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谜游戏之所以值得一试,是因为其不可预测的创造性。最佳玩家是那些最具创造力的人,死板、单一、老套的玩法(例如,总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比画或总是使用押韵)往往费力且低效。聪明的玩家会根据具体的信息、其他参与者的情况和当下的时机来制定策略——灵活性至关重要。世界上的语言也是如此,正是无数代人不同的交际需求才塑造了语言。事实上,我们所说的淡啤酒、轻音乐、轻步兵、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有我们正在谈论的意义之轻,都是几代人创造性沟通的产物。
然而,人类语言杂乱无序的特性却常常被视为一种缺陷。学者一直想象着一定有(或者曾经有)一种完美的语言,可以直接映射思想和现实。完美语言的词汇应该对应清晰明确的概念,并一一映射到现实世界,在关节处切割自然
。此外,完美的语言可以提供一种表达我们思想的透明介质,完全消除歧义和误解。如果有一种想象和理解世界的真正途径,也许世界上的语言会缓慢而无情地成为思想和现实的唯一完美反映。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上的语言只不过都在跌跌撞撞地朝着这个理想接近。这为学者提供了一个令人着迷的目标:帮助构建理性、数学、科学的完美语言。借助这种理想的语言,人们有望解决许多(甚至所有)哲学问题、创造人工智能并理解人类思维的本质。
这就是戈特弗里德·威廉·冯·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von Leibniz)的梦想,他是17世纪伟大的德国数学家和哲学家,也是微积分的创造者(独立于艾萨克·牛顿,他与牛顿在谁先发明了微积分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莱布尼茨设想了一种“通用文字”(characteristica universalis):一个用来表达思想和评价论证的通用系统。他希望可以通过计算来解决分歧,就像通过算术来解决如何分摊餐厅账单一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和威尔金斯一样,莱布尼茨设想人类的知识可以分成简单的概念,每个概念都有自己的数字或符号。他认为可以创造出一种精确的语法,将简单的概念组合成复杂的整体,并用一套数学演算规则在这种完美语言中进行合理的推理。莱布尼茨雄心勃勃,希望通过此项目展示如何用一种可以明确解决任何争论的方式来反映所有知识和推理。按照莱布尼茨的设想,科学、道德、法律和神学上的争论一旦被转换为通用文字,就都能得到明确的分析。应用规定的计算原则(一种思维算术),每个问题只会得到一种答案。就像对1982×76的答案有不同猜测的几个人一样,一旦计算完成,争端各方就能得知谁对谁错。为了解决纷争,他们会像莱布尼茨的名言中说的那样:“让我们计算一下!”
现实并没有那么完美。直到莱布尼茨去世,他的梦想也未实现,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然而,莱布尼茨的设想预示了现代逻辑学中人工语言的诞生。在20世纪的哲学中,人工语言成为一种关键工具,试图对明显混乱的日常语言进行有序组织,使其更加清晰易懂。德国数学家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英国博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和伟大的美国哲学家威拉德·冯·奥曼·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都怀有同一个梦想,即用一种完全精确的语言来厘清日常语言中的概念混乱。在英语中,我们常常会陷入一种巨大的迷惑。例如,名词nobody和everything可能是什么样的实体;或者it's rain ing中的it是什么意思,与it's possible中的it又是否相同;还有,在显然正确的陈述a round square is a contradiction in terms(圆形的方是自相矛盾的)中a round square(圆形的方)究竟指的是什么。他们希望将英语转换为逻辑语言,从而使这样的混乱和矛盾不复存在。
为了将这一计划付诸实践,20世纪的数学家和哲学家创造了人工逻辑语言,试图将我们的思想从自然语言的混乱中转换成一种有条理、有组织并在数学上有序的系统形式。逻辑语言中的词语可以使用数学中的集合论来赋予精确的含义:名称指的是个体(菲多),概念(是一条狗)指的是个体集合,关系(……的父亲)指的是成对个体的集合。最惊人的是,在逻辑语言中,任何语句的意义都可以由各部分的含义及其排列方式机械地构建出来。因此,有限的词语和规则可以构建出无限多种可能的含义。
与自然语言相比,人工逻辑语言的另一个巨大吸引力是,它们提供了从无意义的话语中清晰勾画意义的可能性。神秘主义者可能会说“万物合一”。天主教牧师会谈论变体论(基督的血和肉与圣餐的酒和饼被想象成同一的)。德国哲学家可以假设一种“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
,一个不可知的、超越感官的“本体”世界
,或者空灵的“精神现象学”
。
但是,这些表述能否转换成精确的、可验证的形式呢?尤其是能否转换为一种逻辑语言的严格框架?许多哲学家对此表示怀疑。他们认为任何无法转化为逻辑的陈述都毫无意义,应该摒弃。维特根斯坦在早期也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凡是可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可说的,必须保持沉默。”
这种严肃的观点将一种刻板的逻辑语言置于知识世界的中心,划分了明确的边界,规定了可以说什么和可以思考什么。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人类语言是即兴的猜谜游戏,那就更糟糕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电子计算机发明之后,学者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自然语言和人工语言之间的联系。除了试图简化、改善并大致整理真实自然语言的混乱外,他们开始将数学逻辑的思想作为一套工具来分析(而不仅仅是消除)真实人类语言的复杂性。人工智能这门新学科曾以建立智能计算机模型为目标,它的发展的确又迈出了大胆的一步:逻辑本身必然是我们的理性赖以运作的思维语言的基础。
按照这种思路,要想理解或使用语言,必须将几千种人类语言中的混乱无序映射成唯一的深嵌在人类思维中的逻辑语言。正如心理语言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写的那样:“人们不会用英语、汉语或阿帕切语(Apache)思考,而是用思维语言进行思考。”
这种思维语言没有实际口语的特点,它是一种精确的逻辑语言,旨在使推理论证尽可能容易。
理解人类日常语言含义的逻辑方法以各种方式发展起来,并广泛用于哲学、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的许多领域。其中最重要的是杰出数学家和哲学家理查德·蒙塔古(Richard Montague)的研究。20世纪60年代,蒙塔古试图创建精确的数学规则,将自然语言(特别是英语)的句子一个个映射到逻辑句子中,从而表达它们的含义。他的目的是找到一种将日常句子完全自动地映射为它们的逻辑形式的方法,这在理论上可以通过计算机实现。一旦有了逻辑形式,我们就可以运用逻辑了解从每个句子能推断出什么,不能推断出什么,其中使用的规则也可以编程到计算机中。如果这样的项目适用于所有的自然语言句子,我们就离编写一个能理解人类语言的计算机程序不远了,这也是人工智能研究的一个宏愿。蒙塔古的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创立了语言学的一个完整分支——“形式语义学”,为哲学家和语言学家提供了一套强大的工具,帮助他们分析和描述真实语言的片段。
虽然形式语义学是一项非凡的智力成就,但它充其量只是分析人类语言意义有限方面的一个狭窄框架。创建一个单一的逻辑框架(可以对应上文引用的平克的“思维语言”),将整个语言(实际上是所有语言)转换并置于其中,这一目标并不比约翰·威尔金斯的哲学语言或莱布尼茨的“通用文字”更可行。就像我们在“你比我猜”中模仿的动作一样,词语没有固定的含义,它们只是在当下使用的工具。正如语言中无处不在的类比和隐喻所反映的那样,语言的不稳定性是语言的本质,而不是奇怪的例外,对于儿童和成人来说都是这样。不仅如此,和在“你比我猜”游戏中一样,语言的意义在本质上是公共性和社会性的,如同货币价值、所有权、婚姻等概念。反过来,这也说明了让早期人工智能研究人员着迷的想法,即一种完美的逻辑语言可能反映出存在于个人头脑中的意义,是毫无逻辑的。
事实上,随着20世纪相关研究的发展,甚至在蒙塔古的项目之前,自然语言意义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一种逻辑语言的想法就开始受到质疑了。
在哲学上,维特根斯坦曾经是这一观点的主要倡导者,但他后来又极力反对这一观点。他提出了语言游戏说以及词义背后盘根错节的家族相似性(并非共同本质),削弱了意义可以用数学逻辑工具进行提炼、净化和储存的观念。他指出:“让词语的用法告诉你它们的意义。”正如我们看到的(回想一下light的多种含义),词语的用法几乎是无限的。
随着基于逻辑的意义研究方法的哲学基础日渐瓦解,基于逻辑的通用思维语言这一理想也在瓦解,而这种通用思维语言对语言学、认知科学和早期人工智能的许多思考都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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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从逻辑语言到编程语言的人工语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创新。事实上,它们是计算机科学的基础,也是计算机引发的社会经济革命的基础。但是,如果将这些语言等同于人类语言,我们会被自己的隐喻所欺骗。想象人类语言猜谜游戏的意义可以被翻译成精确的数学系统,这是一个根本性错误。语言的灵活性、趣味性和任意性不是缺点,不需要应用严格的形式逻辑工具来消除,它们是语言运作的本质。正是意义之轻,才能让我们如此巧妙地加以运用,从而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中应对不断变化的交流挑战。人类的语言首先是诗,其次才是散文。
然而,无论是不是诗歌,语言在很多方面都是有序的,从构成单词的语音模式,到形成言语的重音或语调模式,再到支配单词如何组合的语法规则。如果每一次语言猜谜游戏都只是为了在当下传达信息,那么单词、短语和整个句子中大量复杂的模式又从何而来呢?答案是,随着新模式的出现,语言逐渐变得有序,变得根深蒂固,并在连续几代人的不断重复使用下变得(部分)一致。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语言秩序是如何逐渐从混乱的交流中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