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的偶像们

“我在这些方面很像汉尼拔，他曾是我之后学生时期最崇拜的偶像。”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1900

在弗洛伊德的一生中，他曾公开宣称自己崇拜众多人物——其中有医生和科学家（当中有许多人是他的同事），以及作家、艺术家与哲学家。然而，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偶像的人——那些堪称全人类楷模的人，而不仅仅是某一专业领域内的巨擘——他们的名单则要短得多。

在他心目中，有两位伟大的科学界偶像，分别是尼古拉·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和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大约三个世纪以前，哥白尼提出了与地心说相对的日心说，从而引发了一场知识革命。同时，达尔文的进化论在弗洛伊德的青年时期被广泛接受（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他的理论“提供了进一步理解世界的希望”）。他们对于弗洛伊德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他们所进行的科学研究具有无可挑剔的水准，还在于他们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整个世界以及我们在其中所处的位置的认识。弗洛伊德认为，他们引发了人类的妄自尊大所遭受的两次巨大冲击——这一成就极大地吸引了他。在1920年出版的《精神分析引论》（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中，他谈及了这两次冲击（或是他所称的“沉重的打击”）：

第一次打击是人们认识到我们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只是无穷大的宇宙体系中的一个很小的部分。这使我们想起了哥白尼的名字，尽管亚历山大的学说也包含有类似的观点。第二个打击是生物学研究剥夺了假定的人之有异于万物的创造特权，证明了人也是动物界的物种之一，也同样具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兽性。对人的这一重新估价已由我们这个时代的达尔文、华莱士及其前辈所完成，不过也同样遭到了当代人的最为激烈的反对。

不过，弗洛伊德最终的理想也恰恰是带来类似的“沉重的打击”，他认为自己已经大大实现了这一宏愿。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成功地说服了世界上相当多的人，使他们相信：如果想要解开人类的许多谜团，不应向外界寻求方法，而是要将我们的目光转向内部世界。我们完全可以认为，由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所提出的广义相对论同样革新了人类的思想体系，弗洛伊德大概将他也请入了自己的科学万神殿。尽管爱因斯坦的巨著直到弗洛伊德年逾花甲时才问世，这多多少少对爱因斯坦名列弗洛伊德的偶像榜造成了影响，但弗洛伊德对他钦佩有加，并且在20世纪30年代与他展开了一次重要的通信。

除了科学家以外，他的名单里还列入了若干位历史人物，这些选择乍一看会略显古怪。其中一位是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他是一名清教徒，17世纪英国内战期间的军事及政治领袖，正是他签署了对国王查理一世的死刑令，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为独裁的护国公。这样一个人物是如何引发青年弗洛伊德的遐想的？为什么不是来自其他国家，比如他的家乡中欧的任何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为了纪念克伦威尔，弗洛伊德甚至给自己的一个儿子起名为奥利弗。

其中一部分答案可能来自于1882年的一封信，弗洛伊德在这封信中回顾了他的第一次英国之旅。他热情赞扬了这个国家的人民：“质朴的勤奋……和敏锐的正义感——可以说，这些品质通过内战在英国社会中变得根深蒂固，并在克伦威尔的性格中得到了个人层面的体现”。此外，克伦威尔曾下令采取一项特别行动，准许已被驱逐出境约四百年的犹太人再次定居英国，正合为犹太人歧视所困的弗洛伊德的心意。弗洛伊德是否还可能因克伦威尔参与了弑君行动而对他如此着迷？这与弗洛伊德所描述的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俄狄浦斯也曾弑君。这一猜测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但弗洛伊德对另一位人物的评价甚至高于克伦威尔，他就是北非迦太基的伟大首领汉尼拔。汉尼拔于第二次布匿战争（the Second Punic War，公元前218—前201年）中击败了强大的罗马帝国。下面是对本节开头引文的补充，进一步解释了汉尼拔为何吸引弗洛伊德：

如同那个时代的许多男孩一样，我不同情布匿战争中的罗马人，而是同情迦太基人。当我在高年级第一次明白作为一个外来种族的人意味着什么时，当来自其他男孩的反犹情绪警示我必须采取明确的立场时，闪族将军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更加高大……在年轻的我看来，汉尼拔与罗马之间的战争象征着坚韧不拔的犹太人与天主教会之间的斗争。

汉尼拔是历史上著名的局外人之一，他是对抗“当权者”（以罗马为代表）的受压迫者，并战胜了一切艰难险阻。这种生存方式对弗洛伊德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就像汉尼拔在军事上反抗强权一样，弗洛伊德成功地破坏了现存的知识体系。此外，汉尼拔代表着闪族，而罗马帝国的军队则象征着罗马天主教会（尽管汉尼拔面对的是基督教化前的罗马），在弗洛伊德眼里，他之所以不得已日复一日地忍受令人窒息的反犹主义气氛，在很大程度上要归结于这股天主教势力。

在弗洛伊德得知他的父亲在加利西亚遭受反犹主义袭击后，汉尼拔似乎对他有了特别的意义。正当弗洛伊德因为雅各布的轻易屈服而备受煎熬时，他无疑被誓要向全体罗马人复仇的汉尼拔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