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我们称之为“游戏”的过程。我指的是棋盘游戏、纸牌游戏、球类游戏、奥林匹克运动会等等。它们的共同点是什么?……不要用大脑去思考,用眼睛去观察!……通过观察,我们看到了一个各部分相互重叠交错的、复杂的相似性网络——有时是整体相似,有时是细节相似。……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性”更好的表达来描述这些相似性了。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1953)
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在其成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探讨了人生在世面临的短暂、无常和不确定带来的迷惘。这是每个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戏剧排练,没有创作者,也没有终场谢幕——如果这场戏剧有意义的话,我们只能模糊地感知。
但是,语言意义之“轻”不亚于生命意义之“轻”,语言具有惊人的灵活性、创造性、隐喻性。这种“轻”不仅仅存在于诗歌或抽象思维;在日常对话中,它无处不在,以至于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让我们以表示“轻”的light
这个词本身为例。我们可以用light形容一个早晨、一个房间、一场戏剧、一段音乐、一个包裹、一架飞机、一挺机枪、一个步兵营、一顿饭、一抹红色、一杯啤酒……它能形容的事物似乎不计其数。然而,所有这些能用light修饰的事物有什么共同点呢?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倾向于认为每个词语都有一个共同的“本质”。这个共同的本质可能是一个概念,并以某种方式呈现在我们的头脑中;也可能是一种现实存在的属性。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人们认为每个词的意思都以某种方式与语言之外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无论是我们思想的组成部分还是外部世界的属性。
事实上,自柏拉图时代以来,哲学的主要关注点一直都是找出那些有助于理解人类状况的重要词语的共同本质。如果我们能够弄清楚“真理”“价值”“正义”“善”以及“意义”本身的含义,那么似乎就能解决困扰我们的许多重要概念问题,并从总体上理顺我们混乱的思维。但是,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有关共同本质的这个想法是不切实际的,即使是像light这样的日常单词也如此。
一直到20世纪,哲学家大多遵循常识,即文字直接“指向”世界上的相应方面。毕竟,《创世记》中讲述了一个有关名字和事物的故事,情节简单但令人安心。这个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亚当时代:“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亚当)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
圣奥古斯丁在解释如何向下一代传达词语的意义时,也采用了类似的观点:“当他们(我的长辈)给某个物体命名,再相应地走向这个物体时,我观察到,并且意识到如果他们想指出某个物体,他们发出的声音就是这个物体的名字。”
仅仅给特定的物体贴上语言“标签”,并不能解释这个词的含义。所以,当我们把一只叫菲多的狗叫作“狗”的时候,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信息。“狗”是泛指所有狗、特定的这条狗、菲多所属的狗种,还是指家畜乃至哺乳动物这样的大类,甚至所有的生物?还有,为什么“狗”这个字指的是整个菲多,而不是指它的皮毛、胁腹、躯干、体形或吠叫的习性?
不仅如此,用单词命名可见的物体或可观察到的动作,这一简单想法还有进一步的问题:在我们掌握的词汇中,许多单词都具有高度抽象的意义,不可能指向某个具体事物。就以刚讲的这句话为例,请注意,按照前面的命名方法来解释“不仅”“还有”以及这句话中其他任何词的含义都相当困难。这些词是通过与其他词语的关系来体现其意义的——它们不只是使用了表达我们可以摸到、看到、听到的真实世界的“语块”。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很容易认为,每个单词(至少名词和动词)都一定有某种“东西”与之对应,即使它是模糊和神秘的。毕竟,我们在学校学过,名词应该表示事物,动词应该表示动作。每个词不是都有一个明确含义,对应外部世界的某个方面吗?
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我们在前言中讨论的“语言游戏”这一概念的提出者,他对这种想法提出了警告。很少有单词有某种主线含义或统一定义,将一个单词的所有用法联系在一起。例如,light这个词的主线含义是什么?充其量在淡啤酒和淡奶油、轻风和轻松的言论、股票市场交易量小和交通流量小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松散的隐喻联系。
不过,与猜谜游戏相似,这已经足够了:松散的隐喻联系足以让我们有效沟通。本章开头引用了维特根斯坦的著名隐喻,即语言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家族相似性模式。一些家族成员有独特的下巴,一些有共同的体形或步态,一些有特定形状的鼻子,诸如此类的不同组合。各成员间没有共同的本质,彼此都存在少量差异,它们之间只有交错重叠的相似模式。
清淡的三餐和小零食(light snack)显然密切相关,因为它们的热量都不高。同样,轻型坦克、轻型护卫舰和轻步兵在机动性强、移动速度快和装甲不足方面也有关联。纳瓦霍密语者对军事术语的命名也体现了我们调动语言资源的灵活性。例如,da-he-tih-hi(蜂鸟)指的是战斗机,而jay-sho(秃鹰)指的是轰炸机;而ca-lo(鲨鱼)指的是驱逐舰,lo-tso(鲸鱼)指的是战列舰。纳瓦霍语中没有军事术语,但考虑到人类玩猜谜游戏的能力,这些术语可以很容易地从现有词汇中选出来。就这一点而言,关于军事装备的词汇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飞机“战斗”的概念是人类战斗的隐喻性延伸,而“战斗机”则是更进一步的延伸。战列舰当然是一种作战(最初用于陆战,后来扩展到海战)舰艇,这个相当笼统的描述被用来指代某种特定类别的大型军用船只。正是意义之轻、形式之变和隐喻特性,才使得现有词汇的意义能够跟上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如果需要新的词汇,我们的猜谜能力能让我们构造出新词(通常是用旧的成分)。
我们通常不像昆德拉那样谈论生命之轻,也不谈论真正的意义之轻,但我们也可以大致理解这些更新颖的用法。而且,和“你比我猜”游戏一样,只要有“够好”的交流就能完成当下的任务。比如说,在“你比我猜”中,对方试图模仿在帝国大厦顶层拍打飞机的动作或者努力重现费·芮(Fay Wray)特有的尖叫,即使我们不太理解这些动作或声音,我们或许也能猜到这部电影是《金刚》(King Kong)。
即使是最简单的单词,其复杂而又不确定的含义也让人感到既熟悉又困惑。毕竟,单词在词典里都有释义,而且释义相当简洁。难道我们不能通过查词典来了解一个新单词的意思吗?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并非如此。在《牛津英语词典》中,关于形容词light的词条有20多种含义,大部分又被进一步划分为更具体的义项。其中包括:
· 适用于比重(或原子序数)相对较低的元素;轻金属,即比重低的金属,尤指铝或镁。
· 承受小或相对较小的负荷。指船舶:载重少的,或(通常意义上)空载的,没有货物的。
· 几乎没有动力或力量,温和的、不猛烈的;行动轻柔的,在无巨大压力或暴力的情况下移动、推动或操纵某物。尤其可以指巧妙的手段、轻快的步伐、轻风、少量用药。
还要注意,light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它还可以作为名词(turn on the light[开灯],have you got a light?[你有火吗?],seeing the light[最终明白],the light of r eason[理性之光])和动词(light the fi re[生火],light a movie set[照明电影布景],light the Christmas tree[点亮圣诞树])和副词(treading lightly[轻轻地走],snowing lightly[下着小雪])使用。意义的多样性和它们之间纵横交错的隐喻联系十分显著。
词典中的词条并不是要提炼出该词单一的、本质的字面意义,而是要对它各种各样的用法进行概括,并主要通过例证加以解释。因此,在任何特定场合解释light时,我们都需要利用交际冰山中的隐藏部分:我们对特定场合具体情况的共同经验、对彼此的了解、关于世界的背景知识,以及之前遇到light一词时所处的语境。不仅如此,如果不触及交际冰山的隐藏部分,我们连词典释义本身也无法理解。毕竟,词典只是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提示和例子,期望我们“了解大意”。在力求明确的同时,词典编纂者也不可避免地被迫使用语言猜谜游戏来传达单词的意思。这就是语言的运作方式。语言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绝不是任意的。恰恰相反,意义是一系列创造性类比的产物,比如将light colors(浅色)、light liquids(轻质液体)和light suppers(清淡晚餐)联系在一起。即使是最平淡无奇的词语,其意义也是通过一代又一代语言使用者的不断努力而建立起来的,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了非凡的诗意想象力。
我们已经考虑了light这样的形容词。同样的观点也适用于所有类型的单词。本章开头引用了维特根斯坦的话,指出将各类游戏连接在一起的关系网十分复杂。游戏可以是竞争性的(如网球),但也不一定充满竞争;它们可能涉及团队(足球),也可能不涉及团队(台球);可能只有单个玩家(单人纸牌游戏),也可能有几十、几百、几千名玩家(大型多人在线游戏);游戏可能有明确的规则(象棋和围棋),也可能是开放性、协作性的(如《龙与地下城》这样的角色扮演游戏)。参与这些游戏可能需要一定的体力或口才,也可能只是在棋盘上移动棋子,或者是在虚拟世界中建造一个城市,管理一支足球队,指挥一支军队。的确,随着新型游戏式活动的出现,游戏的意义不可预测地向新的方向不断延伸。
词义的创造性变化是由日常生活中的即时交流挑战所驱动的,而不是词典编纂者精心规划的。但有些力量确实让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有序。意思相近的词往往会分开使用,找到各自适用的场合。想想表示味道的smell、scent、perfume、stink之间或者表示笑的smile、grin、smirk、simper之间的细微差别——实际上,真正的同义词在英语或其他语言中十分罕见。和生物物种一样,没有两个词可以长期占据完全相同的位置——如果两个词都要继续存在,它们就必须承担不同的角色。例如,scent比smell更令人愉悦且不易察觉,而stink则完全相反,令人不悦。perfume大多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而scent则并非如此。类似地,grin表示灿烂的开怀大笑,smirk指自鸣得意的笑,而simper则是指谄媚迎合的笑,也许并不完全真诚。为了保持其在沟通工具箱中的地位,每个单词都需要承担独特的交际任务。
词语在松散的联系中共同发挥作用。想想the front of(前面、正面)这样的日常短语的意义是如何随着我们谈论的内容而发生变化的。房子、信封、头部、身体、队列、硬币、手表、一个班级的学生或一群跑步者的前面或正面——所有这些用法只是松散地、以隐喻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但一旦我们知道了the front of的含义,便也能猜出the back of(后面、背面)的含义。同样,灯泡、钻石、人物、对话片段、电影配乐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以是辉煌夺目的,也可以是相当乏味的;一部喜剧,一种情绪,或者某个冬日,可以是光明的,也可以是灰暗的。这种模式是局部且不规则的。我们可以说the front of a shop(商店的前面)和the back of a shop(商店的后面)——虽然也有shop fronts (店面)的说法,但出于某种原因,并不存在shop backs(店背)这种说法。我们可以触摸头的前面(front)、后面(back)、侧面(side);某个想法可以萦系在我们的心头(in the front of our mind),也可以被我们置之脑后(in the back of our mind),但不能说在我们的心侧(in the side of our mind)。因此,当词语从一种语境转移到另一种语境时,词语之间的这些竞争力量就会不断地使相关单词的含义达成部分一致。这样,语言就不仅仅是随意的单词组合,而是变成了一个部分连贯的系统,传达出我们想说的话。这些部分连贯的意义网络在不同的语言中以不同的方式发展:light blue(浅蓝色)在西班牙语中是azul clara;a light jacket(一件轻便夹克)是chaqueta ligera……这就使得每种语言都非常独特。因此,永远不可能有完美的翻译,并且计算机对人类语言的理解很难超过大致的层面(本书后面会提到)。
我们用一大堆凌乱的隐喻来描述世界,并且经常使用物理世界的语言来帮助描述更抽象的领域,这很好地体现了语言的局部模式。
当我们说某个想法萦系在我们的心头或被我们置之脑后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描述的显然是一个非空间实体。与之类似,我们会说想法或记忆“埋藏”在我们的脑海深处,偶尔会浮现到“表面”,从而变得易于理解;想法藏得越深,就越难显露出来。
我们会想象,想法一旦到达精神层面,就可以用语言包装起来,“发送”给另一个人(或“传播”给许多人),它们被拆开并放置在接收者的大脑中——之后可能会被埋藏起来,也可能就此遗忘在接收者的脑海“深处”(正如我们在第一章看到的,这种关于交流运作方式的观点会给人带来危险的误导)。
我们无时不在使用描述可观察的实体的语言来谈论抽象的概念,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会非常吃惊。想一想我们是如何论辩的。我们“寻找”彼此的逻辑中的“漏洞”,就像在毛衣上找破洞一样。我们的论证可能会有需要“填补”的“空白”。论点可能“站不住脚”,也可能“坚实有力”。我们在辩论中会产生推理“链”(可能会相互“纠缠不清”)或论证“步骤”,其中一些可能是“牵强”的。有时,相互矛盾的论点就像卷入了一场中世纪围攻战:一个理由可能试图削弱(chip away at、undermine)另一个理由。论点可能有坚实的基础(solid foundation),也可能完全得不到支持(unsupport);我们的论点可能需要得到支撑(shore u p),否则就会有完全崩塌(collapse)的危险。
在谈论思想、意义、论点和其他任何事情的各种复杂方式时,我们仍然很容易以为一定有一种“正确”的方式:每个单词都必须有其真正的基本含义,并以此为源头,不断扩大为一个隐喻三角洲。也许人们会认为这个本质就是每个词的字面意思,但我们认为并没有根本的本质,只有源源不断的即时交流创作——一系列有着松散联系或部分关联、变幻无穷的猜谜游戏。和“你比我猜”游戏一样,我们的目的是利用之前的经验和创造性技巧在此时此地进行交流。我们说话和思考的方式都是混乱交错的。认为语言具有本质意义并以某种方式显示出我们如何看待世界(或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世界),这是一种错误的观念。语言并不是对单一、连贯的现实情景或模型进行封装,而是不断调用大量不同且往往不可调和的模型。
在寻找词语真正含义的本质时,如果我们不考虑语言中纷繁复杂的部分,我们将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