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中国第二战,目标是赵国。
熟悉战国历史的人都知道,秦赵同源。在上古五帝时代的族系起源时期,秦赵是同属以皋陶、伯益为领袖的秦族。大秦族系在五帝时期有七十余族,就是七十多个大部落组成的一个大族系。大禹治水时期,秦族是同时治水的主力族群之一。秦族领袖伯益被舜帝隔代遴选为大禹的接班人。但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将权力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启。启发动政变,杀了伯益,秦族猝不及防全体溃散。所以,秦族与夏族有了大仇。四百余年后,商汤寻觅到隐匿山海的秦人后裔,双方结盟,在鸣条之战灭了夏。灭夏之后,秦人成为商王朝镇守西部的军旅诸侯。六百余年以后,周人灭商。周灭商以后,秦人不愿意服从周王室的新统治,三分逃亡。一部分逃往北方,就是后来的赵地。核心族群嬴姓人口,逃往西部,就是陇西地带的西汉水上游河谷地带。其余族群纷纷向江南淮南隐逸逃亡。这是秦人的第二次分散迁徙。
赵国,就是由逃亡到北部的那一支秦人所建立的。这支秦人在逃亡过去的一百多年后,出了个著名的驾车能手,叫造父。造父为周穆王驾车,日行千里,帮助周王消灭了一次叛乱,被封在赵城,也就是赵地。从此,他们成为赵人。就是这支赵人,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到春秋末期成为晋国的军旅大族。这就是赵人赵国的简单来源。赵人和秦人本来是同宗的,所以史称秦赵同源。
秦赵这两个大族群,在血性上,在战斗意志上,在战力水平上都相当高。所以说,灭赵之战,是秦国面对最强大对手的一次战役。赵国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后,就成为山东六国的战略屏障,长期抵挡着秦军的风暴冲击。灭赵之战,是秦国在统一战争中最大的考验之一。
灭赵之战,是在灭韩之战的次年发生的。公元前230年灭韩,公元前229年立即发兵攻赵,并且出动了最精锐的全部主力新军六十万。这说明,秦国在灭韩之前,对赵国作战的准备已经开始了。在军事上说,秦国并没有将韩国当作真正的对手,战争的重心准备始终是对赵国作战。能不能一战灭赵,秦国庙堂事先也不好推测,只能认真扎实地准备。
第一路,由副将杨端和率军十万,从河内郡的安阳北上,压迫邯郸方向,直指赵国腹心地带。第二路,王翦亲率四十万大军,开赴太行山最北边出口——井陉口,直接对阵李牧的防守大军。第三路,由另外一个副将李信,十万大军从草原绕到赵军后面待命。能不能打,随时听从王翦号令。这是秦国的三路大军。同时,以顿弱为首的外交队伍在政治上对赵国全面渗透、腐蚀、瓦解。
当时赵国的统兵大将,是李牧。李牧是战国后期名将,战无不胜的将军之一,曾经两次率军战胜秦军。他率领的大军,就防守在井陉口后面的广阔地带。这里,既是赵国都城邯郸的大屏障,更是当时赵王迁经常驻跸的赵国陪都信都的直接屏障。王翦为什么要亲自率领秦军主力出井陉口,就是为了和李牧大军对峙,使赵军主力不能脱离这个主战场。需要说明的是,在赵国末期的黑暗政治下,有大奸臣郭开掣肘,李牧及李牧大军的处境此时已经非常艰难。加上秦国外交名臣顿弱外交队伍的渗透,李牧大军获得的国家支援力度已经非常有限。
王翦大军开到井陉口要塞之后,和李牧大军保持对峙,但不急于进攻。三个月之间,才进攻了一次。进攻这一次,既为试探赵军的防守战力,也是为了叫赵军明白秦军的战力。王翦大军当然不可能在一个山谷里面全部展开,而是瞄准最主要的陉口进行局部进攻。结果,秦军战力确实非常强大,让李牧大为震撼。但是,李牧亲自指挥反击,也造就了秦军打不下来的这个局面。双方都觉得很难打。这一次进攻战之后,这个方向的战事基本就停下来了。
这是王翦不同于一般将军的政治洞察力。赵军的变化,就是赵国内政的变化,及连带引起的赵军结构的变化。果然,就在对峙的冬天,李牧在赵国被害了。最大的抗秦统帅,死于庙堂阴谋之中,这是赵国的悲剧。李牧被害的原因,既是这个时候顿弱率领的庞大外交团队分化赵国的结果,也是赵国大奸臣郭开与昏庸残暴的赵王迁庙堂昏聩的结果,更是赵军内部分裂势力自毁根基的结果。
郭开是战国时代著名的卖国大奸之一。这个人表面上非常正直,是伪君子的典型,男色女色都不近,一生最大的酷好就是权和钱。郭开的野心是取代赵氏为王,与秦国合力灭赵,使秦国封自己为新赵王。所谓被顿弱买通,就是以这个野心为条件,与秦国达成卖国盟约。以后,郭开就想办法诱使赵王迁更加堕落,声色犬马,腐败到不问任何国事。国事怎么处理,赵迁都懒得听郭开汇报,听任郭开去处理。最后达到的程度,郭开甚至想在这个时候发动政变直接称王。但是,郭开忌惮李牧率领的赵国边军,几十万人的精锐力量是他不可逾越的。他曾经想办法收买李牧,但被李牧坚决拒绝。
李牧是一个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英雄名将,胸中作战奇谋在战国是超一流的。他把郭开的阴谋看得很透,坚决拒绝。郭开眼看收买不了李牧,就开始陷害李牧,从拉拢他的部下开始。郭开利用“转胡后”——那个荒淫无度的太后,把一个王族副将赵葱先拉下水。然后命令赵葱在军队里造谣生事,离间李牧大军将领,营造搜罗反李牧的势力。李牧的军队很快出现了分裂,虽然还没有达到哗变的严重程度,但是已经差不多了。一部分力量主张立即向王翦大军发动进攻,认为李牧大军长期不动,值得怀疑。这显然是找出来的借口。
李牧当然也想决战,但是依据他的作战经验,认为王翦的作战思路很缜密,不能轻易出战,一定要等到合适的时间。因为赵国的军力是散布在各地的,赵国当时的动员能力也相对要差一些,军队运动到位需要费很大的劲。在这个时候,李牧就已经成为庙堂与军中的怀疑对象了。一些与李牧有共鸣的将军,在赵国的黑暗政治下有退出作战的,有劝李牧另谋出路的,军队已经开始了分裂。这就是说,在与秦军对峙的时段里,赵军内部已经出现了动摇分裂。这个时候,唯独李牧的副将司马尚与李牧同心作战。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赵军因为粮草供应不济,已经无法作战了。因为郭开掌握大权,有意拖延对李牧军队的粮草供应。李牧无奈,回邯郸为大军争取粮草。在回到邯郸几天之内,李牧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战国策》的记载是,李牧在庙堂觐见赵王时,被郭开势力秘密暗杀了。
李牧被害以后,赵军战力几乎溃散。王翦立即大举进攻,主力从井陉口突破长驱直入。安阳北上的那一支秦军,则直逼邯郸。从赵国边境压下的秦军,则从赵军背后进攻。冬天过后,春天来临,一次全面大进攻,就把赵军主力击溃了,把邯郸拿下了,把赵王俘虏了。整个赵国,只有废太子赵平带一支残余力量逃亡北方代地,仓促建立了代国,以图待机恢复赵国。当时的秦军,并没有立即追击这个流亡政权。一直到公元前222年,就是秦消灭最后一个国家以前,王贲率领一支骑兵,先是东边追杀燕王喜,回过头来再把代国这支大军最后灭掉。所以这个灭赵之战,是“1+1”次。当然,第二战是补充性的,第一战是决定性的。
必须注意到,秦军统一中国之战,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只打击溃战,不打歼灭战,不连续追击残余力量。灭韩第一战是这样,灭赵第二战也是这样。这说明,秦国发动统一战争之前,对战争方式已经明白确定下来了。依据历史实践,这一战争方式的逻辑是,普天之下都是我们的民众,军吏军人变成民众后也都是我们的人口,不能打歼灭战;只要对方不抵抗,我把都城占领了,把国王俘虏了,把各国分治的政治符号抹掉,华夏统一起来就行了,其余问题留待后续消化。所以,只要对方战败,主力军丧失战力,核心城池被占领,对方不再抵抗,就算作战任务完成。这是秦军在军事思想上的一个重大变化。秦统一中国,连灭六国,能够打得基本顺利,不搞屠杀,不搞歼灭战,这个新的军事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顺便说到,王翦这个人的作战思想和作战才能。王翦是战国最大的名将之一,其后无论哪个时代评名将,都有王翦。通常说战国四大名将,起翦颇牧,就是白起、王翦、廉颇、李牧。廉颇挤到这四个人中间,有点勉强。而王翦是当之无愧的。但是,王翦的作战思想是什么,作战特点是什么,历代没有一个人明确总结过。史称王翦无奇战,也就是说王翦打仗,每一战你都看不出来出其不意之处,就是打胜了。王翦无奇战,打了一辈子仗,没有一仗号称匪夷所思。为什么?依据历史实践,王翦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出错。我不求出奇,我有优势兵力、优势装备、优势后勤,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跟你对峙消耗,一直耗到你出错、生变。他不出奇,他也不犯错。这在大规模军事对峙中,是非常罕见的一种稳定品质。战争规模越大,王翦越冷静。对赵作战,他亲率主力大军跟李牧对峙将近大半年,在保证秦军自己不出错的同时,冷眼等着对方出错。后来,他率六十万大军南下与项燕对峙十个月左右,也是这样。总归是没有必胜战机,我就坚持对峙,牵制你不能脱离战场,等待你出错而给我战机。同时,我也不出奇。因为,任何出奇都有一定的风险,除非万不得已的生死之战,不出奇最保险。这当然需要一定的条件,就是秦军有绝对优势才能这样做。尤其在统一国家的灭国之战中,这是最为稳妥的战略理念。李信之所以在灭楚之战中惨败,就是丢弃重装备而轻兵突袭所致。当然,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秦王极端信任王翦,赋予他全权作战指挥权。不然,像后世的很多昏君,你率领大军出去花太多钱,或三个月不打仗,我就要处理你了,很多将军就这样被整死了。
灭赵之战结束,秦王嬴政亲自驾临邯郸善后。其中,有两点值得留意。一则,是赵高奉命率人杀掉了秦王母子当年留居赵国时的恩怨人士,但赵高扩大杀戮范围,引起赵人恐慌。秦王派蒙毅审理赵高罪行,蒙毅定赵高为死罪。秦王赦免赵高死罪,降低赵高爵位留用。二则,秦王命李斯大宴赵国郭开等“有功”人士,密令顿弱、蒙毅纵火王城,烧死了一班野心家与奸佞臣子。
自此,灭赵战役基本结束,治理暂以秦法为主,留待统一建制。
灭赵之战有何历史启示?
灭赵之战最大的历史启示,就是战争态势的变化寓于国家政治之中。赵军如果不是李牧被害,可能还会对峙很长时间。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赵国当时那么腐败黑暗,不可能不出问题。所以,赵国的灭亡,是在秦国全面的攻势——政治攻势、情报攻势、军事攻势、经济攻势下——比预想的要顺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