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勾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
勾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勾践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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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勾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勾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厄乎?”勾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勾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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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
越王勾践被困于会稽,叹息道:“我将这样了结了吗?”大臣文种说:“商汤被困在夏台,文王被囚禁在羑里,晋国重耳逃到翟国,齐国小白逃到莒国,最终他们都称王称霸。这样看来,我们现在处境何尝不是福分?”
吴王赦免了越王,越王勾践返回越国,亲身受苦,忧心思虑,把苦胆悬挂在座位上,坐卧都能仰头尝苦胆,吃饭时也经常尝苦胆,说:“你忘记了会稽的耻辱?”他亲身耕作,夫人亲自织布,吃饭不加荤菜,穿衣服不华丽,降低自己的身份,尊重有才能的贤士,善待宾客,救济穷人,悼慰死者,与人们共同劳作。越王想让范蠡管理国事,范蠡答说:“用兵这事,文种比不了我;定国安邦,使百姓归附,我比不了文种。”于是越王就把国家所有政务交与大夫文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到吴国去求和,作为人质留在吴国。两年后吴国才让范蠡回来。
勾践自会稽回国后七年,安抚自己的士兵百姓,想用他们去吴国报仇。大夫逢同进谏说:“越国刚流亡,如今才又殷实起来,我们整顿军队,吴国必定恐惧,他们恐惧,我们的大难必然降临。况且,凶猛大鸟的袭击,必定先自己隐藏起来。如今,吴军讨伐齐、晋两国,与楚、越两国又有旧怨,在天下虽然名声显赫,实际危害周王室,缺乏道德而功劳却多,必定骄横自大。为越国计划,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归附于晋国,厚待吴国。吴国志向广大,必定轻视战争。我们联络这些势力,三国攻伐吴国,越国便可趁它腹背受敌,攻克它。”勾践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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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吴王向北在黄池会见诸侯,吴国的精锐部队随他赴会,只剩下老弱和太子留守。勾践又问范蠡。范蠡说:“可以进攻。”于是,派出两千熟悉水战的士兵,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近卫军六千人,各种理事军官一千人,攻打吴国。吴军大败,越军杀死了吴国太子。吴国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会见诸侯,怕天下人知道这个消息,严守秘密。吴王在黄池订立盟约后,才派人带上厚礼请求与越国讲和。越王自己估计不能灭亡吴国,就与吴国讲和了。
四年后,越国又攻伐吴国。吴国军民疲惫不堪,精锐部队都死于和齐、晋两国的战争。越军大败吴军,因而包围吴国三年,吴国又失败了,越国就又把吴王困在姑苏山上。吴王派大夫公孙雄脱去上衣露出胳膊跪着前往,向越王请求讲和说:“孤立无助的臣子夫差大胆地宣告自己的心愿,曾经在会稽得罪您,我不敢违背您的命令,若能与您讲和,就撤军回去。如今您抬玉足来惩罚孤臣,我对您的命令惟命是从,希望您能像会稽山我对您那样赦免我的罪过吧!”勾践不忍心,准备答应他的要求。范蠡说:“会稽的事,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现在是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越国难道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说君王早早上朝很晚罢朝,不就是因为吴国吗?谋划讨伐吴国二十二年,一旦放弃,可以吗?且上天赐予却不要,反而会受到处罚的。‘用斧伐木做斧柄,斧柄样子就在这里。’君王您忘记了会稽的困苦?”勾践说:“我想听从您的建议,但我对他的使者不忍心。”范蠡于是鸣鼓进军,说:“君王已把政务交给我,吴国使者请离去,否则就要得罪你了。”吴国使者哭着走了。勾践怜悯他,派人告诉吴王说:“我把您安置到甬东!统治一百家。”吴王谢绝说:“我老了,不能侍奉您!”说完,便自杀了,还遮住自己的面孔,说:“我没脸面见子胥啊!”越王安葬了吴王,杀了太宰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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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渡海到了齐国,改变姓名,自称“鸱夷子皮”,在海边耕作,不畏艰难困苦,父子一起治理产业。没居住多久,财产就达到数十万。齐国人听说他贤能,就请他做国相。范蠡叹息道:“居家置业能积累千金,做官达到卿相高位,这是平民百姓能达到的极致了。长久享受尊贵的名号,不吉祥。”于是,他归还了相印,散尽了自己的家财,分给知音好友同乡邻里,携带着贵重宝物,秘密离开了,到了陶地。他认为这里是天下的中心,交易买卖、道路通畅,经营生意可以发财致富。于是自称陶朱公。又约定好父子一起耕种畜牧,囤积货物,等待时机买进卖出,以取得十分之一的利润。居住没多久,财产又积累到巨万。天下人都称赞陶朱公。
朱公住在陶地,生了小儿子。小儿子刚成人,朱公的二儿子杀了人,被囚禁在楚国。朱公说:“杀人偿命,这是人之常理。可我听说家有千金的儿子不会被杀于闹市。”朱公告诉小儿子去探望二儿子。他准备了一千镒黄金,装在褐色器具中,用一辆牛车装运。派小儿子出发时,朱公的长子坚决请求前往,朱公不同意。长子说:“家里的长子叫家督,现在弟弟犯罪,不派长子,而派小弟弟去,是我不肖啊。”长子说完就想自杀。他的母亲替他说:“现在派小儿子去,未必能让二儿子生还,却先白白失去了大儿子,怎么办?”朱公不得已,而派长子前往,准备了一封书信要大儿子给故友庄生,对他说:“到了把千金送到庄生家,听他安排,一定不要与他发生争执。”长子即刻就出发了,又私自带了数百镒黄金。
长子到达楚国,看见庄生家在楚都外城,拨开杂草才能到家门,居住条件贫困。然而长子还是送上父亲的信并向庄生进献了千金,按他父亲所说的行事。庄生说:“可以赶快离去了,一定不要留在这里!弟弟释放后,不要问为什么。”长子即刻离去,不再探望庄生,而私自留在了楚国,把自己私自带来的黄金送给楚国主事的达官贵人。
虽然庄生住在穷乡僻壤,但由于廉洁正直而闻名于楚国,从楚王以下都尊奉他为老师。朱公献上黄金,他并非有心收下,想事成之后再归还来表示自己的信用。所以黄金送来后,他对妻子说:“这是朱公的黄金。如同生病不能事先告诉别人一样,以后如数再还他,不要动用。”然而朱公长子不知庄生意思,以为庄生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庄生选择适当的时机入宫拜见楚王,说:“某星宿移到某处,这对楚国有危害。”楚王平时就相信庄生,问:“现在该怎么办?”庄生说:“独有实行仁义道德可以免除灾难。”楚王说:“您不用多说,我马上实施。”楚王派使者封了贮藏三钱的仓库。楚国的达官贵人吃惊地告诉朱公长子说:“楚王将要大赦了。”长子问:“如何见得?”贵人说:“每次楚王大赦,常常先封贮藏三钱的府库。昨晚楚王已派人查封了。”朱公长子认为既然大赦,弟弟固然可以释放了,一千镒重金白白扔在庄生处,没起作用,于是又去见庄生。庄生惊讶地问:“你没离开吗?”长子说:“一直没有。当初为弟弟一事来,如今楚国商议大赦,弟弟自然就释放了,所以我来向您辞行。”庄生知道他是想拿回黄金,说:“自己到房间去取黄金吧。”大儿子便入室取黄金离开,自己庆幸黄金复得。
庄生羞耻于被朱公儿子出卖,就入宫拜见楚王说:“我上次所说的某星宿的事,您说将实行仁义来免除。今天我出门,听路人都在说陶地富翁朱公的儿子杀人后被囚禁于楚国,他家拿出很多金钱贿赂您左右的人,所以君王并非体恤楚国人民而大赦,是因为朱公儿子的缘故。”楚王大怒道:“我虽然无德,怎么会以朱公的儿子缘故而布施恩惠呢!”下令先杀掉朱公儿子,第二天再下达赦免的诏令。朱公长子携带弟弟尸体沮丧归来。
到家后,他的母亲和乡邻们都非常哀痛,只有朱公一人笑,他说:“我本来就知道其弟必定会被杀!这不是他不爱其弟弟,因为有所不能忍心放弃的。他少年时就与我生活在一起,见过各种苦难,了解生活艰难,所以把钱财看得很重,不愿轻易花钱。至于小弟弟,一生下来就看到我很富足,乘坐上等车,驾着良驹去打猎,岂能知道钱财从哪里来的,不会珍惜。前几天我本来打算让小儿子去,是因为他舍得弃财,长子不能做到,所以最后害了弟弟,合乎事理,不值得悲痛。我本来日夜盼的就是二儿子的尸首送回。
范蠡曾经三次搬家,驰名天下,他并非随意离开,只要停在那必定会成名。最后老死在陶地,所以世人相传叫他陶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