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里缫丝,雪里织造,雪水漂洗,雪上晾晒。从纺绩到织造,全过程都在雪里进行。有雪才有绉绸,雪是绉绸之母。——古人
在书里写道。
这种绉绸是村里的妇女守着漫长的雪日手工制作的。岛村曾经在估衣店找到雪国地带的一种麻纱,用来做过夏装。由于研究舞蹈,他结识一位贩卖能乐剧古戏装的店老板,托付他:一旦发现高级的绉绸,随时请自己来看。他很喜爱这种绉绸,还用来做过一件内衣。
古时候,据说每年一开春,撤除防雪帘子,积雪融化的日子,绉绸就上市了。“三都”
的绸缎庄,千里迢迢跑来购买绉绸。当地甚至有他们专设的旅店。姑娘们半年里辛辛苦苦织成的东西,也是为了能拿到“初市”上销售。远近村庄的男女都来赶集,杂耍、百货,应有尽有,像庙会一般热闹。绉绸上的纸牌上表明织女的姓名、地址,根据成绩评出一等、二等来。也可供选媳妇作参考。要从童年学起,而且只有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才能织得一手好绉绸来。一旦上了岁数,织出的绸子表面就失去了光泽。姑娘们都想进入屈指可数的“纺织名女”的行列,拼命磨炼技艺,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半晾晒,在这段大雪封门时期,什么也不做,天天一门心思做着这种手工活计。成品中包含着她们满腔的情爱。
岛村穿着的绉绸,也许就是明治初年或江户末期的姑娘们制作成的。
直到现在,岛村也还把自己的绉绸拿去“雪晒”。这些不知是穿在谁人身上的估衣,他每年都送到产地晾晒,虽说很麻烦,但一想起古代冰天雪地里姑娘的心血,依然想到织女的家乡实行真正的晾晒。晾晒在深雪上的白麻,经朝阳映照,一片艳红,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布。只是感到,夏天的污垢去除了,自己的身子也变得清净而爽适起来。不过,这些都是由东京估衣店代劳,传统的晾晒方法是否流传至今,岛村就无从知晓了。
晾晒店自古就有。织女很少各自在家晾晒,大多都是送到晾晒店去。白色的绉绸一下机就晾晒,染色的绉绸则要桄在拐子 [2] 上晾晒。白绉绸可以直接铺在雪上,从正月晒到二月,有的干脆把白雪覆盖的旱地、稻田当晒场。
不论是布是纱,都要浸在灰汁里泡一夜,翌日早晨再用清水漂洗几遍,绞干后晾晒。这种工序要连续反复好几天。正当白绉绸晾晒接近尾声时,旭日东升,晨光绚丽,那幅美景无可形容,真想请温暖地方的人也来观赏一番。——古人在书里写道。还有,晒纱一结束,就预示着雪国的春天快要到来了。
绉绸的产地临近温泉乡,就在山峡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从岛村的房间里就能看见。古代大凡有绉绸集市的镇子,都建造了火车站,如今都成为著名的纺织工业基地了。
然而,不管是可穿绉绸的盛夏,抑或生产绉绸的严冬,这两个时期岛村一次也没来过这座温泉乡,所以他没有机会同驹子谈起绉绸的事。
岛村听到叶子在浴场里唱歌,忽然想到,这姑娘要是生在古代,指不定也会面对纺车和织机唱起歌来吧?叶子的歌声听起来就是那样一种声音。
比羊毛还细的麻丝,要是没有浸透天然的雪的湿气,比较难于处理。所以阴冷季节最好,古代有种说法:数九寒冬纺织的麻布,三伏酷暑穿在身上肌肤生凉,这是自然界阴阳相生的结果。对岛村一往情深的驹子,总有一种根性上的清凉之感,因而,驹子的一腔热情,在岛村看来,显得十分可怜。
然而,这种痴爱未能像一片绉绸一样留下确实的形态。用来做衣服的绉绸,在工艺品中尽管寿命较短,但只要着意加以爱护,五十年前的绉绸,穿在身上仍不褪色。但是,人身上的依恋之情缺乏绉绸一样的寿命。岛村一旦朦胧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就浮现出驹子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的一个母亲的形象。他惊恐地环视周围,心想,自己兴许太疲劳了。
这种忘记回归自家妻子身边的长久的逗留,并非因为难舍难分,而是养成了等待驹子频频前来幽会的习惯。驹子越是迫不及待,岛村越是受到一种苛责:莫非自己已经不再活着?可以说,他一边眼望着自身的寂寞,一边又在原地伫立不动。驹子为什么能占据自己的心灵?对此,他迷惑不解。岛村可以理解驹子的一切,驹子却根本不理解岛村。驹子撞在虚空墙壁上的回响,在岛村听来,犹如雪花纷纷而降,堆满心头。岛村如此为所欲为,自然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感到,这次归去暂时不会再到这个温泉之乡来了。雪天将临,岛村依偎着火钵,旅馆老板特意拿出来的京都产的古老铁壶,水开了,发出轻柔的咝咝声响。壶身上嵌着银丝的花鸟,栩栩如生。咝咝的水沸声有两种,一远一近,远处如松风谡谡,近处若银铃叮咚。岛村将耳朵凑近铁壶,倾听那轻微的铃声。于是,叮咚不绝的远方蓦地传来籍籍履声,岛村忽然看见驹子莲波细步、翩翩而至的那双娇小的腿脚。岛村不由一怔,他觉得,是应该早早离开这块地方了。
岛村打算到绉绸产地去看看。他想借此增强自己离开这个温泉之乡的心情。
可是,河下游有好几座町镇,岛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参观现代织机业发达的大町镇,岛村随便在一处旅客稀少的车站下了车,走了一会儿,来到古时候曾经做过驿站的镇子。
家家伸展着长长的庇檐,支撑着一端的木柱排列于道路上,好似江户时代町镇上的“店下”
。可是在雪国,自古称之为“雁木”,雪深时作为人行通道。一边是一排排房舍,庇檐一直连续不断。
因为每户人家的房檐互相毗连,屋顶的积雪只有卸到中间街道上来,别无办法。实际上,是将大屋顶上的积雪抛到道路当中的雪堤之上。要去街道对过,就在一段段雪堤上开凿隧道,供人来往。听说当地人把这叫作“钻胎”。
同是雪国,驹子所在的温泉村,家家户户不相毗连,所以岛村来到这座镇子才首次看到“雁木”。他十分好奇地在里面走了走。古老的庇檐底下晦暗无光,倾斜的柱子根部腐烂了。他仿佛是在窥探当地的人家,他们祖祖辈辈埋在深雪之中,过着忧郁的日子。
织女们在雪中精心从事这份手工制作,她们的生活可不像自己织成的绉绸那样滑爽、明净。细思之,这里给他留下一个地地道道的古镇的印象。记载绉绸的古书,援引了唐代秦韬玉
的诗句。但是,没有人愿意雇用织女在家纺绩,因为制作一疋绉绸十分费工,成本上不划算。
这些辛苦一辈子的无名工人早已死去,只留下美丽的绉绸。这些绉绸成为岛村们的华丽的衣着,即使炎夏也是遍体生凉。这种本来并不奇怪的事情,岛村反而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一切包含挚爱的行为,到头来总要给人以伤害吗?岛村走出“雁木”,来到街上。
这是一条笔直的长长的街道,似乎是从温泉村延续下来的古老驿站的大道。板葺的屋顶摆着横木和压石,同温泉镇没什么两样。
庇檐的柱子投下模糊的影子,不知不觉之间,夕暮降临了。
再没有可看的了,岛村又乘上火车,到下一个镇子去。这里也和前一个镇子一样。他依然信步溜达着,为了驱驱寒气,他吃了一碗乌冬面。
面馆就在河岸上,这河也是打温泉浴场流过来的。他看到三三两两的尼姑,前后从桥上走过。她们穿着草鞋,也有的背着圆顶斗笠,托钵而回。犹如乌鸦急急归巢一般。
“好多尼姑从这里经过吗?”岛村问面馆的老板娘。
“是的,这后面有座尼寺
,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很难出山啦。”
桥对面,暮色笼罩的山峰,已经变白了。
这个地区,每到木叶凋零、朔风劲吹的季节,一直都是寒气砭肤的阴天。正是温雪的日子。远近的高山一派白色。这叫“岳环峰宕”。另外,面海的地方,有海鸣,深山之处,有地吼。声如远雷。这叫作“地吼海鸣”。看了“岳环峰宕”,听了“地吼海鸣”,就会知道雪天不远了。岛村记得,古书上是这么写的。
岛村躺在被窝里静听赏红叶的客人唱谣曲时,那天下了第一场雪。今年应该也“地吼海鸣”了吧。岛村孤身之旅,一个人待在温泉旅馆,等着和驹子相会,渐渐地,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灵敏。当他一想到“地吼海鸣”,耳眼里就流过遥远的响声。
“尼姑马上要过冬了吧,她们有多少人来着?”
“呀,大概好多吧!”
“尼姑们聚在一起,大雪封门好几个月,她们都干些什么呢?过去这一带纺织绉绸,尼寺里也干这种活儿,那该多好!”
岛村满心好奇,听他这么一说,面馆老板娘只是以微笑作答。
岛村在车站等回程车,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微弱的太阳落山了,寒气打磨着满天星斗,闪闪烁烁。腿脚冰冷。
岛村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儿,又回到温泉浴场。车子越过铁道路口,开到守护神杉树林旁边,眼前出现一座灯火闪耀的店铺。岛村放下心来,这里是“菊村”小酒馆,三四个艺妓站在门口闲聊天。
驹子也在这里吗?他刚这么想,驹子就出现了。
车子立即减速,司机似乎知道岛村和驹子的关系,他若无其事地缓缓而行。
岛村蓦地向驹子的背后方向回过头去。自己乘坐的汽车的辙印清晰地留在雪上,在星光照耀下向远方绵延。
车子来到驹子面前,只见驹子眼睛一闭,猛地扑向汽车。车子没有停留,静静登上山坡,驹子躬着腰站在车门外的踏板
上,紧紧抓住门把手。
驹子就像被一种外力紧紧吸引住了,岛村似乎寄身于一团温暖之中,他没有觉得驹子正在干着一件极不自然、极其危险的事情。驹子像揽住窗户一般举着一只臂膀。袖口滑落下来,闪出了贴身长衫的艳色,越过厚厚的玻璃,映在岛村冻得紧绷着的眼睑上。
驹子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高声喊叫:
“到哪儿去啦?我问你,到哪儿去啦?”
“太危险啦,胡闹!”岛村高声应和,这可是一次甜美的嬉戏。
驹子打开车门一头倒了进去。这时候,车子停了,已经到山脚下了。
“告诉我,到哪儿去啦?”
“唔,没有。”
“哪儿呀?”
“哪儿也没去。”
驹子整整衣裾,那副做派像艺妓。岛村好奇地望着她。
司机呆然不动。车子已经开到了路尽头,岛村突然意识到,到了目的地还坐在车里不动,太奇怪了。
“下车吧。”岛村说。驹子把手叠在他的膝头。
“呀,好冷,怎么这样冷!为什么不带我去?”
“别问啦。”
“什么呀?真是个怪人!”
驹子快活地笑了,登上了一段陡峭的石阶小径。
“你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大约是两点或不到三点钟吧?”
“唔。”
“听到车声,我就出来了,到外头一看,你连头也没回,对吗?”
“是吗?”
“就是没回嘛。干吗不回头看看呀?”
岛村一惊。
“你呀,不知道我来送行啊?”
“不知道。”
“我就知道。”驹子依然快活地笑着,她挨过肩来。
“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变得冷酷了,真可厌。”
突然响起了火警的钟声
。
两人回头张望。
“失火啦,失火啦!”
“火灾!”
火焰从下面村庄的中央升起来。
驹子喊了两三声,抓住了岛村的手。
翻卷的黑烟之中隐隐约约看到了火舌。火势向横里蔓延,舔舐着周围人家的屋檐。
“是哪里?你原来师傅的家,不是离得很近吗?”
“不对。”
“是什么地方?”
“还向上一些。靠近车站。”
火焰穿过屋顶,蹿向天空。
“啊呀,是蚕房!是蚕房!糟啦,糟啦,蚕房着火啦!”驹子不住叫喊起来,她的面颊紧紧抵在岛村的肩膀上。
“是蚕房,是蚕房!”
火势很旺,从高处俯视下去,广阔的星空之下,玩具般的火场寂悄无声。正因为如此,仿佛传来一阵阵可怕的燃烧的音响。岛村抱住了驹子。
“不要害怕。”
“不,不,不。”驹子摇着头,大哭起来。她的脸伏在岛村的手心里,似乎比平素更加娇小,紧绷的太阳穴不住地跳动。
一见到火就放声大哭,她为什么哭,岛村并未怀疑,依然紧抱着她。
驹子忽然停止哭泣,抬起头来。
“啊呀,想起来啦,蚕房今晚有电影,一定是挤满了人。瞧……”
“那可不得了。”
“有人会烧伤,会烧死的呀!”
他俩慌忙跑上石阶,上面可以听到嘈杂的声音。抬眼一看,高处二三楼上的房间,大都拉开了格子门,跑到光亮的廊下,观看大火。庭院角落一排干枯的菊花在旅馆的灯光或星光的辉映之下,现出清晰的轮廓,立即使人想到,这是大火照耀的缘故吧?在这菊花的后面,也站满了人。旅馆的领班带着三四个伙计,从他们两人前面跌跌撞撞跑了下来。驹子扯开嗓门高声问道:
“喂,是蚕房吗?”
“是蚕房!”
“有人受伤吗?有没有人受伤啊?”
“正在救人哪。是电影胶片一下子着了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打电话问过啦,瞧!”领班一行人迎头碰见他们两个,扬了扬手,走了。
“据说孩子们都从楼上一个个被扔了下来。”
“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呀?”驹子跟着领班下了石阶,后面的人一起跑了过去,驹子也一道跑起来了。岛村紧追不舍。
石阶下边,火场被房屋遮挡了,只能看到火舌。火警的钟声在空中回荡,越发使得人们惶恐不安,跑动得更快了。
“地上的雪冻了,当心滑倒。”驹子回头望着岛村,她就势站住了。
“哎,这样吧,你不用去啦。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照理说,也是。岛村有些扫兴,发现脚边是铁轨,他们已经走到铁道路口。
“银河!多美啊!”
驹子自言自语,仰头看看天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抬头赞叹。蓦然,他觉得身体仿佛正向银河飘浮而去。银河的光亮越来越近,似乎要把岛村托举起来了。羁旅中的芭蕉,于荒海之上看到的,也是这个光明浩瀚的银河吗?
赤裸裸的银河眼看就要降临这里,它想亲自用肌肤卷裹暗夜的大地。它艳丽得令人恐怖!岛村感到,自己渺小的身影从地面反映于银河之中了。银河里面群星灿烂,光明耀眼。随处可见的闪光的彩云,飘荡着一粒粒银沙,绮丽、明净。深不见底的银河,紧紧吸引着岛村的视线。
“嗬——依!嗬——依!”岛村呼唤着驹子。
“嗬——依,快点儿来呀!”
驹子奔向银河低垂的黑暗的群山。
她褰裳而来,挥动着素腕,火红的衣裾飘舞翩翻。星光点点的雪地上,扬起一朵红艳。
岛村飞也似的追过来。
驹子放缓脚步,松开衣岔,拉住岛村的手。
“你也去吗?”
“嗯。”
“真好奇!”衣裾垂落在雪地上,她一手拎起来。
“人家要笑话我的,回去吧。”
“不,到前头再说。”
“这样不好,我怎能带你到火场去呢?村里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岛村点头同意了,停住脚步。可是驹子又轻轻拽着岛村的衣袖慢慢走起来。
“你在一个地方等我,我马上回来。在哪儿等呢?”
“哪儿都行。”
“对,再朝前走走。”驹子瞅着岛村的脸,可是又急忙摇摇头:
“我讨厌,够啦。”
驹子“咚”地撞着岛村的身子,他摇晃了一下。道边的一层薄薄的积雪里,立着一排排大葱。
“你好无情啊!”
驹子立即冲着他说。
“你呀,不是老说我是个好姑娘吗?一个转脸要走的人,干吗要说这种话?仅仅是表白一下吗?”
岛村想起驹子用簪子扑刺扑刺戳进榻榻米的样子来。
“我哭了呀,回到家里之后,我又哭了一场。同你离别,太可怕啦。不过,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经你一说我就哭了,这件事我不会忘记的。”
岛村想起那句被驹子误解、反而深深刻在女人心底的话语,不由感到依依难舍起来。忽然,火场上人声喧嚣,新燃起的烈焰又腾起了火苗。
“啊呀,又烧起来啦,火势好大呀!”
两人喘了口气,得救似的跑了起来。
驹子速度很快,木屐掠过冰冻的积雪向前飞奔,两只胳膊不是前后,而是左右摆动,张开两胁,用力挺着胸脯,身子显得格外娇小。略显肥胖的岛村一边看着驹子,一边奔跑,早已疲乏无力了。然而,驹子急速喘着气,向岛村身上倒来。
“眼珠子发冷,就要流泪了。”
面颊出火,只有眼睛冰凉。岛村的眼睑也濡湿了。他眨眨眼睛,银河也在眼里闪着光辉,岛村强忍住即将掉落的泪水,问道:
“每晚,银河都是这样吗?”
“银河?好漂亮吧?不是每晚都这样,今夜非常晴朗啊!”
银河从他们跑来的方向转到了前面,驹子的面庞看起来好似映照在银河之中了。
但是,看不清鼻子的形状,嘴唇的颜色也消失了。岛村很难相信,充溢于太空的明丽的光带,竟然如此黯淡?淡淡的星光不如薄薄的月夜,但较之满月的天穹,银河却更为明亮。驹子的容颜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宛若一副古老的面具,飘忽不止,洋溢着女人的馨香,令人不可思议。
抬头仰望,看样子,银河为拥抱大地依旧徐徐降落下来。
银河,这浩大的极光浸透了岛村的身子,使他随着光波流转,犹如立于地极顶端,虽然冷寂难耐,却妖艳夺人。
“你走后,我要正儿八经地过日子。”驹子说罢迈出步子,用手整整蓬松的发髻。走了五六步,又回过头来。
“怎么啦?这不好。”
岛村站着不动。
“行吗?等着我,过会儿一块儿到你房间去。”
驹子扬了扬左手,跑了。她的背影几乎被黑暗的山峦吸附而去。银河在群峰起伏的分界线上散开衣裾,又反转过来,将灿烂无边的华美的境界回映于浩渺的天宇。群山愈加晦暗、岑寂。
岛村走出去不久,驹子的身影就被公路旁的人家遮住了。
“嘿哟!嘿哟!嘿哟!”听见一阵吆喝,公路上出现了抬水泵的人们。有人打后面跑过来,岛村急忙上了公路。他俩走的那条路和公路交接成“丁”字形。
又有水泵过来,岛村为他们让开,随后跟在后头跑着。
这是老式的手压形木质水泵。一行人拖着长长的绳子,另外,还围着一些消防队员。那水泵小得可笑。
驹子也站在路口,等着水泵过去,她看见了岛村,两人又一道儿跑过去。站在路边给水泵让路的人们,仿佛被水泵紧紧吸引,一起追过去了。眼下,他们两个也加入了奔向火场的人群。
“你也去吗?真好奇!”
“哦。那水泵靠不住啊,明治时代以前的玩意儿。”
“是的,不要摔倒啦。”
“挺滑的哩!”
“可不,不久就会整夜里刮起雪暴,弄得人惶恐不安,你不妨来看看。你不会再来了吧?野鸡、兔子都会逃到人家里去。”驹子的声音合着消防队员的吆喝和人们的脚步,听起来十分爽朗。岛村也感到身轻如燕。
传来了火焰炸裂的响声。眼前又蹿出了火苗。驹子抓住岛村的胳膊。公路边低暗的屋顶深呼吸一般,猝然浮现在火光里,接着又淡漠不清了。水泵的水从脚下的道路流过来,岛村和驹子也自然站在人墙之中了。火场的焦煳味儿夹杂着煮蚕茧的腥气。
人们这一堆儿那一团儿,高声交谈:什么电影胶片着火啦,孩子一个个打楼上扔下来啦,什么没有人受伤啦,村里的蚕茧、大米幸好没放在这里啦,等等,议论不止。然而,大家一同面对火场,却一言不发,远近一片寂静,尽皆统一于火场之上了。人们都在倾听火花的毕剥之声和水泵的轰鸣。
不时有些晚来的人,到处呼唤亲人的姓名,一旦有人答应,则高兴得大呼小叫起来。唯有这些声音才带来一些活气。火灾警报已经停止。
岛村怕引起注意,悄悄离开了驹子,站到一堆孩子的后面。火势燎人,孩子们向后退缩着。脚下的雪似乎有些融化了,人墙前面的积雪经火与水一番消解,上面满是纷乱的脚印,一片泥泞。
那里是蚕房一旁的旱地,和岛村他们一同赶来的村民,大都拥到这里来了。
大火似乎是从安置放映机的入口烧起来的,蚕房一半从屋顶到墙壁都倒塌了,房梁和柱子等骨架还在冒烟。因为屋里只有木板墙和地板的屋子本来就是空的,所以屋内没有卷起黑烟,屋顶上浇足了水,大概不会再着火了。不过,火势还在蔓延,意料不到的地方突然冒起了火苗。三台水泵慌忙转过去,火苗立即上蹿,腾起一股黑烟。
火影在银河里扩散开来,岛村仿佛又被掬向银河里去了。黑烟流向银河,相反,银河也欻然下泻。脱离屋顶的水泵里的水龙左右晃动,水烟溟蒙,一团灰白,宛如受到了银河之光的照射。
驹子不知何时走过来,她握住了岛村的手。岛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作声。驹子望着火焰,火影在她那红通通的不苟言笑的脸上明灭、闪灼。岛村的胸中不由涌起了一股激情。驹子的发髻散开了,她挺起了脖颈。岛村正想伸手过去,手指却颤抖起来。岛村的手很温暖,驹子的手更炽热。岛村感到,别离的时候即将迫近了。
入口的廊柱等物又着起来,一根水龙猛喷过去,栋梁刺刺地冒着水汽倒了下去。
蓦然之间,人群一下子惊呆了,他们看到一个女子掉落下来。
蚕房也时常用来演戏,楼上安装着简单的座席。虽说是二楼,但很低矮,从上头落到地面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不过,人们还是在这一瞬间里充分看清了她掉落的全过程。她也许像个玩偶,令人不解地掉了下来,一眼就能知道已经不省人事了。虽说是掉落,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地面有水,所以也没飘起什么尘埃。她跌落在刚刚燃起的新火焰和重新转旺的老火焰之间了。
一台水泵对准老火焰喷射出弯弓一般的水流,就在这股水流前面,忽然浮现出一个女体。她就是这么掉落的。女体在空中保持了水平姿态。岛村心头突然紧缩,但也没有立即感到什么危险和恐怖,仿佛是非现实世界的一个幻影。僵直的身子于落下的空中变得柔软了,而从这个玩偶的姿态上,可以得知,她已经毫无抵抗,因失却生命而变得自由,生与死一概休止了。岛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水平伸展的女体,头部是否冲着下方?腰部和膝盖是否有所弯曲?看上去虽然很有可能,却仍是水平般地掉落下来了。
“啊!”
驹子尖厉地号叫一声,捂住了两眼。岛村一直盯着,眼睛一眨也不眨。
跌落下来的女子正是叶子!岛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人群的惊讶和驹子的尖叫实际上发生在同一瞬间,叶子的小腿在地上抽搐,也是在同一瞬间。
驹子的叫喊,贯穿着岛村的全身,和叶子小腿的抽搐一起,使得岛村冰冷的足尖不由得痉挛起来。他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深沉的痛苦和悲哀之中,心脏不住激烈地跳动。
叶子轻微的抽搐几乎难于辨认,又立即停止了。
在看到叶子的抽搐之前,岛村首先看到了她的容颜和鲜红的箭翎和服。叶子是仰面掉落下来的。一边的膝盖上缠绕着裙裾。她跌到地上,小腿只是抽动了一下,就昏过去了。岛村总是觉得她没有死,他只是感到,叶子的内部生命已经发生异变,迅速转型了。
叶子从二楼看台上掉下来,二楼的两三根柱子向外倾斜,在叶子脸的上方燃烧起来。叶子闭上那双摄人魂魄的俊美的眼睛。她翘着下巴颏,挺直颈项。火影飘摇,映着她惨白的面庞。
岛村忽然想到,多年前他到这个温泉浴场会见驹子,在火车上看到叶子脸庞的后面,点燃起野山的灯火,心中又是一阵战栗。霎时,仿佛也映照出他和驹子在一起的岁月来。他的揪心般的痛苦和悲哀也正出自于此。
驹子从岛村身边跑了出去,这和驹子尖叫一声捂住眼睛,几乎是同一瞬间。也就是人群大吃一惊的时候。
烧焦的黑色木块儿,水淋淋的,散乱一地。驹子像艺妓一般长裾拖曳,脚步踉跄地奔过去,想将叶子抱回来。驹子奋力挣扎的脸孔下面,低垂着叶子临死前虚空的容颜。看起来,驹子宛若怀抱着自己的牺牲或刑罚。
人群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迅速向她们两个围过来了。
“闪开,请闪开!”
岛村听见驹子喊道。
“这丫头疯啦,她疯啦!”
驹子疯狂叫喊着,岛村想走过去,被一群汉子推开,摇晃着身子。那些人想从驹子手里抱回叶子。
岛村站定脚跟抬头仰望,刹那间,天河似乎流水哗然,直向岛村的心头奔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