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对人类至关重要,但人类对语言思之甚少。只有当语言无法发挥作用时,比如身处异国他乡却不会说当地话,或是因中风而失去说话能力,我们才会意识到语言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的重要性。想象一下,一种神秘的病毒剥夺了我们的语言能力,将会造成何种灾难性后果:现代文明迅速让位于无政府状态,公民迷失在信息真空之中,他们无法互相协作、讨价还价、高谈阔论。或者想一想我们的祖先从未发展出语言的进化情景。人与人之间若是无法轻松传递消息、传授技能、分享想法、制订计划、做出承诺,我们将难以拥有现代人类先进的文化和精湛的技术,更别提创造复杂多元的社会。即使有一个够大的、类似人脑的大脑,也不足以做到这些。只需看看人类的灵长类表亲——倭黑猩猩、黑猩猩、大猩猩和红毛猩猩——就能知道,没有语言,我们的社会发展将会受到多大限制。猿群和人类社会在文化和技术领域的差距可能不仅仅是语言造成的;
但是,人类发明语言可能是引发大部分其他差异的关键因素。
尽管语言植根于日常,但它却令人深感困惑。为何仅仅依靠声音或者手势就能传达意义?语言的音、形、义是如何产生的?它们遵循怎样的模式?为什么理解语言的工作原理对众多语言科学家来说是一个巨大挑战,而每一代孩子都能在四岁之前轻松掌握母语?人类大脑如何使语言成为可能?为什么我们不能都说同一种语言?为什么黑猩猩不会说话?机器能理解语言吗?
理想的语言词义清晰明确并遵循严谨的语法规则,而我们日常使用的语言却相形见绌,显得杂乱无章——正是这种基本的误解阻碍了我们回答上述问题以及其他相关问题。事实上,这种传统的错误观念完全颠倒了事实。因为真正的语言并不是由更加纯粹、更加有序的语言系统稍微打乱形成的。相反,真正的语言是即兴表演,是找到有效的方式满足当下的交际需求。人类是风趣幽默、善用隐喻、富有创造力的交流者,其话语的固定含义是逐渐形成的。相对稳定的语法规律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无数代人交流互动的结果。通过交流互动,语言模式逐渐变得越来越稳定。现代语言并不纯粹,各语言之间相互杂糅,语序也可能变得混乱、不守规则。但并不能说这样的语言不符合完美语言的理想,是低劣的。不同语言模式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交织,其复杂程度让人困惑。语言的这一拼凑特性是它发展过程中的产物——无数的对话在不经意间逐渐创造了今天复杂的语言系统。语言规则自发形成的故事同生命的出现一样引人入胜。
我们认为,语言就像永无止境的猜谜游戏,各次游戏松散地相互关联。每一次游戏由交际情境的需求和参与者的共同经历决定。和“你比我猜”这样的猜谜游戏一样,语言不断地被“发明”,并且在每一次游戏中都被赋予新的意义。20世纪可能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认为,意义源于我们在交际游戏中如何使用语言。大喊一声“锤子!”,可能表示敲锤子或递锤子的意思;也有可能表示警告,“锤子要从屋顶上掉下来了,当心!”;此外,它还可能是提醒你买锤子或者不要忘记带锤子;等等。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各种意义。哪些对象可以充当锤子,则取决于我们刚好在玩的“语言游戏”。搭帐篷时,锤子可以是木槌,也可以是唾手可得的石头;如果要拆房子,这时的锤子就指长柄大锤;但如果要打造精美的金属首饰,此时的锤子则是小巧的“嵌花锤”。维特根斯坦认为,探讨“锤子”的含义时脱离特定交际游戏中的用法,这样的做法毫无意义。一个词的意义取决于说话者在谈话中使用它的目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学习一门语言就像学着玩“你比我猜”游戏,这个全社会参与的猜谜游戏不断上演,并且每次新游戏都基于先前的游戏。每一代的语言学习者都不是从零开始,而是在源远流长的语言游戏中学习。这个游戏传统始于何时,无人知晓。孩童或者学习第二门语言的成人都是语言游戏的玩家,他们需要进入并开启这场游戏。一关接一关地闯下来,他们逐渐掌握了具体的交流技能。学习一门语言就是学习成为一名熟练的猜谜游戏玩家。要想成功地参与语言游戏,我们需要善于应对频繁反复的日常交流,而无须学习抽象的语法体系。就像不懂物理定律也能打网球,不懂乐理也能唱歌,不懂语法我们照样能交流。实际上,我们不仅会说话,而且技巧娴熟、效果良好,做到这些未必需要精通自己的语言。
我们在书中提出了革命性的观点,它将颠覆我们以往对于语言的认知。“你比我猜”游戏中禁止语言交流,但这种游戏为揭示语言运作的原理提供了深刻启示,虽然这听起来自相矛盾。在本书中,我们将解释大脑如何以惊人的速度即兴形成语言“动作”,以及人如何在瞬息万变的“当下”创造意义。我们还将探讨为何纷繁复杂的语言模式是渐进积累的结果,而不是由内在的基因蓝图或语言本能所决定的。我们将看到语言的不断演变,并深入探讨在缺乏共同语言的情况下人类迅速从零开始创造语言的过程。同时,我们还将了解语言被无数次独立发明改造的原因。语言游戏可以朝多个方向发展,这也使得世界各地的语言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多样性。语言的诞生意义重大。它改变了进化的本质,让人类文明,包括法律、宗教、艺术、科学、经济、政治成为可能。我们还会发现,人类语言的即兴创造力正是人工智能难以模仿人类交流的原因。这反过来又对计算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我们不禁要问:在不久的将来,计算机是否真能超越人类?
我们认为语言也许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然而,它并非某个人设计的产品,也不是远见卓识的产物,而是人类持续进行交流游戏这一独特能力的结果。在日常交流中,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决当下的对话中出现的挑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的对话催生了交流系统。人类这项最伟大的成就实际上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一种附带影响,是集体偶然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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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旨在探讨人类一次次的交流互动如何逐渐催生语言。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我们一直在一起研究语言;本书中的观点也是我们通过一次次的对话逐渐产生的。我俩都在爱丁堡大学认知科学中心(现属于信息学院)学习并拿到了博士学位。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语言受抽象的数学原理控制,而这些原理可能已经刻入我们的基因。对此我们不敢苟同,这便是我们共同进行研究的原因之一。和其他人一样,我们想要探索语言规则性的本质,它或许是更基本的原理的附带产物。
我们经历过许多难忘的对话,其中包括与哲学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在酒吧的精彩讨论(当时尼克看上去还未成年,而他的护照落在了车里,所以他不能喝酒)。我们谈了一系列有趣的话题,例如为什么剪刀适合我们的手,为什么流行歌曲总是容易上口以及语言如何演变,等等。我们还记得某次开完会后,在温哥华斯坦利公园散步的情景。那时海面上波光粼粼,突然间,我们想到复杂而又相互关联的语言模式可能是构式(construction)的结果(就像用不同类型的乐高积木搭建埃菲尔铁塔),而不是简化(reduction)的产物(就像只用一块大理石雕刻出埃菲尔铁塔)。这种观点彻底改变了我们对语言学习和语言变化的理解。后来,我们开始注意时间跨度不同的语言模式之间的深层联系。这里的时间跨度可以是几秒,比如随口说话的时间;可以是几年,比如小孩掌握一门语言的时间;可以是几个世纪甚至数千年,比如语言从无到有进而持续演变的时间。当我们在随后的会议上讨论这些想法时,我们困惑已久的其他难题也逐渐明朗起来。
三十年来,语言研究的重心发生了巨大变化。对于我俩来说,能参与推动这种变化是一次美妙的经历。然而,对于普通大众和其他领域的研究人员来说,他们所接触到的语言知识仍然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甚至更早的思维模式中。事实上,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甚至在更早的时期,关于语言运作的新思路就已经不断涌现。神奇的思维活动和语言学习的碎片化过程奠定了我们今天所了解的语言。人类在不经意间共同创造了语言,从而主宰了这个星球。毫不夸张地说,语言改变了人类进化的进程。语言的故事就是人类的故事。本书所呈现的语言新知将会彻底改变我们对自身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