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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性的出现,是为了阻挡我们走向确定性

文学叙述里充满了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生活中也是如此……

我前些天在德国哥廷根大学的一个会议上有一个发言。去之前,会议翻译需要我的发言稿,我说没有,我说我的发言是现场发挥的。不过我还是将要讲到的两本小说的封面拍照发给了翻译,可以让翻译顺利地说出书名和作者。

一本是保加利亚作家格奥尔基的小说,其实他的名字就是乔治,但是斯拉夫语的发音是格奥尔基。我在索非亚街头与我的译者斯特凡走了四天,问了斯特凡几次,才将这个名字念准确了。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这个名字对我有点复杂,他的长篇小说是《悲伤的物理学》。还有一本是沙拉莫夫的小说集《科雷马故事》。

去德国前一个多月,汪晖问我,能否提供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发言,探讨的主题是“不确定性”。我说没问题,这个容易,我们的文学和生活里充满了不确定性。我觉得这个发言很轻松,不需要做太多的准备,我只需要讲讲文学和生活,我不会谈论哲学和思想,这不是我在哥廷根要做的工作。

我首先要说的,任何不确定性的对面都存在着确定性,不确定性的出现,是为了阻挡我们走向确定性。有时候我们走到了确定性,有时候我们永远走不到确定性。我将用两个小说中的例子和两个生活中的例子进行解说。

第一个例子来自保加利亚作家格奥尔基的《悲伤的物理学》。我读到这本书可以说是一个巧合,世纪文景给我寄的书,寄到三亚,我在三亚借住的房子没有书架,书都堆在茶几上,最上面有一本《悲伤的物理学》,起初我以为是物理学方面的普及读物。三月份的时候我发现这本书是一位保加利亚作者写的,因为我四月份要去保加利亚,我很好奇地拿起来读了,才发现是小说。这部小说非常优秀,碎片化叙述的结构。世纪文景即将出版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另一本小说,风格相同,他的叙述都是碎片化的,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悲伤的物理学》在描写孩子成长的过程时,带出了历史片断和社会现实,还有丰富多彩的生活,里面还穿插了希腊神话中牛首人身的米诺陶洛斯的故事,就是忒修斯在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帮助下杀了米诺陶洛斯的故事。

小说的叙述经常以“我”的讲述出现,“我”的爷爷二战期间从保加利亚去匈牙利抵抗纳粹。二战结束后,他带回来七个匈牙利单词,你好、面包、葡萄酒、水、谢谢、漂亮、再见,这是他的战利品,“他保护这几个单词就如同保护他的小银勺一样”。“漂亮”这个单词让“我”奶奶嫉妒,“为什么一个士兵会知道‘漂亮’这个词”。我“奶奶”怀疑她丈夫在匈牙利时有一个女人,就是“漂亮”这个匈牙利单词引发的怀疑。这是一个作家的敏锐,他一下子将女人的直觉写出来了。

“我”爷爷在匈牙利打仗负伤后确实有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老了失去记忆以后仍然会说几个纯正的保加利亚单词,你好,谢谢,面包,葡萄酒……

这个匈牙利女人,存在于“我”爷爷的“确定性”和“我”奶奶的“不确定”之间。小说中的“我”爷爷没有承认这个事实,“漂亮”带给“我”奶奶的始终是不确定性。

在“我”爷爷这里,“漂亮”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是确定的。可是“我”奶奶,她一直没有抵达这个确定性,她是有机会的,自己放弃了。“我”爷爷离开匈牙利回到保加利亚时不知道匈牙利女人怀孕了,匈牙利女人生下孩子后给他写过一封信,信里只有一个匈牙利语地址和用铅笔画的一只婴儿的手。“我”奶奶收到这封信,她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认真地又把信封粘好,交给了她丈夫”。

这是叙述中经常出现的方向——从不确定性走向确定性,可是始终没有走到,有时候是自己放弃了,当不确定性比确定性安全的时候,人们往往选择停下,不再向前走,“我”奶奶就是这样,她宁愿带着不确定性死去,也不愿去承担确定性带来的风险。我当时看到这一段时,已经意识到格奥尔基是一个非常好的作家,什么是作家的敏锐,这就是。《悲伤的物理学》里精彩的段落比比皆是,没有完整故事的小说,碎片化的小说,需要局部叙述时更加精彩,格奥尔基在小说局部方面做得很出色。

第二个例子是俄罗斯作家沙拉莫夫的小说,他应该是苏联时期的作家,他最重要的小说是《科雷马故事》,他被称为“俄罗斯三大监狱作家”之一。

他在苏联时期靠近北极圈的科雷马劳改营生活了十五年,因此他写了《科雷马故事》。另一位监狱作家是索尔仁尼琴,他在古拉格生活了八年。第三位监狱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生活了四年。我认为应该称之为犯人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未在监狱中生活,是流放,准确地说沙拉莫夫是俄罗斯三大“犯人作家”之一。沙拉莫夫在劳改营的时间最长,他一九五一年被提前释放,在赫鲁晓夫上台后获得平反。他也是革命者,可他是托洛斯基的追随者,在斯大林时代的命运肯定是悲惨的。

他的作品写得很简洁,我觉得他在写每一篇小说时都好像没有时间了,感觉他随时要被抓走。我举的例子不是他最重要的《科雷马故事》,而是《三十年代故事》,其中有一篇名为《大夫三死》。

他写了枪毙的过程,行刑队的一排人。犯人也是站成一排,行刑前需要用布条将犯人眼睛蒙上。这位医生拒绝了,他表示自己可以看着射来的子弹,但是他没有这个不蒙上布条的权利,他们强制给他蒙上了布条。犯人的手被绑住了,他们的眼睛蒙上布条之后开始唱歌,唱的是同一首歌,这一排犯人都唱得走调,而且走的不是同一个调。这个死前的唱歌走调,写得非常好。

医生听到拉枪栓的声音,这时有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叫出了医生的名字,医生很自然地往前走一步,这是监狱里犯人的习惯,听到自己的名字就上前一步。

行刑队士兵的枪里“一部分是空弹,一部分装药。这是为了让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杀人者”。这一段描写很重要,是通过一种不确定性来实现,表达出来的却是让我们感觉到是确定性的事实。通过这句话可以让读者感受到行刑队处决犯人是经常性的,为了让士兵觉得对面的人不是我打死的。如果士兵们每年只有一次处决犯人,他们可能不需要用空弹来安慰自己。这个句子是不确定性向确定性之间的过渡,它既有不确定性又有确定性,在这两者之间。

这正是文学带给我们的魅力,能够充分发挥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的想象力在不确定性和确定性之间徘徊,去考虑到这些可能性的因素。

医生向前走出一步,有人解下了他眼睛上的蒙布。他获得了活下去的机会,因为监狱长的妻子提前分娩,这座小城里唯一的医生去了山里,明天早上才能回来,监狱长的妻子快要死了。

上前一步的医生想到监狱长是恶棍,他的妻子也是坏蛋,女佣给她烧洗澡水,温度高了两度,她就用雨伞抽打女佣。医生认为他们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是恶棍。他退后一步,宁愿去死。他说,我不去。“蒙布又扎上了他的眼睛。”不确定性和确定性之间存在一种文学叙述中的可能性,可能性这个时候出现了,“有人生命垂危——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医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他想活下来,哪怕再活一天一夜”。

活下来的可能性让医生再次向前一步,眼睛上的蒙布再次被解下来。接下去就是监狱长妻子的难产问题解决了,医生抱着孩子向监狱长表示这是一个男孩。然后医生被带回监狱,小说结尾是第二天早上,士兵把他押回到处决的地方,医生“那剃光的后脑勺碰到了冰凉的潮湿的墙壁。他的双眼被蒙布扎起来,接着,他听见军官轻声发出的号令”。

医生回到监狱的一段描写令人动容,“他在自己的囚室里坐到天亮,饥肠辘辘。他的牢饭被取消了,监狱当局已经认为他是死人”。

这个故事是想从确定性出发,试图走向不确定性。因为医生被处决是一个确定的结果,他救活监狱长的妻儿后,故事试图走向一个不死的不确定性,但是没有成功。

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的“漂亮”,是努力从不确定性走向确定性,沙拉莫夫《大夫三死》的故事反过来,努力从确定性走向不确定性。两个叙述朝着对方的方向走去,当然它们中途不会相遇。

文学叙述里充满了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生活中也是如此,现在我要说一下两个来自生活的例子。第一个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要去一个地方,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地址。我下了公交车之后,当年不会打的,没有钱。我忘记当年北京有出租车吗,一九八三年有出租车吗?我当时好像没有见过出租车。

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去北京,问路是个麻烦。在浙江,当你问路时,他们会告诉你到下面的路口是往右转或者向左转。北京人告诉你的是下一个路口向南走或者向北走,我一个外地人在北京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明明可以用左和右来确定,北京人却用南和北这种不确定的方式给我指路。

现在我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了,在我居住的区域内,我能够分辨东南西北,如果让我走到另一个区域,我又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在上海也是如此,换一个自己陌生的区域后也无法分辨东南西北。这是我们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不确定性,虽然明明可以用一种确定的方式指引你,但是你所遇到的指引总是具有不确定性。

这是习惯的区别,浙江人的指路习惯与北京人的不一样。还有文化的差异,上个月我去了保加利亚,在索非亚。我一九八三年在北京问路时还没有手机,更没有手机里面的指南针。我现在有手机,也有手机里面的指南针,可以使用它来指出东南西北。在索非亚乘坐出租车,快到的时候,司机是怎么询问的?我期待他问的是右还是左,这是确定性的,如果不行,退一步用不确定性的南或者北也行,我手机里有指南针。可是索非亚的出租车司机给予我的是更加的不确定性,他问:“上坡还是下坡?”我问我的保加利亚译者斯特凡,是否能够理解出租车司机所问的方向,他回答说不理解,他是索非亚人。索非亚的出租车司机把不确定性弄到了极致——“上坡”还是“下坡”。

二〇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aWbBwWWY0Aag/tsMTv6qE5TdTYCpcZJ12uTQBZpuh2DXHifIxdgsMdiYCm7b5Q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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