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考虑瓶颈如何影响我们理解语言的方式。但同样令人困惑的是我们如何产生语言。我们是如何做到在只偶尔停下来喘口气的情况下,每分钟说出一连串的几百个单词的呢?我们常常觉得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当我们说出第一个词时,并不确切地知道会说出怎样的句子。关于人们如何产生言语的研究发现,这种直觉不无道理。尽管我们可能在开口前对自己想说的话有一个粗略的想法,但我们的大脑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准确地计划好我们要怎么说,究竟是一个音节接一个音节、一个词接一个词,还是一个词组接一个词组地说。恰恰相反,从特定的词语选择、时态标记、韵律模式,到我们呼气和振动声带时嘴和舌头的微调动作,最终表达我们思想的一系列步骤都是在匆忙中即兴发挥的。如果我们试图提前计划好一切,最终会出现语词杂拌(wo rd salad):最初的短语会干扰之后的短语,前面的单词会干扰后面的单词,而音素之间也会相互干扰。这是因为“事不宜迟瓶颈”在我们说话时和听他人说话时同样存在。事实证明,理解言语和产生言语的过程互为镜像。
当我们听他人说话时,我们会从小的语块(语音)开始,然后将它们构建成更大的单元;而当我们说话时,我们会从大的语块(大概是我们想说的大意)开始,然后把它们分解成更小的单元,最终做出产生语言的特定动作(无论是口语还是手语)。
为了在说话时避开瓶颈,我们的语言系统采用了一种策略,这种策略出乎意料地反映了准时制(just-in-time)汽车生产的高效风格。
20世纪60年代,日本丰田汽车公司开创了这种革命性的生产策略,通过最大程度地减少零部件和其他材料的库存积压来节省资金:只有在即将生产时,工厂才会从供应商那里收到零部件。换句话说,零件最好不要提前送达,而是应该准时送达。这一策略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因此通用汽车后来派了一些经理前往日本,专门向丰田学习如何在自己的美国工厂里实行准时制生产。事实证明,我们在说话时采用了类似的准时策略,任何时候都只在记忆中保留几个语块,以防它们相互干扰。就像在制造业中积压大量的零部件库存既昂贵又占用空间一样,“事不宜迟瓶颈”也意味着我们的记忆无法保存音素、单词或短语的“库存”。
当我们试图说出不熟悉的单词或很长的单词时,我们就可以看到组块在起作用。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自1964年的迪士尼电影《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的插曲Supercalifragilisticexpi alidocious。
这个新造词本意是“非常好的”或“美妙的”,不过它十分拗口,第一次见到该词的人几乎不可能念对。我们需要把这个拗口的单词分解成更容易发音的部分。最初,我们可以这样划分(一对括号[]表示一个语块):
[Super] [cali] [fragi] [listic] [expi] [ali] [docious]
但通过更多的练习,可以将这些语块组合成更大的语块:
[Supercali] [fragilistic] [expiali] [docious]
重复这个过程,我们最终可能会得到如下两个大语块:
[Supercalifragilistic] [expialidocious]
莫滕的女儿从小就是《欢乐满人间》这部老电影的忠实粉丝,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所以莫滕可以证明这样一个事实:通过足够的练习,最终我们都能学会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的发音,并且语速快、准确性高(同时可能在语调模式中保留组块痕迹)。
要想流利说一门语言,学习和练习至关重要。婴儿出生后的第一年,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如何让嘴巴和舌头协调配合,从而说出第一个单词。但过不了多久,他们的平均语速就能达到每分钟300到350个音节,也就是约150个单词。有些人的语速甚至可以更快。
美国人弗兰·卡波(Fran Capo)是有记录以来英语语速最快的人,她每分钟能说出的单词超过667个,是普通人的四倍多。排名第二的是来自加拿大的肖恩·香农(Seán Shannon),他每分钟能说出655个英语单词。他能在23.8秒内背诵哈姆雷特长达260个单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幸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并没有速语症。在这样的速度下,要听懂这些快嘴在说什么并不容易,也许只能听懂一两个词。
要想达到弗兰·卡波和肖恩·香农这样快的语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这些语速飞快的人似乎特别擅长将多词组合进行组块(与SF处理数字的方法类似)。但事实上,我们都经常依赖于大量的常用词组合。计算语言学家利用计算机梳理了几百万个口头语和书面语单词,发现我们所说的话有一半都是由多词语块构成的。
它们有多种形式,包括everything but the kitchen sink(几乎所有东西)和kick the bucket(一命呜呼)这样的习语,还有像I think(我认为)和come in many shapes and forms(多种多样)这样经常使用的固定单词序列,carsick(晕车)和fi re-engine red(鲜红色)这样的复合词,以及nice weather we're having(今天的天气很好)和how are you(你好吗)这些老生常谈的社交用语。因为我们已经记住了经常遇到的大部分多词组合,所以我们在说话时可以轻松地将它们作为“预制语块”来使用。
这对母语人士和非母语人士都是如此。迈克尔·斯卡平克(Michael Skapinker)参考了莫滕和他在希伯来大学的同事因巴尔·阿尔农(Inbal Arnon)的一篇文章,在《金融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英超球队的外籍经理使用多词语块的文章。
他指出,这些经理在试图快速拼凑单词时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如果他们使用经常在足球语境中出现的多词序列,便不会犯任何错误。比如,伦敦托特纳姆热刺(T ottenham Hotspur)前足球俱乐部经理、阿根廷运动员毛里西奥·波切蒂诺(Mauricio Pochettino)在一次采访中说了一句不标准的话:“We miss a little bit to be more aggressive(我们错过一丁点就更有侵略性了)。”然后,他继续说了一句体育行话中常用的完美多词语块:“I think we need more consistency(我认为我们的状态需要更稳定)。”结论是,无论我们是母语人士还是非母语人士,在面临“事不宜迟瓶颈”压力时,都会利用多词语块让讲话更加流利。
我们讲话虽然通常都很流利,但也绝非毫无瑕疵。就像其他技能一样,无论我们是否说母语,都会不断地犯错误。不过,作为听众,我们通常专注于理解他人想表达的意思,而不会在意他们是如何表达的,所以这些小口误大多不会引起注意。一名成年人大约每说1000个词就会发错一个音或用错一个词,而儿童出现错误的次数是成年人的4到8倍,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我们以正常语速说话,每分钟大约会说150个单词,也就是说我们平均每7分钟就会出小差错。这个估算还不包括说话时常犯的其他错误,比如中途停顿,重新措辞来修正我们刚刚说过的话,或者在犹豫和停顿(这种现象普遍存在)时拼命用“嗯、哦、呃”来填补空当。可以想见,我们在疲劳、紧张时或在吃了药、喝醉酒的情况下,说话更容易出错。
然而,心理学家认为这些语言错误是一个信息宝库:口误如何产生揭示了语言准时生产的一些内部机制。事实上,这些口误与不同层级的组块完全匹配,表明了语块产生之前存在相互干扰的现象。我们会在个别发音上犯错误,如m音发得太早,把a real mystery(一个真正的谜)说成a mea l mystery(一顿饭的秘密);我们还会颠倒词序,如把a job for his wife(他妻子的工作)说成a wife for his job(他工作的妻子);我们甚至会互换短语,如将if you'll stick around,you'll meet him(如果你待在原处,就会遇到他)说成if you'll meet him,you'll stick around(如果你遇到他,就会待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