也能多多保留啊。

吴悠远正想着,突然听到了手机导航的提示,这才发现所到之处为宏德建筑公司本部,并非施工工地。问过门卫师傅,得知宏德旗下的施工工地有多处,而她要找的应该是南外环那一处。“哦、哦。”吴悠远平和地应着,多年练就的心态,让她知道许多事情光靠着急是无用的。她继续上路,南外环离得不远了,不知此行将会发生什么,能不能找着人?

还没细细琢磨,一片高耸的楼盘工地已出现在她面前。她要找的人叫谢福来,她需要帮他厘清全年个人收入以及待核实情况,再确定要缴纳多少个人所得税。以她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谢福来在宏德、恒立等三家施工工地提供挖机劳务,需补申报、补税四万多元,但需要一一核实。对建筑公司的财务人员,税务部门有过多次培训,企业财务实行代扣代缴是履行法定义务,有的企业财务把责任看得重,有的却马虎了事。凭借多年的经验,她判断谢福来的个人收入里可能掺杂了不属于个人所得的部分,如果不厘清的话,他就要多缴税。多缴税,自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减税降费好政策。城市的发展有谢福来等人的一份功劳,他身为城市建设者却享受不到税收优惠,自己作为一名政策落实者于心何安?必须找到他。

前天白天,吴悠远还给谢福来打过电话。她请谢福来办理补税申报,对方却说她是大骗子。

吴悠远语气和蔼:“世上哪有这么多的骗子啊。”他说:“有啊,打堆成摞的在缅北,专门骗人钱财。”她笑了,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国外的电信诈骗,是真正的大骗子,可我不是啊。”吴悠远让他好生看看自己的电话号码,是国内的。还请他不妨把她的电话号码存档,她叫吴悠远,若实在信不过,可以打税务局网站公开的电话,问问便知。“冇得时间,我才不打。”

吴悠远对此并不感到奇怪,电信诈骗多发,谢福来警觉一些也正常。还想再往下说两句,对方却挂了电话,把“嘟嘟嘟”的忙音留给她,但她并不气馁。

吴悠远停好电动车,发现大门从里面上了锁链,便靠近铁门的门缝往里瞄——门边堆放了两大堆泥巴土石方,一台大挖掘机停在后边,三条已开掘出来的坑道横贯工地,而挖出来的泥土就堆在大坑边沿,周遭一片混乱。看样子,这片工地正在开挖管道和大坑,预备铺设大管道。

吴悠远拍拍大门,一位看门人听见动静出来了。吴悠远出示了工作证,告诉对方她来找工人谢福来。对方看了眼证件,开门让她去活动板房一带找找。她骑车朝活动板房的方位开,路面是碎石泥土路,不太宽,更不平整,电动车为避开石子、路障开得歪歪扭扭。她辛苦找一圈,未见谢福来踪迹,只得往外开。

快出大门时,吴悠远发现大挖掘机猛然动起来,正往她前行的路面倒车。她有意避让,结果路边另一台叉车也在启动,她只好驾车进入叉车背后。没承想叉车前进时,会先向后方倒一下再往前开。她完全没防备,车身一个不稳,连人带车整个儿栽倒。老远,有人大声呼喊,喊停了两辆车。两位司机师傅跳下车扶她起身,发现她左腿的制服裤筒破了一条长口子,一块边缘不规整的废铁板斜插着剐伤了小腿,鲜血直流。随着隐痛传来,吴悠远心中叫了声糟糕,麻烦师傅送她去医院。

路上,吴悠远接到同事电话,说打听到谢福来应该在南外环工地,但他在北边,车子又坏了,正在修车。吴悠远没说自己受伤的事儿,说那就修好车先回局里。放下电话,她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两点差一刻,想到下午另约了一位纳税人,事儿也不能耽误。她赶紧打电话给同事张扬,让他帮忙接待。

接到新任务,张扬随口问道:“吴股长,我看是不是把办税服务厅‘税无忧工作室’的牌子也搬到咱们二股来?”

吴悠远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笑道:“税收宣传还分彼此吗?小张同志你的觉悟还要再提高呀。”

张扬赶紧回话:“别当真呀,我就开个玩笑。放心,我会好好接待的。”

等他答应之后,吴悠远这才道出自己受伤的事儿。这下,轮到张扬错愕起来。

二、过往

吴悠远遵医嘱留在急诊观察室休息。将她送来医院的工地师傅,她也打发回去了。检查后,好在她骨头没事,只是右小腿外侧那道血口子缝了五针,消炎处理后已经包扎起来。又打了一针破伤风,还需再观察半个小时。

这期间,她闭眼养神,把刚发生的情景过了两遍,又暗自盘算近期的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工作。时间过去大半,任务还有大半未能完成,再不性急的人也有点坐不住了,她不免叹了口气。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自宏德公司财务部,电话里说要来医院慰问她。

吴悠远拒绝了:“不用,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的责任。听说谢福来在宏德工地干过,承包了一台挖掘机业务。先前联系你们财务帮忙找找,你们总说通知不到人,我只好亲自来。”对方不停道歉,说他们老总听说工地撞伤了一名税务人员,发了大脾气,要工地停工整顿。电话那头还表态一定发动工人找人。吴悠远听了有些释怀,说道:“停工整顿?我看不必大动干戈。也不用来看我,帮忙通知谢福来即可,我等你的消息。”电话一放,她眯起双眼,迷迷糊糊中,思绪逐渐散漫起来。

好像……好像还继续骑行在不平整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地……工地上褐黄色的灰尘、工程车雾霭蓝的尾气、掠过她周身的绿色汪洋、金色太阳光线统统都杂糅在一起,包裹着她,使她有些迷茫,又挣脱不得。一会儿,她带着大女儿到野外采集各种绿草和树叶,用小木槌在画布上敲出绿汁、做草叶的“拓印”,边做着手工边嗅着草香;一会儿,又带小女儿上幼儿园,沿路叮嘱她小心路面,走路不要蹦蹦跳跳;再一会儿,又似乎依偎在妈妈身旁,喝着她熬得黏稠的草汤,妈妈目不挪移,要看着她喝净,说益母草汤滋养精神,调理气血;又似乎她正接过另一位老妈妈端来的一钵萱草,那钵子沉得很,她端不动,直往下坠……吴悠远的头猛然往下顿了下,整个人就突然清醒了。她静静地坐着,回味着,觉得人生这四十几年恍如梦中,一个又一个的新目标不断出现,而她也不断往前努力走着。

吴悠远家是“半边户”,她爸吴放在机关单位工作,常常忙得不着家,对女儿既温和又严格;她妈赵春枝原是阳新农场的职工,文化不高但吃苦耐劳,勤奋,种植技术过硬,除草都会比别人多除几遍,种的地庄稼收成很好,评上了种植类的高级农技师。后来,农场改制,人员分流,赵春枝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承包了八亩地种庄稼、种菜,以种菜卖菜补贴家用。吴悠远做事不畏难,受妈妈的影响很大。

她妈为响应当时的生育政策,只生了她一个。农场里同龄的玩伴太少,只能早早送她上了幼儿园,可惜因为招收的孩子太少,幼儿园仅开张个把月就被迫关停了。她妈又求了相熟的老师送她去上学,老师担心她坐不住、听不懂,只同意当旁听生,她却在考试中比别的同学考得好,便顺利“转正”了。小学5年,初中3年,高中2年,时光悠然地走,15岁时,吴悠远读了大专。可惜的是,仅差一分无缘本科,她特别内疚,认为是心态不好才考差了。大专毕业国家包分配,实行单位与个人的双向选择。那时,南方是国家经济火热的前沿,她不愿意待在家等分配,只身去了广东闯荡。1993年,17岁的她南下广州,人生海海,异乡谋生,却与同学夏立在一家街道办集体企业的招聘会上偶遇。他俩投简历时在现场擦身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又带着惊喜地喊出:“是你啊!”相遇的欣喜也让她眼里从此有了夏立的身影。后来,她在企业做财务,夏立做文员,自然而然地,他们谈婚论嫁了,并有了女儿甜甜。夏立事业心强,他中途辞职,去了黄石市驻广州市办事处应聘财务人员。再后来,他调到黄石市商务局上班,离咸宁的家也越来越近了,当然这已是后话。吴悠远在工作之余,还报考了注册会计师和税务师。但不巧的是,她所在的街道企业日后因经营不善出现严重亏损,工资也少了,因为甜甜才两岁多,她硬撑到企业停业关门。目睹就职的企业从开张到关门,她感慨颇多,一个企业要生存、要发展,得历经多少艰辛啊!

人生如单行线,只能一直向前。只有静静回想时,才发现很多偶然其实是必然的铺垫,一如眼前的碧草正是曾经撒下的草籽。正是在家歇业的一个月,她妈特意告诉她,咸宁市税务局专门面向往届毕业生招考公务员,不限专业,就需要工作经历。她觉得是个好机会,甜甜还小,如果离父母近一点,有他们的帮忙,她就可以边干工作边顾家。与夏立商量妥当,她才又万般不舍地离开奋斗了八年的广州,回了家乡。报名时才发现,广撒网式的人才招录吸引了众多报名者。现场人挤人,她挤不进,只好退回来。第二天,报名地点改到一个中型篮球场,她约了好友一同前往,才勉强报上名。公务员考试之后,她决心提升学历,准备自考本科。两年需要考完十几门功课,仅当年就有八门。好在,她有考注册会计师的基础,并不怯考。她继续找着工作,一家注册地在上海的分公司要在广州开分公司,急需一位负责人,要办理税务登记、找办公场地,还得搞装修等繁杂事务。她应承下来,谈妥了薪酬,先去大型写字楼找办公地点,再着手招录人马。

吴悠远没想到的是,仅仅忙活了俩月,人生道路再次出现重大转机。接到税务局的面试通知时,她深感意外。随后,真正的春天来临,她顺利通过面试,正式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分配到市税务局直属分局管理股当一名税务专管员。她积极主动地干工作、学业务,后来被调到办税服务厅担任主任,前几年又调回分局二股当股长,负责建筑安装行业、房地产等小规模企业的征收管理。建筑劳务领域,工人流动性大,有人会在一年内连续更换四五个工地,由此带来不小的征管难度。好在,她手下有两个得力的小伙子,张扬和黄钟。张扬参加工作不到五年,曾跟她在办税服务厅共事过,了解彼此的为人,吴悠远想给他锻炼的机会,多压担子。黄钟则是老同志了,责任心强,让人放心。

临近傍晚,吴悠远才从医院回到家。她和张扬、黄钟分别通了电话,除了了解纳税人咨询的情况外,又一起对当天个税的汇算清缴情况做了梳理。二股近期个税汇算进度较慢——办公室督办人是郑静,每天她都会公布情况,并做出表格链接,每个人都可以实时查询工作进度。

吴悠远坐下来,轻抚受伤的腿,一时有些失神。丈夫工作忙,通常是周末才回来,甜甜在武汉读研究生,日常就她和小女儿妞妞一起生活。妞妞是她在国家实施全面二孩政策后生的,如今正上幼儿园呢。她今天腿受伤不方便,已拜托邻居黄大妈帮忙接回来了。

这会儿,小女儿妞妞正缠着她讲《天方夜谭》,读《阿拉丁和神灯》。文字看起来不长,但蛮费时间,她便跟妞妞商量,等妈妈先把工作处理完,然后一起舒服地躺下来,再讲故事。妞妞却等不及,爬上她的膝头,两膀子吊着她的脖子边晃边撒娇。她把头埋在妞妞的肩头,学着妞妞的语调说我的头好疼啊,乖乖。怀里的妞妞伸出小手帮她揉搓太阳穴,没一会儿,妞妞的手松了下来,倒在她怀里香香地睡着了。妞妞熟睡的样子很甜美,不时翕动两下鼻翼,她忍不住亲了亲那可爱的小脸蛋。

就在吴悠远享受着亲子时刻时,门铃响了。她艰难起身,拖着病腿开了门。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负责督办的郑静来看她了。

三、萱草

郑静把一篮水果往地上一搁,又看了看沙发上睡着的妞妞,轻轻问吴悠远受伤的情况。吴悠远一瘸一拐地,又是泡花茶,又是拿冰箱里的雪糕。郑静没拦住,又不敢大声,便坐着看她来回忙。待吴悠远坐下来后,郑静解释道:“今天听张扬说了一嘴,您去工地找人受了伤。”

“皮外伤,不严重。”吴悠远说着便撩起裤腿给她看包扎处。

只有吴悠远自己知道,那小腿剐出的血口子在包扎前是什么样。她淡淡地说:“会好的,按医嘱,这周内静养就好。”

郑静问:“那谁来照顾你呢?”

“我爱人管着单位财务,一刻都离不得人。”她笑着说。

郑静不自觉地皱眉,吴悠远注意到了她的微表情,想了想,索性大大方方聊起婚姻:“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一个人的事。”

郑静视吴悠远为自己心中的女神,她“哦”了一声,似乎没听懂,又说:“我知道你特不容易。”说完叹了口气。

吴悠远爽朗地笑着说:“婚姻是为了两个人变得更好呢。他因为工作,我们俩暂时分居两地,可我反而拥有足够的自由空间,我可以独处,享受‘单身’生活。我们女性不要把结婚当借口,而是自己想变成什么模样更重要。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有要求,都要有所追求。”

郑静带着好奇,问:“那你理想中的样子是什么模样呢?”

吴悠远笑了,意味深长,她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华,不假思索地答道:“成才啊。以我自身长期的学习实践,我明白一个人能否成才不在于家庭条件好不好,也不在于是否读名校跟名师,更不在于是否出国留学,而是取决于自己的理想和执行的意志。”

也许是有着对当年高考遗憾的补偿心理,吴悠远一直利用业余时间求学,如今,已经考上了在职研究生。至于妞妞,请了邻居黄大妈帮忙接送和照看。

郑静听得瞪大了双眼:“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抽得出这么多时间?”

吴悠远说:“把琐碎的时间都利用起来。”她不愿说些“迎难而上”的大话,耐心告诉郑静:“如果依赖他人,自己的自由空间可能不足,生活的宁静也会被打破。”她把自己的生活与母亲过去整日在农场劳作的日子一比,就觉得边带小孩子边工作并不算太累。还有当年,她一人在南方企业做财务,靠的就是独立自主。如今,虽说与先生、父母在三地生活,但那又有什么难的?生活有序就行。归根结底,靠的还是自己。

郑静点了点头,她一直把大自己十来岁的吴悠远当成各方面学习的标杆。她记得吴悠远的友善,记得过去不管何时去问问题,都不会被拒绝;记得吴悠远的无私,记得她对业务的钻研在自己之上,但会毫不保留地教她、点醒她,帮她排忧解难。没想到这位好股长,还是一位扛着家庭重任的好妻子和好母亲。

随即,吴悠远把话题转回工作,称赞郑静办税信息化的处理很是在行。她说:“我们二股暂时排名是倒数,但后面肯定会很快赶上来的。每日工作进度如何,是必须要掌握的,何况你的工作还能帮助大家厘清任务,推动整体进度,是好事儿。经常说要开拓创新,我看着你干的活就是,比我在二股催缴个税讲干嘴巴管用百倍。张扬要是说了你点啥,你别过意不去哈。不过,张扬、黄钟都是很拼的。”

郑静微蹙起眉头:“我知道他们搞工作不赖。可张扬就不乐意,每次见了我,都说我是‘放大镜女生’,不就因为我戴了副近视眼镜,加之认为我做表格链接是拿着‘放大镜’挑大家错误……我……我真没这心思!”

“他说话随性,话不过脑,人倒没坏心。回头,我好好说说他,让他给你道歉。”吴悠远说完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了点郑静的眉头,“这里放松点儿,小心长‘川’字纹。”见郑静终于把眉头松开了,吴悠远又请她帮忙,把妞妞抱到卧室的床上。一切妥当了,两人相视一笑,到阳台欣赏起了窗外的万家灯火。

阳台花架子上有一盆绿草,长叶纷披,绿得浓稠茂盛,吸引了郑静的注意。“这是兰花吗?”

“萱草。也叫无忧草。”吴悠远回话时,目光望向远方,仿佛有什么牵引着她的情绪。

“想不到吴股长还有养花的雅趣。”

“算不上雅趣,每天下班来阳台站站,给它浇水,松松土,那一刻心里格外安宁。说起来,这钵草于我有些纪念意义。”

“萱草还有故事?讲来听听。”

“一句话说不完。”吴悠远说时寻思,真巧啊,这天地间万物仿佛有着心灵感应。白天她想到萱草,晚上便有人来听故事。

这钵萱草的故事,还得从好些年前说起。那是吴悠远在办税服务厅当主任时,帮助解决的一桩争端,也是她从业多年印象最深的一件。争端起因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涉及拆迁安置、房产交易,也涉及多个部门。总之,是一件老大难的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老妈妈。她哭哭啼啼地进了办税服务厅的门,众人左安慰右安慰,在老妈妈的絮絮叨叨的哭腔中,大伙儿这才把她的故事听全——她老伴病瘫,亲儿子车祸去世,于是领养了一个未成年的姑娘供着读书。她一直将住房连带的小车库当门面房出租,赚些租金贴补家用,但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而且养女要继续上学、还要结婚,她想卖了小车库,筹出孩子的各种花销来。但小车库没有房产证,想卖可不容易。而且不仅没有房产证,办还办不了!此前,她曾多次找街道,找社区,找房产部门,都无疾而终。她说,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到看到“税无忧工作室”的招牌,走了进来。

吴悠远细细打量老妈妈:未至古稀却满头白发,面容沟壑纵横,让人不禁联想到生活对她的磨砺,只怕一般人根本承受不起。老妈妈哭诉着,辛酸而委屈,颤抖着拿出老旧的手写收款收条和购房协议递给这位国家干部,吴悠远不得不先接下。

安抚好老妈妈,吴悠远结合向有关部门了解的情况,梳理了老妈妈办不了房产证的两大原因。当初签订购房协议,是老妈妈与老伴共同签订的,办证要进行不动产登记,必须夫妻双方到场。老人家一听这条件,当场崩溃:“那是要我把病瘫的老伴搬来搬去,来来回回?他架不住折腾啊。”又问:“条条框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这样的情况,有别的方式可以办吗?”工作人员给了否定的回答。她没有死心,问了不同的工作人员好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最后,她想干脆不办了:“总归不办证还可以住在房子里啊!”但她未曾想到,将来有一天,办理房产交易的前提就是得有这证。而现在,她自然更加办不了,这就涉及另一个原因——时间拖得太久了,许多老城改造拆迁安置机构已经撤销,原机构找不到,以致互相佐证的资料严重缺乏。老妈妈风风雨雨地跑了很多趟,却不奏效,很难不带着情绪说出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如此一来,事情更不容易落地。当然,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也曾寄希望于上级政府部门,直接跑上门,但有人不了解内情,误以为她就是扯皮拉筋的性子,办不成,便往好里哄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待她好不容易明白,房产证却终究还是没办成,心里便更怄气。

吴悠远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开始犯难了——这问题无从下手啊!左右寻思,同情老妈妈的情绪不能自已,她除了要为养女筹钱交学费,还要为瘫痪的老伴看病,生活哪里都要用钱。吴悠远内心起伏如潮,无论是站在一位母亲的立场,还是从照顾老伴多年的角度,若不帮她,于心何忍?何况,老妈妈主动找上门,是对税务部门抱以希望,若置之不理,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只会伤了对方的心,甚至会浇灭她对生活的希望。因此,无论如何都应该设法为她解决这件难事儿。

想到做到,吴悠远立即行动起来。她主动找街道办、房产部门,请多方负责人坐下来协商解决办法,并牵头组织了三次会议。每次洽谈后,她都不禁想到,自己是国家工作人员,以税务部门的名义进行协调尚且十分艰难,老妈妈那么多年反复奔走,需要面对多少不解乃至厌烦的目光,又需要顶住多少难以纾解的压力呢?所幸,经过一次次的沟通、协调甚至妥协,各方终于达成共识:由房产与税务两家各自收取所需的资料,开启绿色通道,能容缺的就容缺办理。其中,税务方面送服务上门,就契税征收这个环节,上门和老爷子沟通:婚姻存续期内夫妻之间的权属可互转,互转后不必缴纳契税,属于无偿赠予——又能为这个家庭省下一笔费用。

吴悠远第三次带人上门服务时,老爷子拉着妻子粗糙、如枯枝般干瘦的手,对几人说:“早知道还能这么办,我早就签字了……十几年了,就靠你一个人硬撑……”吴悠远顿时明白,原来还有老爷子不想签字这茬事儿,遂宽慰道:“您老放心吧,您爱人是善心人。她要不想管您,早就撂挑子了,还用等到这会子?她这么多年都在尽心伺候您,您说是不是?老伴老伴,就是老了是对方互相的依靠啊!老爷子,您是有福之人呢!”老爷子含着泪,点了点头。这两位重要的家庭成员,对于房产归属于老妈妈一方,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再之后,终于可以走办证的流程。

不出一个月,老妈妈就拿到了崭新的房产证。拿证当天,她跑来吴悠远办公室,泪水无声地淌了又淌,擦也擦不完。她把红彤彤的房产证捧在怀里,又拿给吴悠远看,喃喃道:“孩子以后有着落了!要怎么感谢吴主任呢!你就是我们家的大福星!”吴悠远也有些哽咽,那些在街道楼宇之间的穿梭、反复协调的疲惫,乃至欲哭无泪的瞬间,此时都有了具象化的意义。

没两天,老妈妈拿来一个礼盒,里面是一钵绿草。她郑重送到吴悠远手上,说:“这草是无忧草,我已经养了十几年。这草长大了就可以分钵,已经分过十多钵。这点礼物不值钱,但代表我一点心意。我想用这钵草,希望吴主任在事业上、生活上都无忧无虑的。”吴悠远理解这份心意,也懂老妈妈朴实又厚重的心,但无论老妈妈怎么解释,她都笑着说单位有纪律,老妈妈的心意她已经完完全全地领受了,无忧草美好的祝福她也已经真真切切地收到了。怕老妈妈感到被拒绝,吴悠远上前真心实意地抱了她一下,又使劲去握她的手,老奶奶的手掌虽然粗粝,但暖暖的厚厚的,然后,这两个女人擦着泪一齐笑了。

当天下班回家,看到小区垃圾桶旁边有盆叶子发黄的萱草,人已走过了,吴悠远又折回去,将它搬了上去。后来,又换了营养土和盆。草叶子渐渐繁茂起来后,又给它分了钵。她家过去叫这草为“金针花草”,第一次听到“无忧草”的名字时,她还专门查过资料,也知道了萱草是其学名。《本草经》有言:“萱草味甘,令人好戏,乐而忘忧。”所以,民间称其为无忧草名副其实。唐代白居易在《酬梦得比萱草见赠》中说:“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这萱草如杜康酒能解愁,一旦开花,人们的烦恼就会被它鲜艳的色泽、喇叭形的姿容驱散得无影无踪。

吴悠远有时候看到阳台这抹绿,便会想,难怪老妈妈要在家中种养这草,人在愁苦面前,就盼着自我提醒,要好好生活。无忧草啊无忧草,用为良药,观为名花,一丛萱草,暗香浮动,湮灭几多烦恼,忘却几多忧愁。而且,这萱草别看它平常其貌不扬,一旦从芯里蹿出一两枝花剑,花剑上的花苞就会一朵一朵地陆续绽放,蓬勃,艳丽。虽然每朵花儿仅有一日绽放之欢,却是成熟一朵开放一朵,前后持续开花可达一个多月之久,是一场持续浩荡的美。

萱草到了可分钵时,吴悠远就想到她病中的母亲。那段日子她忙工作,连电话都不怎么打——她怕打了反而让妈妈因为担心她而分神,心里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如今,无论如何要回趟家了。那天,天气有点热,一开门,赵春枝看着一头细汗的女儿托着一钵长势繁茂的草,诧异极了,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养花种草了?那是我的事呀。”她很自豪地回话:“这是萱草,是感恩草,也叫母亲花。”赵春枝这位农场种植高手,哪里不识得萱草,她还记得曾经听过的一首诗,名为《游子》。诗曰:“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便笑着说领了女儿的孝心,保证把它养得壮壮的,让它开花艳艳的。

故事讲完,窗前,吴悠远和郑静二人各自端着一杯热茶汤望向夜空,任思绪随袅袅上升的热气飘散。郑静忍不住道:“等萱草长到能再分钵的时候,也分给我一钵吧。”吴悠远点头笑笑。

纳税人谢福来的事再次涌上心头,毕竟他需要补税四万多元,这钱不是小数目。她这两天外出受限,想派张扬、黄钟分头去别的公司工地再找找,抓住可利用的信息联系他,这事儿当面解决了才好。她不相信纳税人会失联。

郑静调皮地说:“愿随同前往,二股有需要的地方,义不容辞。”

四、“张无忌”

市税务局分局的办公楼旧得像涂抹过底色的大幅油布,可一旦衬着前方椭圆花坛里开放的艳丽花卉,一丛粉、一堆紫、一坨蓝、一波黄,便凸显出鲜明的抽象风格,颇有韵味。清风徐来,缕缕熏香飘散,将上班匆匆经过的张扬瞬间唤醒:分局看起来老旧,可不也有一种油画般的神韵?

早上八点半,张扬边在手上飞速转着一支笔,边在电话里向吴悠远汇报纳税人咨询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大病医保费用专项附加扣除的事。昨天来的是一位阿姨,爱人得了白血病。她带来的年度医疗结算单显示,个人支付了十五万元。经审核和反复确认,这十五万元中,只有四万多元符合医保目录内用药,专项附加扣除政策规定即是这部分。他和阿姨已经当面说清楚了。吴悠远在电脑那头点点头。

说着工作,吴悠远提起了郑静做表格链接、公布绩效排名,说到张扬给人起外号的事儿,让他眼界放宽些,为人大度点。别因为工作给人家女生取诨号,让大家以为他果然就是“张无忌”。说话做事要随和,但也要有边界感。

“哦。”张扬指间旋转的笔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到了桌子上。他不好意思起来:“根据她公布的情况,咱二股排名老末,看着心里就不舒服。”

“搞排名是郑静的督办职责,再说排名是暂时的,我们工作搞上去,排名不就靠前了?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吧。”吴悠远说。

张扬笑嘻嘻地满口应承:“那我现在就端正态度。”随后又汇报说:“大前天,吴股长给的一批需要补税申报的纳税人名单,就剩下几人了。待把手头杂事办完,马上一个个电话提醒,争取这两天把任务全部完成,甚至有望今天就完成。”

吴悠远嘱咐道:“个税年度汇算清缴进入倒计时,工作是比较多,你年轻,多承担些。还有一点,我们不管工作岗位怎么变,都不能忽略税法宣传的责任。”

张扬“嗯嗯嗯”地答应着。通话结束,起身倒水的时候,他瞥见窗外风景——天空蔚蓝,云朵、远山,还有穿过屋顶上空的高压线,它们交织到一起并不违和。他又想起吴悠远的善意批评,至于“张无忌”,他对着窗玻璃映出的身影,微微一笑,随后摆了个耍酷的舞蹈姿势,仿佛时间就此定格。他的嘴角再次上扬,然后若无其事地拿起水杯回去工作了。

调来二股前,张扬在办税服务厅工作过一阵。那是张扬的高光时刻,不少纳税人称他为“张无忧”。嘿,“张无忧”当然比“张无忌”强。“税无忧工作室”是吴悠远创立的,现在她人调来二股当股长,一些纳税人缴费人却还跟蜜蜂闻到花香一样,继续相信她,密集拢来找她,好像那块牌子也跟着挂来了。张扬庆幸自己沾到了“税无忧工作室”的光,他在哪里工作都不会对业务发怵,政策把关自然能做到严谨、合规。

说到底,是吴悠远点子高。她说鄙人姓“吴”名“悠远”,来办税服务厅目标之一,就是帮助纳税人缴费人消弭税费政策知识盲点,远离忧愁烦恼。时值市局妇委会通知办税服务厅上报“争创三八红旗工作室”资料,她说,不如取一个具体可感的,就叫“税无忧工作室”怎样?“税无忧”,使纳税人缴费人办税无忧、有获得感,主动站在纳税人缴费人角度考虑,契合为民服务的要求。很快,“税无忧工作室”挂牌了,就挂在正对着办税服务厅楼梯道的第一间。上楼第一眼便能望见门楣上的招牌,黄铜底红字亮闪闪的,把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有位纳税人走到工作室门口,指着它讲:“真是一块安抚人心的牌子。”还有一位眯起眼喃喃念道:“税、无、忧。一看就觉得亲切,让人安心。”

“我们要做的是真真切切落实税费优惠政策,真行动,这样才能使纳税人缴费人真正踏实安心。”吴悠远总是善于点题,不断鼓励大家。张扬很习惯吴股长的工作方式,无论怎么忙,他都会根据轻重缓急把工作安排妥当。

张扬处理完手头杂务,忍不住打开办公室督办个税清缴的公布情况。再次点开自己名下那一栏任务进度,连纳税人信息也做好了链接,一览无余。他此时又觉得郑静把事情做到极致了——她就是好胜心强。“放大镜女生”,他是故意这样说她的。在他看来,她做的排名表,二股工作进度靠后的情况就好像被放大了数倍,给领导看到会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他背地里还说过,她做的表格就像一道“催命符”。现在看来,郑静向吴悠远吐槽过。他嘿嘿笑出声来,谁不想进步?他心知吴股长说得对,是不能叫人觉着他心眼儿太小,还是找时间向“放大镜女生”解释解释吧。他又埋头打电话,打给要补税申报的纳税人。白天,他已经通知了一部分人。眼看快下班了,他还想接着干一会儿。

快晚上七点了,张扬决定以今天的最后一个电话来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滑到表格最下方,看到谢福来的名字,认出这就是之前吴股长专门出外勤去沟通的纳税人,也正是因为吴股长负伤,才把剩余的催缴任务交接到他手里。电话拨过去,嘿,真幸运,接通了。

“谢先生您好!我是税务分局的张扬,2022年度个税汇算清缴接近尾声,由我为您做引导……”对方打断了他的话:“你大晚上的打什么电话?我冇得税缴,你再打来试试?我要跳楼,我从十楼跳下去信不信!”

“谢先生,先听我说——”

说什么都没用,对方手机已经忙音。这位谢福来谢先生,吴股长专门交办的人,真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跳楼……”张扬喃喃道,一下子感觉头大了。他关上电脑,脑子里嗡嗡地还都是工作。近年来,建安行业用工老龄化趋势明显,他们中有不少人使用老年人手机,个税App常常因内存不足下载安装不成功,也有人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要安装。

唉,今天是完成不了啦。张扬晃晃悠悠到家,虚虚浮浮洗漱,从头挨枕头开始,一整天的情景又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今天的事与前天的事、昨天的事还混在了一起:有的纳税人很能理解,使他如沐春风;有的失去爱人,哭述生活不幸,像冬季的一股寒流;而谢福来,让他心中起了震动。思绪又往另一个方向飘去,如果那人真遇上难事,刚好自己的电话打进来,会不会他就真的走上绝路?张扬不寒而栗。生活不易,人间何处无忧愁?他辗转反侧。

五、故人

张扬找吴悠远股长吐露心事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的。

张扬说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他,在一栋楼的楼下往上看,依稀看到一双穿着胶底鞋的腿,在高楼的边沿不停地晃荡。一阵大风吹来,深色的大裤筒鼓起来。又一阵大风吹来,上面的人站了起来。他担心大风把那人吹倒,将手伸了出去。没承想,那人却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带着失重感,张扬一下子惊醒了。

“这是梦。”吴悠远安慰张扬,并问他,“工作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

张扬犹豫着不想说,脸上带着担心,怕人笑话似的。吴悠远说:“把心放宽些,工作上不要背思想包袱。无非是有些纳税人对政策不能完全理解,我们做好答疑解惑,他们弄明白了,自然工作就好做了。”

嗫嚅着,张扬终于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讲了出来。小时候,他有一位玩得极好的邻居朋友,上他家串门的时候,邻居家叔叔常常笑眯眯地欢迎他。一年年关,这个叔叔因为欠债被人追讨,情急之下竟跳了楼,就在他眼前。后来,邻居一家搬走了,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朋友,但叔叔坠下的一幕一直印在他心里,惊恐而痛苦。这么多年过去,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遗忘这件事的时候,和谢福来的电话竟又让他记起了令人窒息的那一幕。现在他很担心,万一谢福来真出了事情怎么办?要是再打电话,听到“跳楼”这两个字,他还会心惊肉跳,也许整晚都会做噩梦。

出乎吴悠远意料,她想不到平日嘻嘻哈哈的张扬会有心理障碍,便安抚道:“我很理解你的痛苦。纳税人现在存在一定抵触情绪,可能是因为他不了解,或者没完全理解政策,这也说明目前的工作还有瑕疵。我们采取迂回策略吧。这事关涉纳税人补税,得慎重处理。”

转头,她把电话打给黄钟,请他陪同张扬去一趟工地所在的恒立公司,找一位叫吕涛的法定代表人了解情况。因为谢福来一年里曾在不同的三个工地做工,也是吕涛公司旗下的工人。

当天下午,张扬、黄钟去了恒立公司。恒立公司老总吕涛接到保安的电话通知时,有点纳闷儿。上次税务局来人还是腊月年末,两位税务工作人员送来一个福袋:喜庆的大红纸袋装着一副红红的对联,还有几本内容为税费政策宣传的小册子。今天来又会有什么事儿?

待真的见到了张扬、黄钟二人,问及关于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工作,他表示,早就申报了。

张扬赶紧解释:“我们是来找谢福来这个人的,帮他解决个税补税申报问题。宏德工地,还有您的恒立工地,我们都去过了,但都说不知道谢福来在哪儿。问过财务,财务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我们想通过吕总您找到他,还请支持。”

吕涛说:“哪里的话,我们有赖你们的大力支持呢。不过,找我算找对人了,他是我手下的工头。说到补税,这老伙计难道不守规矩了?”他又自言自语道:“他一般都在工地上啊。如果不在的话,那会去哪儿忙呢?”

张扬说:“我们想同他先见上一面,弄清楚情况,再看实际是不是需要补缴。”

吕涛说:“谢福来的为人我还算了解。农村出来的,很勤快,能吃苦,只是书读得不多,没多少文化,有时犯点小糊涂,喜欢发发牢骚。工地上倒是需要他这号‘领头羊’,盯工程盯得紧。老谢从乡下拉出两支人马很不容易。一支队伍十五人左右,基本固定在恒立工地做事。你们先前到过宏德工地,那不是我们恒立的项目,不过大家都算同行,可以帮忙再问问情况。”

张、黄二人会意。黄钟说:“谢福来至少在三家公司做工,个税上的事儿可以一并解决。只是,这位谢大哥老躲着我们。躲猫猫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见上一见。我们分局二股的吴悠远股长也有交代,好好和他聊聊,把事情办妥。”

“吴悠远?是在办税服务厅当过主任的吴悠远吗?”吕涛说,“她可是我的大福星。”

话音刚落,张扬、黄钟对了一下眼神,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你们认识?”

“当然,吴主任是我大贵人。不然,我可能就在白云寺落发为僧了。”吕涛说完,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给谢福来拨去电话,结果——关机。“无妨,他会来我这里的。他一来,我就联系你们。”许是因了吴悠远的缘故,吕涛很是热情。

黄钟端详着吕涛,道:“一见面,我就感觉在哪里见过你。现在想起来,当年接手一栋烂尾楼,后来又去白云寺的那人是不是你呀?”

“正是我。”吕涛神情有些不自然,却也诧异万分,“啊哈,当年吴股长上白云山找我时,旁边还有一个人,原来是您哪!”

“没错,我同她一起的。为把你劝下白云山,她可真没少花心思。”

“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恩情啊。要不是她,我或许就真的成了不孝之子了。当然,也说不定有‘万一’,我早就做了白云寺的领衔住持呢!”吕涛的话说得张、黄二人大笑。他又看着黄钟说道:“很惭愧,没能一眼认出来啊。唉,直到现在我都不知怎么报答吴主任。”

黄钟说:“您把恒立公司做大做强,解决了那么多人的就业和饭碗,吴主任听到了肯定会很开心。”

张、黄二位从恒立公司出来,张扬央求黄钟讲起上白云山的经历,黄钟感叹说真是几度曲折也回肠荡气。张扬说:“等我写个剧本,将来或许能拍个电影。”

黄钟不甘示弱:“我是提供脚本的人,‘军功章’有我的一半!”

张扬哈哈直笑。他似乎不再紧绷着了,但那件事的伤痛真的能抚平吗?或许需要时间去消融、淡忘。

六、贵人

雨有雨的向往,风有风的方向。

为了让失意的吕涛“下山”,吴悠远想了不止一个办法。上山前,她对吕涛父母说,不能保证受托之事一定顺利。途中,她也对同行的黄钟讲,如果事与愿违,老天一定另有安排。

吕涛上大专期间学的是经济专业。他善于学习,每天都听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看经济时势分析。刚毕业的那几年,在信托公司晃荡着,赚了些钱,也零零散散买些基金,但他不喜欢这种每天被“股市开盘”锁死的生活。倒是看着基金一点点地变得丰盈,觉得基金是比忽高忽低的股票更加稳当的理财产品。当预判一波牛市行情来临时,他果断地将所有基金兑现,投入股市,十几倍盈利后,又果断离场。

若说他的起家靠的是对金融投资的嗅觉,那么对建筑行业的兴趣,则是因为一个人。他觉得,门道是在干中一点点摸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他还真的在干中摸出些门道来。他会看人,也会跟人,机灵劲儿讨人喜欢,他后来还跟着一位建筑业的大包工头辗转在广州、珠海打拼,积累经验。当他回到咸宁,成立恒立建筑有限责任公司后,2017年底,他将自己攒下的所有资金押在了市区的一处烂尾楼上。

那是一处搁置了几年都没能建成的五层楼,原主人资金链断裂,加上逼债的威胁——要么拿钱、要么拿命,于是委托一位律师代卖楼盘,自己则跑路了。人托人再转手,这中间不知过了多久,转卖的广告围着楼房贴了一整圈,却一直无人接盘。

吕涛在考察后,却认为自己碰上一个好机遇,于是接手了这座“马拉松”式的烂尾楼。其实他与人谈的项目本来是合伙开西餐厅,对方将这楼的故事聊给他,同时加了一句“指不定就有一个扭转乾坤的契机,盘活了”。这个“活”字拼命往吕涛心里钻,还有“契机”二字,都让他心里痒痒得不行。直觉驱使他认真地思考“收盘”这件事,人生不白活,说不定,“烂尾楼”真就浩浩荡荡地活了。

他不拖泥带水地驻场,开始楼盘的封顶和外立面装修工作。一位朋友悄悄告诉他,这栋楼死过人,不吉利,是“灾”楼。难怪,它面积不算大,所处地段尚可,这楼也不是漫天要价,却总是无人愿意接盘。做生意讲究“风水”,“风水”不行,预示着这楼盘将来做什么都不兴旺和长久。为什么自己没能提前预知这个信息呢?他觉得他不是不能提前预知,而是信息被故意蒙蔽了。故意还是无意?他怀疑,约他开西餐厅的朋友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放了一颗巨大的烟幕弹来迷惑自己,但他实在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对方居心叵测。怎么办?移交合同是签过字的,反悔不可能。转卖?找下家谈何容易!只能硬撑。后面每一步都可能面临未知的艰难,要极为小心、极为慎重,他只能告诫自己。

可“灾楼”两个字时时撞击他的胸膛,警示他的神经。为了救这座楼,也为了救自己,他在头痛欲裂、才思枯竭之前,终于想到了一个古老的方法。他重金请人来问诊,这位建筑环境规划师在考察之后,给出了新的外部装修建议,并给楼盘命名为“福楼”,挂上了“福星高照”的牌匾。“灾楼”摇身一变成了“福楼”,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市区,“福星高照”确实是个好的宣传语。

此后每天,他朝天空拜三拜,心中念念有词,要让“福楼”活下来。它活,他就能活。他怀揣这个“活”、想要这个“活”,烂尾楼已然与他的命运紧密关联,要把它变成活力的“活”,活着的“活”,生活的“活”,好好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活”。他希望能把家安在城市里,让父母随他进城享受城市文明的福利,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他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梦想,他的思绪过于清晰,一旦这清晰透彻心扉,就没有任何理由和丁点儿时间成天混着。这时候他觉得,这座烂尾楼已经不再是物,而与他融为了一体,是他意志的延伸。

“福楼”的重新建成历时一年多。他为自己感叹,凭着自己在建筑工地上打拼过,以对土木工程、园林绿化的关注和了解,通过半道上的接盘、领悟加学习,竟然又掌握一门建造建筑的专业知识。房子与人的关系是那样密切,作为重要生活资料,它不可或缺。作为城市诗意生活的载体,它从土地上生长起来。作为他的理想,它可以伫立天际。他说他可以让不止一栋房子、一栋福楼在他的理想的土地上生长起来。可他哪知,后面的情形急转直下呢!

2018年,他在应酬的时候遇到一个搞税收筹划的专家,对方说只要交点中介费就能帮他减少成本、减缴税款,仅按百分之二十的税率缴企业所得税。表面看,好像有不少优惠。吕涛不放心,找到办税服务厅去问政策详情,正好主任吴悠远值班,为他做了细致的解答:国家于2017年6月就出台了扩大小微企业的所得税税收优惠范围的政策,按恒立建筑公司这个小微企业来算,年应纳税所得额低于五十万元,所得可享受减半优惠,即减按百分之五十计入应纳税所得额,按百分之二十的税率缴纳。吕涛恍然大悟,庆幸有吴主任清晰的科普,不然自己差点儿被带偏。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出了意外。吕涛始料未及,直到2019年9月整个工程将要完工时,房屋的预售证并未拿到手,还不能销售,而工程支出仍然持续中。他盘算着手头资金,突然浑身冷汗直冒,自己会不会与卖给他烂尾楼的前任落入同样的命运呢?因为当时他还欠着银行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贷款。如果按销售所有房屋取得收入后预计,再缴纳增值税、企业所得税之后,账面上会不会出现亏损局面?他预判的前景并不乐观,这前景还与房屋销售紧密相连。与此同时,银行催还贷款,日日紧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回想一路而来的“折腾”,他感觉那全没了意义,不禁丧了气,想申请公司歇业,甚至打算转手,变卖资产以还银行贷款。如果申请公司破产,则是他的下下策了。自那时起,他便从人们视线里突然“消失”了。

时间来到2020年4月,全市开展第一次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时,吴悠远发现吕涛竟然欠下八千多元个人所得税。欠税数额不多不少,需要联系他本人申报补税。吴悠远在打听吕涛下落时,正好遇到吕涛母亲正照顾生病的老伴喝药汤。得知税务局来人找,她实话告知了吕涛的行踪,并拉着她的手拜托,恳求她,劝说吕涛早日下山。老人家说,他能回家什么事都好商量。需要钱补税,他们愿意把一点儿老本钱一万多元全给他,甚至提到将老房子抵押给银行。老母亲通情达理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尤其那努力压抑的难受情绪,让吴悠远实在不忍拒绝,答应劝说试试。吕涛老母几乎是感激涕零,临别相送老远。

距市区东南向五十公里的咸安地界有一座白云山,山上有一座寺庙,两位僧侣生活其中。据说其中一位曾是吕涛的大学同学,收留吕涛在寺里住下,这一住就住了大半年。有传言说,吕涛灰心丧气,一度要剃度为僧,因考虑父母健在,迟疑不决。

黄钟和吴悠远一同登白云山,见到吕涛时,他微噘着嘴,眉目低垂。吴悠远把随身携带的一幅漫画递给他,吕涛接过去久久凝视,不语。

那是怎样一幅漫画啊?画面中正是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他一身灰布中山装,戴一副老花眼镜,安然专注地为自己缝补破袜子。何曾想到,天下改弦易辙,他皇帝老儿也要学会独立自主,过穿针引线的小日子。恰巧,漫画一旁注有题词:兄弟,别烦恼,放眼世界四百年,谁的破产比他大。

吴悠远对沉默不语的吕涛说:“你比他强多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吕总如果做生意做亏了,只能说明你这次经营不善,对建设成本的控制能力不够,对市场风险预判不足,房地产某种程度上市场需求是饱和的。而你是带资搞建筑,结账周期长,财务费用就高,还有招待费,超过了成本扣除的点也不能扣除,另外可能存在隐性支出。但这些都不代表你的实力和能力不够。做生意,输赢无定数,任何经历都是财富。你要相信你的能力,你有的是资本——你年轻、有潜力,还可以从头来。”

吕涛这才说:“生意亏了,感觉自己很失败,好像我人生的污点。上山住的这几个月,整个人清净不少。世俗无非情爱名利,都算小业,本想心无挂碍,放下一切,只是我有年迈的父母。多说无益,你们找我做什么?明明白白就好。”

黄钟说:“吕总啊,你揣了明白装糊涂。我们不就为你个税欠缴八千元的事来的吗?”

吕涛执意:“要我缴八千元个人所得税,我想不通。我经营失败了,也没钱缴个税,再说了,我没收入,哪来的欠税要缴?”

黄钟说:“你躲避欠税,躲到山上庙里,哪像成年人干的事?一意孤行,不管父母生死,就能问心无愧?”

吴悠远示意黄钟不要再说下去,吕涛因何来庙里久住,是否乐不思蜀,她没再提,而是讲起市场风云变幻,又受疫情影响,企业谋求发展何其艰难。“我们相信一个企业家不会因为一项个税欠缴有损信誉。缴了,想必更能问心无愧。”接下来,又给吕涛讲起国家新出台的减税降费政策,而后,才把话题转移到个人所得税上。“按个人所得税法的实施细则,个人取得工资薪酬是有义务缴纳个人所得税的,你取得了个人收入,你不会不知情吧?”吴悠远期待吕涛的真实回答。

口罩挡不住吕涛眼神中的焦虑。他前思后想,终于想到,财务给他银行卡里打过钱的,他反复强调并非什么收入,是打给他办公用房的租金。这笔钱估计被当作工资算作收入了,是不是这样的虚增才形成的欠税?公司成立之初,办公、个人住宿都由他联系,是他个人支付的。“有租房合同为证,还需什么证明?”这条线索很重要,再一笔一笔地核对完银行流水,最终算下来,吕涛不但不欠缴个人所得税,还得到了退税一百元。柳暗花明了!吕涛忽然感觉万分宽慰,他说:“吴主任是实事求是的主任,你们是真心实意在为我们考虑。”

临末了,吴悠远告诉他父母近况,劝他下山:“你爸妈好不容易把你培养出来,指望你成家立业,不说儿孙满堂,总要让两老的日子有所指望,老有所依吧。听说,你在城里贷款买房,不就是打算接他们去享清福?”此话让吕涛一脸愧色,他叹口气,说:“我当时上山是躲债,工人工资发不出,我还欠了不少债……”

和上山的心情不同,吴悠远下白云山的时候,她心里是踏实的。虽然与吕涛接触不多,但她大体知道了他的为人,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服输。只是,他还需要点儿时间。

送走吴悠远、黄钟二人后,吕涛望着山下的点点灯火看了半宿,也吹了半宿的风。许是冷风让人清醒,第二天一早,他就下了山。他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去见见过去在生意里搭档的老朋友们,告诉他们他想要“重新活”一遍,请大家有合作机会的时候考虑考虑他。吕涛的态度很实在,老朋友们也知道他踏实靠谱,就是差点儿时运。一位老朋友愿意帮他拿到房屋预售证,还帮忙请一位高手给他做房屋销售。就这样,慢慢盘活了他的资金。还得是靠朋友,他借资还贷,又从城市投资公司寻得一丝生机,希望与朋友搭伙做工程。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吕涛他们中标了一个城市绿化项目。这回是他主动跑到税务局来了,听说疫情期间,国家在税费政策上对小微企业给予了倾斜支持,于是前来询问。吴股长劝他放心:“你公司能够用上的国家税费优惠政策,都给你用到位,好好干吧,你一定能行。”就在2021年初,吕涛的恒立公司终于再次运转起来。之后,据说又有新项目上马,公司终于良性运转起来。

一天,吴悠远收到吕涛发来的信息,上面说:我曾捡到一束阳光,日落时还给太阳,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太阳。但有一刻,阳光确实照在了我身上。吴悠远看着信息,笑了。

七、恩人

如今,恒立建筑公司在本地已小有名气,前景可观。谈起过往,企业家吕涛已有风轻云淡之感,人生经历一点痛,算不了什么。

吕涛的第二位贵人,凭谁也想不到竟是谢福来。吕涛在读大学之前,捞到的人生第一桶金,就离不开这位恩人。可恩人也有让人不省心的时候。张扬、黄钟找他的时候,谢福来有意躲避,避而不理。

此前,吕涛其实接到过谢福来的嘱咐电话,意思说,若税务局来人找他,就帮他支吾过去。吕涛劝:“这么弄啊?谢叔啊老谢叔,你不懂法啊,你是混不过去的。你躲得了人,可躲不过账,欠账不销,就一直在账面上,永远挂在你名下。我说你就放一百个心,明天你来,我陪着你如何?到底什么情况,我们几方面当堂弄清楚。再不行,我帮你找个信得过的,我认识一个吴主任,我跟她说明情况,相信会处理好的。再不行,我领你去她们工作室,一起解决好不好?”可这谢福来也犟得很,不管吕涛说什么,就是不愿意露面。

“哎,较什么劲呢?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吕涛也拿他没办法。

要说这二人的相识,那必须得是谢福来慧眼识人,又动了善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有的人,天生就有着更敏感的善念,譬如谢福来。路口无意间的一瞥,就让他多管了一个闲事,提携了当时还素不相识的吕涛。

于谢福来,那本是他人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天。那天,天气很热,他还有急事,要上工地。经过温泉镇的一个路口时,他被道边的一张大纸板吸引了目光,上面写上几个大字:暑期寻工挣学费。纸板后面是一个瘦弱青年席地而坐,在看书。这地方经常有寻工的,可没边看书边寻工的,谢福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青年,这人脸稚嫩得很,也瘦得很。

谢福来弯下腰,问:“小伙子,你这是考上了什么学校?”

“我要上大学,家里供不了我。暑假出来找零工干。”声音中气十足,像有面铜钟在他胸膛鸣响。

“好,那你怕不怕吃苦?”

“不怕,只要不做坏事,什么零工都可以。”

“你叫什么?”

“吕涛。”

谢福来上下打量着他,看看他瘦瘦的胳膊,再看看细长的手指,瘦竿青年看出了他的犹豫,说:“我力气大得很呢!我看书也只是空闲时看的。还有,我身份证也随身带了的。”

听到这儿,谢福来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你听着,只要你肯吃苦,走遍天下都不怕,老天都不会亏待你。跟我走!”

瘦弱青年吕涛于是跟谢福来上了工地。来了才晓得,谢福来是个“包工头”,是他带着其他的同乡五人同吃同住一起干活。他挑了一个暑期的土,临开学前,谢福来给他结了两千元。

走的时候,吕涛说:“学费攒够了,我回去上学了!”

“好好上学,多学知识,给你爹妈争光!”谢福来看着已经黑了一圈、糙了一层的吕涛,欣慰地说。在工地上,吕涛干活不惜力,是个好小伙子,他很满意。他继续说:“但是,你是大学生,你不属于这儿,不要再来了。”

此后每年寒暑假,吕涛都还会打工减轻父母的压力,他也通过打工认识社会,积累生活经验,但他已经在做家教或坐办公室了。他以为,那个暑假里认识的人,此生都可能不会再相见了。

去年底,恒立公司刚接手一桩生意,上上下下洋溢着喜庆气息。没两天,秘书来报告:“谢福来认不认识?这人说认识您,指明来拜访吕总您。”

吕涛答:“如果不是同名同姓,那应该认识。叫他来吧。”

几分钟之后,有一人走进他办公室,声如洪钟地出现在他眼前:“吕总好啊!”

这声音还跟多年前一样。吕涛抬头仔细打量,虽然人长胖不少,但这模样、这说话,可不就是记忆中的谢叔嘛!“哎呀,真是谢叔您呐,快请坐!咱多少年没见了?”他冲好一杯龙井,给谢叔端去。

谢福来皮肤还那样黝黑发亮,只那一口黄牙更稀疏了,想他整日穿梭在工地,一定还是那样生龙活虎。他一脸兴奋,感叹说:“十四年了!想不到啊想不到,大学生果然是大学生。你小子开公司发达了,如今我该叫你吕总才对。”

吕涛说:“不过运气加机会而已。”

谢福来说:“成功人士都说机会好,不说能力强,这是低调。那会儿我冇看走眼,就觉得你前途不可限量。果然!”说完,他环顾吕总的办公室,好气派!又拍拍真皮沙发,亲自坐上颠了下以试弹性。

吕涛又说:“公司刚刚成立,困难还有不少,虽然有多年的积累,可也向银行借了贷。”

谢福来说:“如今做哪件事都很难,人脉、资源、资金,少一样都成大问题。”他是无意间从报纸公告栏里看到吕涛的消息,但找人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吕涛看着谢福来心思起伏,他登门不言而喻是有事要帮忙。为他能做些什么?当年若无两千元打工费,不知何时能借到上大学的学费?这份恩情,他早在工地上就暗下决心,日后必定报答。没有这个因,谢叔断然不会轻易找上门。

吕涛便问:“您现在做什么?”

谢福来答,还是跑工地。市区日益扩大,每天都有工地开工,他会在第一时间闻到新土味儿。他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笑意:“我还挑土方、挖管道坑,也做点绿化,还有一些临时性工作,赚的是小钱,熟人介绍的。如今的社会是熟人熟脸的社会,都认脸。”

吕涛问:“那您愿意不愿意来我下属的施工队包点事做?”

谢福来眼里闪出一道亮光,笑容灿烂起来,露出黄黑的牙,说:“吕总果然冇忘旧情啊。”说着他使劲搓手,好像不自在,回复道:“任由吕总安排。”又补充道:“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另外还有十五人,能不能请吕总一起给碗饭吃?”

“谢叔都带来吧。”吕涛丝毫不犹豫,“你离不开他们的。”

谢福来的人马已从五人扩大到十五人,队伍壮大了。吕涛说:“我冇忘记当年的情分,谢谢您今天来找我,给了我一个回报的机会。”

“收编”了谢福来的人马,吕涛交来第一桩工作:把工地活动板房建起来,除了给他以及工友安排临时住房,还有几间要作为工地上的办公室、材料库房所用。在吕涛眼里,建筑工地上的每一桩事都不是小事。事先,就交代他工程质量必须要有保障,不断强调安全问题。焊接骨架、拼接彩钢板,铺地板、安装照明设施、打空调孔、安装防盗网,缝隙密封处理等哪一样都要操心,这些地方都容易出问题。说起铺地板,不用防水材料不行,彩钢板之前不铺防火板也不行,防火材料达不到A级防火要求不行,岩棉材料质量不过关不行,彩钢板厚度达不到要求也不行。吕涛还强调,一个看似简单的事,比方安装插座,离地至少六十厘米以上,没有这个高度就不保险,随便目测来定一个位置安装就不行。空调安装,最好在门的斜对面。这些工作细节和硬性规定都要执行到位。

可是谢福来哪记得住。有一次吕涛来工地检查,施工现场灰尘、土渣到处都是。一切才刚开始,工地乱一点倒能接受,但决不能接受不安全的施工。吕涛老早就想过,公司虽有固定的办公地点,但施工现场需要工人相对固定地住下来,以节省施工时间,便于施工管理。谢福来是自由惯了的人,吕涛发话了,他才同意在活动板房住下来。想要早点建成,他们便互相商量着就建在工地的转角处,又不占地方,放置材料、工具,也当简易办公室办公、当宿舍住人。这想法与吕涛并不相左,只是吕涛再次强调,建设安全不容忽视。

和谢福来再次交往,吕涛发现他的优点不少,人直爽,当面锣,对面鼓,但性格上的缺点也明显,爱占点小便宜,顾及眼前小利。当一排灰色木板简易房像模像样立起来的时候,吕涛发现它根本经不起检查,许多细节粗糙马虎,隐患不少。将来一旦工地出事故,最终的买单人是他自己啊。

他把谢福来叫到临时办公室,避着人,压着火,与他交流。他说:“谢叔,这些工程都是由一个一个细节组成的,您记不住这些操作细节的话,就别提去干更大的工程,会误我公司大事啊。工程做起来要住人的,房子做起来垮掉,谁也负不起人命关天的责任啊!”

谢福来说:“我再返工,再返工。这不是冇夺人命吗?出人命,我去坐牢!”

吕涛说:“谢叔啊,这不仅仅坐牢的事啊,还有良心债,能抵消吗!你当这是说说闹闹的吗?”

试过谢福来能力大小,吕涛再不敢随随便便地派活。此后工程安排上,依据谢福来的情况定,挑土石方,挖土坑埋排水管、铺路基之类都可以。对于谢福来,吕涛觉得自己必须容纳他,就像容许自己的左手臂上突然长出的痣。医生说这新长的凸起是疣,得靠激光治疗或者冷冻切割,何况谢福来是人不是疣,他于吕涛的恩情,是一片海与干涸的土地的关系。吕涛觉得自己必须劝导他,甚至要教会他现在的社会规则。虽然他还是那么固执,但多半时候还是会听从吕涛的意见,继续修缮,确保安全无虞。

送走二位税务工作人员,吕涛思绪纷纷。去工地转了几圈,未见到谢福来,找他不容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又是怕什么呢?

吕涛看了看手机,快到晚饭时间了。谢福来老婆就在工地上为工人们做饭,她烧得一手好菜。吕涛记得谢福来说过,就算天塌了,只要有口好吃好喝的,他就能活下去。他又是顶心疼钱的人,如果去吃外卖,恐怕吃得他心痛。吕涛认准了谢福来要回工地活动板房,虽然前半小时他才来找过,没见着人影。

无妨,再去一次。吕涛继续往工地伙房走去。

八、心声

吕涛前半小时来伙房时,谢福来其实老远就瞄见了。他赶紧嘱咐他老婆和几个工人不要出声冒气,自己则不吭气地躲在家具后面。待吕涛进来,问过情况知他不在又走了,他才露面。他一露面,几个工人朝他笑,眼神里带点不屑。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为了不被人小觑,就吹牛扯白地扯开了。

“嗨,我不是怕谁。谁个还没点儿难处?你们不要看我喊他吕涛吕总,他这小子还喊我谢叔呢。当时要不是我这个谢叔,他吕涛就冇得今天这块宝地。”谢福来不管兄弟们听不听,他只顾讲,讲得嘴角堆起白沫。一番咋呼,又一番深入浅出,讲当初他带吕涛做挑土小工,积下了一份功德,十几年过去,这功德忽然又回报给他自己。他觉得福分不浅。

他讲吕涛很会说话,做人不卑不亢,讨人欢喜。安排吕涛挑土,就老老实实地挑。工地很大,他一箢篼、一箢篼地,一天能挑一百多担,数他最牛。吕涛的阿爹做木工,工钱一月也就一千多块,不够一家五口人花销,他阿奶有肺气肿病,常年吃药。那时吕涛跟他干活时大学的通知书还没到,他就看清吕涛是发了愿就一定能发奋图强的人。如今他觉得自己的眼光不赖。

谢福来端着饭碗,用筷子敲了敲碗沿,特意要引起关注,说:“谁还没个难处?吕涛当年追着我讨要工钱读大学,哪知我的难?他从来都不知道,现在也冇得必要让他知道。就说这几天,税务轮番来找,电话催,还找到工地来。我多难,我一个小‘包工头’,一年都赚不到四万多块,硬说我得补欠四万多个人所得税,我哪里得到这么多收入?税务局来人找,吕涛他不帮着我想办法,尽帮税务那边说话,他做什么人情,讲什么信誉?!都是些泡泡唾沫。你们想想,当初我若不讲信誉,我让你喝西北风去,你还能顺利读大学?前两天晚上,我一时气愤不过,朝电话那边喷:‘再来找我,我就去跳楼。’对着手机骂他是骗子。你们看看,果然无人再敢电话来催我缴税。我碰到事情,对你们来说也不是好事,关键时刻你们要与我一条心,我把你们个个带出山做事,荷包鼓起来,就要想到人有根、水有源。我暂时躲一下,吃了饭就走,电话响得顽固也懒得接。”

几位工友迷迷糊糊地听谢福来谈今说古,趁着饭后闲聊,让精神松散一下。谢福来讲得劲头越足了。讲他做的事,可能有人做两年挣的和白领十年收入一样多,也可能半年时间花完所有积蓄,血本无归。进入的门槛不算高,但等跨进工程圈子,会发现竞争无处不在。“包工头”多得像满地爬的蚂蚁,十万块的活儿几个“包工头”抢着要,利润却薄得可怜,可他还硬着头皮干下来。因为要是不干活,他辛苦拉起来的队伍就要散架,将来万一有事再找熟练工人就难上加难。做工期间,还不能打马虎眼,想休假回一趟老家看望双亲都不能够,思念只能化作遥寄千里的牵挂。他回家休一天,工地可能差一车钢筋。休两天,监理可能来查工地,下发一个停工整顿通知。回家休三天,工地可能就转不动了。他哪敢回老家?年近八旬的老爹一直看不到儿子,便颤颤巍巍送来亲自种的新鲜蔬菜,到城市看他。老人家来一趟,他背地里就要哭一回,担心老爹摔跤,摔倒了可能就一命呜呼。他叫老爹不要再送,想叫老婆回乡下拿,那也不划算啊。他老婆一离开工地,伙房不冒烟,一群工友就要点外卖,都算他的。一点外卖他就肉疼,一天里人都不舒坦。

吃了上顿还愁下顿。他老发愁下一个工地在哪里。如果歇一个月没有活,他的队伍同样面临散伙,得花两个月紧盯项目部搞结算,讨工钱。碰上发包人资金链断掉,明摆是会拖欠工程款,他还要极端一下,逼迫对方,当人面装得要死要活,吓吓人家,要是不给结账,他就说他去跳楼。他会死活摆烂,目的无非拿到工钱。瞎胡闹他有过,因为,闹一顿往往就能拿到工程款。那次,他把队伍带到单位大门拉起横幅封堵,不让他们正常上下班。他被当成违法分子,送进了拘留所。他却说,在里面睡了三天三夜安稳觉,有人管吃管喝蛮好的。最主要的,一出来工程款就能拿到手了。

谢福来保持一个坐姿久了,身体麻了,便挪挪腿,起身弹一弹,又侧身坐下来,继续向工友面授机宜。随后,他开始抱怨吕涛不让他在恒立公司以外接活儿干,又从这儿转移到税务局来人找他缴税时,开始摆烂。

“我哪会弄什么手机缴税App,不说那些新程序、新图标让我烦上加烦,就说现在诈骗那么多,万一上当,不是弄个血本无归!”

他没想到做工的宏德工地,接手不到一星期,前日公司已经勒令停工整顿。也没想到一个女干部来找他,结果被叉车撞伤。那老板敲诈他,“安全事故完全由你一个人负责到底,是你个人原因才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可出事时他并不在场,是在恒立工地上忙。更没想到宏德老板其实是害怕税务局找上门来不依不饶,又要赔偿金,又要营养费,更怕税务局将来搞他名堂,找他老板麻烦。他最想把这摆烂坚持到底,已经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若对方要他出什么赔偿金、营养费,那一分钱都没有。找他要税,四万多块,那也是做白日梦。他叹着气,黑着脸说:“不要以为我‘包工头’有钱,账面上可能有,那根本到不了自己的裤兜,我裤兜一点点钱,根本就不是钱,是我和兄弟们的命。”

谢福来讲得兴致勃勃的时候,不知身边正站着一个人。吕涛没走远,折转回来,驻足在伙房外。膏腴的香气,油炸黄豆酱的熟悉味道一律朝他鼻腔里荡,他吸了个饱,不吱声地听了很长时间。终于,他走到侧面来,看谢福来坐在矮凳上边吃边讲,神情专注。几位工人却有些骚动,吕涛悄然摆手,示意不要吭声,他想听谢福来如何发自肺腑地掏心窝。

“你们不要以为做工程行业有多么风光,实际无奈、压力、辛酸无数,沉底在心,只不过有人就爱把自己包装起来,有个‘衣锦还乡’样子,好让乡邻羡慕嫉妒恨,让爹娘双亲脸上无限光彩。面子撑大一点,认为他发达了,让人小觑不得。唉,那都是错觉。话又说回来,几十年前,这行业确实有暴利可图,我那时开始摸索,冇得一丝半缕社会关系,全凭我个人摸石头过河,生怕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砸中我的腿脚。起先,就靠一柄锄头在工地上挖,挖一点收入,挖土石方是最最基础的事,筑路、挖地基、打基桩、做点绿化,一做几十年。现在总算有了一台挖掘机,可以对外出租,多少收点租金,另外有你们这一伙兄弟愿意跟我干,我还不得四处活动,打点关系?把请客送礼、跑路子费用一刨开,实际也所剩无几,有时穷忙几月都成一场空。不过,经历得多,我也聪明一些,不管哪个,不论是甲方乙方,合同签订前,提出过分消费要求的,都免谈。我不怕事儿,大不了赚不到几个钱,大家一齐死翘翘。莫看我农民出身,混社会我悟出点道道,想在我这里搞点腐败,基本冇得可能。我明白甲、乙、丙、丁几方人马,大家一起做工程唯一的交集,是看额头的,这上面贴了‘利益’两字,如果还看不穿就算傻子一个。工程总得有人去做,不找我这样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做过多年、业内小有声名的,那会去找谁?有工程影子总归是好事,只要我肯跑路肯找肯钻,不说大鱼大肉那样肥厚,总归有点小鱼小虾带荤腥的汤汤水水垫肚皮吧。

“嗨,说什么荤汤不荤汤?还是老家那一口桂花茶沁人心肺。村口那百把年的桂花树多实在啊,不施肥不浇水,清清平平的就能开无数桂花,往空气里散发香气,闻闻全是家乡味道。要是把那老桂花掺进白云山的云雾茶,就更加解馋。等我做到做不动的那一天,就搬一把斑竹椅,坐到老桂花树下喝桂花茶,一边喝茶闻香,一边享受人生,那才是神仙日子。”

“啪啪啪”,吕涛大声击掌,附和道,“那好,我也要随谢叔回去过神仙日子。”

谢福来扭头一望,面露惊讶神情,愧意上涨:“吕总啊,你早已过上了‘神仙’好日子,如今都神出鬼没的了,还当我不知?”

伙房内响起一片哈哈大笑,几个先前紧绷神经听唠叨,后看氛围松快松弛了情绪的人,这时倒个个放肆了,前仰后合,笑出眼泪来。

吕总说话却很严肃:“明天清早,三方会面,地点在恒立工地的办公室。我是来正式通知谢叔你的,不要再躲了。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九、会面

要说梅雨季也该过去了,老天还这么滴滴答答的。一清早,雨又下了起来。

谢福来想趁早去一趟工地,看那些钢筋材料搬进库房没有。他拿黄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就听他老婆兰婶子唱起歌来:“进工地要记牢,戴好安全帽。黄帽子干,白帽子转,红帽子看,蓝帽子说了算。”

他附和她说:“我就是干的,也算半个转的。都说我‘包工头’脑门上顶着颗死铁砣,随时可能敲开瓢。我当然得转,干不好、看着办,战战兢兢过日子,就要转,脑子不停转。”

兰婶子说:“荒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肚里无食无人知,身上无衣受人欺。”

“大清早的说出这些风凉话,是警醒我,还是吓唬我?你真不是个明白人。”他叫兰婶子赶紧让开,兰婶子哪里肯让。她正在把白色乳胶漆包装筒里养着的两钵草挪至走廊底下,一钵萱草,一钵兰草,都怕涝。

张扬去了趟办公室。他已经习惯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查阅郑静发布的个税清缴各项数据。还别说,二股的进度终于排位靠前了些。以今天公布的数据,全分局对个税汇算清缴工作已胜利在望了,整体百分之九十九的申报率,让分局闯进全市前三名有了指望。再努把力,个税清缴可圆满收官。张扬感觉到一股动力,无形的荣誉感激荡心旌。

昨天把吕总告知的时间汇报给吴悠远后,张扬还通知了黄钟、郑静,约好一起去工地解决谢福来补税的事。明明昨晚天气挺好,今晨却滴滴答答下起了绵绵细雨。眼见这雨越下越大,张扬心想等黄钟来后,干脆打一辆的士一起走,免得小电动车骑去一身湿。而此时黄钟的电话打来了,说他已经到达工地。

等张扬匆忙赶到工地时,吴悠远股长和郑静挨在一起安静坐着,朝他直笑,他也笑笑,就算打过了招呼。黄钟漫不经心地倚在板房的门框,翻看手机新闻,执法仪恰好别在他右肩的肩章上。

张扬心下便知,黄钟不愧是做事老练。他着急问吴悠股长的腿伤怎样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谢福来要跳楼的事拿来惊扰领导。”吴悠远说:“伤口愈合一般要五到七天,明天就第六天了,差不多好了。”张扬心里踏实了些。

吕总却说:“吴股长能亲自来正好,毕竟你是专家,能保人无忧。万一谢福来胡搅蛮缠呢?弄出几个工友来助威,搅混场子也说不准啊。”

黄钟听了,立直身板,说:“吕总多虑了,咱都是依法办税。我相信大家也是明理之人。”

“嗨,开玩笑的,大家能赚到两个钱都不易,哪有闲工夫整些不相干的事情?”吕总说着,很热情地又递茶水又递烟,还从隔壁搬来一架电风扇,呼呼吹起来,空气一经流动,板房内部的闷热感顿时消减不少。他赔着笑说:“这工地的办公室条件实在有限,请大家多多包涵。”

吴悠远四下看了看,说:“谢福来啥时候到?算起来,我们已经找他四五趟了。事情早点解决,双方都早些放心。”

“他一定会到的。”吕总说着,连忙去到廊下打电话催促。一声急促的传唤,气流里传出颤音,“老谢你人飘到哪儿了?大家都来了,就等你,快来,工地办公室。”

十多分钟后,头戴黄色安全帽的谢福来来了。只是走路身板飘飘摇摇的,一件工装外套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雨水化作细流,沿安全帽帽身往下淌,整个肩膀已湿透。进屋也没摘安全帽,更不拿正眼瞧瞧屋内都有谁,而是不管不顾地将身体直接挡住电风扇,猛吹。

什么味儿刺鼻?酒味。

在场的人都闻出来,大感意外。谢福来酒气冲天的,是喝了早酒、还是头天夜里醉过、人未醒透?他的外套因被雨水打湿,电风扇的风猛烈地钻进他的湿衣服里,空荡荡地鼓胀起来。他六十出头,眼睛充血,脸色因酒精作用黑中泛红。也许连日来不明就里的事叫他心生烦恼,又或是今早特意喝酒来壮胆的。

“谢叔,把外套脱了。脱掉,莫着凉,短时间又吹不干。要是昨天你到了嘛,今天也不会淋雨,真有你的。赶紧地把情况讲一讲,你看看,税务专家都来了。”吕总伸手去拉谢福来时,他却闪到一边,情绪还蛮大。张扬把他跟前的一个红色塑料椅子朝谢福来挪过去。谢福来用脚支了椅子蹭到墙边,靠墙坐下,好像这样才会有依靠一样。顺便地,他解开工装外套的所有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灰不溜的黄白条纹衫。

谢福来瞪了一眼吕涛:“吕总怎么搞撒?来这么多人,我也不怕。”吕总声音很低,想缓解他的情绪:“谢叔你冇必要这样紧张,我把我的补税故事都说给你听过,那时我该补税的最后都还退了税。兴许,你跟我一样哩,就把该讲清楚的讲清楚。”

吴悠远说:“谢总莫担心,我们来工地不是找你麻烦,不是来吓唬你,我们是来搞工作,帮你解决问题。”

谢福来根本不信,眼瞪着地板说:“我有什么问题?是我太光鲜,还是不太会说漂亮话,又或者随便给人安罪名?我就跟一坨石头一样硬,休想敲开我。石头就是我们工人,掺到建筑水泥砂浆垫底的。世上冇一坨石头可以不踩在脚下,由它在看不见的地方做支撑。”

吕涛又给谢福来递上一杯茶水:“嗨,酒后放肆呀!旁人冇空听你扯这多闲言,你听听税务专家怎么解决事情。”

“凭么事我补税?凭么事把我列入失信名单?还加收滞纳金?冷不丁来这一出,凭么事?你们愿意做柄快刀,那好,来割我这坨石头。无非看我是不是一张老脸跟石头一样硬?你们要拿走,妄想,那是我应当其分的。昨夜,我喝了一整夜苦荞酒。我要用酒洗我的眼泪。你们来,就朝我胸脯擂拳头,看看我到底硬不硬,哼不哼一声?”

黄钟依然倚靠在门框边,表扬严肃,眼神里带着冷意。听到吴悠远的声音后,他才往里移了移腰身。

“谢总心里话说完了吧?谢总有难处,我们听明白了。”吴悠远语气软软的,很耐听。她问谢福来时,谢福来又来一波大动作,猛烈地灌完一杯茶水。吴悠远并不介意,说道:“我先讲讲那天在宏德工地发生的事。那不算事啊,只怪我自己骑车不小心,根本怪不上你。你看我,今天能来工地,代表我腿伤已经好全了。宏德老板要来慰问我,我说不用了。我跟他也说过,不用停工整顿。估计他们明天就开工了。你放心,我这点皮外伤用不着营养费、补偿费,你要相信我们都是规矩人,不会乱来。所以你不用老躲我们,请放宽心。”

谢福来把低下去的头渐渐抬起,望向吴悠远,眼神里似乎出现一丝期待。同时,他整个人也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缓和许多。趁这机会,他把工装外套脱下,攒成团,紧紧捏在他左手的手心里。

吴悠远接着讲第二点:“你们有收入、有综合所得,是需要一一查实的。根据你的情况,工友们都认你这位‘包工头’,可能你也认为自己就是带他们四处找活、做工的‘包工头’。这样的包工头,与税务方面认定的包工头,即专门承包某一项目、获得经营收入是有些出入,你的用工实际上是民工、是劳务,获得的是劳务报酬,有可能你的收入、综合所得中,就有其他工友的工资,这样造成全年综合所得收入虚增,更有必要去银行打出流水单。你向哪些人转过账?转账的银行卡也要查实不能出错。”

听到这儿,谢福来眼里泛起光亮,抢话道:“我的卡里收入是有一些,大部分是他们的。”他指了指门外,说:“就是我带来一起做事的同湾乡亲。不信,可以查银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扬起身,看到门外七八个戴着黄帽子的工人的脊背,像突然冒出来的,都蹲在廊下抽烟、听动静。雨,还没有停,哪怕他们的头盔、衣服都会被雨水打湿,他们如忠诚的卫士般安安静静地蹲那儿。黄钟机警地紧靠门框,像防守一道关隘。但这时,张扬感觉险情解除了,太阳缓缓从阴郁的云层里露出半张脸。

吴悠远点点头,继续说:“第三,国家出台了红利政策,人人应享尽享,个税有优惠享受的有七个专项附加扣除项目,我们一个个来谈……你有没有符合条件的,可以帮你填报,这能少缴税款。我们把上面所有情况全部搞清楚,最终才能算出你据实缴个税多少,很有可能,你不用缴那么多税。”

“附加扣除项目我有啊,我父母健在,是不是可以填?我还有房贷,可不可以报?”谢福来终于坐不住,冲撞人的音量明显减弱下来。他把黄色头盔取下夹在胳膊下面,面部表情里的僵硬感荡然无存,松弛感使他出现配合姿态。

想不到这时,吕总忽然说出一句带着情绪的话来:“吴主任,我的财务这样偷懒,请你给当面上上课,这简直胡来,再不按规矩办事,我辞退人分分钟。”他已意识到财务问题的严重性。对财务人员的宣传,税务局都是早已集中培训过的。公司财务为了省时省力才不遵循规范操作,如果按人员工资打到各自的银行卡,像谢福来这样的事情断然不会发生,税务部门与企业双方的工作量都会明显减轻。

接下来就是分工,三位税务工作人员各自展开工作。谢福来带来的人,有几个直接把银行的流水账打出来,交给张扬。板房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会计也带来了一沓银行流水单,将账目一一核对,并请财务去自然人电子税务局更正申报。因为谢福来还用老人机,郑静便打开自己手机上的个人所得税App,带着他以纳税人的身份注册登录系统,并一步一步填好了附加扣除项目。这样算下来,谁也想不到,谢福来只需要补税三千元。因为他除了几处工程款所得,另外还有挖掘机的出租业务。吕总戏谑他:“想不到老谢叔还是背着我几处找食啊。”

毫无防备,谢福来竟呜呜哭起来,不知被感动,还是酒劲再次发作了,哽咽道:“我六十岁的人了还在打拼养家糊口,还要受惊受吓,我太不容易了。我对不起你们,我带来不少麻烦,请原谅……我真是冇得多少知识,还冇得眼力,错把好人当坏人……”

“还不懂尊重!”吕总不客气地补充,却又不停拍着谢福来的后背,说,“谢叔,我叫你要相信税务局吧,这几日你也受苦,心累得慌,早点回屋歇脚,冇别的事。问题已经解决,你不用担惊受怕了,今夜睡个安稳觉。天也晴了,要不要我陪你继续喝点苦荞酒?”

谢福来点头,神色已转为喜悦:“何止今夜,今年一整年,我都可以睡安稳。税务局有好政策给我破蒙,我再不会稀里糊涂、不知税事了。我要马上自己学办税。”

事情办结临走前,吴悠远特意找到吕涛,感谢他的大力协助。吕涛挥了挥手,随口道出心中的忧虑:“等这工程收尾,不知还有没有下一单继续做。”吕涛的话令吴悠远一时语塞,她感到外表精明乐观的吕涛在某种程度上跟谢福来有着类似的担忧。她的思维随之迅速运转。疫情之后,房地产和传统建筑行业形势低迷,发展机遇减少,小微企业求生存、求发展谈何容易啊。想到这里,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浙江老同学侃侃而谈的神情……

年初,老同学回乡探亲。他一直在浙江义乌市宸晟文化用品公司做职员,干到了中层管理。他们有十多年未见面。约着一块吃饭叙旧。席间免不了互相打趣取笑,推杯换盏之余,听得最多的就是老同学谈及所在公司搞自主研发,生产的超透型鞋盒系列产品出口至欧美,市场反馈非常好。他还谈起宁波、广州、深圳正在复苏的经济形势,一些企业具有超前发展意识,经营根本不受疫情影响,靠的是自主创新。吴悠远感慨道:“经济活水的源头,不就是拥有这样的创新力吗?”

回过神来,吴悠远猛然间联想到一个关键词——“转型”。她对吕涛说:“你是否考虑过转型发展?企业要发展,核心竞争力来自科技创新,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就是最好的例子。”随即,她向吕涛介绍广州新成立的一家生物制剂公司,在疫情三年利税快速增长,正是得益于技术创新。又谈及浙江宁波一家民营企业,坚持做了30多年八音盒,现在也成功转型,自主研发、制造、销售稀土永磁材料,做出了一个“国字号”单项冠军产品——硬盘音圈子电机磁体,占到全球供货的三成。公司原来叫“韵声集团”,也因此改为“韵升集团”——升起的“升”。

说到此处,吴悠远话锋一转:“其实,为了鼓励民营企业自主搞创新和研发,国家出台了一系列的税收优惠政策,比如研发费用加计扣除、高新技术企业所得税优惠等。像我们搞智慧税务,也是在适应当下社会的转型,满足纳税人缴费人的需求。吕总可以多留意留意这方面的政策,对新能源、新科技这些产业也多一些了解,谋定思动。”

吴悠远的一席话如微风拂面,有方向、有引导,也勾起了吕涛的回忆。那天,市里组织一批企业负责人参观学习智能制造领域,他有幸忝列。其中一项内容是观看纪录片,内容是国家重器、制造业新引擎等内容。当看到智能化机械控制犹如新管家代替了人工作业,他赞叹不已;当看到以现代化的建造方式开山架桥铺路,甚至平移高层楼宇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这些都与他的建筑业务相关啊!

“有创新能力的大企业真了不起啊,与他们相比,我真是小巫见大巫。”吕总惭愧地说,“我学习不多,已经落伍啰。如今,数字智能、新能源、工业互联网新技术研发应用都是新领域,再不主动适应,就掌握不到主动权了。再不学习,真要被时代淘汰了。”

吴悠远点点头,继续鼓励道:“眼下,吕总的企业是小微,只要敢想敢干,说不定哪天就能壮大发展起来。”她的一番话使吕涛异常激动,憧憬和追求的远方其实并不遥远,已经铺开一条金光大道,他正豪情满怀地朝前迈步,且每一步毫无迟疑。他早已不会与暂时低迷的现实经济环境作对抗,更不会向一时的困难妥协。

临末了,吕涛发自内心地感激,想请大家吃顿便饭。吴悠远婉拒:“我们食堂有现成的热饭呢,时间还来得及的。”她蓦然瞥见廊檐滴水处有三钵萱草,微雨润泽,格外青葱生机,几枝花剑已然蹿出老高,隐约呈金黄色泽,有种通透、晶莹的润感。

吕涛顺着吴悠远的眼神望去,说:“大家伙种来好玩的,兰婶子尤其喜爱种这些。”吴悠远点点头,许是早上走得急未曾留意,而刚才几位民工为谢福来蹲守,遮挡了视线,未能看见它们。如今事已办妥,萱草方露出真容。

郑静诧异起来:“啊,工地也养萱草啊。哎,张扬,建议你也养它。”

张扬一时悟不透:“我又不是花农。”

“不是花农当园丁,你养它,让它为你解闷。”

“有新意,不愧是办公室的秀才。”黄钟也认得此草,插进一嘴,“哪里有无忧草,哪里的天下无忧愁烦恼。”

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说笑打趣,吴悠远微微一笑,用手机一连拍下几张萱草的特写。她在心底深深祝福吕涛的企业蒸蒸日上,祝福民工朋友生活滋润。萱草装点山河岁月,向人间释放善意和温情,它的持续盛开必将带来一场持续浩荡的美丽。

樊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工作于国家税务总局咸宁市税务局稽查局。 UiBbnuABnHQPiIniOa0CDr3DniQ0adcC0OocSz3eSNoH8jN8uqfYvnUNXIDPU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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