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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的伙计们像过年扎门松一样,将红叶装饰在大门口。这是为了欢迎赏枫的客人。

一个临时雇用的领班口气生硬地指挥着,这人曾自嘲是一只候鸟,从新绿至红叶这段时期,他在附近山间温泉一带干活儿,冬天到伊豆半岛的热海、长冈等地的温泉浴场做工。每年他都不固定待在同一家旅馆里。他吹嘘自己对于伊豆的繁华温泉场极富经验,背地里总是说这些山间温泉不会善待客人。他一边搓着两手,一边盯住客人不放,表现出一副毫无诚意、低三下四的嘴脸。

“老爷,您知道木通果吗?要想尝尝,我这就给您拿来。”他冲着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他把结着果实的蔓子都挂在红叶枝头了。

这些红叶打山上砍来就高高挂在屋檐上了,旅馆的大门忽然一片鲜红,十分惹眼。一片片红叶硕大无比。

岛村握着冰凉的木通果,向账房里瞥了一眼。叶子端坐在炉边。

老板娘用铜壶温酒 。叶子和她相向而坐,老板娘每当说起什么,叶子总是认真地点点头。她没有穿防雪裤和外套,只有一件刚浆洗过的丝绸和服。

“她是来帮忙的吗?”岛村不经意地问那个领班。

“哦,托您的福,人手不够,没法子呀。”

“和你一样?”

“哎,乡下姑娘,就是与众不同啊!”

叶子看来是在厨房做事,还没有上过筵席。客人一多,厨房的侍女就大声嚷嚷,可就是听不见叶子优美的嗓音。负责整理岛村房间的侍女说,叶子临睡前喜欢在浴槽里唱歌,可他未曾听到过。

不过,一想到叶子待在这家旅馆,岛村总觉得不便再招驹子来了。尽管驹子的爱情一直针对着他,但他自身空虚,只把这看作美丽的徒劳。然而,另一方面,驹子对于生命的渴望,也像她那赤裸的肌体,深深触动了他。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岛村似乎察觉叶子长着一双慧眼,一切都瞒不住她那犀利的目光。于是,岛村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

不等岛村召唤,驹子当然也会自动上门的。

他去溪流深处观赏红叶,曾经打驹子家门前通过。当时,她听到车声,心想一定是岛村来了,跑出去一看,他连头也没有回。他真是个薄情郎!她呢?只要被叫去旅馆,总是要到岛村房间,一次也不落。每逢洗澡,也要路过那里。一有宴会,她总是早来一小时,先到岛村这里玩,等侍女来叫再过去。她时常逃席来找岛村,对着镜台匀匀脸。

“我要去干活。我要做生意,好吧,做生意挣钱。”她说着,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是将琴拨子袋儿、外褂等随身带来的东西,丢在他的房间里。

“昨夜回来,没有烧好的开水,到厨房里稀里哗啦盛了碗饭,浇上早晨剩下的黄酱汤,就着腌咸梅吃了,冰冷冰冷的。今早家里没人叫我,睁开眼已经十点半了。本来打算七点起床后就过来的,结果没做到啊!”

就连这些事,还有从哪家到哪家,筵席是什么样子,总要絮絮叨叨报告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喝了口水站起来。

“也可能不来了。本来三十个人的筵席,只有三个人陪,忙得抽不开身呀。”

然而,过一会儿她又来了。

“累死啦,三十个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两个一老一小,苦了我啦!客人又是小气鬼,肯定是哪个旅行团的。三十个人至少也得六个人陪着。我喝上几杯吓唬吓唬他们去。”

天天如是,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呢?驹子也想将自己的身体和心思一概掩藏起来,可是她的这种孤独的志趣,反而更加使她风情万种。

“廊子里有响声,多难为情啊!放轻脚步,还是有人能听到。打厨房穿过吧,人家就会取笑说:‘驹子,又去茶花间吗?’我还从未想到,我会这般顾及着别人。”

“地方小,不自由嘛。”

“大家都知道了。”

“这可不行。”

“是啊,一旦稍稍坏了名声,在这块小地方,就很难混下去了。”说罢,她抬起头来,笑了。

“哎,没关系,我们到哪里都一样干。”

这种发自肺腑的大实话,使得坐食祖产的岛村甚感意外。

“真的,到哪里都是一样干,用不着瞎担心。”

从她那一副淡然的口气里,岛村听出了女子的心声。

“这就行啦。因为唯有女人,才会真心爱上一个人。”驹子低俯着略显红润的脸孔。

后衣领张开了,背部到双肩形成一面洁白的扇形,浓饰白粉的肌肉悲婉地聚拢起来,看上去,好似一块毛织物,又像背负着一只小动物。

“当今的世道下是这样啊。”岛村嘀咕着,又悚然觉得这话多么空洞。

“什么时候都一样。”驹子倒很单纯。

她扬起脸来,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

“你不知道吗?”

她的贴身石榴红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雷里 、阿兰 ,还有俄罗斯舞蹈流行年代法国文人的舞蹈理论,计划自费出版一小部分精装本。这种书对日本舞蹈界毫无作用,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使他心安理得。通过自己的工作嘲弄自己,也有一种类似撒娇的愉快。抑或从这些方面,可以产生他哀婉的梦幻的世界吧。因此,他不必急着出外旅行。

他用心体察昆虫们愤懑致死的情形。

秋令渐凉,他房间的榻榻米上每天都有死去的虫子。翅膀坚硬的虫子一旦翻转,就再也翻不回来了。蜂子走上几步就倒下来,再走再倒。随着节令的推移,这虽然属于自然的消亡,安静的死灭,然而走近一看,它们竟是震颤着脚肢和触角痛苦挣扎而死的。这些小小的祭场,安设于八铺席的榻榻米上,真是显得太空旷了。

岛村正要伸手捡拾昆虫的尸骸,忽然想起留在家里的孩子们。

平时落在窗户纱网上的蛾子也死了,如散乱的枯叶。有的从墙壁上掉下来,捧在手里一看,为什么都这般美丽?岛村思索着。

防虫纱网拆除了。虫声悄然减少了。

国境上的山峦变成深沉的铁锈色,于夕晖掩映之下,闪现着矿石般冷寂的钝光。旅馆里赏枫的游客蜂拥而至。

“今天不能来啦,也许。有本地人的筵席呢。”当晚,驹子路过岛村这里,不久,大厅里响起鼓声,夹杂着女人尖厉的喊叫。一片嘈杂声里,意外听到一个极为清纯的嗓音。

“劳驾!劳驾!”是叶子在呼唤。

“哎,这是驹子姐姐叫我送来的。”

叶子站在原地,像邮差一样伸过手来,又慌忙跪在地上。岛村打开折叠的信笺,叶子早已消失了踪影。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

眼下正闹得欢,还喝了酒。

随身携带的“怀纸”上胡乱写着这样的字句。

可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噔噔噔地跑进来了。

“刚才那丫头带来什么东西了吗?”

“带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起眼睛。

“啊,真开心!我说去拿酒,就这样溜出来啦。给领班看见了,挨了骂。酒真好,被骂了都不会在意脚步声。啊,真讨厌,一来就喝醉了。回头还得上班呢。”

“连指尖儿都变得好看啦。”

“唉,为了生意嘛。那丫头和你说什么来着?知道吗?她可会嫉妒了!”

“谁呀?”

“妒火也能烧死人啊!”

“那姑娘也是来帮忙的吧?”

“手里捧着酒壶,站在廊下的暗角里,一直盯着什么,眼睛光闪闪的。你也挺喜欢那双眸子吧?”

“她大概觉得场面太下流才这么看着的吧。”

“所以我才写个纸条儿叫她带来。我渴了,给我水喝。谁下流?你若不肯甜言蜜语把一个女勾引到手你就不会明白。我醉了吗?”她身子摇晃了一下,抓住镜台两端照了照,撩起衣裾,出去了。

不久,宴会似乎散了,立即微微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看来驹子是被客人带到别的旅馆二次筵席上去了,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折叠的信笺。

山风馆不去了,接下来去梅花间。回去时会去您房间。晚安。

岛村有些难为情地苦笑了。

“谢谢。你来帮忙的吗?”

“嗯。”她点点头。叶子顺势用那冷峻而美丽的眼睛,向岛村瞟了一下。岛村有些狼狈起来。

他见过她好几回了,每次都留下令他感动的印象。这位姑娘娴静地打坐在他面前,反而使他感到不安。她的过于认真的举止,看起来似乎正处身于极不寻常的事件之中。

“你挺忙吧?”

“哎,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呀。”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开始是在回来的火车上,你扶侍着他,还托站长照顾弟弟,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临睡前常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哎呀,太失礼啦,真是难为情。”她的声音优美得惊人。

“我觉得你的事我全都了解。”

“是吗?是听驹子姐姐说的吧?”

“她呀,没说过,她似乎不愿提起你的事。”

“是这样啊。”叶子悄悄转过脸去。

“驹子姐姐很好,她很可怜,请您好好待她。”

她说得很快,语尾里微微震颤着。

“可我无能为力啊。”

叶子这回连身子也颤抖起来,她的脸上闪耀着危险的光辉。岛村移开视线,他笑了。

“我也许早些回东京更好。”

“我也去东京。”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带你一道走吧?”

“哎,请带我一道回去吧。”她淡然地说,但语气很认真,岛村很是惊讶。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就成。”

“家里人只有一个在铁路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了。”

“东京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有。”

“和她商量了吗?”

“你是指驹子姐姐?我恨她,不跟她说。”

说着说着,心情轻松了,她抬起湿润的眼睛看了看岛村。他从叶子身上感受着奇妙的魅力,不知为何,反而对驹子越发燃起了爱的烈焰。同一位不明底里的少女私奔般地跑回东京,这也许是向驹子最激烈的赔礼方式吧?也是一种变相的刑罚!

“你呀,跟一个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你到东京没有栖身之地,也没决定要干些什么,不是太冒险吗?”

“一个单身女子怎么都能活下去。”叶子说话,尾音上挑,十分动听。她一直盯着岛村。

“就在您家做侍女,好吗?”

“什么,做侍女?”

“我并不想做侍女。”

“先前在东京干什么来着?”

“护士。”

“在医院,还是上护校?”

“都不是,只是这么想想罢了。”

岛村回想起叶子在火车上照拂师傅儿子的身影,她那一丝不苟的态度里不正包含着自己的志向吗?想到这个岛村微笑了。

“那么说,这回想去学护士了吗?”

“我已经不打算当护士了。”

“你这样像浮萍随处漂泊怎么行呢?”

“哎呀,什么浮萍不浮萍,我不爱听。”叶子不服气地笑着。

她的笑声响亮、清澈而又悲戚,听起来不像故意犯傻。然而,这笑声撞击在岛村空虚的心版上之后消泯了。

“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只想护理一个人呀。”

“哎?”

“现在不行了。”

“是吗?”岛村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沉静地说。

“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田下边的墓场去上坟?”

“嗯。”

“这一生再也不想护理别人,或为别人上坟了,对吗?”

“是的。”

“不过,你舍得丢下那坟,一心无挂碍地去东京吗?”

“哎呀,拜托了,就请带我走吧。”

“驹子说,你非常嫉妒她,那个男子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说行男哥哥?撒谎,胡说!”

“驹子哪一点值得你恨呢?”

“驹子姐姐吗?”叶子好像呼唤眼前的驹子一样,目光峻厉地看着岛村。

“您要好好对待驹子姐姐。”

“我是无能为力啊。”

叶子眼里溢出了泪水,她捏住掉在榻榻米上的小飞蛾,哭着说:

“驹子姐姐说我会发疯的。”说罢,她飘然离开屋子。

岛村浑身发冷。

他打开窗户,正要把刚才叶子捏死的小飞蛾扔出窗外,一眼看到醉醺醺的驹子,弓着腰在和客人划拳。天空阴霾。岛村到室内浴场去洗澡。

隔壁的女子浴场,叶子领着旅馆的女孩儿走进去。

叶子叫她脱掉衣服,给她洗澡,亲切地和她对话,那甘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位年轻的母亲。

接着,那声音唱起歌来:

……

……

进了后院抬头看,

三棵梨树三棵杉。

三加三是六棵树,

下面乌鸦来做窝,

上头麻雀在睡眠。

森林里的蝈蝈儿,

怎么叫呀怎么喊?

阿杉为友来上坟,

一盘一盘又一盘。

她熟练地唱着这首拍球歌,嗓音细嫩、生动,调子活泼而富于节奏感,岛村做梦都不会想到是刚才那位叶子唱的。

叶子不停跟女孩儿说话,出了浴场,她的声音依然似悠扬的笛韵在原地回响。门口古旧的黝黑闪亮的地板上,靠着一只桐木三味线盒。秋夜岑寂,岛村不由被那只桐木琴盒所吸引,他正读着那位持有者艺妓的名字,不想驹子正从洗涮杯盘的地方走过来了。

“看什么呢?”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唔,她呀?傻瓜,你知道吗?这玩意儿不会一直带在身边的,有的要搁在这儿好几天呢。”她笑了,痛苦地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她放下身子一侧的衣岔,倒向岛村。

“哎,送我走。”

“不要回去了。”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当地人开宴会,她们都上二次筵席了,只有我留下来。因为在这里开宴,一切都好说,可是朋友们回来,要约我洗澡,我要是不在家,那就太失礼啦。”

驹子虽然烂醉如泥,可还是抖擞精神,沿着陡峭的坡路回去了。

“是你把那丫头给逗弄哭的?”

“这么说,她确实有点不正常啊。”

“你这样看人家,觉到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的吗?说她要发疯了。她一想到你说的这句话,就呜呜哭起来了。”

“那就好。”

“可是没过十分钟,就在浴池里唱起动听的歌来。”

“洗澡时候唱歌,是那丫头的老毛病。”

“她真心实意地要我好好善待你呢。”

“真傻。不过,这种事儿,你大可不必对我吹嘘一通,不是吗?”

“吹嘘?我真不明白,为何一提到那个姑娘,你总是意气用事。”

“你想娶那丫头吗?”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不是开玩笑。我一见到那个丫头,总觉得到头来将成为我的一个包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呀,如果喜欢她,不妨留心看看再说吧。我想你肯定也会有这个感觉的。”驹子双手搭在岛村的肩膀上,亲昵地依偎过来。突然,她又摇了摇头。

“不对,在你这样的人手里,那丫头也许不至于会发疯。那就把我这个‘包袱’给带走吧,行吗?”

“算了吧!”

“你以为我是酒后胡说一气呀?那丫头在你身边有人疼爱,想起这个,我就会在这山里纵情享乐,那才开心哩!”

“喂——”

“甭管我!”她一溜小跑地逃走了,“扑通”一声撞在挡雨板上,那里就是驹子的家。

“他们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不,门是开着的。”

她抱起那扇发出干裂声响的门板,拉开来。驹子低声说:

“进去吧。”

“不过,这么晚……”

“家里人都睡了。”

岛村犯起犹豫。

“好,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

“不行,你还没看过我这个新家啊!”

走进后门,这个家里的人横七竖八躺在眼前。他们盖着褪色的硬挺挺的棉被,套的是这一带产的防雪裤用的棉花。昏黄的灯光底下,主人夫妇和十七八岁的女儿,还有五六个孩子,脑袋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脸上露出寂寞而坚毅的表情。

岛村仿佛被温热的气息推拥了回来,不由想退出门外,驹子将后门“咣啷”一声关上了,大踏步越过木板地面。岛村悄悄从孩子们的枕头旁边穿过,一种奇妙的快感在他心头荡漾。

“在这等着,我去楼上开灯。”

“算了。”岛村摸黑从楼梯登上去,回头一看,朴素的睡脸对面是卖粗果子的柜台。

这里是普通百姓家的房子二楼,四间 的面积,榻榻米也很陈旧。

“我一个人住,大倒是挺大的。”驹子说。隔扇全敞开了,一间堆满了这个家里的旧家什。煤烟熏黑的障子门内铺着驹子的小小寝床。墙上挂着赴宴的衣服,简直像个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零零坐在地板上,仅有的一个坐垫让给了岛村。

“呀,好红啊!”她照着镜子。

“怎么醉成这副样子?”

接着,她在衣柜上头摸索着。

“瞧,日记。”

“真多呀!”

她从旁边抽出一个花纸糊的小盒子,里头塞满了各种香烟。

“客人们送我香烟,我就装在袖口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虽然揉皱了,但是不脏,而且很齐全。”她坐在岛村面前,将箱子伸到岛村面前,翻着给他看。

“哎呀,没有火柴。我自己戒烟了,不用火柴啦。”

“不用啦,你也做针线吗?”

“是啊,赏红叶的客人一来,根本没空儿做啦。”驹子回过头去,收拾一下衣柜前边的缝补衣物。

也许是对东京生活的留恋吧,纹路整齐的精美的衣柜,红漆的高级的针线盒,依然像是住在师傅家里,在这粗陋的二楼上,显得很寒酸。

电灯系子垂挂到枕头上。

“读罢书想睡了,一拉这个,灯就灭了。”驹子摆弄着那根细绳,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像个家庭妇女,带着几分腼腆。

“狐狸嫁闺女——好齐全呀。”

“可不是嘛。”

“这屋子要住四年?”

“可是,已经半年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可以听到楼下传来的鼻息声,似乎没有话说了,岛村连忙站起来。

驹子一边关门,一边伸头仰望天空。

“要下雪了,红叶期马上就要过去啦。”她又来到外面,说:

“‘这一带,是山乡,红叶艳艳雪飞扬’ ,红叶季节也会下雪呢。”

“我走了,晚安。”

“我送你,送到旅馆门口。”

然而,她和岛村一起进了旅馆。

“你休息吧。”她说罢,翩然而去。不一会儿,端着两杯冷酒,进入他的房间。大声说:

“给,快喝吧,喝呀!”

“旅馆的人都睡了,你打哪儿弄来的?”

“甭管,自然有地方。”

看来,驹子是从酒桶里灌的,先喝了一杯,刚才的醉态又来了,她眯着眼,盯着就要溢出来的酒杯。

“不过,摸黑喝酒,喝不出味道啊!”

驹子把冷酒杵到他眼前,岛村一口气喝了进去。

这点儿酒虽然不至于喝醉,但在外走了段路,身子发冷,心里一阵难受,酒劲儿也上了头。他似乎也感觉自己脸色惨白,于是闭上眼睛躺下了。驹子连忙过来照料。不久,岛村百依百顺地完全陶醉于女子温热的肌体中了。

驹子宛若一个尚未开怀的少女,很不好意思地抱着人家的孩子一样,一心呵护着他。她抬起头,仿佛端详着孩子的睡姿。

岛村过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

“你呀,是个好姑娘。”

“为什么?我哪里好?”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真坏,说些什么呀?正经点儿!”驹子不加理睬,她一面摇着岛村,一面三言两语地敲打他,接着,便沉默不响了。

然后,她独自笑了。

“这样不好,我心里很难过,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有什么衣服可穿了。每到你这儿,都想穿不一样的宴会服,可是实在没有可挑的了,这还是借朋友的呢。我这个人很坏吧?”

岛村无言以对。

“我这个样子,哪一点儿好呢?”驹子哽咽着问。

“第一次见你,觉得很讨厌,谁会像你那样,说话净招人嫌?对你,我真的讨厌死啦。”

岛村点点头。

“嘿,这事儿我一直瞒着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当面被女人指出这个来,那就算完啦!”

“我不在乎。”

“是吗?”驹子似乎在回想自己,久久不说话。一个女人对于生命的感悟像一股暖流传到他身上。

“你是个好女子。”

“哪点儿好呢?”

“是个好女子啊!”

“真是个怪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紧双肩埋下脸来,突然又想起什么,一只胳膊支撑着,扬起头来。

“你是什么意思?说呀,什么意思?”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快说呀!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你在耻笑我吧?你确实在耻笑我啊!”

她满脸通红,瞪着岛村紧追不舍,肩头因愤怒而激剧地颤抖。忽然,她又面色转青,扑簌扑簌流下泪来。

“真窝囊!啊,我真窝囊!”她一骨碌折身而起,背对这边坐着。

岛村想到驹子误解了自己,他猛然一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真可悲啊!”

驹子自言自语,团缩着身子倒了下来。

她或许哭累了,拔出银簪子扑刺扑刺向榻榻米上一阵乱戳,又霍然站起身来,离开屋子。

岛村不好去追赶她,听了驹子的一席话,他心里十分内疚。

谁知,驹子似乎又立即悄悄转回来,站在障子门外尖声叫道:

“喂,不去洗澡吗?”

“来啦。”

“对不起,我想通啦。”

她躲在廊下,没打算进屋,岛村拎着毛巾出去,驹子也不和他照面,微微低着头先走了。那副样子,就像一个罪行败露的犯人,被解走了。可是,当她泡在热水里时,又可怜见地瞎闹起来,没有一点儿睡意。

次日早晨,岛村在谣曲 声中醒来。

他静静听了一段谣曲,驹子从镜台前边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是梅花间的客人,昨晚宴会后,我不也被召去了吗?”

“是谣曲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

“嗯。”驹子站起来,打开窗户给他看。

“红叶期已经过去啦。”

窗外一方灰暗的天空上,纷纷扬扬飘浮着鹅毛大雪。四周静寂地令人难以置信。岛村心里空空的,他睡眼惺忪地眺望着雪景。

演唱谣曲的人们也敲起鼓来。

岛村联想到去年岁暮,一个雪天早晨的镜子,他向镜台望去。镜子里浮现着冰冷而硕大的雪花,在敞开领口、揩拭脖颈的驹子周围,飘扬着一条条银线。

驹子的肌肤洁净如洗,自己一句无心话竟然惹起她那样的误解,岛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然而,正因为如此,看上去,反而有一种难以违逆的悲悯之情。

远山铁锈色的红叶日渐黯淡,初雪覆盖着群峰,一片明丽。

杉林罩上一层薄薄的雪花,十分显眼。站立于雪地上的树木,一棵棵直指苍穹。 VODWbaF5Ny2Z82WWU9NS//F3RDi2CmMp3iynAm4YLKksCaVNEupihZHSJW+d9O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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