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作语言游戏

“出售：婴儿鞋，没穿过。” 这个悲伤的八字故事，看起来像一则售卖一双全新婴儿鞋的分类广告，用简洁的白话唤起了大多数读者的强烈情感。我们很难不构思一些故事为其补充细节。我们可以想象，一对父母满心期待他们的孩子出生，精心购买了一双婴儿鞋，但由于流产、分娩并发症或婴儿夭折失去了孩子，最后这对悲痛的父母不得不卖掉这双鞋子。还可以想象，这对失去孩子的父母站在墓地，泪流满面地看着一个小小的棺材放到地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放弃那双鞋时的痛苦，可能是因为生活困苦需要用钱，也可能是因为这双鞋会让他们睹物思人，他们再也无法在家听到孩子的小脚发出快乐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们可以想象，在未来几年，他们会一直感到失落和绝望，甚至可能因此婚姻破裂。不过，这些叙事细节当然没有出现在这个八字故事中，而是由我们的大脑构建的，来自我们对父母、婴儿和悲伤的了解。

关于婴儿鞋的八字故事是一篇典型的“微型小说”，即特别短小的虚构作品，旨在用尽可能小的篇幅讲述整个故事。正是这些微故事，说明了我们作为读者对所写内容的解读做出了多大的贡献。短短几个字，就让我们的脑海中涌现了详细的故事情节。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所有的语言：意义并不是像瓶中信那样传递，而是必须由对话参与者协作构建。我们发出的声音或做出的手势只是我们想表达的意思的线索。我们需要根据语言线索、我们对世界和彼此的了解以及之前的交流来完全理解他人在说什么。 这个意义构建过程是语言运作的核心。它在大多数情况下运行良好，但是，有时我们的理解可能会出错，这就需要通过协作解决。就像在“你比我猜”游戏中一样，我们需要与交流的人“合拍”，从而达成共识。我们至少要在一定程度上读懂对方的心思，才能成功地进行语言游戏。

当我们彼此交谈时，单词、短语、句子只是我们所说的交际冰山（communication iceberg）的一角（图1.6）。语言科学的许多工作都集中在这个可见部分。但是，要让语言发挥作用，即要让我们理解别人所说的话，我们还需要了解交际冰山隐藏的、被淹没的部分。 我们之所以能够为婴儿鞋的八字故事补充出详细情节，是因为我们具有共同的文化规范、习俗、价值观、惯例和期望，以及对潜规则、社会角色、关系和世界及其运作方式的事实知识的理解。我们需要掌握所有的文化、社会、事实知识以及基本的人际交往技巧来保持交际冰山的语言一角浮于水面之上。没有它，我们的语言交流就会陷入难以理解的境地。

这种语言观点也有实际意义：无论是机修工向你描述汽车故障、医生解释疾病的治疗方案，还是科学家阐述最新的突破性成果，如果我们更关注交际冰山的隐匿部分，我们都可以成为更好的沟通者。这不是随意猜测别人在想什么。成功的沟通需要同理心——我们需要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尽我们所能）从他们的角度看待世界。只有越关注别人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而不仅仅关注自己想说什么，我们才越有可能被他人理解。

对话实际上是协作项目，目标是理解相互谈论的内容，斯坦福大学著名心理语言学家赫伯·克拉克（Herb Clark）的一项研究优雅地展现了这一点。 几组成对的参与者分别坐在一张1.8米长的桌子两端，他们要按要求用乐高积木组装简单的模型。其中一个人为“建造者”的角色，必须按照另一个人（“指挥者”）的指示，用一堆乐高积木从头搭建模型。只有指挥者拿到了搭建的目标模型。研究人员在其中一半小组的桌子中间设置挡板，防止指挥者看到建造者的动态，而另一半则没有此设置。如果成功的对话只是被动地来回发送消息而不考虑会话语境，那么这两种参与者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区别：指挥者可以直接告诉建造者将积木块搭建成成品模型所需的精确步骤。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指挥者无法监控建造者动态的情况下，他们会花两倍多的时间来完成任务，会多费接近一倍的口舌来讨论如何完成模型。他们的障碍不仅是视觉障碍，也是对话障碍。与无挡板组相比，挡板大大降低了沟通的速度和效率。如果完全没有互动（指挥者只是录下口头指令，再放给建造者听），结果就更糟糕，会出现很多复制错误。实验带来的启示是，对话就像“你比我猜”一样，是一种相互照应的游戏，我们需要对他人的观点、对方了解什么和不了解什么保持敏感，这样才能给他们正确的线索。

即兴表演（improv）的应用进一步支持了这种换位思考的重要性，这种表演的目的是改善科学传播。即兴表演是一种常常带有喜剧元素的戏剧表演，其中的表演和对话没有剧本，而是由演员实时共同创作的。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看作一系列猜谜游戏，带有即兴创作的连续故事情节。即兴表演要演好，演员们需要步调一致，以理解对方的想法和即兴创作。即兴练习旨在帮助人们统一步调、顺畅合作。例如，在镜像练习中，两个人轮流模仿对方的动作，越接近越好。一开始，“模仿者”远远落后于“被模仿者”；但经过练习，他们的动作几乎一致：双方都在“解读”对方的想法，因此能够预测对方的下一个动作。最终，他们甚至可能会共同计划出下一个动作。这样的即兴练习不仅可以帮助演员更好地相互协调，还有利于捕捉到观众可能表现出来的情绪。通过即兴表演练习，并非演员的人是否也能注意到观众的需求，从而提高沟通技巧呢？实际上，演员、导演、编剧兼作家艾伦·艾尔达（Alan Alda）就是这么想的。

艾尔达最出名的角色应该是在长篇电视剧《陆军野战医院》（M*A*S*H）中扮演的风趣军医鹰眼皮尔斯（Hawkeye Pierce），这部电视剧是关于朝鲜战争期间的一所野战医院的。但他也对面向大众传播科学知识有着浓厚的兴趣，主持了12年的《美国科学前沿》（Scientifi c American Frontiers）电视节目。他在和科学家的交往中注意到，尽管许多科学家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但他们很难与观众建立联系。艾尔达认为问题在于科学家没有和他们的观众“站在一起”——没有从观众的角度看世界。科学家只是对着观众讲话，而不是与他们进行合作式交流。他认为演员用来训练与剧院观众互动的方法或许也能为科学家提供帮助。他让科学家进行镜像练习等即兴表演后，他们的确变得更擅长理解他人。科学家对观众的需求变得更加敏感，他们不再是居高临下地对观众说话，而是怀着同理心考虑观众的感受，从而确保了成功的沟通。艾尔达的方法现在已用于石溪大学（Stony Brook University）的艾伦·艾尔达科学传播中心，该方法极具影响力并被广泛采用，尤其是在美国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中。

无论我们是在谈论科学、讲述故事，还是只是为他人指路，我们都需要关注受众的背景以及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需要牢记沟通不是“单行道”，这样才能提高我们与他人互动的能力：如果我们密切关注他人能理解什么而不是过多关注我们自己想说什么，沟通就更容易成功。这也反映在即兴表演的黄金法则中，“是的，而且……”意味着无论一个人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会被自然而然地接受并推动进一步互动。如果我们愿意尊重和承认对方的意图、想法和关切，我们的对话就会更加顺利，对双方也都有利。

※※※

将语言视为猜谜游戏有助于我们摆脱对语言运作方式的直觉和错误认识。猜谜游戏在本质上是一种协作游戏。我们不会等到别人做完手势才开始猜测——我们会从一开始就猜测对方的意图，同时辅以点头、微笑，或做出其他反应，从而帮助玩家调整手势，确保交流的方向“正确”。在豪什人与“奋进号”船员的相遇中也发生了非常相似的事情——信号的来回传递表明双方“处于同一波长”，例如，在交换物品方面双方都表现出了友好的意图或兴趣。

语言是猜谜游戏的观点颠覆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社会科学和认知科学对人类沟通方式的研究。如果把大脑想象成一台计算机，我们就会误以为语言的运作原理就和计算机之间的通信一样：信息被整齐地捆绑在不同的包中并通过电线传输，而对话可以看作一场网球比赛，信息在两个大脑间来回传递。与此相反，语言就像一场猜谜游戏，人们相互协作，不断进行即兴创作，逐步建立共同的理解。单个的信号并不承担全部的交流任务——它们是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当前的期望以及我们对世界和对付的了解结合起来的线索。沟通取决于所有对话伙伴的创造力，这个过程需要利用我们共同拥有的知识、直觉和以前玩游戏的记忆。

但是，如果不首先放弃计算机隐喻强加给我们的另一个假设，我们就无法充分理解语言的协作性质。计算机可以以闪电般的速度相互发送大量的“信息包”，而信息包到达的顺序并不会有太大影响（不过如果我们正在线观看电影，可能会有影响）。这些信息包不仅可以下载、存储，还可以在眨眼间运行几百万次计算进行全面检查。关于人类如何产生和理解语言的最有影响力的理论都借鉴甚至采纳了这种观点——他们运用现代计算的全部力量来思考人类大脑是如何处理语言的。然而，这种观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与计算机不同，人类的记忆是非常有限的。如果我们没有立刻理解听到的内容，那么我们对这些内容的记忆很快就会被之后滔滔不绝的话语淹没。如果我们没有即时利用语言，那么信息就永远丢失了。事实证明，这一观点对于理解语言的运作方式至关重要。 39YVJMPDtW+zVFNStsfkhcfI/7y6c+qoVXZ705WI8BtunbaSbUZevfoIjnck9R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