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
,昭和十五年
一月十八日晨,在热海鱼鳞屋旅馆去世。虚岁六十七岁。
这个一月十八日忌日,在热海很容易记得。《金色夜叉》
热海海岸的场景,纪念贯一的那句台词“本月今夜的月亮”之日,在热海是一月十七日,称为红叶祭。秀哉名人的忌日,正值红叶祭的第二天。
红叶祭当天,历年皆有文学活动。名人故去的昭和十五年红叶祭,其规模最为盛大。除了尾崎红叶之外,再加上与热海深有缘分的高山樗牛和坪内逍遥,缅怀三位文坛故人。市政府又给在前一年作品中介绍过热海的竹田敏彦、大佛次郎和林房雄三位小说家颁发感谢状。我当时待在热海,也出席了此次纪念活动。
十七日夜,在我下榻的聚乐旅馆,市长举办招待宴会。十八日早晨,我被电话铃声惊醒,得知名人故去。我立即赶往鱼鳞屋吊唁名人。回到旅馆吃罢早饭之后,同参加红叶祭的作家以及市里主办者一道参谒逍遥墓,敬献鲜花。转往梅园,出席在抚松庵举办的宴会。宴会进行一半,再去鱼鳞屋,拍摄名人遗影照片。不久,为名人遗体归返东京送行。
名人一月十五日来热海,十八日故去。仿佛就是专来这里去世的。我十六日到旅馆拜访名人,并与之对弈两局。傍晚,我回来不久,名人的状况急剧恶化。名人所喜好的将棋,是以与我的对阵为最终局。我还写了《秀哉名人胜负(隐退)的最终盘围棋观战记》。就是说,我既是名人最终盘将棋的对手;又是名人最后面颜照(遗像)的拍摄者。
名人与我之缘,始自东京日日(每日)新闻社,选我作为他最后胜负(隐退)局的观战记者。作为报社举办的围棋赛,其规模之大,这次是空前绝后的。六月二十六日,于芝公园红叶馆打响战斗,至伊东暖香园宣告结束,已是十二月四日。一局棋下了几乎半年。一共十四回。我的观战记在报纸上连载六十四次。不料,下了一半,名人病倒了,八月中旬至十一月中旬,休战三个月。然而,名人因这场重病,而使得这盘棋赛越发悲戚。可以说,这场对弈夺走了名人的性命。这盘棋赛之后,名人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了一年光景,他死了。
准确地说,名人此次隐退终盘战,应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四日午后二时四十二分。停止于黑方二百三十七。
名人默默无言地将提子放回盘中“目地”时,在场的小野田六段,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五目吗?”
他当场看明白名人输了五目,于是考虑到如此便可免除名人心中之劳,或许是为名人着想吧。
“嗯,五目……”名人嘀咕了一句。他抬起肿胀的眼睑,已经不打算再数目下去了。
聚集在比赛室内的主办者们,人人一句话不说。为了缓和紧张的空气,名人静静地说道:
“假如我不住院,本可以八月中旬在箱根就该结束的。”
接着,他询问了自己所花费的时间。
“白方十九小时零五十七分,……加上其后余下的三分正好一半。”书记员少年棋士回答。
“黑方是三十四小时零十九分……”
围棋所用的时间,高段者大体是十小时,但这盘棋可以延长四倍,即四十小时。尽管如此,黑方时间三十四小时,是大致的消费时间。自打围棋时间制的规定出台后,这是空前绝后的。
结束时,正好就要到三点钟。旅馆的侍女端来了点心。人们仍然默默不语,眼睛望着棋盘。
“怎么样?吃点小豆汤团什么的吧。”名人向对手大竹七段说。
“先生,谢谢您了。”
年轻的七段在结束终局时,向名人施礼,他深深低着头,身子一动不动。两手整齐地搭在膝盖上,白皙的脸色愈加苍白。
名人将盘上的棋子推乱,七段也受到他的驱使将黑子放入棋盒。名人对于对手的感想一字未吐,像平常一样站起来走了。不用说,七段也没有发表感想。要是七段败了,一定会说点什么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倏忽向外一看,大竹七段早已熟练地换好棉袍,走进庭院,独自一个人坐在对面的长椅上,紧抱双臂,低俯着清白的面孔。冬日阴霾的黄昏逐渐降临了,他坐在寒气森森的广阔庭院里陷入沉思。
我打开靠近廊缘的玻璃门喊了两声:
“大竹先生,大竹先生!”
七段似乎气愤地蓦然回头望着我,他大概在流泪吧。
我不再看他,闷在屋子里,这时名人的夫人过来打招呼。
“长期以来,给您带来不少麻烦……”
我和夫人交谈了三言两语,这期间,大竹七段的身影从庭院里消失了。忽然发现他早已换上印有家徽的衣服,威仪凛然,夫妇相偕,向着他和主办人员的房间走去。他们先去那里寒暄一番,也来过我的房间。
我也到名人的房里表示问候。
费时半载的棋赛一旦决出胜负,次日主办人员都慌忙撤离了。那天正好是伊东铁路线试行通车的前一天。
新年前后,是温泉场繁忙的时节,电车将要开通的伊东城镇,张灯结彩,气象一新。而我却同那些被称为“罐头盒”里的棋士们一道,龟缩在旅馆内,等着乘坐回程公共汽车。此时看到满街的装饰,仿佛走出洞穴,获得解放。新车站一带,土色新鲜的道路开通了,快速建造的房屋鳞次栉比。这类新开辟地区的杂乱,在我眼里却充满了世间活气。
公交车驶出伊东镇之后,在海岸道路上遇到一群背负木柴的女子,手中拿着植物里白。有些女人将里白扎在木柴上,我随即涌起怀人之思。越过山巅,犹如看见乡里炊烟的时候。可以说就像准备过年,怀念起寻常生活的习惯
。我就像逃离一个异常的世界。女人们或许拾薪回家做晚饭吧。大海迎着太阳的地方,也是一片看不清晰的钝光,旋即就是一派暗淡的冬的色相。
然而,我坐在公交车厢里,依然对名人浮想联翩。或许因为对老一代名人的感念渗透肌肤,所以才会产生怀人的情思。
围棋主办人员一个不剩地全部撤回之后,只有老名人夫妇留在伊东旅馆。
“不败的名人”败于一生最后的决战。对于比赛的场所,最不想待的应该是名人。尽管为了带病苦战而疲惫不堪的身子,但还是尽早改换场所为好。对此,名人难道一味麻木而无感吗?就连主办人员和我都不想在这里停下脚步,只巴望快速逃离。而只有战败的名人留下来。那种抑郁和可怖,任凭人们去想象。名人一脸平静,无动于衷,就像平常一样,一个人呆呆地枯坐下去吗?
对手大竹七段及早回去了。他和没有孩子的名人不同,他有个热闹的家庭。
全家共有十六口人。这是我从大竹夫人的来信中知道的。想是这盘棋赛过去两三年之后了。拥有十六口人的大家族,可以感受到七段的性格或生活做派。我很想访问他家。后来,七段的父亲死了,十六人变成十五人。我曾经去吊唁,说是吊唁,其实葬仪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是我最初的访问。七段不在,夫人待人亲切,把我让进客厅。对我问候一番之后,回到门扉旁边,对人吩咐道:
“好吧,叫他们都进来吧。”只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四五个少年一起涌入客厅。孩子们规规矩矩的身姿,站成一排,看来他们都是门徒,年龄十一二岁到二十岁的青少年。中有一人,面孔红润,身体滚圆,整整混进一位大个子少女。
夫人向他们介绍了我,然后说:
“请先生讲话。”弟子们对我稍稍点点头。我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暖。这并非有意做作,而是家中自然之行仪。少年们立即走出客厅,逃离宽阔的家园,我应夫人约请,登上二楼同弟子们对弈一局。夫人一次次送来吃食。我待了好长时间。
所说的家族十六人,徒弟们也包括在内。养活四五个门徒,在青年棋士中,除却七段没有别人。这固然需要一定的人气与收入,但还需要大竹七段疼爱门徒弟子的宽广的家族意识。
作为名人隐退战的对手,待在罐头盒般的旅馆之内,逢到有比赛之日,即便酣战至夕昏,回到屋里也会尽快给夫人打电话。
“今天多亏先生好意,我前进了(多少)步。”
仅仅是这样的报告,不会涉及使人嗅到棋局形势般的不谨慎言语。不过,每次七段房间里听到电话声,我不能不对他满怀好意。
芝地红叶馆开赛式,黑一手,白一手,到了第二天也仅仅走了十二手棋。然后,对局地点转移到箱根,名人、大竹七段,再加上主办人员,到达堂岛对星馆当天,围棋尚未开局,对局者之间也没有什么接触。名人似乎很有兴致,晚酌时喝了将近一瓶酒,谈笑自若。
他们首先被请进大厅,面对一张大桌子打开话题。名人从津轻漆谈到漆器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看到过一副漆的围棋盘。不是那种涂漆,而是全用漆凝结而成的纯漆棋盘。这是一位青森的漆匠,利用业余时间制作成的。费时二十五年。或许每涂一次,都要等晾干后再涂。所以才要花这么长时间吧。棋盒和棋箱都是纯漆制作而成。将此拿到博览会上,标价五千元,未能卖掉。后来求人照顾,要价三千元。这回拿到日本棋院,你猜怎么着?重得很,比我还重,足有十三贯
呢。”
接着,他望着大竹七段说道:
“大竹君又发胖了。”
“十六贯……”
“哦?正好是我的双倍,可是年龄不到我的一半。”
“三十啦,先生。真不好意思啊,三十……我去府上学艺时,身子很瘦小。”大竹七段回忆起少年时代,“我在先生家里,生了病,受到夫人无微不至的照料。”
随后,谈起七段的夫人娘家信州乡间的温泉场,以及家庭琐事等。大竹七段当时还是五段,二十三岁结婚,有了三个孩子。弟子三人,十口之家。
六岁的长女时常在旁观战,学会了本领。
“最近,试着打了场圣目
,让她九颗子。还保留着棋谱呢。”
“嗬,圣目战?真不简单!”名人也跟着说。
“第二个孩子四岁了,也能明白个大概。是不是天分,还不清楚。如果可以继续下去……”
当时在场的人们,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棋界第一人七段,以六岁和四岁女儿为对手。他似乎在认真考虑,若是年幼的女儿们富有天分,很想培养她们成为同自己一样的棋士。一般地说,围棋的天分十岁左右得以显现,不打这时努力,就不会成才。尽管如此,对于我来说,大竹七段的话听起来很特别。仿佛早已迷上围棋,永不厌倦,这不就是三十岁年轻的样子吗?他的家庭想必也一定很幸福。
此时,名人还谈起位于世田谷的家宅,占地二百六十坪
,建筑面积八十坪。庭院狭窄,很想卖掉,迁移到稍微宽阔的庭院去。他还谈到目前身边只有自己和夫人两个人,如今也没有弟子了。
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出院,休战三个月之后,转移到伊东暖香园继续对弈。第一天黑方自一百零一手开始,到一百零五手,仅向前推进了五手就发生纠纷,使得继续开战的日子定不下来。名人因为生病,变更对局条件,大竹七段不同意,坚持放弃这盘对弈。比起在箱根之时,其纷争更难消解。
对弈者和主办人员憋闷在旅馆里,徒然地过着沉重而忧郁的日子。为了改换一下心境,名人曾去了一趟川奈。不愿出门的名人,这次是主动出行,可以说十分罕见。名人的弟子村岛五段,以及书记员少女棋士,还有我一起前往。
一走进川奈观光旅馆,坐在大厅豪华的椅子上休息,只好喝一杯红茶,这对于名人来说很难适应。
这座大厅镶嵌着玻璃,圆浑浑地突向庭院,又像是展望室或日光室。布满广阔草坪的庭园左右,分别是富士和大岛两处高尔夫球场。庭院和高尔夫球场前方是海洋。
我很早就喜欢川奈广阔而明朗的景色。我也希望抑郁的名人看看这里的景象。我瞅着名人的样子,名人只是神情茫然,似乎不像是眺望风景,也不瞧着周围的客人。名人面色不改,也不愿对景色和旅馆谈个一言半语,倒是夫人有意从中缓和局面,对风景略加赞美几句,以求得名人同意。名人既不表示认可,也不明显反对。
我想让名人置身于明朗的光照之中,邀请他到庭院里去。
“好,您就去吧。那里暖和,没关系,肯定会心情好起来的。”夫人照例从中帮衬,同我一道催促名人。名人倒也不是那种十分懒惰的人。
大岛看去是一派迷蒙的小阳春景象。鹞鹰在和暖而平静的海面上飞舞。庭院内草坪两侧,排列着松树,以大海为边缘。草坪与海水的连线上,点缀着一对对新婚旅行的夫妇。或许置身于广阔明丽的景色之间的缘故,丝毫不见蜜月旅行时的做作表现。新娘子的穿着,浮现于大海与松树的绿色之中,从远处望过去,更加增添一层鲜活的幸福之感。大凡到这里来的,都是富贵之家出生的男女,我也产生一种类似悔恨的羡慕之情。
“那都是新婚旅行的人们。”我对名人说。
“没有什么意思啊。”名人嘀咕了一声。
名人这句毫无表情的低语,直到后来我曾想起过。
我很想到草坪上走一遭,坐一会儿;然而名人只是站立一旁不动,我也没办法,只好像他一样站立不动。
回来路上,汽车绕道经过一座碧绿小湖。这座小小的湖泊,晚秋午后寂静无声,美丽无比,出乎意料。
名人也下了汽车,站着观赏了片刻。
川奈旅馆富丽堂皇,我从翌日一大早开始,又去邀请大竹七段。因为七段顽固地闹起别扭,我是出于一番好意。心想,要是能使他心情获得缓解,不是很好吗?我也邀请了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以及日日新闻的砂田记者。大家中午就在旅馆的庭院内吃牛肉火锅。一直玩到黄昏。从前,在川奈旅馆,我曾受到过舞蹈家们以及大仓喜七郎的召请,自己也曾来过,所以很熟悉路。
从川奈归来后,这盘棋赛的纠纷,照旧持续下去。尽管观战者只有我一人,竟然也为了本因坊名人和大竹七段之间的关系进行斡旋。十一月二十五日,好歹战局得以继续。
名人身旁有一只桐木大火钵,他还要人在他身后放置一只长火钵。为了活跃热气。经过七段的主动劝说,名人围上围巾,看上去里面是毛线衣,外面裹着看起来好像毛毯的类似披风的防寒服。即使待在自己的房间,他也不离开这些东西。据说这天,他出现了低烧。
“先生平常体温是……?”面对棋盘的大竹七段问道。
“这个嘛,五度七、八或九,就在这些之间,不会超过三十六度。”名人正在品味什么似的小声回答。
分别时,名人又被问起身高。
“征兵体检时是四尺九寸九分,后来又长高三分,五尺二寸。上了年岁又缩了,如今整整五尺。”
箱根对弈中,为生病的名人诊断的医生说:
“像没有养育好的小孩子,腿肚子不但谈不上丰满,甚至没有长肌肉。所以看起来没力气运动自己的身体。吃药不能照着成年人的分量,只能减少到十三四岁小孩子的分量……”
一旦坐到围棋盘旁边,名人看起来就很高大。这当然来自他的技艺实力和地位,是专业修养的回报。较之五尺身高,上半身显得很长。还有面孔又长又宽,鼻梁、口唇、耳轮等硕大无朋,宛若道具。尤其是下巴颏,向前突出。这些特征,在我拍摄的遗容照片上很明显。
名人的遗照拍得如何呢?直到洗照前我都很担心。
我很早就托付位于九段的野野宫照相馆为我的摄影洗印照片。我把胶卷送到野野宫那里时,谈起这是为名人拍摄的遗照,我叮嘱他们可要认真冲洗好。
红叶祭过后,我回了趟家,又去了热海。我对家人说,要是野野宫将遗照寄到镰仓家里,就赶快派人送到聚乐旅馆。我再三叮嘱妻子,千万不要看遗照,也不要给别的人看。我这个外行拍摄的遗照,假如将名人的遗照拍得很丑,又很可怜,这种遗照,给人看了,那会永远遭人骂的。我认为那就是给名人抹黑。要是照片没有洗好,那就不要给遗孀和弟子们观看,干脆洗出来扔掉。我的照相机快门有故障,很可能没照好。
我和出席红叶祭的人们在抚松庵用午餐,正在品味火鸡火锅时,我的妻子打来电话,传达名人遗属的托付,她们要我为名人拍摄遗照。当天早晨,我拜谒名人遗容,回去后灵机一动,想到倘若遗属愿意先塑造成石膏像再拍成照片,怎么样呢?我会让他们照的。我将这一想法嘱咐其后去吊唁的妻子。他的遗孀厌恶石膏像,但她还是打算托我拍摄。
然而,一旦着手,我感到责任重大,对拍好遗照没有自信。再说,我的照相机,快门关闭时时常出毛病,有可能拍不好。所幸,为了拍摄红叶祭的情景,摄影师从东京来这里出差,同我在抚松庵会和。我请他们拍摄名人遗照,摄影师很高兴。带来一个与名人毫无缘分的摄影师,虽说遗孀有点厌恶,但比我拍摄更加合适,随之决定下来了。但是,红叶祭主办者对我诉苦,说特地来拍摄红叶祭的摄影师又被派作别的用场,这使他很为难。他说的很在理。打从今天早晨起,对于名人之死,独有我一个人感到激动,在参加红叶祭的人们中,我的心情显得很不协调。我请摄影师检查了一下相机快门的故障,他教我打开之后,可以用手遮挡,代替快门。他还为我装上新的胶卷。我乘车前往鱼鳞屋。
安置名人的房间,紧闭着挡雨窗,开着电灯。遗孀和弟弟还有我一同进来。弟弟说道:
“好黑,开开门吧。”
我大概拍了十张,一直担心快门会出毛病。我遵照摄影师教给我的办法,用手遮挡代替快门。变换各种方向和角度。我满怀敬意之心,不好随便在遗体周围转来转去。我只能坐在一个地方不动。
镰仓家里送来照片,妻子在野野宫专用的袋子背面写着:
“野野宫刚送来的。我没看内容。撒豆节是四日五点钟,他们说届时请你到社务所去。”鹤岗八幡宫的撒豆节——当年镰仓文士中适逢本命年的男人,撒豆迎福驱鬼的节日即将临近了。
我看了袋子里的照片,啊——我被遗容吸引住了。照片拍得很好,仿佛活生生躺在那里,而且荡漾着一种死的静寂。
我是坐在名人仰卧着的腹胁一边拍照的。其侧影稍稍望着上方。作为死人的标记撤去了枕头,面孔稍稍向后翘起,显得饱满而硕大。紧绷的下巴骨,少许张开的大嘴,更加显眼。这样一来,自紧闭的眼睑皱纹,到阴暗浓郁的前额,笼罩着深深的哀愁。
房门半开,窗外的灯光从门底下透进来。天花板上的电灯,也从脸孔下方照射过来,头颅略微低俯着,所以前额布满阴影。灯光自下巴向两颊,然后再向凹陷的眼窝和眉根以及鼻翼等突出部位照耀。再仔细一看,下唇沉入阴影,而上唇映着灯光。其间,口中含着浓荫,唯有一颗门牙泛着光亮。发现短短的口髭中有一根白毛。照片上,对侧的右边面颊有两颗大黑痣,也布满阴影。还有,从太阳穴到额头鼓出的血管,也沉浸在阴影里。黑暗的前额也浮现出横向的皱纹。额头上方短短的平头,有一处映照着灯光。名人长着一头可怕的毛发。
发现两颗大黑痣,是在右侧面颊。其实右侧的眉毛也长得很长。眉毛尖端在眼睑上描成弓形,直达紧闭着的眼睑直线。为什么照得如此之长呢?而且,这种修长的眉毛和硕大的黑痣,似乎为遗容增添了爱的温馨。
然而,这样长的眉毛曾经给我带来伤悲。名人将要去世的好多天前的一月十六日,我们夫妻二人前往鱼鳞屋拜访名人。
“是的,是的,等见了面我会及早提起眉毛的事……”夫人稍微提醒名人似的扫了他一眼之后,又转向我:
“是十二日吧。天气暖和了,为了去热海,原说要刮刮胡须,变得清爽一些。于是叫来一位熟悉的理发师,在向阳的廊缘上刮刮脸。当时他突然想起似的,说道:‘师傅,左边眼眉上有一根特别长的眉毛是吧?师傅,都说这长眉毛是长寿眉,您可要注意保护,别给刮掉了啊。’师傅停下手,‘有的有的,先生,是这样的,是长寿眉。您会长寿的,好好保护吧。我知道了。’丈夫又转向我,‘您瞧,浦上君在报上写了观战记,看到了这根长眉毛。他是个细心周到的主儿。他在发现这根眉毛之前,我自己倒一向没有注意。实在是太叫人感动啦!”
名人照例一声不响,一副颇为惊讶的神色。这使我很难为情。
然而,作为长命相,被理发师傅精心留下的长眉毛的故事,令人没想到名人翌日就会死去。
还有,发现老人眼眉里一根长毛,并且写下来,这是很无聊的事。不过,这根眉毛,仿佛使我获得了救赎,令我安然沉浸于悲痛的场面之中。我在箱根奈良屋旅馆写下的观战记里这样写道:
本因坊夫人陪伴老名人住在旅馆里。大竹夫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大的六岁,往来于平塚与箱根。两位夫人的辛劳有目共睹。名人强忍病苦,继续出战第二场,八月十日等日子,两位夫人尽皆为之耗尽心血,形销骨立,完全改换了模样。
名人夫人在对局中无心在一旁观战,但唯独这一天,守在隔壁房间,一心记挂着名人的情况。她不是观望战局,而是两眼不能离开病中的丈夫。
一方面,大竹夫人绝不在棋赛室里露面,她似乎坐立不安,在廊子里走来走去。她到底有些不放心,一进入主办人员房间就发问:
“大竹还在思考吗?”
“嗯,战局正面临困难哩。”
“尽管想法都一样,但要是昨夜睡着了,心情会轻松些……”
大竹七段与病中名人继续对弈,心情懊恼,彻夜未眠,今朝一早就面临战局。而且,约定的开局时间是十二点半,黑方先行。如今将近一点半了,现在尚未决定封手。根本谈不上吃午饭。夫人在房间里自然待不住,其实夫人昨夜也没有合眼。
只有一个人心情愉快,那就是大竹第二代。这个婴儿出生八个月了,发育良好。我想,要是有人问起大竹七段的精神如何,那就让他看看这个婴儿好了。婴儿仿佛就是七段雄魂之象征,实在优秀无比。就连我这个心性忧郁之人,不管遇见哪个成年人,只要看看这个宝贝儿子,就能获得一种温馨的救赎。
另外,这天一开场,我首次发现本因坊名人的眉毛中,有一根一寸长的白毛。眼睑肿胀,颜面爆出青筋。名人这根长长的眉毛,同样是又一种温馨的救赎。
棋赛室简直是鬼气森森。当她站在廊下,猛然俯瞰到夏日炎炎的庭院,一位装扮时髦的小姐,正在一心一意为鲤鱼投喂麦麸饵食。我仿佛眺望一个奇怪之物,难以相信那个人存在于同一世界之上。
名人夫人、大竹夫人也都面孔皲裂,面色白皙。对局一开始,名人夫人照例走出房间,但今天却是立即回来,躲在隔壁房间继续守望着名人。小野田六段也闭着眼睛,垂首无言。观战的村松梢风也是一脸悲戚。不愧是大竹七段,他只是一言不发,也不肯正眼瞧看名人。
白方九十手封手棋开始,名人不住地左右倾斜着脑袋,九十二。于是白方九十四,长考一小时零九分——名人时而紧闭双眼,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向下俯视,强忍着吐气,显得十分痛苦。身子像平时一样衰弱无力,或许是逆光而看,名人的脸孔轮廓肌肤松弛,宛若幽鬼。棋赛室的寂静也不同于平常那种静寂。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棋盘上时时传来落子的声音,空谷传响,凄然动人。
白九十八,名人又考虑半个多小时。他微微张着嘴,眨着眼睛,扇着扇子。仿佛要将魂底下的火焰扇起来。难道不如此就不能战斗下去吗?
此时,走进棋赛室的安永四段,跪在门槛处双手扶地,满含真诚地行礼。这是虔敬的礼仪。两位棋士没有注意。而且,名人或七段朝这边转头,安永就恭恭敬敬低头行礼。他只能如此顶礼膜拜。这是一场鬼神凄怆的对局。
白九十八落子不久,少年书记员报告已到十二点二十九分。封手时间是十二点半。
“先生,累了吧?到那边休息一会儿……”小野田六段对名人说。去洗手间回来的大竹七段也说道:“还是休息一下吧。请放松一下……我一个人考虑考虑,准备封手。我决不会和别人商量的。”他的话第一次引来大家的笑声。
因为不忍心再让名人继续坐在棋盘旁边,其后,大竹七段只是封手于九十九,名人不一定非要待在那里。名人歪着脑袋沉思,他不知离开好还是坐在那里好。
“稍微等一等……”
然而,不一会儿,他上了厕所,再去隔壁房间,同村松梢风谈笑一番。一旦离开棋盘,就显得格外精神。
独自留下来的大竹七段,一直盯着右下角,想侵入白模样中,一点十三分,黑九十九向中央刺了一手,这是过了一点的封手。
当天早晨,主办人员前往名人房间询问,今日的对弈是在附属馆为好,还是主馆二楼为好。
“我已经不能到庭院里散步了,那就在主馆进行吧。不过,大竹君说主馆里的瀑布声音太大,那就请问问大竹君,由他来决定吧。”
这就是名人的回答。
我在观战记中写到的名人的眉毛,是左边眼眉上的一根白毛。可是,遗容照片,右侧整个眉毛照得都很长。莫非名人死后,又很快长起来了?还是名人的眉毛本来就这么长?照片似乎夸大了右侧眉毛的长度,不合真实。
我并不怎么担心照片洗坏了。我是用康泰司
相机光圈一点五的Sonnar镜头拍摄的。尽管我的拍摄技术和熟练程度还不够,但镜头的性能完全没问题。对于镜头来说,活人或死人,不分彼此,也不存在感伤和尊敬。我的使用方法并未出大错,Sonnar镜头的照片是可以成功的。虽然是遗容照,要照得丰满、安详,或许主要靠镜头。
然而,我对照片打心里浸满情感。或许,这种情感存在于被拍摄的名人的遗容上吧。感情总会出现于遗容之上,但这位死者已经没有感情了。这么一想,对于我来说,这些照片看起来既非生亦非死,仿佛是活人睡着拍下的。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作为遗照放在这里,看起来就会感觉是既非生亦非死。是因为按照生前的面容拍摄的吗?从这些照片上可以想象名人生前的各种往事来吧?或者说这不是遗容本身,而是遗容照片。较之遗容,还是遗容照片可以更加显现出遗容的明净与细致。这是颇为奇妙的。在我看来,这些照片或许象征着某种不可视的秘密吧?
最后,我还是为盲目地拍下这些遗容而悔恨。或许这些遗容照不应该保留。不过,通过这些照片,名人非凡的一生正向我走来。这可是事实。
名人决不是美男子,也不是高贵相。毋宁说,他是个卑俗的“穷措大”。眼睛鼻子生得都不美。比如,耳朵的耳垂似乎压坏了,嘴阔目细,加上长年磨练技艺,面对棋盘的姿影,高大而沉静,遗容照片上也洋溢着灵魂的香气。犹如生前酣睡的紧闭的眼睑线,也笼罩着深深的哀愁。
接着,我的眼睛从遗容转移到胸脯,仿佛只有脖颈的人偶,突出在布满粗劣的龟甲梨花白的和服上方。这大岛织造的梨花白衣裳,是名人死后被更换的,不是很合体。肩头一带鼓鼓囊囊。尽管如此,我感到这就是名人的遗体,纵然缺少胸部以下部分。“看那情况,几乎没有载动自己身体的力量。”在箱根,医生说过。他指的是名人的腰腿部分。名人的遗体自鱼鳞屋搬出来,装上汽车时,名人就像缺少脖颈以下的肢体。撰写观战记的我最初所见,只是坐着的名人小小单薄的双膝。遗容照片也只是脸部。脑袋似乎转动了一下,阴森凄然。这张照片,看起来似乎是非现实之物。这就是一味热心于技艺,失去众多现实之人,悲剧终生的面颜。我将此殉难者的命运的面孔保留在照片上了。秀哉名人的技艺,以隐退战告终,名人的生命也随之结束了。
往昔,围棋开赛仪式等活动,除了此次隐退赛之外,恐怕史无前例。只是黑一手,白一手,其后就是庆祝宴会。
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下个不停的梅雨,当天露出了晴空,飘曳着淡淡的夏云。芝公园的红叶馆庭院,绿树经过雨水一番洗涤,炎阳普照,斑驳的竹叶上明光闪烁。
一楼大厅壁龛正对面,本因坊名人和挑战者大竹七段——名人左边是将棋关根十三世名人、木村名人、联珠高木名人,亦即名人四人并列。将棋和联珠名人观看围棋战,报社召集名人齐聚。高木名人下面,坐着我这个观战记者。其次,是大竹七段的右边,是发起者报社主笔和主编,日本棋院理事和监事,棋士长老七段三人,此次棋赛的现场监督小野田六段,此外还有本因坊门下棋士等有关人员。
主笔看到人们穿着印有家徽的服装,正襟危坐,便宣布棋赛开始。棋盘置于大厅中央,排列有序的人们屏住呼吸。名人照例按照面对棋盘时的老习惯,静静地沉下来右肩。他那小小的膝盖十分纤弱。扇子显得很大。大竹七段闭着眼睛,前后左右摇晃着脑袋。
名人站起身,他手握扇子,亲自携带上古代武士小刀,然后坐在棋盘边。他左手手指插入裤裙内,轻轻攥着右手,向正前方抬起头来。大竹七段也坐下了,对着名人略作施礼。他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右胁下,再施一礼。七段闭上眼睛。纹丝不动。
“开始吧。”名人催促道。声音虽小,但很威严。究竟想干什么,他就是不说。他或许不愿看到七段那般演戏的样子,或许充满战斗的豪情。七段安然地睁开双眼,又立即闭合。后来,在伊东旅馆阅读《法华经》的大竹七段,此时正在瞑目镇魂。他在念叨什么呢?想到这里,此时忽然响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响声。当时是上午十一时四十分。
是新布局还是旧布局,是星位还是小目?大竹七段的布局是选择新还是选择旧,正引起天下人注目。
黑方第一着子是右上角的“17四”,属于旧布局的小目。随着这一手黑一的小目,关于这盘围棋比赛的巨大谜团之一解开了。
对于这种小目,名人将手指盘扣于膝上,注视着棋局。关于这些,报社照片和新闻电影镜头很多,在刺眼的光线下,名人紧闭嘴巴,突出口唇,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我观看名人下棋,这是第三局。名人面向棋盘,始终散发着馨香,为周围带来清澄的凉爽的气息。
五分钟过去了,名人忘记封手的规定,一不留神,摆出要下子的姿势。
“已经决定采用封手的规则了。”大竹七段代替名人说,“先生还是不下这手棋就不舒服啊。”
名人经日本棋院干事带领,退回隔壁房间,关闭敞开的隔扇,在棋谱上填上“第二手”,装入信封。除了封手本人,若是别人窥见,就不算封手。
不一会儿,名人回到棋盘旁边。
“没有水啊。”他用两根手指蘸了唾沫,糊上信封。名人在封口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七段在下面一个封口签了名。然后把这个信封装在另一只大信封内。主办者在加封处署了名。随后,保存在红叶馆的保险柜里。
今天的开赛仪式到此就算结束了。
木村伊兵卫说要照张照片向海外介绍,特让两位棋士摆开了阵势。拍完之后,众人总算松了口气,老前辈七段们也都集中到围棋盘周围,一边赞赏棋盘,一边谈论白石的厚度,有的说三分六厘,有的说八厘,有的说九厘……众说不一。
此时,将棋木村名人,半道上插进来:
“这可是棋子中最好的棋子了。让我抓起来试试看。”说完,随即抓起一把放在手掌里瞧看。因为棋盘总要敷上金箔,所以,凡是名贵的棋盘,总要送一些进来的。
休息了一阵子,祝贺宴会开始了。
列席开赛仪式的三位名人年龄如下:将棋木村名人三十四岁;关根十三世名人七十一岁;联珠高木名人五十一岁。均为虚岁。
本因坊名人生于明治七年,两三天前刚过六十五岁生日。因为是日中战争
时期,就在家里庆祝了。那时已经有了红叶馆,第二天继续比赛前,名人问:
“我和红叶馆,哪个更早些啊?”他还提起明治时期的村濑秀甫八段、本因坊秀荣名人,也都在这个家里下过棋。
翌日的棋赛室,设在浸染着明治时代古典韵味的二楼,从隔扇到栅栏,全都用红叶装饰。盘曲于一隅的金屏风也绘上光琳风格的红叶,色彩浓艳。壁龛里插着八角金盘和大丽花。十八叠的房子连同下一间十五叠,一起打通,毗连一处。大轮花朵也不碍眼。那枝大丽花稍微衰谢了,只有梳着稚儿髻的少女,插着花簪,时时前来换茶,其他再没有别人进出。名人的白扇映在盛着冰水的黑漆盘里,有静有动。观战者只有我一人。
大竹七段身穿黑羽双层单纺罗纱家徽外褂,今日的名人,似乎有点随便,外褂上的家徽是手缝的。棋盘和昨天也不一样。
昨日黑白各着一子,不一会儿就举办庆祝仪式了。正式的对决可以说是从今日开始的。大竹七段刚想扇起扇子,又立即将两手在背后相握,把扇子靠在膝边,支起双肘,两手托腮,看起来仿佛坐在扇子上。他在考虑黑三的时候,瞧,名人急促地喘起气来。我看到他双肩高耸,但并不慌乱,而是有规律的波动。在我看来,似乎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涌动上来。又似乎在他内心深藏一物,而他自己未能觉察。此种感觉,依然压抑着我的心胸。不过,只是很短时间,名人的呼吸又自行平静下来,又和平素一样安然呼吸了。我想,名人可能是面临决战,抖擞精神的缘故吧。名人于无意识之中迎来灵感,才会有如此心态吧?或者,重整火焰般的热情和斗志,站立在无我的“三昧境”清澄的渡口了吧?他之所以号称“不败的名人”,其缘由正在于此。
大竹七段,尚未在棋盘前坐下来,首先对名人殷勤地施礼。
“先生,我好上厕所,对弈中可能要频频解手。”他说道。
“我也一样,夜里起来三回呢。”名人嘀咕道。他完全不了解七段的神经性体质,我觉得很奇怪。
像我这个人,一坐在桌前就要小解,还不断喝茶。这容易患神经性泻肚。大竹七段尤其厉害,就在日本棋院春秋两季的升段赛上,大竹七段也将大茶壶放在身边,大口大口喝粗茶。当时,大竹七段的好对手吴清源,也是一坐在棋盘前就要小解,我曾计算过,四五个小时的对弈中,要去十多趟厕所。吴六段没有那样猛喝粗茶,但每次去厕所,声音都很大,真是不可思议。大竹七段不光是小解,裙裤不必说了,就连腰带也是边走边解,你说奇怪不?
考虑了六分钟,下了一手黑三。
“对不起。”迅速离开了,接下来下了一手黑五,又一次离席而去。
“对不起。”
名人从袖筒里抽出一支“敷岛”牌香烟,慢慢点上火。
大竹七段在琢磨这五手棋时,有时袖手怀中,有时双肘抱臂,有时又把两手支撑在膝盖旁边。他还收拾棋盘上肉眼看不见的灰尘,或者把对方的白子翻过来。实际上,就是把表面露在上面。如果说白子有正反的话,就像贝壳的内侧没有纹路的一面是正面,不过没有人这么在意。然而,大竹七段,总是把名人不注意放置的白子的反面用手撮起,一下子翻个个儿。
这是他对弈中的态度:
“先生很冷静,我也被吸引过去了,劲头上不来。”大竹七段半开玩笑地说道。
“还是热闹些好嘛,太冷静了很累啊。”
七段有个毛病,一边对弈,一边不住地闲扯,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名人一向佯装不知,不作回应。一个人自说自话,觉得很无聊,七段每当面对名人时,总是比平时更谨慎。
面对棋盘,雄姿英发,或者是人到中年以后的自然拥有,或者是现在对行为礼仪的不屑一顾。年轻的棋士时而扭动身子,时而显露怪癖,我看了之所以感到异样,那可能是不知何时的一次升段大赛,一位年轻四段一边对弈,一边在对方着子期间,将文艺同人杂志置于膝头打开来阅读小说。对方着子,他抬头思考,轮到自己着子对方思考,他依然装作不知,眼睛落在同人杂志上。他很没有礼貌,好像瞧不起对手,有意触犯对方。后来,我听说这位四段不久发疯了,恐怕是神经性疾病,对方考虑时他或许不堪忍受。
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访问某心灵学家,请教要想取胜应保有何种心态。那位专家回答说,对方思考时,保持自然心态即可。名人隐退决战时作为观赛者的小野田六段,数年之后临终前,不仅在日本棋院升段大比赛上取得全胜,更厉害的是赢得很漂亮。对弈的态度也不一样,对方在思考时,他静静闭上双眼,据说已经脱离取胜之欲。升段大赛结束后住进医院,自己临死时不知道得了胃癌。大竹七段少年时代的师傅久保松六段,临死之前也在升段大赛上取得了优异成绩。
名人和大竹七段在紧张的决战中,动与静,有意和无意,表面上似乎显露出完全相反的局面。名人一旦沉浸棋盘之中,就不会再去厕所了。棋盘的形势,只要看看对弈者的举止和脸色,大体上就会弄明白。但是,关于这些,名人自己并不知晓。不过七段的棋并非如此神经质,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强劲的棋风。他生性惯于长考,总是嫌时间不够用。一旦时间到来,只剩最后一分钟,一边叫书记员读秒,他好像还有百手、一百五十手,当时勇猛的气势,反而更能威胁对方。
七段刚一坐下又起身离开,这似乎是决战的准备,与名人急剧地喘息一样。然而,看着名人窄小的溜肩膀,我很感动。既不是苦恼,也不是危险,名人自己也不知道,别人也不会觉察出来。我仿佛感觉到灵感到来的秘密。
可是,后来连在一起想想,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名人或许只是胸中憋闷。接连数日的比赛,名人的心脏病又恶化了,也许此时正是首次轻轻发作时期。我不知道名人的心脏不好,之所以有那种印象,尽管是出于尊敬,但也有点荒唐。但那时候,名人尚未觉察自己有病,甚至也没有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从脸色上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和不安。也不曾将手放在胸口摸摸看。
大竹七段的黑五花去二十分,名人着子到白六费时四十一分。这局是第一个长局。预先约定,今天午后四时轮到谁谁就封手。七段下到黑十一,两分钟内,只要名人不着子,就可以成为封手者。名人白十二于四时二十二分封手了。
今天从早晨起就是晴天,眼下阴霾了。这是大雨的前兆,从关东到关西将蒙受一场水灾。
红叶馆翌日,本应上午十时起继续对决,由于一早就发生争执,所以一直延迟到下午二时。作为观战记者的我是旁观者,事情与我无干,但目睹主办者的狼狈相,日本棋院的棋士们跑来,似乎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天早晨,我走进红叶馆大门,碰巧大竹七段也才来,提着个大箱子。
“这是大竹先生的行李吗?”我问。
“是的。今天我这就去箱根,深居不出了。”七段用决战前沉闷的语调回答。
今天不再回家,参加比赛的人员一起离开红叶馆,前往箱根旅馆。虽然我事先听说过,但看到七段庞大的行李,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对手名人却没有做去箱根的准备。
“是那么说的吗?要是这样,我还要去理发馆呢。”他是这个意思。
大竹七段做好了思想准备,这盘棋要下完,大约三个月都不能回家。他本来劲头十足,这下子不仅打乱了计划,原来的规定也变了。那些规定是否经过名人同意,也很暧昧,同时也惹起七段的不快。还有,此次比赛,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七段也对今后感到不安。有些事情没有叮嘱名人,这的确是主办者的疏忽。不过,看样子,对于有些特殊的名人,没有人敢向他提出意见,只好让年轻的七段忍耐,好歹应付过去吧。
如果说今天名人不知道要去箱根,那也就罢了。人们或集中于另外的房间,或不安地在廊下走来走去。对手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个时候,原来的座席,只有一个人坐等。午饭看来也少许晚了。问题好容易解决了,今日二时至四时比赛,隔两天再去箱根。
“两个小时怎么也不够,等到去箱根之后,慢慢开始也行啊。”名人说。
这样自然也可以,但不能这般办理。名人这么办,日后照例还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不能按照棋士的心情随便改变比赛日期。现在的围棋比赛,一切都按规矩进行。名人的隐退赛也要订立严格的规约,同样是防止名人像以往那般任性而为,不承认名人级别的特权,目的是始终坚持以对等的条件进行比赛。
因为采用所谓“隔离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一规定,今日就得要棋士不必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前往箱根。所谓“隔离制”,就是说一盘棋下完之前,棋手既不能离开比赛场所,也不能会见其他棋士,以防止获取帮助。虽说保证了胜负的神圣,但可以说失掉了对于人格的尊重。不过,如此一来,棋士们也都互相自命高雅起来。更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要继续交战,持续三个月之久,不论棋士们愿不愿意,第三者的智慧,都有渗透进来的风险。若有怀疑,就不堪收拾。不用说,棋士之间也存在职业道德和礼节之类,对于正在进行的赛局,况且又要面向对手,必须十分谨慎,稍有疏忽,就会酿出祸害。
名人晚年,十余年间,仅仅参赛三盘,而且三次都途中生病。第一局下完棋就成了带病之身,第三局之后因病而逝。虽然三局都下完了,然而中途为了养病,第一局两个月,第二局四个月,第三局隐退战长达七个月。
其中第二局,隐退战五年前的昭和五年,同吴清源五段对弈。中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虽然很细,但白方显然不是很好。名人放白一百六十子,妙手天成,赢得二目。然而,谣诼纷呈,传说这一天外绝招,是名人弟子前田发现的。真伪难辨。那位弟子加以否认。这盘棋花了四个月,其间,名人的弟子们,或许也对这盘棋做了调查,而且发现了这一百六十绝招。正因为是绝招,可能是弟子对名人提出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发现的。除了名人和弟子之外,不会有人知道。
此外,第一局是大正十五年,日本棋院与棋正社之间的对抗赛。作为双方统帅的名人与雁金七段,率先上阵,整个二月期间,无论是日本棋院,还是棋正社,他们的棋士们肯定都在积极研究这盘棋,他们有没有给自己的主帅出谋划策我不知道,恐怕没有人帮助,这种事儿名人非但不会主动要求,他也难以应允别人从旁帮忙。名人技艺的威严,令其他人只好沉默。
然而,第三局隐退赛,因为名人生病而中断。有人传播流言,说名人或许有什么企图,不过一直从旁观战的我,听到这种说法甚觉愕然。
三月休息之后,迁至伊东继续比赛。第一天,最初一手,大竹七段费时二百十一分,即经过三小时半的长考,就连主办者也感到惊奇。上午前十时半开始考虑,其中加进一小时午饭和休息时间。秋阳西斜,棋盘上方亮起灯光。三时二十分前,黑子总算走了一百一手,“要跳到这里,这是不用考虑的棋,真傻。啊,不稳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是跳、还是托,选择哪一手,竟然考虑了三小时半……”
名人苦笑着,没有回答。
正如七段所言,黑子这一百一手,就连我们也都知道。棋局已经进入中盘,按照自黑方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顺序,黑方只能落在这个好点上。除了一间跳这种“18十三”的一手,还有一手向“18十二”托的一手。即使一时迷惘,也会明白。
大竹七段为何不尽早着下这一子呢?就连观战的我也等急了,感到奇怪,最后产生疑惑。看来他是故意不下子,搞点小调皮,耍点小花招。这种胡乱猜疑,也是有缘由的。就是说,这盘棋暂停休战三个月,其间,大竹七段自己没有充分研究过吗?估计到百步棋之内是个细棋
的局面。即使到了中盘阶段大体能有个好坏之分,直到最后也分不出胜负吧。也许想了几着棋,但没完没了也不是事儿。尽管如此,这般重要的棋局,七段在休战期间是不可能不仔细研究一番的。所以黑方这一百一手应该是琢磨三个多月了。眼下又煞有介事地考虑了三个半小时,这不正是有意掩盖休战期间的研究吗?不光是我,就连主办者们也对七段多余的长考感到诧异,流露出厌恶情绪。名人也一样,七段离席时,他嘀咕道:
“好耐心啊。”要是练习,倒可以理解,这是决定胜负的比赛。名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对方。
不过,同名人和大竹七段都很亲密的安永四段说:
“这盘棋休战中,或许名人和大竹似乎都没有好好研究过。大竹也是个严格正直的男子,名人罹病期间,他自己是不愿意研究棋局的。”抑或事情就是如此。大竹七段不仅三个半小时考虑了黑一百一的这手棋,还极力将心思收回到脱离三个月之久的棋盘,还要尽最大可能把握全局形势和今后的对策。
所谓封手,也是名人首次经历的规则,翌日继续对弈时,从红叶馆取出信封,日本棋院干事当着参赛双方的面,确认封印,昨日填写封手棋的棋士,先给对方看棋谱,随后将那步棋放在棋盘上。箱根和伊东的旅馆里也是沿用了这个规则。即不给对方知道打挂的那一手,也就是封手。
没有下完的棋,由黑方暂停,乃自古因习,是对高手的礼让。然而,这样对高手有利。近来,为了防止此种不公平,改变了办法。例如,约定下午对弈到五时,到了五时,轮到谁谁就暂停。由此更进一步,想出了将暂停的这一手棋封起来的方法。将棋先行运用封手,后来围棋也照着做了。这样的规定是为了尽量防止不合理现象:看了对方的手法,下边便可以从容考虑自己的战法,直到继续开战之前。而且不管一天或几天,都不受时间限制。
一切限制都集中于几条规定里,弈事之雅趣已经衰微,失去对长辈的恭敬,相互的人格得不到重视。不得不说,名人生涯中最后几年的棋艺也会饱受如今合理主义之苦。即便棋道,无论日本还是东方自古而来的美风受到损害,一切都依靠统计和规则办事。左右棋士生活的升段,也是来自精确细微的分数制,只要取胜就好。此种战法,先于一切。使得围棋逐渐失去作为弈道的品位的余裕。当世,对手纵然是名人,也要凭公平进行战斗,这不是大竹七段一个人的事。再说,围棋也是竞技,当然也要决出胜负。
本因坊秀哉名人,三十年不曾执黑子了。他是“没有与之匹敌的第一棋圣”。名人生前没有后进的八段,同时代的对手都被他制服,下一个时代也无人达到他那个地位。名人殁后十年的今天,围棋尚未寻得继承名人地位的途径。一种原因是秀哉名人的存在太伟大了。作为艺道的围棋的传统受到尊重的“名人”,恐怕这位名人就是最后一个了。
正如将棋名人争夺战那样,霸权意味很重,名人的地位,其名称就是一面优胜的旗帜,将成为体育比赛的商品。或许,事实上,名人将这场隐退赛,以空前未有的高价决战费,卖给了报社。与其说是名人主动提出,毋宁说是多半被报社引诱。这种一旦登上名人的地位,到死都是“名人”的一代制、段位制,正像日本各种艺道流仪、师门执照等封建时代的遗孽。假若一如现在的将棋名人战那样,围棋也是年年举办名人争夺战,那么秀哉名人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以前,一旦成为名人,其权威就有受到伤害的危险,即便练棋也避免直接交锋。以往不曾有过六十五岁高龄举行胜负比赛的先例。但是今后大概不会允许不比赛的名人存在了。从各种意义上说,秀哉名人似乎是站在新旧时代的分界线上的人,他受到旧时代名人精神的尊崇,同时又获得新时代名人物质的功利。而且,置身于崇拜偶像与破坏偶像相互交织的今日,名人作为古典式偶像的存在,君临于最后的棋局。
名人幸运地诞生于明治勃兴时期。例如当今的吴清源,没有尝过像秀哉名人修炼时代那种的人世悲酸,即使棋艺的天分超越名人,其个人也难以构成整个历史观。名人历经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取得辉煌战绩,为今天围棋的繁荣立下汗马功劳,象征围棋本身而岿然屹立。这位老名人要用围棋装饰人生终点,我们应该让他拿出心满意足的作品。我们应该具有后辈的珍爱、武士道的期盼,以及艺道的优雅对待他,不要将名人置于平等规则之外。
制定法律,又在处心积虑钻法律的空子。为了封堵狡猾的战术而制定了规则,但年轻的棋手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想法。限制时间、暂停、封手等,千方百计使用各种武器。为此,作为作品的一局棋,就变得不纯了。名人一旦面对棋盘,就是“昔日之人”。他不懂当世这种详细之术策。他或许估计时机会来临,正是对自己有利之时,就说“今天到此为止”,随之叫下级棋手着子之后暂停,然后自行决定下回续战的日子。作为上级棋士的名人,如此自行其是成为当然的惯例,长期对弈至今。也没有时间的限制。而且名人特别享有的无限的欲求,也成为名人的一种修炼,这和今日那般烦琐的规则也不成比例。
但是,较之平等的规则,名人更习惯于昔日的特权,例如,同吴清源五段交战,由于名人生病,比赛不能心情愉快地进行,竟然产生了许多流言蜚语。这回作为隐退赛的对手,晚辈的棋士们都以严格的对局条件,截堵名人的恣意妄为。这种围棋的交战条件,不是大竹同名人约定的。名人为了选择对手,在日本棋院的高段者们举办循环赛之前就决定下来了。大竹七段作为高段者的代表,极力争取名人也共同遵守誓约。
后来,名人生病,引起种种纠纷,大竹七段每每扬言要放弃这盘棋。作为晚辈,对老名人不肯做出礼让,对病人缺乏温情,从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致使主办者也很狼狈。不过,七段始终站在理上。况且,让一步就有让百步的危险,一旦让出一步,说不定此种松懈的心绪就会成为失败之源头。在你死我活的决胜局上,是不应该有此想法的。这盘棋必须取胜,七段立场坚定,决心已下,不可能按照对方意志行事。此外,在我看来,对手正因为是名人,会更加为所欲为,这就逼使七段更加顽固地履行规定。
当然,这种对局条件,又和棋盘形势不同,交战时间与场所,都可以看对方情况,遵照约定实行。但在盘上不讲情面,只管交战,也有这样的棋士。基于此种意义,抑或名人遇到一个可恶的对手。
在一决胜负的世界,时常将英雄捧上天,这似乎是人们的喜好。双方势均力敌固然可以招徕观众,但有时也期望一人独占鳌头。“不败的名人”的伟大形象屹立于棋士之上。名人一生也曾多次舍命战斗,但他在这首盘对弈中从未失败过。世人过于相信,他在成为名人之前的战斗气势,也将使他成为名人之后,尤其是晚年的战斗记录保持不败。他自己也满怀自信面对比赛,这倒是他的悲剧。将棋关根名人败北后心情轻松,与他相比,秀哉名人就很难承受。常言道,围棋先手者有七成必胜。名人执白败于七段亦很正常,只是外行人不知道。
在大报社的推动下,名人不单是为了那笔参赛奖金,他为了个人技艺,颇为重视自己出马的意义。他的内心一定有一种火一般旺盛的斗志,倘若心中老是惦记着失败,名人恐怕就不会出战。更何况常胜之冠一旦落地,名人的生命也会随之消泯。名人顺乎自己异常的天命而生存,如此顺天命而存在,怎么同时可以说是逆天命呢?
正因为这种“绝对一人”“不败的名人”相隔五年才出场一次,那也只好承认比赛条件已经脱离时代。后来想想,此种小题大做的比赛条件,犹如梦幻,又像死神。
这种条件的约定,在红叶馆第二天就被名人打破了,一到箱根也被打破了。
原定第三天的六月三十日离开红叶馆前往箱根,由于暴雨成灾,延长到七月三日、八日,关东一片汪洋,神户地方皆被水淹。八日,东海道尚未完全恢复。住在镰仓的我,本打算从大船车站坐火车,换乘载有名人一行的列车前往米原,这趟列车原定三时一刻从东京发车,结果晚点九分钟。
这趟列车在大竹七段住居的平冢不停,决定到小田原车站会合。不久,七段头戴巴拿马帽,帽檐低垂着,一身藏蓝色夏服出现了。他提着一个大箱子去红叶馆,准备在那里幽居不出。
“我家附近的脑科医院,至今仍用小船作交通工具,一开始还用过竹筏子呢。”七段说。
乘坐空中缆车去堂岛,望身下边的早川,浊流翻滚。对星岛似乎矗立于这条河的河中洲上。进入房间一坐下来,七段恭恭敬敬对名人施礼:
“先生,累了吧,请多关照。”
当天晚上,名人喝了酒,有了几分醉意。他心情很好,乘兴说了段故事。大竹七段也讲了一桩少年往事和家庭情况。名人主动提出要与我下将棋,见我退缩,他就说:
“好吧,大竹君。”
这盘将棋下了将近三小时,七段胜了。
第二天早晨,名人在浴场旁边的走廊上,叫人给他刮胡子。或许为了明日出战,他要打扮一番。现有的椅子没有靠背,夫人抵着身后,支撑着他的脖颈。
当天傍晚,列席比赛的小野田六段和八幡干事也来到对星馆,名人发起的将棋和连珠棋正下的热火朝天。名人连珠棋(一名朝鲜五目)继续输给了小野田六段。
“小野田君很强啊。”名人啧啧称赞。
日日新闻负责报道围棋赛的记者五井和我下围棋,小野田六段为我们记棋谱。六段棋手为之作书记员,其豪奢就连名人对弈时也不曾有过。我执黑,五目胜了,这盘棋还登载在日本棋院机关杂志《棋道》上了。
到达箱根,很累,中间休息一天。七月十日眼看就要到继续再战的日子了。比赛当天早晨,大竹七段神色表情有些异样,他紧闭嘴唇,双肩比平时生气地晃动着,气呼呼地在廊子里走来走去。眼睑鼓胀在单眼皮内,双目怒不可遏。
然而,名人也有苦恼,两个晚上都因为溪水声音太大,睡不着觉。他想尽量将棋盘挪到远离溪水的地方,在此地只拍了一张照片。名人虽然勉强地坐下了,但将这座旅馆当作比赛场,使他感到很不满意。
睡眠不足,不可作为延迟继续比赛日期的理由。哪怕正逢双亲去世,或者病倒在棋盘上,都必须严守比赛日程。这是棋士的因习。如今,这样的例子也不少。临到比赛早晨还要诉苦,即便是名人,似乎也太矫情了。棋赛乃盛事,对于七段来说,这局棋赛更加重要。
不论在红叶馆还是在这里,每次比赛临场总是违反规矩,又没有一位富有权威的主办者负起裁判的责任,敢于命令名人,加以裁决。七段也担心今后会走入斜路。然而,大竹七段索性一切听从名人,也不表现在脸上。
“这家旅馆是我自己选定的,先生睡不好觉,我很过意不去啊。”七段说。
“明天请求搬到一家安静的旅馆,让先生好好休息一个晚上。”
七段从前来过这家堂岛旅馆,他觉得这里对棋赛是个理想的地方,因而选定了这里。但是不巧又遇到下雨涨水,水势猛烈,似乎连石头都能冲走。住在这座位于激流中的旅馆里,实在难以成眠。七段感到有责任,向名人致歉的吧?
那天一早,宿舍搬到奈良屋。第二天十一日,相隔十二三天,在奈良屋一号别馆继续比赛。从这天开始,名人沉入棋赛,再也不为所欲为了,老老实实,仿佛变了个人。
列席隐退赛的是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两人。十一日午后一时,岩本自东京来到这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观看山景。日历上是出梅的一天,久雨初晴,阳光普照,树木的叶荫散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泉水里的锦鲤明丽耀眼。比赛开始时,天气又稍稍阴了下来,壁龛插花的枝条在微风里轻轻摇动。除了院子里的瀑布和早川的流水声,唯有远处传来的石匠的斧凿声。院子里飘来鬼百合的香气。不知名字的小鸟,从檐端大声飞起,同棋赛室内的静寂形成强烈对比。这天,从白十二的封手开始,下到黑二十七封手,下了十六手棋。
中间休息了四天。七月十六日,是在箱根的第二次接着下棋。在这之前,身穿藏蓝色碎百花和服的少女书记员,换了一件夏天的白色绢麻衣服。
说是别馆,其实是同一院子中的厢房,距离本馆约有百米。名人从这条路回去吃午饭,他的背影偶尔停留在我眼里。除了一号别馆的大门,有段稍高的斜坡,名人微微弯着腰,独自攀登。他倒背双手,两拳轻握,虽然看不分明,但青筋非常细密而杂乱,再拿着一把闭合的纸扇子。腰杆微微前倾,但上半身很直。腰间以下至腿足,反而显得无所支撑。道路一旁的山白竹下边,传来沟渠的流水声。路面广阔——眼前只是这些。可是,我望着名人的背影,眼睑猝然发热,似乎深有感触。刚刚离开赛场,步履轻松的背影,呈现着这个世界看不到的平静神态,令人想起明治时代人的风采。
“燕子,燕子!”名人的嗓子里发出干涩的叫声。他抬头仰望天空,停住了脚步。“明治大帝御驻辇御座所之础”,名人已经到达这块岩石前边。石础上方是枝叶广大的百日红,尚未开花。奈良屋是往昔诸侯的驿站旅馆。
小野田六段紧跟其后,他离名人只有一步,用心照顾着名人。名人的夫人来到房间前有泉水的石桥边迎接。上午和下午,夫人一直将名人送到棋赛室,眼看着名人坐定了,她就迅速离开。逢到午休和暂停,她必然前来迎接。
此时名人的背影,似乎有些不太平衡。就是说,他还没有从围棋的三昧之境中苏醒过来,所以他直挺挺的上半身依旧保持对弈的姿态,脚跟没有踏稳在地上。看上去,犹如一副神态高大的偶像漂浮于虚空之中。名人心神恍惚,上半身始终面对棋盘,丝毫不变。他的姿影仿佛放散着馨香。
“燕子,燕子!”声音干涩,不易发出。一开始,名人或许就觉察自己的身体很难恢复常态,对于老年名人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我之所以感到名人亲切可敬,正因为他那时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心中的缘故。
“名人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夫人首次露出忧郁的神色,是在箱根第三次续赛的七月二十一日。
“他说这里很疼痛。……”夫人一边说一边抚摸自己的胸脯。自那年春天开始,据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此外,名人的食欲也减退了。昨天没有吃早饭,午饭也只吃了一片薄面包,喝了不到二两牛奶。
名人紧绷的下巴颏下边,面颊瘦削的肌肉耷拉下来,这天我发现这些坠落下来的肌肉微微晃动。我想,他因暑热太疲劳了吧。
这年梅雨已过,依旧不住下雨,到处湿漉漉的,夏令来得很慢。七月二十日大暑之前很快热起来了。二十一日,薄薄的雾霭阴沉地包裹着明星岳,檐头的鬼百合招来了黑凤蝶,天气燠热。这株百合一根茎上竟然开着十五六朵花。乌鸦群聚在庭院里鸣叫,也叫人觉得闷热。少女书记员也扇起扇子来了。这盘棋赛,首次遇上天热。
“天气真热啊!”大竹七段拿起布手巾擦擦额头,他用手巾裹住头发,捋去汗水。
“围棋也变热啦。我是爬山过来的,箱根山……箱根山是天下险阻。”
七段黑五十九这一手,中间夹一午休,耗费三小时三十五分钟。
名人的右手轻轻支着身后,一个劲儿挥动着搭在腹胁上的左手,扇着扇子,时时看看院子。他心情放松,似乎颇为清凉。眼前年轻的七段浑身都在用力,就连我也是全神贯注,但名人力量的重心放在远方,沉静而安稳。
然而,名人的脸上也渗出油汗,他突然双手抱头,然后又按住两颊。
“东京很厉害吧。”他说完,好半天张着嘴,不知想到何时的热天或远方的热天,只是一味地觉得酷热难当罢了。
“哈,去湖水边的第二天起,立即就……”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回答。小野田六段从东京刚刚抵达这里,他所说的湖水是指前次比赛的第二天十七日,名人、大竹七段、小野田六段等,一起到芦湖钓鱼的事。
大竹七段,一旦长考后下出黑五十九,其后三手紧随落子声而至。因此,上边一带告一段落。黑的下一手有各种手段,比较难选择。但是七段转战到下面,黑六十三手仅一分钟就落子了。这是一个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一步棋,在下面的白模样中下一步试探棋,然后再转回上面。据说这是大竹七段独特的凌厉的进攻,其后的目的便心中有数了。就连落子也充满急不可待的金石之声。
“稍微转凉快些了。”七段很快出去了。他在廊下脱去裙裤放在那里,出来后将裙裤前后弄反了。
“裙裤穿成裤裙啦。”七段说罢重新穿好,灵巧地系上带子,这回到厕所小解,回到座席之后说:
“着棋时最早知道天热呢。”他拿布巾用力揩拭了一下模糊的眼镜。
名人吃了冰糯米团子。午后三时。名人似乎对黑六十三有些意外,考虑了二十分钟。
对阵中,七段不住地出外小解。在芝红叶馆杯赛一开始,他就预先对名人打过招呼。上次七月十六日比赛时也很频繁,名人感到惊奇。
“是哪里生病了?”
“肾脏不好啊,神经衰弱……只要一思考,就要出去。”
“不要喝茶了。”
“是可以不喝茶,但一考虑问题就想喝。”七段正说着,“对不起。”站起身出去了。
七段的这个毛病,成为围棋杂志的趣味栏和漫画栏的好素材。曾经这样写过:一盘棋来往走步,或许沿东海道可以到达三岛驿站旅馆了。
中途暂停,离开棋盘前,参赛棋士要计算当天的子数,检查消耗时间。对于这种时候,名人也很难承受。
七月十六日四时三分,名人听说大竹七段对黑四十三就封手后,今天上午下午合起来,共走了十六手。
“十六手……走了这么多?”名人颇为诧异。
少女书记员从白二十八记录到黑四十三封盘,反复告诉名人是十六手。对方七段也跟他说明是十六手。开赛时,棋盘上的棋子只有四十二颗,一目了然。尽管两人都给名人说明,他似乎还不承认,把当天走过的棋子,用手指按住,一颗一颗,慢慢亲自点数,似乎依旧不肯答应。
“摆摆看就明白了。”他说。
于是,他同对手二人将当天下的棋子临时拾起来挪开。
“一手。”
“二手。”
“三手。”
就这样,重新数到十六手。
“十六手……?走了好多呢。”名人稀里糊涂嘀咕了一句。
“先生走得很快呀。”七段说。
“我不快。”
名人依然茫然地坐在棋盘前边,一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别人也不好先行离座。过了一会儿,小野田六段说:
“到那边去吧,那里倒可以换换心情。”
“下下将棋吗?”名人似乎如梦初醒地说。
名人既非有意装傻,也不是特地发呆。
这天只着了十五六子,用不着查对。整个局面,都在棋士的头脑里,吃饭睡觉都缠绕不放。之所以要亲自重新摆一摆才能安心,或许出于名人一丝不苟、力求完美的性格。还有,或者与名人迂远的偏见有关系。似乎从这位老名人的有趣表现中,感知到了他并非幸福的孤独的癖好。
中间隔四天,第五天继续战斗。七月二十一日,自白四十四至黑六十五封手,前进二十二手。
到了暂停时,名人问道:
“我今天用了多少时间?”
“一小时二十九分。”
“这么多呀。”名人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名人这天十一手全部加起来所使用的时间,比起七段黑五十九一手所花费的时间,一小时三十五分还少六分钟。然而名人似乎以为自己走得太快了。
“没花那么多时间,走的也并不快……”七段应道。
名人转向少女书记员:
“镇这一手呢?”
“十六分。”少女回答。
“顶这一手呢?”
“二十分。”
七段从旁插嘴:
“是粘这一手,花的时间很长啊。”
“白五十八啊。”少女边看时间记录边回答。
“用了三十五分钟。”
名人还不放心,从少女手里接过时间表,亲眼看了看。
喜好沐浴的我,夏季不用说了,棋赛一休息,不论何时,立即就去洗澡。这天,大竹七段兴致冲冲,几乎与我同时进入浴场。
“今天进展很大啊。”我说。
“先生下得很快,有很多步好棋哩,简直如虎添翼啊。好像这盘棋就要下完啦。”七段突然笑了。
体力还没有用尽,比赛前后,棋士们不便在棋赛室以外的地方见面,那样不好。这时候七段满怀斗志,似乎决定要干一件事情,他头脑里或许正在考虑一场猛烈的攻击吧。
“名人走步很快呀。”列席的小野田六段也很惊讶。
“凭着那样快,在我们棋院升段赛上要花十一小时,这个时间足够用了。这是个颇难的地方。白方的那个镇,并非很快就能得手。……”
看看两人所花时间,到第四回续战的七月十六日,总计花费白四小时三十八分,黑六小时五十二分。第五回续战是在七月二十一日,白五小时五十七分,黑十小时二十八分。这一天差别很大。
其后,第六回七月三十一日,白八小时三十二分,黑十二小时四十三分。第七回的八月五日,白十小时三十一分,黑十五小时四十五分。
不过,第十回的八月十四日,白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黑十七小时四十七分。差距逐渐缩小。这天,名人白百手封手后,进入圣路加病院。还有,在八月五日的对阵上,名人强忍病痛,为白九十这一手,作长考两小时七分钟。
接着在十二月四日终战时,全局所花时间,秀哉名人十九小时五十七分,大竹七段三十四小时十九分,颇为可怖地相差十四五个小时。
说起十九小时五十七分,几乎等于比一般对弈多一倍的时间。即便如此,名人按规定还有二十多小时。纵然同大竹七段对阵三十四小时十九分,按四十小时计算,还剩六小时左右。
这盘棋局,名人白一百三十是不自觉的失手,这一手成为致命伤。倘若名人这一手没有失误,继续战斗下去,形势就将变得不明或微妙。七段说不定还需费尽心思,竭尽全力坚持到四十小时。自白一百三十之后,黑方已经胜利在望。
名人也好,七段也好,两人都是具有耐力的长考型棋手。七段费时大致接近规定时间,感觉剩余一分钟要落子百枚,令人生畏。但名人不是在时间制束缚下修炼而成,他不可能如此放达不羁,或许更想在规定时间内投入一生最后的拼搏,毫无遗憾地完成这场棋赛吧。所以这才规定四十小时。
很早以前,名人的胜负决战所用时间就特别长久。大正十五年对雁金七段战,花费十六小时。雁金七段因时间已到而败北。但是,黑方纵然有时间,名人也是胜过五六步,确保无虞。人们说,假若没有时间限制,雁金将会从容投入,他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用了二十四小时。
这回隐退赛规定四十小时,即便同名人破例的时限相比,也要延长两倍。比一般棋手延长了四倍,等于没有了时间限制。
这般超出常规的四十小时,假如是名人一方作为条件提出来的,那么名人自身就会背上重负。就是说,名人一边强忍病苦,一边等待对方长考,他只能承受如此双重的折磨。大竹七段三十四个多小时的消费时间,证明了这一点。
每隔五天就要续赛,也是出于照顾名人衰老病体的考虑,想不到却招来相反的结果。假若双方全部用完自己所有的时间,合起来是八十小时,以每次五小时算,连续战斗十六回,每隔五日一次,即便顺利进行,大约也需要三个月。一次棋赛集中精神,持续鏖战三个月,即使从一决雌雄的意志上说,也是太勉强了,似乎一心要耗干棋手们的心血。对阵期间,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战局总是萦绕心头,其间停歇四天,谈不上休养生息,反而更累。
名人生病之后,中间四天休息更是一种负担。名人自己不必说了,就是棋赛主办者们,也巴不得早一天结束比赛,以此解除他们的顾虑。他们一直担心名人会随时倒下。
名人在箱根,身体很不好,顾不得胜败,一心只想早点结束赛事,他甚至对夫人也流露过这个想法。
“他以前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啊……”夫人凄清地说。
他还对主办人说:
“只要棋赛存在,我的病就不会好起来。我时常会突然这么想,干脆将这些棋子扔在这里不管,落得个轻松。但我又不能对棋艺如此不忠……”
有一次,他低着头说:
“当然,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只是痛苦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尽管是私下谈心,也按捺不住真实想法。名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发牢骚,都不甘示弱,五十年围棋生涯中,或许有不少次是比对方更具耐性而获胜。还有,名人不会有意夸大自己的悲壮与苦痛,他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人。
伊东续赛不久,有一天我问名人,打完这盘棋,是再次住院还是像往年一样到热海避寒?名人立即敞开胸怀回答:
“唉……问题是,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倒下,好歹也就坚持过来啦。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也没有什么深入的思考,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信仰的东西。即便把下棋当作一种责任,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做好。嗨,纵然是一种精神力量,也还是……”名人微微倾着脑袋,慢悠悠地说。
“或许,我不动脑子。呆滞,对吧……甚至认为,正由于发呆,反而好了。发呆的意义在大阪和在东京各有不同。在东京说发呆,带有一半傻气;在大阪说发呆,是指画画则此处有点模糊,下棋则指此地有点不明,总是带有这方面的意味。”
名人意味深长地说着,我也意味深长地听着。
名人难得地如此袒露胸怀。名人是一位不动声色、不苟言笑的人。作为观战记者的我,长时期专心守在他的身边,对于名人自然流露的音容笑貌,立即就能切实感知。
自打明治四十一年秀哉袭名本因坊以来,遇事总是支持名人并协助名人著书立说的广月绝轩,在书中写道:他在随侍名人三十余年期间,名人对他从未表示过感谢和问候。据说因此名人被误解为冷酷的人。还有,社会上疯传绝轩为名人奔波是拿了工钱的。对此,名人也超然物外,不予理睬。绝轩还写道,至于说名人在金钱上不干净,纯系误传,他可以提出反证。
隐退比赛中,名人也一次不曾问候过别人,所有的礼节都由夫人代他做了。他并不以“名人”自居。他就是这样的人。
若是有围棋方面的人找他谈棋艺,名人先是答应一声,随即就直愣愣地默不作声了,因此,很难弄明白他是什么看法,人家又不便对一个具有“名人”绝对地位的人滔滔不绝问个没完,在我看来,很使人为难。在客人面前,夫人多半都在极力为名人周旋、应酬,名人一旦发呆,夫人就赶紧为之救场。
名人一方面头脑迟钝,理解力缓慢,他自己所说的“发呆”,也时常出现于娱乐和余兴之类的比赛中。下将棋或连珠棋自不必说,名人在打台球或搓麻将时也经常长考,令对手很无奈。
在箱根旅馆,名人、大竹七段,还有我,曾经玩过几次台球。名人轻取七十分。大竹七段犹如围棋比赛,详细诉说了所得成绩:“我得四十二,吴清源君得十四……”名人每击一球,不仅从容仔细考虑一番,摆好架势之后,然后猛然一击。名人击球次数众多,每次都是认真地长时间思考。即使玩台球,他也是根据球与人体的速度,也要摆出一种姿态来。名人没有运动流派。看到名人迅疾的动作,实在叫人着急。然而,再接着看下去,我逐渐感到名人有着一副悲哀的情怀。
搓麻将时,名人将怀纸折成长条,把骨牌排列在上头。怀纸和骨牌都摆放得很整齐,很仔细。我询问名人是否有洁癖,他回答说:
“啊,那样在白纸上排列,骨牌明亮易见。你可以试试看。”
一般人看来,搓麻将快速干脆,容易决出胜负,但名人总是长时间思考,缓慢出牌。对手只要坚持忍耐,超越他的悠游与繁琐,就能出奇制胜。但是,名人对于对手心情一概麻木不觉,只是一门心思沉沦于个人冥想,即使对方再三催促,他也置若罔闻。
名人曾经就业余围棋表述过意见,对那些一知半解同时又爱说三道四的人表示义愤:
“下围棋和将棋,是不可能了解对手的性格的。因此,通过对弈观察对方性格,从围棋精神考虑,可以说是一条邪路。”
“我等较之考虑对手心理,更加专注于围棋三昧之境。”
名人去世那年一月二日,也就是去世前半个月,他出席日本棋院围棋比赛开幕仪式,并参加围棋联合赛。比赛方法是,那天来棋院的棋士,当场找到对手,平均打五手就可以回去,临走前留下名片表示祝贺。鉴于按顺序排队时间过长,可以另外再开战局。这第二局选到二十手时,濑尾初段闲散无聊,名人便选之为对手。从二十一手至三十手,各自下五手。这盘棋再无后续棋士。名人下完就中途休息。但最后三十这一手,名人竟然考虑了四十分钟。其实只不过是为开幕式助兴,并无后续之人,名人完全可以轻松待之。
隐退比赛进行一半,名人就住进圣加路病院,我去探视过他。这家病院病房设施粗大,合乎美国人躯体。高高病床上,坐着小身个儿的名人,似乎显得很危险。脸部浮肿大都消失,双颊稍微长了些肉,仿佛卸了重负,变得轻松愉快了。待人也很亲切,同比赛中的名人判若两人。
连续报道隐退赛的各报社记者云集此处,据闻,就连每星期的颁奖也非常受欢迎。每当周六,都征集读者解答下一手会是如何。我也为报社人帮腔:
“本周的问题是黑九十一手。”
“九十一……?”
名人突然转脸看着棋盘。坏了,我意识到万不可谈论棋局。
“白一间跳飞,黑九十一反跳。”
“啊……那里只有两种情况:反跳或长。猜对的人很多吧?”
正说着,名人的脊背自然挺直,摆正双膝,扬起头颅,一副对弈的身姿。气度非凡,凛乎难犯。面对虚空的棋局,名人一时表现出茫然自失的样子。
即便现在的棋赛或新年下联棋,他总是热心于棋艺,每一手都不马虎,要说这是作为名人的责任,或许更出于自己的本分。
年轻人一旦被抓住当作名人的对手,心理就难以平静。不妨说说我见过的一两个例子,同大竹七段在箱根的“香落”(让车)一盘,从早晨十时直到傍晚六时。还有,这盘隐退赛之后,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举行三轮赛,名人受聘做解说,依旧由东京日日新闻做报道。当我撰写第二局观战记时,藤泽康之助五段前来看棋赛,名人曾经抓住他下将棋,从午前下到夜间直至凌晨三时。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他和藤泽康之助一见面,又立即拿出将棋盘来。
在箱根,七月十一日,隐退赛继续进行之后,住在奈良屋旅馆负责名人安全的东京日日新闻的围棋记者砂田,于下一轮比赛之前同我们一起聚会时说:
“我对名人简直没办法,自那以后的四天,早晨一起床,名人就来吆喝要玩台球,一玩就是一整天,夜里也玩到很晚。天天如此,不仅是天才,更是超人。”
听说名人也不对夫人流露一句比赛累了或倦了。此外,我还经常听夫人说过关于名人钻研棋艺的例子,那是住在奈良屋旅馆的时候:
“这还是住在麻布笄町时候的事呢……家里的房子不很大,十铺席的地方既是棋赛室,又是演习场。不好的时候是,隔壁八铺席房间成了茶室,前来喝茶的客人大声谈笑,吵吵闹闹。
“有一回,丈夫正在比赛,我妹妹将刚刚生下不久的婴儿抱来给我瞧。孩子懂得什么,不停地哭闹,我很焦急,想叫妹妹快点回去,但好久未见面了,她特来看我,我立即撵她走,不好意思啊。妹妹回去以后,我向丈夫道歉,说想必很吵闹吧?可是丈夫对于妹妹来访,婴儿啼哭,似乎毫无觉察。”
接着,夫人又补充说:
“已经去世的小岸说过,他每天晚上很想及早成为先生一样的人。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在床上施行静坐法。当时有冈田式静坐法。”
夫人所说的小岸指的是小岸壮二六段。他是名人唯一最为信赖的心爱弟子,名人曾经考虑让他来继承本因坊的家业。没想到小岸竟于大正十三年一月夭折,虚岁二十七岁。晚年的名人,似乎动辄就想起小岸六段。
野泽竹朝还是四段的时候,曾在名人家中对弈,那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弟子房内少年们的嬉闹声时刻震动着棋赛室,野泽走过去对他们说,这样下去会遭师父骂的。然而,名人对弟子们的嬉闹毫无察觉。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一边吃饭,一边专心凝望着空中,一句话不说……或许正被一步难棋给难住了吧?”名人的夫人说的是七月二十六日在箱根举行的第四轮比赛。
“我对他说,吃饭的自己不知道,这么一来,肠胃就不动了,影响消化,对身体不利。他听罢,一脸苦涩,依旧望着虚空发呆呢。”
黑六十九严酷的进攻,名人似乎也没有想到。为了应付这一手,他冥思苦索,花费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对于名人来说,这是这盘棋开始以来的一次长考。
然而,对于大竹七段来说,或许五天前就瞄准了这手棋。今早继续对弈时,七段又耐着性子用二十分钟重新思考一遍。其间,他浑身充满力量,自己一个人左右晃荡着,膝盖突向棋盘,继黑六十七之后,又强行下了黑六十九。
“是雨,还是暴风雨?”七段说罢,大笑起来。
正巧,此时一场暴风雨袭来,院子里的草坪突然被水淹没。风雨叩击着慌乱中关闭的玻璃窗。七段既是得意的流露,也是会心的呐喊。
名人望着黑六十九,立即显出惊讶的神色,神情恍惚,忽而又变得和颜悦色。名人很少有如此的表情变化。
后来在伊东的续战,黑方下了意外的一手,看来是为了封手而下了疑似封手的一步棋。名人见此,顿时火起,他认为围棋竟然被糟蹋到如此境地,真想一把撒掉。他好容易忍到休息,随即对我们吐露了满腔愤恨。然而,即便那时候,面对棋盘的名人,也不大显露于脸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心情的动荡。
这么说来,黑六十九犹如匕首闪光。名人立即陷入了沉思,午休时间到了。名人离开赛场之后,大竹七段仍然站在棋盘一边。他说:
“下到这会儿,算是到了最高峰了。”说罢,恋恋不舍地俯视着棋盘。
“是很猛!”我说。
“我总是独自陷入思索。”他爽朗地笑了。
午休后,名人刚刚坐下,就下了白七十。午饭时间的休息,不算入规定时间内,大家看到名人依旧继续考虑。其实,为了不让人觉察,可以装作稍微考虑一下午后开始的走法,但名人不懂得这一技巧。因而,他在午饭期间,同样凝视着虚空。
黑六十九的攻击被称为“绝招”,名人后来讲评时也说,这是大竹七段一次独自强大的狙击,要是应对不当的话,白方将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故而,名人回应白七十这一手,费时一小时四十六分。接着,十天后的八月五日,白九十花了两小时七分。这是名人本次棋赛的长考,而白七十是仅次于此次的长考。
如果说黑六十九是进攻的绝招,那么白七十就是腾挪的妙手。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十分敬服。名人在此忍了一手,解除了一时之急。
名人退一手避开了被吃,想必是很难下的一步手筋吧。黑方以锐不可当之势冲杀过来,白方仅此一手缓解了攻势。黑方仅仅吃到几个费力的棋子,而白方变得很轻了。
“是雨,还是暴风雨?”大竹七段所说的骤雨,一时使得天昏地暗,点起了电灯。灯光照亮了镜面般棋盘上白色的棋子,同名人的身姿化为一体。庭院里风雨猛烈,反而令人想起棋赛室内的平静。
一场骤雨很快过去了,雾霭在山坡流动。河流下游小田原方向天空放晴。面对山谷的山峦,阳光普照,蝉鸣嘒嘒。打开走廊上的玻璃窗。七段走到黑七十三时,四条小黑狗,也在草坪上相互嬉戏。接着,空中又布上一层黑色的薄云。
一大早下过一场骤雨,午前对局时,久米正雄坐在廊下的椅子上。
“坐在这里真舒服啊,神清气爽。”他自言自语地说。
久米新任东京日日新闻学艺部部长不久,昨晚来住了一宿,今日观战。小说家担任报社学艺部长,最近未有此例。围棋本是学艺部所属专业。
久米对围棋一窍不通,他坐在廊下,一边观赏山景,一边凝视参赛棋手。但是,比赛中棋手心灵的波动却能传达给久米。当名人面带悲痛陷入深思之际,久米和蔼可亲的容颜里同样蕴含着悲痛的表情。
我说久米对围棋一窍不通,其实我与久米相比是五十步笑百步。尽管如此,我在近处连续观战,其间忽地感到棋盘上不动的石子猝然活了起来,可以相互传递话语了。棋手击打棋子的声响,听起来似乎震撼了广大世界。
棋赛室位于二号别馆,一间十铺席,两间分别为九铺席,一共三间,各不相连。十铺席房间内的壁龛里,插着一束合欢。
“这是吊钟花。”大竹七段说。
这天推进十五手,白八十而封手。
临近下午封手时间,书记员少女前来通知,名人似乎没有听到。少女微微探出身子,稍稍犹豫了一下。七段替代她说道:
“先生,请您封手了。”他像摇醒小孩子,名人好容易听明白了,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但嗓子嘶哑,发不出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多半是定下封手的时间了。这时候,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将预先备好的信封捧来,名人仿佛与己无关,好半天都处于茫然状态。接着,他又带着一时回不到现实的表情说道:
“还没决定哪一手哩。”
然后又考虑了十六分,就是这个白八十长考了四十四分钟。
七月三十一日的续赛场地,改在新上段之间。八铺席、八铺席、六铺席,三座房间连在一起。房内分别悬挂着赖山阳、山冈铁舟、依田学海的字画。三座房间位于名人房间楼上。名人房间廊缘上一簇簇紫阳花绽然开放。今日,黑凤蝶飞来落在这些花朵上,鲜明的蝶影映照着泉水。庇檐边藤架的绿叶,印下一地浓荫。
名人在考虑白八十二的时候,一阵水声传到棋赛室,向下一看,名人的夫人站在泉边石桥上投喂鱼食。一群鲤鱼聚在一起,水声哗然。
这天早晨,夫人跟我说:
“家里有客人从京都来访,我得回去了。这个时候,东京也凉爽了,眼看就好过啦。”
“不过,等天一凉,我就担心他别感冒了……”
夫人站在石桥上时,天空细雨飘零,不一会儿,就大滴大滴地降落下来。大竹七段不知道下雨,经人提醒,看看庭院说道:
“老天爷也患腰子病啦。”
一个全然多雨的夏天。来到箱根之后,续赛时不曾遇上一个响晴的天气。而且,时晴时雨,下下停停。七段思考黑八十三这一手期间,阳光照在紫阳花上,山间绿色,明朗如洗……这些景象刚一出现,就又立即阴暗下来了。
黑八十三,超过白七十的一小时四十六分钟,是一小时四十八分的长考。七段支撑双手,一侧膝盖连同坐垫往后挪动一下,凝视棋盘右侧。不久,他把两手揣在怀里,挺起肚子。这意味着七段就要进行长考了。
棋局进入中盘,这时的每一手都十分艰难。黑白之间的形势大体上开始明确,虽然还不能进行准确的计算,但已经接近进行准确的计算了。此刻是进入残局,还是打入敌阵,或者在某地挑起战斗?目前是可以一观全局形势,判断胜败,并由此制订作战计划的时候了。
在日本学习围棋后返回德国,被称作“德国本因坊”的菲利克斯·蒂尤巴尔博士,为此次名人隐退赛发来贺电。今天早报刊登了两位棋手阅读贺电的照片。
另外,白八十八是今天的封手,所以八幡干事迅速说道:
“先生,这是米寿
的贺礼啊。”
名人已经极为清瘦的面颊和脖颈,看起来又瘦了一些;但比起炎热的七月十六日,精神好多了。抑或可以形容他瘦骨嶙峋,而意气风发!
五天后续赛,出人意料,谁也不曾想到,眼前的名人却带病上阵。
然而,黑方走出八十三时,名人似乎等不及了,他猛地站起身来,似乎疲惫难熬。已经是十二点二十七分了,本是当然的午休时间。名人不顾一切,猝然起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真心祈求菩萨保佑,要是不出现这类事情该多好啊。他很可能失去了信心。”名人的夫人八月五日早晨对我说。
“不出事该有多好,我也一直担心来着。不过,担心过分,反而……如此一来,只好祈求菩萨保佑了。”我也附和着说。
作为观战记者,怀着极大好奇,深深被名人这位胜败定于一身的棋坛英雄所吸引。听到他长年厮守的发妻的话语,仿佛被猛然一击,无言以对。
名人为这盘棋,原有的心脏病愈益加重,胸口比以前更加沉闷。但他从不向别人诉苦。
八月二日前后,面部开始浮肿,胸也疼痛起来了。
接着,八月五日是规定的比赛日,那就决定对阵两小时,在这之前,还要接受医生一次检查。
“医生呢?……”名人问。当他听说医生到仙石原看急诊去了,就催促道:
“是吗?好,那就开始吧。”
名人一旦坐到棋盘前边,双手就静静包住茶杯,慢饮一口温热的茶水,接着就将两手相握,轻轻放在膝头上,正襟危坐。可是,面部表情却像小孩子,随时都会痛哭起来。这是因为他口唇紧闭,向前突出,面颊浮肿,眼睑发胀的缘故。
比赛大致定好了时间,上午十时十七分开始。今天也是一早浓雾笼罩,然后下雨,不一会儿,早川下游天空渐次明亮起来。
从白八十八封手开局,大竹七段于十时四十八分落下黑八十九。接着,名人的白九十这一手,正午过后接近一时半尚未决定下来。他强忍病苦,实际上作了两小时零七分的大长考。这期间,名人保持姿态不变,脸部的浮肿反而初见消失。终于决定午间休息。
平素都是午休一小时,今天是两小时。名人接受了医生的检查。
大竹七段也说他胃肠不好,同时服用三种药。脑贫血的药也在吃。对弈中,七段曾经昏倒过。
“发生脑贫血,大体上同时具备三个条件:棋艺不高、时间不足、体况不良。”
至于名人的病情,他说:
“我本来不想对阵,但先生坚持要续战。”
午休后,在回赛场之前,名人决定以白九十封手。
“先生,您辛苦了。”大竹七段对名人慰问道。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名人难得这样道歉。棋赛暂时停止了。
“我对面部浮肿倒不太在乎,而这里很不舒服,弄得我很痛苦。”名人一圈圈抚摸自己胸口,向久米学艺部长等人诉说病苦。
“每当气喘或心慌,还有胸口受到压抑,感到憋闷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还年轻,谁知过了五十就算老年人了。”
“老当益壮就是好嘛。”久米说。
“先生,我也感觉老了,三十岁啦。”大竹七段说。
“你还早着呢。”名人回应道。
名人坐在休息室里,同久米部长闲聊了一会儿。他提及以往的事情,说少年时代去过神户,在接受检阅的军舰上看到了电灯。
“生了病,被禁止玩台球,真受不了,倒是可以稍微下下将棋。哈。”他笑了,站起身来。
名人虽说“稍微”,但远不止“稍微”,今天马上就要决出胜负了。于是,久米对名人说:
“搓搓麻将,可以不费什么脑筋。”
午饭时,名人只吃了稀粥和咸梅。
名人生病的消息也传到东京,所以久米学艺部长来看他了。弟子前田陈尔六段来了。担当观战角色的小野田六段、岩本六段两人,八月五日结伴到达。听说连珠棋名人高木,旅行途中经过这里。住在宫之下的将棋土居八段,也前来观看游艺。每有胜负,场面颇为热烈。
听从久米的劝慰,名人不下将棋而转麻将,久米、岩本六段和砂田记者,都做过对手。这三人犹如手摩肿痈,轻轻而过;名人却沉溺其中,独自陷入长考。
“您若思考得太投入,面部就会浮肿起来。”夫人不放心,对他耳语,名人似乎没听见。
我在一旁向高木乐山名人学习移动连珠棋或活动五目棋。高木名人通达一切游艺,还在进一步研究新的游艺项目。他的性格照亮了周围人们的心灵。今天他又告诉大家,他正在考虑制作一项名叫“闺阁小姐”的游艺。
晚饭后,名人以八幡干事以及五井记者为对手,下了两盘“二拔连珠”
,直到天亮。
前田六段,只是在中午同夫人稍微说了会儿话,便匆匆离开了旅馆。对于前田六段来说,名人是师傅,大竹七段是师兄,他或许害怕遭人误解和谣传,才有意避开对手们的吧?他也许想起以往,名人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有人风传说,白百六十这一绝招是前田六段发现的。
第二天六日早晨,在日日新闻的关照之下,川岛博士从东京赶来为名人做检查,病名为“大动脉瓣膜闭锁不全”。
体检完毕,名人坐在病床上,不久,又下起将棋来了。以小野田六段为对手,采用“利于实战”的手法。接着,高木名人与小野田六段对弈,名人靠着扶手观看。
“来,打麻将吧。”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但是,我不会玩麻将,所以人数不够。
“久米君呢?”名人问。
“久米先生送走医生,顺便回去了。”
“岩本君呢?”
“回去了。”
“是吗,都回去了?”名人有气无力地说。他那寂寞的心情,也深深感染了我。
我也决定回轻井泽。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经过协商,根据东京的川岛博士与宫之下冈岛医生的诊断,决定让名人继续参加比赛。不过,由原先五日对局一回,每日对局五小时,改为三日或四日一回,每日两小时半,减轻名人的疲劳;此外,每回对阵前后,都要接受医生诊断,获得许可才能继续参赛。
来此地之后,减缩后期赛程,虽然为了使名人从病痛中解放出来,以便完成这场棋赛,但也是迫不得已。为着一盘棋局,两三个月住在温泉旅馆,想想实在太奢侈了。正如“隔离制”这个词儿所表达的,我们被禁锢于围棋之中了。倘若每四天休息一次,可以回家,离开围棋,就可散散心,使得疲劳得以恢复。但如此禁闭于赛场的旅馆内,无法获得心情的转换。要是两三天或一星期倒也问题不大,但却要禁闭两三个月。这对于六十五岁高龄的名人来说,那就太残酷了。今天的对弈,无疑是依照定规,即使是老人,时间也太长久,但人们决不会认为是有意使坏。这种过于苛刻的棋赛规则,通过名人的亲身经历,说不定将获得“英雄桂冠”的美誉呢。
名人持续对阵,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
然而,这样的棋赛规则是到这里之后变更的。对于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重大的改变。假若不能像最初时的协议进行,名人或许有理由抛撒棋子扬长而去。可是,名人到底也没有这么说:
“我休息三天,疲劳得不到恢复;一日下两小时半,也提不起劲。”
虽然做了让步,但同一位老朽的病人厮杀鏖战,实在是进退两难。
“先生有病,我若强迫他对阵,那将很难堪……我不想打,先生非要打不行。然而,社会上或许不这么看,可能看法相反。还有,为坚持续战,会使得先生病情更加恶化,这就是我的责任了,那还了得?那将在围棋史上留下污点,一直传至后代,遭人唾骂,成为众矢之的。从情理方面考虑,让先生好好休息些日子,养养身体再继续比赛,不是更好吗?”
大竹七段这段话的意思是,尽管改变了规则,但同一个重病在身的老人进行围棋比赛,不论在谁眼里,都会觉得难以实行。倘若乘人之危而取胜,并不显得光彩;万一打败了,那就更加不堪收拾。目前,胜败尚不分明,论起名人的脾气,一旦面对棋盘而坐,也会极力忘掉自己的病体。若是强迫对手抱病参战,反而不利于大竹七段一方。名人将会成为一个悲壮的剧中人物。续战时倒毙于棋盘一边,据说本是棋士所望,被报纸刊载,以殒身棋艺之名人广为传扬。神经过敏的七段,没有被对手的疾病所束缚,也没有寄予同情,不得不战斗下去。
逼使这样的病人出场,违反人道主义。报社的棋赛记者也是这样说。然而,实行隐退围棋赛,并且希望名人主动提出续赛的正是报社。这场棋赛,经报社全程连载,受到广泛欢迎。我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就连不懂围棋的人也都看了。也有人对我耳语,据说名人担心突然中断,庞大的续战费用如何处理?像这样穿凿附会的猜测也太过分了。
好歹到了下一个比赛日八月十日前夕,大家动员大竹七段同意续赛。但左请右劝,像哄孩子一般。而他偏偏故意撒娇,一会儿行,一会儿又不行,真是难缠。报社记者和棋院负责人一个个拙口笨腮,不知如何收拾。安永一四段本是大竹七段知心朋友,又善于排忧解纷。他自动出面调停,开始说服七段。哪知道,这可是个十分棘手的难题。
半夜,大竹夫人怀抱婴儿从平冢赶来,夫人耐心劝解丈夫,汍澜不止。夫人虽然哭诉,但对丈夫体贴入微,条分缕析。不是那种贤女谏夫的姿态,而是动以真情,浓云密雨。我在一旁,深受感动。
夫人本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女儿,大竹七段与吴清源禁闭在地狱谷,埋头钻研棋子新布局这段故事,在围棋界传为佳话。我早就听说夫人在姑娘时代就是美女。当年,一些青年诗人从志贺高原下山来到地狱谷,听他们说,印象中夫人的众姊妹尽是丽人。
而今,大家一起聚首箱根旅馆,这位颇不显眼的家庭妇女,令我一时对不上号。举止身段暂且不表,但从家事繁累、容颜憔悴、怀揣婴儿的姿态上看,依旧残留着山村牧歌的面影。温存贤淑,一眼看出。所抱婴儿,十分俊秀,乃为仅见,使我深深感动。生后初满八个月的小男孩,竟然如此威风凛凛,一表人才。可以看出,其体内蕴蓄着乃父大竹七段之雄心壮志。肌肤白嫩,洁净无比。
之后过了十二三年的今天,大竹夫人一见面就跟我说:
“承蒙先生夸奖的婴儿……”和我谈到了那个孩子,又转头对少年说:“当你还是个婴儿时,浦上先生曾经在报上写文章称赞过你呢。”她的话令我想起那件往事。
这位怀抱婴儿的夫人,泪眼汪汪一顿苦口婆心的诉说,终于使得大竹七段改变了心情。七段到底是个忠于家庭的人。
但是,他尽管答应续赛,一夜也未合眼。他极为苦恼,凌晨五六点钟,一个人在廊下徘徊不定;接着,一大早就换上印有家徽的礼服,闷闷不乐地横卧在玄关大厅的沙发上。
名人的病,直到十日早晨也没有变化,医生允许他对阵。不过,双颊依然浮肿,身体越发衰弱。早晨有人问他,今日赛场是在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回答他已经不能行走了,今早还是这句话;而大竹七段却回答“可以”,因为以前,他嫌本馆房间的瀑布太喧闹。那就按照大竹七段的意见办吧。瀑布由自来水管道控制,关闭瀑布,决定续赛就在本馆进行。
听名人一番话语,我仿佛觉得,有一种类似愤怒的悲戚涌上心头。
名人一俟埋头于这局围棋,就仿佛失去自我,大多听任主办者安排,不再固执己见了。纵然因为疾病而迫使名人不得不考虑今后的路,比如一旦出现不测应该如何应对。对于作为关键人物的名人说来,似乎事不关己,茫然不知。
八月十日,昨晚的月光也很明亮。早晨阳光强烈,影像鲜明,白云澄净,这是棋赛入夏以来,头一次遇到的晴天丽日。合欢也扩展了,满树枝叶。大竹七段羽织褂的白纽扣,惹人注目。
“天气也稳定啦,真好。”名人的夫人说道,可她像是变了个人,消瘦多了。大竹夫人也睡眠不足,脸上没有血色。两位夫人都显得面容憔悴,目光里闪着不安,各自都在为自己的丈夫日夜操劳,徘徊辗转。每个人的自我主义都公开地表达出来了。
盛夏时节室外光线强烈,室内的名人经逆光反照,越发显得神色黯然,表情凄怆。赛场的人们都低着头,不在看着名人。爱说笑话的大竹七段,今天也闷声不响了。
非要这样继续打下去不行吗?那么,围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我心疼名人,想起直木三十五临死前,在他珍爱的私小说《我》之中写道:“我很羡慕下围棋。”“说它没有价值,的确没有价值;说它很有价值,它又很有价值。”
直木逗弄猫头鹰,问它:“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烂桌子上的报纸,原来这张报纸上,登载着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争夺战。因为名人生病,这场棋赛半途而废。直木想象着围棋不可思议的魅力与胜败的纯粹,试图考虑自己的大众文学的价值。——
“对此,最近渐渐厌倦起来,今晚九点之前,必须写完三十页初稿,眼下已经过了午后四时。不过,我总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最好让我用一天时间玩玩猫头鹰吧。我不是为了自己,谁又知道我是如何受到新闻记者的追逐与家庭重负而写作的呢?而且,他们是如何冷酷地对待我啊!”直木硬是写下去,劳累而死。我当初也是通过直木三十五的引荐,才结识本因坊名人与吴清源的。
直木临死时恰似幽灵,如今,眼前的名人也酷似幽灵。
然而,这一天,却前进了九手,大竹七段以黑九十九手迎来规定封手的十二时半。其后由七段独自考虑,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候,才听到谈笑声。
“当学仆
那阵子,香烟抽光了,从那时起就改用烟管儿了……”名人慢悠悠地抽着烟卷,“曾经把家里的一点存货都抽完了,这才满足。”
凉风微微吹来。因为名人不在眼前,七段脱去罗纱外褂陷入沉思。
今天休息时分,名人回到自己房间,便立即同小野田六段下起将棋来。这实在有些出人意料。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感到很沉闷,无法继续待在举行棋赛的旅馆内,逃进塔之泽的福住楼里。在那里写完一章观战记,第二天返回轻井泽山间小屋。
名人活像棋赛中的那个幽灵,关进屋里埋头于胜负,无疑越来越损害健康;但他向来不肯放松情绪,而是始终保持内攻实力,不论是比赛中的休息,还是离开棋盘,只顾埋头钻研棋艺,琢磨如何取胜。名人也不出外散步。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地说,也都喜欢其他比赛的胜负;但名人态度不一样,他没有愉悦身心的比赛游戏,以便使情绪获得放松。他始终坚持,没完没了,夜以继日,无休无止。看不出是为了怡养精神,消除寂寞,只是感到被幽灵吞噬的恐怖。麻将和台球,也和围棋比赛时一样,进入忘我之境地,且不说使对方为之担心,但可以说名人自己永远真实而且纯粹。名人异乎常人之执着,正向远方消弭而去。
从棋局暂停到吃晚饭这短短的时间,名人也在考虑胜负。一旁观战的岩本六段一旦晚酌,名人就等不及了,过来呼喊。
在箱根第一天比赛,中间休息时,大竹七段一回到自己房间就吩咐侍女说:
“要是有棋盘就拿一只来。”于是传来了着放棋子的响声,他似乎在研究刚才的战局。而名人很快换了薄夏衣,出现在主办人员的房间里。下了一盘连珠棋,让了两颗棋子儿,不到五六回合,就轻而易举地把我打败了。
“让两颗子有点胡闹,挺没意思的,还是下将棋吧。在浦上君的房间里。”
名人急匆匆首先走了,接着同岩本六段下起将棋“飞车落”
,一直下到吃晚饭的时候。六段微带醉意,盘腿而坐,拍打着两条裸露的大腿,最后还是输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房间里传出了棋子的响声。不一会儿出来了,大竹硬要砂田记者和我,各自玩了一盘“飞车落”。
“哦,我一旦下起将棋,不由地就想唱歌,实在抱歉。说真的,我很喜欢下将棋,为何不去下将棋而下围棋呢?这个问题反复考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下将棋比下围棋时间更早,到了四岁肯定就会了。学得那么早怎么水平不高呢?……”
大竹说到这里,就得意洋洋地唱起同调异词的歌曲来,儿歌、民谣等,不断地捯弄着歌词。
“棋院里,就数大竹君的将棋水平最强。”名人说。
“哪里,先生水平最强。”七段回答,“日本棋院,没有一个人是初段。说起连珠,先生总是让对方先走子儿吧?我不懂棋谱,只是拼力气……先生毕竟是连珠三段啦。”
“虽说三段,敌不过行家初段,行家还是强的。”
“将棋名人木村的围棋水平怎么样?……”
“也就是初段吧。近来似乎又提高了。”
大竹七段继续和名人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将棋赛,他唱着歌,“喀喀喀,喀喀喀”。
名人也被吸引了,嘴里叨咕着“喀喀喀,喀喀喀”。
名人很少如此兴奋,他的飞车突入敌阵,稍微占了优势。
那时候,将棋也很盛行,自打名人的病重之后,游戏的胜负之举,也飘荡着一股妖气。甚至八月十日对阵之后,名人依旧必须为胜负绞尽脑汁,类似堕入地狱。
下一个比赛日是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仍然在痛苦中煎熬。对于棋赛,医生禁止,主办人劝诫,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只打了一手,就决定停止这场围棋比赛。
棋手们一旦落座,双方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拿到自己膝前。这棋盒在名人手里显得很沉重。然后按顺序你追我赶,布置中间休息之前的战局。一开始,名人的棋子似乎要从指间掉落下来,但随着局势进展,落子渐次有力,声音也响亮了。今天第一手名人纹丝不动地考虑了三十三分钟,按约定将由“白百”收官,但此时名人却说:
“还想再战一会儿。”看到他有这份心情,主办者连忙进行协商,然而有约在先,遂决定下完这一手就封手。
“那么……”名人完成“白百”封手后,望着棋盘。
“谢谢,先生。谢谢长期以来的关照,请多保重……”大竹七段向名人施礼,名人也只是简短地应合一声,其余由夫人作答。
“正好是百手……?第几回?”七段问书记员。
“第十回吧?东京两回,箱根八回,一共打了十回百手。一天平均十手半呢。”
其后,我到名人房间暂时作别,名人好半天凝视着庭院上空。
估计名人从箱根旅馆直接住进了筑地圣路加医院,听说两三天都不能乘车。
七月末,我们全家也迁往轻井泽,为了这场棋赛,我往来于箱根与轻井泽之间,光是单程就要花费七个多小时。对阵前一天就得从山间小屋出发。因为休战要到傍晚,归途中可以在箱根或东京住上一宿,路上共三天。一般是第五天续战,隔上两天就必须返回。每天还得撰写《观战记》。夏天多雨,令人心烦,容易疲倦,住进赛场旅馆,虽说舒服一些,但是我在休场之后,草草吃罢晚饭,就得忙着往家里赶。
我和名人以及七段都住在同一旅馆里,写起他们深感困难。纵然都待在箱根一家,我从宫之下到塔之泽住宿,就无法续写他们。否则,直到下一个赛日,我都不能同他们见面。《观战记》乃报社主办的一种活动,为了鼓动读者情绪,必须稍加修饰。那就只好舞文弄墨起来。外行的人,本来对高水平的棋赛无法理解,一次棋赛往往要在报上连载六七十天。要把棋士风貌以及一举一动活生生地描写出来。与其说我在观察棋赛,毋宁说我在观察下围棋的人。还有棋赛的棋手是主人,主办者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因为自己不很懂得围棋,要想无比尊敬地进行描述,那就只有对棋手持有敬爱之心。我之所以不光对胜负感兴趣,而且还对这种技艺富有激情,正在于我自己心地空茫,只顾凝视名人的缘故。
名人为疾病所迫,不得不中断棋赛。当天,我也怀着黯淡的心情回轻井泽。在上野车站,刚刚把东西搁在行李架上,从对过五六排的座席上,迅速走来一位身材高高的外国人。
“那是围棋盘吧?”
“是的。看来您很熟悉啊。”
“我也有一只。这个真是十分聪明的制作啊。”
金属板棋盘带有磁性,能够吸引住棋子,方便时也可以在火车上玩起来。合上盖子,不知为何物,可以轻便地随身携带。
“来一局吧。围棋很有意思,是个好东西。”
外国人说着日语,随即将棋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的膝盖又长又高,比起放在我的膝盖更便于落子儿。
“十三级。”他似乎是很不含糊的美国人。
开始让他六子。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的围棋,曾经同一位著名的日本人对弈。整体上倒也蛮像样的,不过还不够专心,虽然出手快,但技术不到家。他连输几局,也毫不介意,对此种游戏求胜心切,完全是自讨苦吃。他按照所学的那样,威风凛凛地摆开阵势,出手不凡,但缺乏战斗性,我只要稍加还击,攻其不备,他就败下阵来,溃不成军。仿佛轻易攫取一个彪形大汉,心生厌恶,很想随手扔将出去。那样做是否显得自己太残酷?实在觉得有点恶心。本领高低暂且不论,但应对麻木,毫无斗志。碰到日本人,即便棋艺甚低,也会拼命争取胜利,不会像他那般软弱。他根本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泛起异样感觉,到底是不同民族啊!
怀着此番心情从上野车站到轻井泽近郊四个多小时,还要继续对局。输了好几次,他也毫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精神实在无奈,对他这种天真老成的弱点,我也觉得他有点故意使坏。
或许西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围过来,站在我们身边观看。我虽然觉得不自在,但这位累遭失败的美国人,对于这些观战者似乎毫不介意。
看来这位美国人,是从文法学的日语,说话像吵架,下起棋来也不专心致志。同他下棋完全不像和日本人下棋,情况的确大不一样。我甚至想,西洋人不适合玩围棋。这是因为在箱根时大家经常谈论,蒂尤巴尔所在的德国喜欢围棋的有五千多人;美国也即将迎来围棋活动。拿这位刚刚入门的美国人做例子作比,或许太轻率,不过一般人都认为,西洋人下围棋缺乏底气。日本围棋已经超越游戏娱乐的范畴,而被作为一种技艺。围棋活动传递着东方人自古以来的神秘主义与高风亮节。本因坊秀哉名人所在的本因坊,本是京都寂光寺塔头的名字。秀哉名人亦得度,于初代本因坊算砂高僧日海三百年祭时,被授予“日温”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也感到这个人所在的国家没有围棋传统。
论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成长起来的。中国围棋之棋艺,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都比不过日本,是日本人使得围棋逐步变得高深莫测。以往,从中国传入的文物,大多不同于那些在中国已经取得辉煌成就的东西,唯独围棋是在日本发展起来的。不过那是在近代受到江户幕府保护以后的事。围棋传来已经是千年之前,漫长的时代,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未能培养起来。然而,在中国被当作修行成仙的游戏,蕴含着神灵之气。三百六十行,总有一行是围棋。其中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法理。开启其中智慧奥秘的是日本。日本精神,在于模仿外国、超越输入,这在围棋方面最明显。
其他民族抑或没有围棋、将棋之类等智慧的游艺和赛事。一盘围棋按时限可以思考八十小时,一胜负,需要花费三个月,这在别的国家绝无仅有。围棋就像能乐与茶道,或许进一步深化了日本奇妙的传统。
我在箱根,曾经听过秀哉名人的中国漫游谈。他主要提到在哪里同何人下过几目棋。我感到中国围棋相当强盛。
“那么说,中国技艺高超的棋士和日本的业余强手旗鼓相当,对吗?”我问。
“是的,大体就是如此,或许对方还要弱一些。哦,也可能都像是业余棋手吧。因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那么说,要是像日本一样培养专业棋士,中国人同样具有这方面的素质吗?”
“是这样的。”
“还是有希望的。”
“有希望,不是出了个吴清源吗?……”
我最近打算拜访吴六段,随着隐退赛的棋局进展逐渐明朗,很想见识一下吴六段对这盘棋赛如何解说,作为我的观战记的补充。
这位天才,生在中国长在日本,乃天惠良才。吴六段天才之产生,是因为来到日本。自古崇尚一技之长的邻邦人,在日本一直受到尊重,这方面的例子不在少数。眼下最好的例子就是吴六段。对那些在中国停滞不前的天才加以培育、爱护与厚遇的是日本。真正发现这位少年天才的,也是在中国游历的日本棋士。少年从在中国时起,就钻研日本棋书。我也感到,比起日本,古老中国围棋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闪现着一股灵光。他背后巨大的光源,沉潜于深深的泥土之中。吴虽有天生之才,然幼时未得磨砺之机会,致使这位天才未获伸展而遭埋没。即使今天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似乎亦不在少数。不论是个人或整个民族,人们的能力常有这样的命运:一种是光耀于民族的往昔,如今黯然失色的智慧,一种是从古至今隐没不见,未来大放光明的智慧。肯定多属于以上两种。
吴清源六段在富士见高原疗养院,每次箱根对阵,砂田记者都要去富士见取来解说的口述笔记,我也适当地摘录到我的观战记里。报社选中他担任解说,也是因为大竹七段和吴六段,皆是年轻棋士中的双璧,实力和人气不相上下。
吴六段过分花力气,损害了健康。他对中国与日本的战争感到痛心。他还写了文章,呼吁迅速迎来和平,日中两国人士雅集,泛舟于春光明媚之太湖。他躺卧于高原病床,阅读了《书经》《神仙通鉴》《吕祖全书》等书籍。昭和十一年入日籍,取日本名吴泉。
我从箱根回到轻井泽,学校虽然全部放暑假,但这个国际避暑胜地,也有军事教练的学生队进驻,枪声可闻。文艺界也抽调二十多人,包括我的熟人和朋友,参加陆海军战斗。我被漏选,未能入伍。我在观战记中写道:从前就听说,围棋在战时照样盛行。打仗时,兵士们在战场上照旧下围棋。这方面的故事不在少数。日本的“武道”与“艺道”息息相通,这是宗教式人格的融合,围棋就是最后的象征。
八月十八日,砂田记者应我之邀路过轻井泽,从小诸乘上了小海线。一位乘客谈起,经过八岳山路高原时,有好多像蜈蚣的虫类,夜间爬到铁轨上乘凉,被火车车轮轧死。线路满是虫油,滑腻腻的。当夜,住在上诹访鹭之汤温泉旅馆。翌日早晨,前往富士见疗养院。
吴清源的病房位于玄关二楼上,角落一间两铺席大的房子。小小的木板围棋盘,架在组合的木腿上,上面铺一块小布垫。吴六段一边摆列着小小棋子儿,一边解说。
在伊东暖香阁,我和直木三十五一起,观看吴清源和名人下二目棋。那是昭和七年,已经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身穿蓝色碎白花筒袖和服,手指修长,脖颈肌肤白嫩,使人感到一种贵族少女般的睿智与哀怜。如今,又加进了高贵青年男子的品格。耳朵、头形看上去都是一副贵人相。从未有过如此天才的人物,给我留下如此明朗的印象。
吴六段毫不迟疑地叫人将他的解说记录下来,他又时时支起下巴陷入思考。窗外栗树的叶子被雨水打湿了。我问他,这是下的什么棋?
“这个嘛,这是细棋。非常细的细棋。”
这是下到中盘就暂停的一盘棋,况且其他一些棋手对名人的胜负不好妄加推测。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名人与大竹七段的打法,也就是想通过棋风的鉴赏,听到有人将这场棋赛看成是艺术化的作品。
“下得很好啊。”吴清源回答,“总而言之,这盘棋对于两个人都很重要,下起来都很用心,斗志昂扬,双方都没有疏漏和忽落的地方。此种情况很少见到,确实是异常精彩的对弈。”
“啊?”我有些不满足,“黑方意志坚定,手法多变,白方也是这样吗?”
“是的,名人同样意志坚定,稳扎稳打。一方步步紧逼,另一方要是不坚决顶住,其后必然局势大乱,不可收拾。时间还很充裕,因为这盘棋实在很重要……”
这是一种不疼不痒的肤浅的见解,看来我不大可能听到我所希望的评判。倒是针对我的问题,他对于细棋形势做了分析,或许就是大胆的回答。
然而,我观战一直看到名人病倒,也是我对于这场棋赛最为感动的时候。很想听听能够触及精神的解说。
文艺春秋社的斋藤龙太郎,在附近一家旅馆疗养,我们顺道去看望他。斋藤告诉我们,不久前,他就住在吴清源隔壁的房间。
“经常是夜深人静之时,传来噼噼啪啪棋子的响声,真不容易啊!”
斋藤送我们到门口的时候说道,吴清源的行为举止温文尔雅。
名人隐退赛结束不久,我应吴六段之邀,到南伊豆去了一趟,听他讲述“围棋梦”的故事。据说睡梦中发现妙策,醒来之后,还记得一部分。
“自己下着下着,深深感到这盘棋似乎在哪儿遇见过。或许就是梦里所见吧。”吴六段说。
梦中围棋的对手,大竹七段当数第一。
“这盘棋因我生病中途暂停了,不过我不希望第三者抓住一盘未下完的棋妄加评论,对黑与白说三道四。”
名人住进圣路加医院前,似乎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名人到底怎么说的,不是参赛者本人很难弄清楚,因为对阵是有一定流程的。
名人这个时候对局势似乎抱着希望,过后他对日日新闻记者五井和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住院时,我并不认为白方弱。真有点奇怪,没想到竟然会输棋。”
黑九十九,是针对白大飞的点刺,之后白百的“接”是住院前的一手。名人后来的讲评也曾提到,若是不接白百,右侧挡住黑方,防止向白方侵入,“或许黑方不太容易获得如此乐观的局面”。此外,他还说到白方四十八手可以走下边星位,“作为布局来说,必须指出,占据天王山,也是白方较为圆满的构图”。名人及早于此处看出“相当有希望”。因此,“黑四十七为白方让出天王山,看来过于保守,免不了‘缓手’之非议。”
然而,大竹七段在对弈者感想的文章里写道:
“如果黑四十七步法不够稳健,此处定然为白方留下可乘之机。”
此外,吴六段的解说中,也曾提及:黑四十七是基本手法,被当作撒手锏使用。
观战的我,看到黑方沉着地推出四十七,接着,白方占据下边的星大场,甚感惊讶。我从黑四十七这一手,一方面感受到大竹七段的棋风,更要紧的是,觉得七段正为赢得这盘棋打算决一死战。他让白爬至第三线,筑起一道铜墙铁壁,直抵黑四十七。大竹七段浑身充满力量,采取绝不陷入对方圈套的打法,步步为营,沉着前进。
中盘百手一带,乃是细棋形势,或者说形势不明。黑方虽然被动挨打,但战略方式,正出于大竹七段的沉着冷静,成竹在胸。论厚实,黑方稍胜一筹,首先黑方阵地稳固,将会逐渐蚕食白方阵地,随即转入七段擅长的战法。
大竹七段曾被称为本因坊丈和
名人转世。丈和乃古今第一棋圣,秀哉名人也经常被推崇为丈和之转世。技艺深湛,以战为主,稳扎稳打,克敌制胜。棋风豪宕强劲,临危不惧,变化无穷,局面华彩……因而也深获业余棋手们的好评。他们会想,此二人力与力的拼合,势必激战一个接着一个,举全局而纷纠,绚烂多彩。但他们的希望破灭了。
大竹七段或许很警惕吧,他可能意识到正面迎击秀哉名人之所长很危险。他避免全面开战,防止陷入对方圈套,极力缩小名人作战的余地,同时努力引导局势向有利方面发展。即使将大场让给白方,那也是为了稳定脚跟,巩固后方。此种战法非但不消极,反而是蓄积底气,保存实力,自信满满,始终一贯。看起来忍辱负重,其实力量倍增。既然已经树立目标,那就只能瞅机会发动进攻。
不过,尽管大竹七段精心防备,名人每场总有机会挑起强攻。白方起初先占据两角,这是更加富有情趣的打法。白方目外
,黑方进入三三左上角,对可谓最后一场决胜赛的六十五岁的名人使出新招。果然,不久这个角落风起云涌,弄得整个棋盘越困难起来。对于名人来说,毕竟是一场重要的棋赛,他有意避开瞬息变化混战,选取加强匿名的走法。从此刻到中盘,大都接受黑方的打法。于是,大竹七段便极力操控全局,独自将棋赛引入有利于己方的细棋形势。
当然,这盘棋从黑方来看,必定走向细棋局面。大竹七段每一手确实都想保留下来,但也看到了白方的成功。这倒不是名人施行什么特别的策略,也不是对黑方落井下石。随着黑方步步为营的推进,白方只得采取行云流水的战法,于下边形成舒缓的模样,随时变作微妙的胜负。这或许就是名人的圆熟之境吧。名人的棋力至老不衰,也未受病苦之侵害。
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回到世田谷宇奈根自家说道:
“算起来,七月八日离开此地,从夏至秋约有八十天不在家里。”
名人当天在附近走了两三条街,这是两个月间最远的一次散步。躺在医院里,四肢乏力,出院后两周,好容易能够坐起来了。
“我五十年来,我一直习惯于正襟危坐,盘腿而坐反而很痛苦。但住院期间一直躺在病床上,刚回家时还不能正坐,吃饭时盘腿而坐,把腿藏在垂下的桌布后面。说是盘腿,其实是伸开两条瘦腿。此种情况,以前一次也没有过。长时间不能端坐,不能和对手对弈,实在困难。如今好容易可以正坐了,但还不能说很灵活。”
名人喜欢的赛马季节来临了,他似乎心脏不好,十分小心。不过,他还是忍耐不住了。
“也算是练习走路,我到府中去了。看到了赛马,很高兴。我也莫名其妙地觉得‘我能行’,浑身充满力量。谁知回到家中,依旧疲惫不堪,没有力气。尽管如此,我两次去看赛马,下围棋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了。于是,决定十八日前后继续开战。”
名人的谈话是东京日日新闻的黑崎记者笔录下来的,谈话提到的“今日”是十一月九日。名人隐退赛自打八月十四日在箱根暂停之后,正好三个月了。因为接近冬日,赛场选在伊东暖香园。
名人夫妇在弟子村鸟五段和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陪同下,于开赛前三天的十一月十五日来到暖香园。大竹七段十六日抵达。
在伊豆,蜜柑山很漂亮。海边的夏季蜜柑、橙子也变黄了。十五日,稍稍寒冷的阴天。十六日小雨,广播里说,各地下了雪。但十七日空气温润,是伊豆小阳春天气。名人去音无神社和净之池锻炼身体。这在不爱散步的名人来说,十分罕见。
在箱根,对弈的前一天晚上,名人总是把理发师叫到旅馆来。他在伊东也一样,叫理发师刮去了一直留到十七日的胡须。就像在箱根一样,夫人照旧从背后扶着丈夫的头颅。
“你能为我染染白发吗?”名人小声对理发师嘀咕着,静静望着午后的庭院。
名人从东京是染过白发来的。染过白发而出战,似乎于他并不合适。但后来比赛到一半就病倒了,恐怕他也是这副打扮吧。
鬓角一直留得很短的名人,现在蓄长发了,而且分开。头发染黑了,有些异样。然而,随着理发师剃刀的运行,名人布满青筋的粗劣而沉滞的皮肤,同颧骨一起渐次凸显出来。
名人的脸孔,就像在箱根时一样,面色苍白但不浮肿,不过也看不出很健康。
我到达暖香园后,即刻去名人房间探望,问候。
“哦,唉……”名人茫然地应和着,“来这里前,去圣路加看病,饭田博士也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心脏病还没全好,这回肋膜又有少量积水。来伊东后也请医生看过,说是气管炎……可能感冒了吧?”
“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
“就是说,旧病未愈,再添两种新疾,三种病了。”
日本棋院和报社的人,也一同商量了。
“先生,您的身体状况,请不要告诉大竹君……”
“为什么?”名人露出怪讶神色。
“他们说大竹君会嘀嘀咕咕,使得事情更加困难。”
“本来是这样的……瞒着总是不好。”
“您哪,还是不对大竹君说明的好,否则又像在箱根的时候,他嫌您是个病人。”
名人默不作声。
名人喜欢晚酌和吸烟,此时断然停止了。在箱根时,名人几乎没散过步,来到伊东,一个劲儿外出,很想多吃些东西。染发,也许就是此种决心的表现。
我问名人,这场棋赛结束后,依然像历年一样到热海或伊东过冬,还是再去住院呢?
听我这么一问,名人立即乐了,道:
“唉,问题是到时候会不会倒下……”
他之所以没有倒下,而能继续对局,也许是自己“朦胧不清”的缘故。
暖香园赛场头天晚上新换了榻榻米。十一月十八日晨,一走进这间屋子,就闻到新铺席的香气。箱根使用的名棋盘,已经由小杉四段从奈良屋运来放好。名人和大竹七段就座,一打开棋盒,黑子就放出夏天的霉味。就连旅馆的伙计和侍女也都叫来帮忙,当场擦去了霉点。
名人白百启封是在上午十时半。
黑方九十九刺了一手白的大飞,白百粘。在箱根的最后一天,名人只走了这一手。结局之后,名人作讲评,他说:
“白百的粘是在病重住院前夕暂停休战的一手,稍有考虑不周之憾。此处应该脱先,挡在‘18十二’,以此加强右下角空白。黑既然刺了,势必切断,即便被断,白方也不会有多大痛苦,如若用白百守住阵地,其形势黑方恐怕不容乐观。”然而,白百并非坏棋,也不能说这一手毁了整个形势。大竹七段看出对于自己的刺名人会粘,第三者也看出来名人当然会粘的。
这样看来,白百封手这步棋,大竹七段三个月前就该算到了。黑方下一妙招只有侵入右下白方空白这一手。而且,这一手也只限于二线的一间跳。我们这些局外人也看出来了。可是直到十二点午间休息,大竹七段都没有下这手。
午休的时候,名人走到院子里。这是很难得的。梅枝晃动,松叶闪光。八角金盘、石蕗都盛开鲜花。大竹七段房间下的山茶树,杂色的一朵花及早绽放了,名人将那朵茶花扶起来观看。
午后,赛场障子门上印上了松影。绣眼儿飞来鸣叫。廊缘外的泉水里有大鲤鱼。箱根的奈良屋旅馆有锦鲤,这座旅馆有黑鲤鱼。
七段老是不出妙招,名人也等得不耐烦了。静静地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观战的安永四段也低声叨咕着:
“有点难下。”说着,他半跏
而坐,闭目养神。
哪里难下?不就是“12十三”的一间跳这一手棋吗?七段有意不下,犹豫什么呢?我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主办人也很焦急不安。七段在《对弈感想》讲评中说:他当时犹豫不决,是跳“18十三”,还是在“18十二”爬一手呢?
名人也在某次讲评中说过,那正是“得失难解之处”。即便如此,续战的第一手,大竹七段之所以花费三个半小时,总之,是有异样感觉的。他的这一手,直到秋阳西斜、电灯点亮。
名人仅用五分钟白百二便冲了黑的一间跳。七段对黑百五又思考了四十二分钟。伊东的第一天,只打了五手,就出现黑百五封手。
这天两人所用时间,名人只用了十分钟,大竹七段用了四小时十四分,从一开始加在一起,黑二十一小和二十分。所费时间是空前的,超过四十小时的一半。
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出席日本棋院的升段赛,今天没到这里来。
我在箱根,曾经听岩本六段说过这样的话:
“这阵子,大竹君的围棋下得很黑暗啊。”
“围棋也有黑暗与光明之说吗?”
“当然有啊。这是以围棋性格为特色说的。啊,围棋是阴性的,使人感到黑暗。这种黑暗和光明与胜败无关,并不意味着大竹君变弱了。”
在日本棋院春季升段比赛中,大竹七段八局全败;然而,却在选拔名人新闻杯隐退赛对手时荣获全胜,成绩喜忧参半,令人惊讶。
黑方对名人的战法也不能说是光明的。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从地底下猝然钻出,突然来袭,屏息喊叫,幽闷异常。力量凝聚在一起,硬碰硬,不是自然的流露。出手就不轻,其后又急于咬住不放。
我听说棋士的性格,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一边对阵,一边老想着自己不行自己不行;另一种是一边对阵,一边一心以为自己很行自己很行。例如,大竹七段属于前者,而吴清源六段属于后者。
自觉不行的七段,自己也将这次对阵说成胜负微妙的比赛,倘若看得不准,就不轻易走子。
在伊东,过了一天之后,果然发生了纠纷,闹得何时续战,一下子难于决定下来。同在箱根是一样,名人因病,要求更改对阵条件,大竹七段不愿接受。比起在箱根,七段更加顽固。也许在箱根吃过大亏吧。
这些内部矛盾不好写入观战记,所以我记忆不确,但问题在于对阵日期。起初约定,每隔四天对阵一天,在箱根就是这样的。四天时光用于休养,禁闭在旅馆里,反而使老年名人疲劳加剧。名人病笃之后,也曾提出过缩短四天休息时间,大竹七段予以拒绝。箱根最后一天提前一天,第四天就续战了。不过,名人当天只下了一手,尽管对局日是按规定进行了,但事先约好从上午十时下到下午四时,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名人的心脏病是老毛病了,不知何时才能根治。因而,圣路加的稻田博士对他去伊东不太赞成,希望这场棋赛尽可能在一个月内结束。伊东第一天,名人面对棋盘时,眼睑有些浮肿。
名人担心发病,很想早点放松心情;报社方面,也在尽量想办法促使这场深受读者欢迎的棋赛顺利结束。时间拖长了,太危险。那就只能减缩对阵日程内的休息时间。然而,大竹七段就是不答应。
“我是大竹君的老朋友,我去求求他。”村岛五段说。
村岛和大竹都是作为关西少年棋手来到东京的,村岛进入坊门;大竹做了铃木七段的门生。有着过去这段友谊,又是棋坛同行之交,村岛五段心想,只要说明缘由求他,大竹七段总会给个面子的。所以他似乎很乐观。可是,村岛五段竟然连名人身体状况不好也说了,结果反而使得大竹七段的态度更加强硬起来。
“你们对我隐瞒名人病情,同时又让我和病人续战,是吗?”七段为此质问主办者。
名人弟子村岛五段,一直住在棋赛中的旅馆,时常同名人会面。大竹七段或许对此早有意见,以为这样有损于棋赛的神圣。既是名人弟子,又是七段妹婿的前田六段,即便来箱根,也不待在名人房间,而是住在别家旅馆。严肃的棋赛规矩,因友谊与人情的干扰而改变,或许七段对此耿耿于怀吧。
还有,七段也不愿意同一位老迈的病人对弈,尤其是以名人为对手,这使七段更加难办。
话不投机,大竹七段干脆不打了。又和在箱根时一样,夫人带着孩子从平冢赶来劝慰七段。还请来一位姓东乡的掌疗法的医者,大竹七段曾托此人为伙伴们治过病,所以东乡在棋手们中也很知名。七段不仅着眼于东乡的治疗,似乎在生活方面也对他言听计从。东乡有点像修行者。七段每天早晨读《法华经》,有时对别人深信不疑。他似乎很重恩义。
“东乡君说的话,大竹君必定听。东乡好像同意续战……”主办者说。
大竹七段也劝我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让东乡帮我看看。大竹亲切而又热情。走进七段房间,东乡用手掌摸了摸我的身子,立即说道:
“哪里都很好。瘦弱而长命。”
说完,他又把手掌伸向我胸前。我自己用手一摸,感觉右胸口上方的棉袍温热了。好奇怪,东乡只是将手掌靠近我,并没有触及我胸口,左右都是同样的动作,棉袍右侧胸口是热的,左侧胸口是冷的。据东乡说,右胸的毒素之类,经过治疗外泄而发热。我的肺和肋膜不曾有过自觉症状。拍X片没有异常,但右胸有时感到郁闷,或许以前有过轻度肺病什么的,一时还没除根。东乡的手掌尽管很灵光,但竟然能够透过棉袍而产生热量,着实令我感到惊讶。
东乡也对我说,这次围棋赛是大竹七段的重要使命,倘若放弃了,七段终生都会遭到世人的谴责。
名人只是等待主办者同大竹交涉的结果,别无他要做的事。谁也不会把事情详细告诉名人。他大概也不会知道矛盾竟然使得对手一度想放弃比赛。不过,白白浪费时日,也叫人焦躁不安。名人到川奈旅馆散心,我也应邀前往。第二天,我邀请大竹七段。
七段虽然说要放弃,但他没有回家,仍然住在赛场旅馆。依我看,经过好言相劝,过些时候,他会作出让步的。果然如此,规定第三天对阵,当天中午休息,四时开赛。这是二十三日约好的。从十八日暂停算起,到第五天就解决了。
在箱根,对阵由每隔五天改为每隔四天进行。
“我休息三天也消除不了疲劳;下棋一连下上两小时半,也提不起劲来。”七段说。这回缩短为中间两天休息了。
然而,好不容易实现的妥协,又立马遇上暗礁。
名人听说谈定了,就对主办者说:
“明天尽早开始吧。”
不过,大竹七段主张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对阵。
名人很气馁,也很焦急,一直耐心等着,眼看要续战了,便抖擞精神,希望立即开始。他想得也简单;然而七段做了种种推想和防备,几天来的纠葛,弄得头脑昏昏,疲惫不堪,他想静下心来,做好续战的心理准备。这也是两人的性格差别所致。还有,七段最近过于劳神,肚子不舒服,再加上从家里带来的孩子患感冒,发高烧,一向疼爱小孩的七段,弄得身心交瘁,明天哪里还能继续交战呢?
然而,作为主办者一方,先前一直使名人白白等着,本来就很不明智;眼下名人心情好了,跃跃欲试,不好对他提出,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比赛还得继续延长一日。名人提出明日续战也是绝对不可改变的。鉴于名人与七段的地位之差,开始说服七段。七段十分恼怒。因为正在气头上,更加难于接受劝解,他竟然提出放弃这次棋赛。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关在楼上小房间里,呆然无语。他们坐在那里似乎都累了。实在很难应付,真想撂挑子不干了。他俩本来就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晚饭后,我也待在这座房间里,旅馆侍女来找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话找浦上先生说,他在另一个房间等着呢。”
“找我?……”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们两人也看着我。我在侍女带领下过去一看,宽大的房间里坐着大竹七段一个人。虽有火钵,还是寒颤颤的。
“请先生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先生照顾。可是我已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将这场棋赛进行下去了。看样子,我很难奉陪下去了。”
“啊?……”
“因此,我想见见先生,向您致意……”
我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地位上来说,他也没有必要特别向我致意。受到他的问候,表明这是相互的好意,我的地位也改变了。我不能仅仅说一声“是吗”,听过就算完了。
至于箱根以来的纠纷,我只是旁观,既没有参与其中,也没有说三道四。眼下,七段不是和我商量,只是告诉我一声。然而,两人面对面相向而坐,听到七段的难处,我就开始打主意,心想,我可以从中调停。
我大体讲了以下的话:作为秀哉名人隐退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靠着自己的实力战斗。并且,这不是大竹个人在作战,而是作为下一时代的选手,作为继承历史潮流的代表,同名人战斗。在大竹七段被选出之前,进行了大约长达一年的“名人隐退围棋赛挑战者选拔赛”,先是六段中的久保松、前田获胜,随之并入铃木、濑越、加藤、大竹的七段一伙,实行六人循环赛,最后大竹七段击败其他五人,获得全胜。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师也都败在他手下。铃木七段正是当打之年,曾在让先赛中战胜过名人,又在分先赛中和名人互有胜负。不想,失去了和名人交手的机会。据说这使铃木抱恨终生。从情面上说,大竹应该先让两位恩师再次获得同名人对弈的机会。然而,大竹七段竟然击败铃木七段。最后争夺优胜的是同为四战四胜的久保松和大竹七段师兄师弟二人。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大竹七段是作为恩师和师弟二人的替身同名人对阵的。较之铃木和久保松这样的元老,年轻的大竹七段自然是当今棋坛的代表。而且,大竹七段首屈一指的棋界老友与劲敌吴清源六段,也是和他不相上下的棋界代表。但是,五年前同名人布阵,他采用新的战术,结果失败了。吴清源即便获得参赛资格,但当时他是五段,不可能和名人进行手合赛,也不能参加名人的隐退赛。名人上一回的围棋决胜赛,可以上溯十二三年以前,同雁金七段对阵。然而,那是日本棋院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虽是名人的宿敌,但很早以前就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再次获胜。于是,“不败的名人”最后的决胜赛,就是这次的隐退赛了。这次与雁金七段对弈和与吴六段对弈意义不同,即使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给下一代名人造成麻烦。不过,隐退赛是时代的转折点,时代的过渡,后来的围棋界将出现新的活力。隐退赛的中止,等于是历史断流,大竹七段责任重大,凭着个人感情意气用事,就放弃这盘棋赛吗?大竹七段活到名人现在这样的年纪,还要三十五年。就是说,比起七段出生后的年龄还要长五年。生长于围棋隆盛期的日本棋院的七段,与名人往昔的苦难不同。自明治草创期起始,经发展壮大直至眼下繁荣兴旺时期,名人好歹肩负着“棋坛首要人物”一路走来。使得他这次六十五周年的隐退赛得以圆满结果,难道不是后继者的道路吗?在箱根,老人虽说有些放任,但他还是强忍病苦,坚持续战过来了。他虽然身体不好,还是希望在伊东将这次棋赛继续进行下去,故染了头发而来。看来要豁出性命而战。再说,纵令年轻的对手放弃棋赛,世上的同情皆集中于名人一身,而大竹七段却成为众矢之的。七段即便有正当理由,也必然是各执一辞、互不相让,其间真相也不会为世人所了解。鉴于隐退赛的历史性,大竹七段的放弃也将留在围棋史上。不管怎么说,对于下一代,七段应该负起责任。如若半路撂挑子,那么就会引起人们对于续战胜负的揣摩与猜测,喧嚣一时,而变成臭不可闻的街谈巷议。作为青年后进,可以妨碍病中老年名人的隐退赛吗?
我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然而七段不为所动。他不表示要续战。不用说,七段自有他正当的理由,容忍加让步,一种不服的情绪长期淤积于心间。这次要是让步,可以不考虑自己的情况,干脆答应明天就开始续战。这样一来,不能充分战斗,所以还是不打更符合自己的良心。
“那么再延长一天,后天开始怎么样?”
“唉,是啊,不过已经不行了。”
“后天大竹君总是可以的吧?”
我又叮嘱一句。但我没有说要跟名人商量一下看,就和大竹七段告别了。七段再次向我表明放弃棋赛。
我回到主办者房间,五井记者枕着胳膊躺着。
“大竹君说他不打了吧?”
“是的,他把这事对我说了。”
八幡干事团缩着肥硕的脊背,倚靠在桌边。
“我看后延一天也可以吧。那么,我去征求一下名人的意见,看看到底行不行。”我说,“我去跟名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走进名人的房间一坐下,我就直截了当地说:
“有件事想来求求先生……按说,我是没有资格直接提出这种要求的,我是多管闲事。大竹君说了,明天的比赛是否可以再向后延长一日呢?带来旅馆的那个小孩子病了,发高热,大竹君很担心,他自己也在闹肚子……”
名人呆呆听完我的请求,爽快地说:
“可以啊。”
“就这么办吧。”
我突然涌出眼泪,事情出乎我的意料。
问题很快解决了,我不便马上离去,于是就同名人夫人闲聊了几句。名人后来再未提及过延期和对手大竹七段的事。延后一天本来不算什么,但名人至今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再延长一日,必然会挫伤续战的锐气,对于一个竞争中的棋手来说,非同小可。就连主办者一方,都不敢向名人贸然提出。名人也看出来了,我来求他也是迫不得已。名人爽快的许诺,深深使我感动。
我到主办者房间,将此事告诉他们,然后再到大竹七段房间。
“名人说他同意延长一天。”
七段似乎有些意外。
“这回名人对大竹君作了让步,下回必要时,也请大竹君给名人一个面子。”我说。
夫人照看着躺在床上生病的孩子,他对我郑重地表示感谢。房里一片凌乱。
到了约定的第三天,即十一月二十五日,自十八日以后,隔了七天又开始比赛了。列席观赛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因棋院的大手合赛没有他们的事,头天晚上就来了。
名人的坐垫是绯红色缎子做的,衬着紫色的扶手,犹如僧侣的座席。本因坊家自名人棋所初代的日海——算砂以来,皆为僧籍。
“如今的名人也得度了,取僧名日温,可以持袈裟。”八幡干事说。
比赛室内悬挂着半峰题写的“生涯一片山水”的匾额。我一边拜读着右下侧的题字,一边回忆起从报上看到这位高田早苗博士病危的消息。另一幅匾额是中洲三岛毅博士的《伊东十二胜记》,下边一间八铺席房间,悬挂着云水《放浪诗》挂轴。
名人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桐木火钵。为了预防感冒,背后还放了一个烧开水使之冒蒸汽的长火钵。七段说了声“请”,名人照例围上围巾,里面是毛线衣,外面裹着类似披风的防寒服。据说他有点低烧。
开封黑百五,名人两分下出白百六。大竹七段再度进入长考。
“好奇怪啊,时间到了。就连豪杰也用光了四十个小时的时间,真叫人吃惊。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遭。拼命地浪费时间,本来只需一分钟就能走完的一步。”大竹像是在说梦话。
阴天里,白头翁叫个不停。走到廊下一看,泉水旁边盛开两朵杜鹃花,也有打骨朵的。黄色鹡鸰飞来走廊附近。远处传来电动机搅动温泉水的响声。
七段黑百七,花了一小时零三分。黑百一打入白右下的模样中大约是先手十四五目、黑百七的左下小飞确保角地是后手二十目。在有目共睹之下,这两个大场均由黑方占得,黑得心应手。
这里,先手又轮到白方。名人表情严肃,他闭上眼睛,静静调整呼吸,不知何时,满脸涨成古铜色,两腮的肌肉不住翕动。他似乎连风声和法华大鼓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即便如此,名人依旧下了四十七分钟。这是名人来伊东之后唯一的一次长考。然而,下边的黑百九,大竹七段又花了两小时四十三分,遂作为封手。这天,只下了四手。消耗时间,七段三小时四十六分;名人只有四十九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能出什么就出什么,这可是撒手锏啊!”七段半开玩笑地说。
白百八具有威胁左上角黑方,消除中间黑方厚度两层意思,另外还兼顾守卫白方左侧。此乃为颇有意义的一手。吴清源在解说中也加以说明:
“这个白百八是十分难下的一手。我们以极大兴趣注意它,看究竟会下在什么地方。”
中间休息两天,第三天续战的早晨,名人和七段两人都说肚子疼。大竹七段听说五点就疼醒了。
黑百零九封手后,七段立即脱去裙裤走了。返回座位时,看到白百十,吃惊地说:
“已经落子了啊?”
“你不在时下的,抱歉。”名人说。
七段交抱两臂,倾听风的声音。
“还不是寒风吧?不过,叫做寒风也可以吧。已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了。”
昨夜的西风今天早晨就停息了,但还时时吹过空中。
白百八之后,左上角的黑就有死活问题,黑百九和黑百十一守住角上就完全活了。因为一旦被白点进来,不是死就劫的死活问题,变化多种多样,很复杂。
“看来必须在角上补一手,因为一直是欠一手棋的,欠债太久了。借钱就得付利息。”大竹七段封手后下黑百九时说道。而且,黑方消弭了此角之谜,随即平稳下来。
今日很少见,上午十一点之前,只进行了五手。不过,黑百十五是消除白大模样以此决一胜负的时刻,看来,七段不会轻易下手。
名人一方面等待黑方下子,一方面聊起热海的鳗鱼店的盒饭箱以及泽庄等故事。他谈到过去的事,那时候火车只开到横滨,然后换乘轿子,在小田原住一宿,再去热海。
“我那时十三岁,五十年前了……”
“老早以前了,当时我父亲还不知生没生呢。”大竹七段笑着说。
七段在思考期间,说肚子疼,出去了两三次。他不在时,名人说:
“真是好耐性,已经思考一个多小时了。”
“过会儿就到一个半小时了。”少女书记员回应说。正午的汽笛声响了。女孩子用她熟练的时间计算法,数着长鸣的汽笛声。
“正好是一分钟。紧急时是五十五秒。”
七段回到座席上,在额上涂一些万金油,指头揉得发出了响声。身边放着“微笑”牌眼药。凭着这副模样儿,人们猜测,他不到十二点半休息之前,是不会下来的。到了十二点零八分,还听到走棋子的响声。
“哦,”靠在扶手上的名人不由嘀咕一句,随即坐正身子,收紧下巴颏,睁开上眼皮,全面扫视了整个棋盘。名人眼睑肉厚,从睫毛向眼球深陷,凝视起人来双目光亮澄澈。
黑百十五是厚实的一手,白必须保住实地。午休的时间到了。
午后,大竹七段暂时在棋盘前坐了一会儿,然后回房间去,在喉头涂点药又回来。飘散着药膏的气味。又点了眼药,揣了两只怀炉。
白百十六费时二十二分,从这里到白百二十进展都很快。从棋形上讲,白应该应在沉稳的退为形,但是名人走出了味道很不好但又很严厉的三角形的挡。这就是决一胜负的气势。稍以疏忽,就会损失一目以上。这样的细微棋局是不能让步的,而且又是决定胜败的关键的一手。名人只用一分钟,就令敌方心惊胆寒。较之走出白百二十,名人不是更早开始估算到这一局面吗?脑袋似乎在细微颤动,他在快速地数着棋盘上的目,这种估算,令人心惊胆战。
一般认为,胜负在一目左右。这里,白方既然力争二目,黑方也在顽强奋战。大竹七段扭动身子,孩童般的圆脸上第一次爆出青筋来。他更加烦躁地扇着扇子。
一向怕冷的名人同样打开了扇子,神经质地扇动着。我不想看他们二人。不一会儿,名人似乎放心下来,轻松多了。该轮到七段走子了,他说:
“考虑起来没个完,又热起来了。对不起。”说着,脱掉外褂。受他影响,名人也用两手向后提提衣领,露出脖颈,样子很滑稽。
“热啊,热啊,又是这么长时间,真难办。看来要出笨招,问题来啦。”大竹七段控制住了急躁的情绪,他以一小时四十四的长考,于午后三时四十三分,推出黑百二十一,并以此封盘。
来伊东后的三天续战,自黑百一至黑百二十一共二十一手,所消耗的时间,黑十一小时四十八分,白只有一小时三十七分。按照常规,大竹七段仅仅下了十一手就到时间了。这种白黑时间太大的悬隔,只能令人想到名人和七段或许会有什么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问题。说真的,这是名人长时间练就的棋风。
每晚都刮西风。然而,十二月一日续战那天早晨,烟霞迷离,阳光普照。
昨日午休,名人下完将棋,到街上去打台球。晚上,他和岩本六段、村岛五段、八幡干事等人打麻将,直到十一点。今早八点前起身,到庭院里散步,院子里落满红蜻蜓。
大竹七段的房间在二楼,楼下的红叶还有一半呈绿色。七段七点半起床。他说感到剧烈的腹痛,也许会病倒。桌子上放着好几种药。
名人的感冒似乎总算好了。年轻的七段的身体,倒是出现了种种故障。比起名人,七段之所以更加显得神经质,这不能只看两人的体质外表。名人一旦离开赛场,就想力求忘掉棋赛,热心于其他赛事的胜负。他在自己房间,也不用手触碰棋子。七段在休息日也要面对棋盘,不忘暂停期间的对阵研究。不仅年龄,风度也不一样。
“神鹰号飞机,昨夜十时半到达……真快呀。”一日早晨,名人来到主办者房间里说。
赛场朝向东南方向的障子门,映射着明丽的朝阳。
但是,续战之前,出现了奇怪的事情。
八幡干事给比赛棋手看了封印之后,打开了信封。一边拿来棋谱放在棋盘上,一边寻找黑百二十一封手,结果未找到。
封手本来由执行的棋手亲自写在棋谱上,不给对手和主办方看,直接放入信封。这之前暂停时,大竹七段是在走廊上写的。参赛棋手在信封上封印,然后再装进一只更大的信封,由八幡干事再加封印。到下次对阵早晨,一直存放在旅馆的保险柜里。名人和八幡都是不知道大竹七段的封手的。然而,在一旁观战的人们可以做出种种推测,大体上是可以找到的。黑百二十一封手棋究竟落在何处呢?作为这盘棋赛的最高潮,使得我们这些观战者也都觉得非常紧张。
不会找不到的,八幡惊慌失措地眼瞅着棋谱,一点也没有迹象。好容易找到了。
“啊”,即使黑子放入了,对于稍稍离开棋盘的我来说,也闹不清放在哪里了。即使看到那地方,也不会知道那样做有何用意。他离开战火方炽的中原,无缘无故飞走到遥远的上边。
简直是强取豪夺的一手,连外行都看得出来。我心中立即蒙上乌云,很是激动。大竹七段为封手而封手,还是将封手作为战术使用?未免太卑劣、丑陋了。我有些疑惑不解。
“本以为会走中原呢……”八幡干事苦笑了,从棋盘上离开身子。
黑方正指向白方自右下至中央高耸的大模样,企图消灭之。因为是攻防战中心,本不该着手于别处。八幡干事只注意搜索中央至右下方战场,理所当然。
名人对于黑百二十一,白百二十二在上面做眼,如果脱先,白的一团八个子就会死去。这就好比打劫时不去理会这种劫材。
七段将手伸进棋盒,抓住棋子,思考了一会儿。名人在膝盖上握紧拳头,倾着脖子,屏住呼吸。
黑百二十三费时三分,果然回手侵消白地。先侵入右下,接着,以黑百二十七再次指向中央。终于用黑百二十九突入白地中央,切断了刚刚名人的白百二十非常勉强的三角形的头。
“白强行地挡在百二十,所以黑也决意以强示强走出百二十三以下至百二十九的强手。黑方此种战法,也是细棋所常见。是决定胜负的气势。”吴六段如此解说。
不过,名人对黑方的殊死切入不予置理,腾出手来,逆袭右侧,控制黑方出子。我大吃一惊。这可是意外的一手。仿佛被名人的鬼气所击中,浑身紧缩。莫非名人在大竹七段黑二十九高明的意图上发现什么漏洞,大杀回马枪,出兵逆袭吗?或者亲自带伤捣敌,以求得相互厮杀呢?这白百三十,与其说是决定胜负的一步,莫如说是名人愤怒的一着。
“厉害,好厉害啊!这一手……”大竹七段反复地说。他在考虑下边的黑百三十一时,已经到吃午饭了。
“亏了亏了,这手棋有点恐怖。真是惊天动地!好比走了一步废棋,竟被杀了回马枪……”
观战的岩本六段也感叹地说道:
“所谓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啊!”
实战中时常风云突变,出现无法预知的事情而决定命运。白百三十就是这样的一手。对局者的老谋深算,局外人固然看不出来,就是专业棋手所有的预测,都会被这一手粉碎。
白百三十这一手,是“不败的名人”的败着,这对于我这个外行人来说没看出来。
但是,这倒是一个不寻常的局面。午休时,我当然跟着名人一起行动,不然,名人就邀请我们一起过去。名人一回到房间,尚未坐稳,就说:
“这盘棋局算是最后一次。大竹君的封盘,使我寸步难行。仿佛一幅精心制作的绘画,被撒上了黑墨。”他声音很小,但语气激烈。
“看到这一手,我当时就想干脆认输算了。按照以往的意思……觉得还是认输为好。但一时决定不下来,所以又重新考虑一番。”
我记不清当时八幡干事在还是五井记者在,还是他俩都在。总之,我们都鸦雀无声。
“他下了那一手,要休息两天。这个时间他要调研。真狡猾!”名人不吐不快。
我们没有回答,我们不能附和名人,也不好为七段辩护。不过,我们与名人同感。
只是我当时没能觉察到名人打算认输,没想到他会那么愤怒,那样沮丧。面对棋盘的名人不动声色,看不出情绪有什么变化。名人内心的波动,没有一个人感觉出来。
但是,八幡干事长在棋谱上找不到黑百二十一封盘子,后来终于找到了。我们只是为这个所吸引,其间没怎么过多注意名人。但是,名人将下面的白百二十二于时间外,亦即一分钟之内下的。名人内心的动摇我们并不知晓。这也不是八幡找出封盘子以后的一分钟,而是离开规定时间还有一点空隙。尽管如此,名人竟然在短暂时间内控制情绪,始终维持住对阵的态度。
名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对阵,我也出乎意料地听到他说些愤怒的话,心里很不平静。从六月到十二月的今天,名人一直坚持参加隐退棋赛,这使我很感叹。
名人一直将这盘棋当作艺术作品精雕细磨。当他兴致达到高潮、忘乎所以之时,猛然向这幅绘画上涂抹黑墨。黑百相互重叠混合,使得围棋既有创造的意图和结构,也有音乐般的心灵交流和旋律。突然奇怪的声音闯入,二重奏的对手突然利用离奇的音节加以搅乱,这就是破坏。有时因为对方漏看或错看,也会妨碍著名棋局的制作。大竹七段的黑百二十一,总之令人觉得意外、惊奇、怪诞与怀疑,一下子打断了棋赛的程序和色调。这是不争的事实。
果然,这步封手棋在棋友和社会上成为议论的话题。我们这些局外人谈起围棋也感到黑百二十一颇为异样和不自然。心情不好是确定无疑的。不过,在专业棋士之间,却有人看出,此刻黑百二十一便宜一手正是时候。
大竹七段在《对阵感想》一书中关于《考虑黑百二十一这一手何时打出》中写到了这一点。
吴六段的解说是:此刻白“五一”“六一”的扳粘之后,即使黑走百二十一,白的做活应手应在“八一”,那么黑就没有劫材可用了。黑百二十一的意义就失色很多。大竹七段打出这一手,肯定是有这个想法的。
只是正值中原逐鹿之时,因封手而惹怒名人,也引起众人的怀疑。就是说,中途暂停的一手,是当天最后一手,倘若想不失时机地在这最困难的时候打出这一手的话,那么就应该在三日后续战之前,充分研究今天最后打出的一手。即使是日本棋院的升段赛,有的棋手在最后一分钟读秒时,为了延续生命,有的棋士也是很不情愿下出一些浪费劫材的棋来。也有人极力想办法使得暂停或封手有利于自己。新规则产生新战法。伊东续战之后,连续四次都是黑方封手,也许并非仅仅出自偶然。正如名人自己所说:“如果白百二十退,总觉得不能满意。”可见他斗志昂扬。下一手便是黑百二十一。
总之,大竹七段的黑百二十一,那天早晨激怒了名人,使他失望、沮丧和动摇,这是事实。
结束这盘棋后的当时,名人在讲评中,没有提及黑百二十一。
但是,一年后,在《名人围棋全集》的《走棋选集》的讲评中明确地说:“黑百二十一眼下正是让他便宜的时机。”并提醒说,“倘若犹豫(指的是白扳粘之后),注意黑百二十一就占不到便宜了。”
作为棋赛的对手,名人既然如此承认,应该没有问题了。名人之所以恼怒,因为当时没有意料到。他想必在怀疑大竹七段用心不良,才被激怒了。
名人或许耻于不明,所以在这里特地不提及黑百二十一。不过,《走棋选集》的出版,正值隐退赛一年之后和名人去世半年之前。抑或想起大竹七段因黑百二十一而累遭物议,如今心情稳定,这才承认这一手法的吧。
大竹七段所说的“总有一天”,是否就是名人所说的“现在”呢?作为局外人,我还是有些不解。
名人为什么会打出白百三十这样的败着呢?这似乎是个谜。
名人费了二十七分钟,考虑出这一手,上午十一时三十四分下子。考虑近半小时,走错了棋。虽说出于偶然,名人为何不再等一个小时,留待过了午休之后再下子呢?过后我为他感到惋惜。或许离开棋盘休息一小时,会打出正确的一手吧。但愿他不为路上恶魔附体吧。白方时间还剩余二十三小时,一两个小时不成问题。可是,名人没有将午休当作战法,而黑百三十一这一手,却连上了午休。
白百三十一手像是官子棋,大竹七段也说被“扼腕擒拿”;吴六段也如此解说:
“这里是微妙的地方。就是说,一旦被黑切断百二十九,百三十意义就在于先便宜一下。”对于黑的必死的切割,白方不能脱先。双方正在紧张对峙,一方稍有放松,就会被对方击倒在地。
伊东续战以来,大竹七段深入研究战局,十分执着,慎重精确。百二十九的切入,正是黑方战斗力量的大爆发。白方百三十的脱先,我们都深感惊讶。七段没有胆寒,白方如果夺取右边黑四目,那么黑就可以踏平中央白地。七段没有应对白百三十,而是将黑百二十九延长至百三十一。果然,名人以白百三十二,回手应对中央。此时,还是以白百三十应一手黑百二十九为宜。
名人讲评时,叹息地说:
“白百三十以此为败着。这一手,落在‘17九’,正是顺势问一下黑的应手。黑如果应对‘17八’,那么白百三十就是正确的。就是说,下边即使黑百三十一长一手,白也用不着考虑黑‘16十二’的挖,可以悠悠然在‘12十一’防一手。其他,不论发生任何变化,局势总要比棋谱复杂一些,这些都将成为微小的争执。接受黑百三十三以下的严酷侵入,就是白方的致命伤。此后尽管努力收束,然而缺乏挽狂澜于既倒之术。”
此乃决定白方命运的一手,说不定是名人心理或生理上的破绽。白百三十,既是强大的一手,又是纤弱的一着,名人继续护持着,是想用来进攻吗?当时,作为局外人的我这么看,这是名人不堪忍受、孤注一掷的爆发。然而,白先去断黑一手就好了。白百三十这一步败棋,恐怕是名人对今早大竹七段封盘怨怒的余波。然而,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即使名人本人,也认不清自己内心命运的波澜和途中妖魔。
名人打出白百三十之后,不知从哪里传来尺八的乐音,稍稍缓和了盘面上风暴。名人侧耳倾听。
“自高山望谷底,香瓜和茄子花儿盛开……初学尺八,首先要学这个。比尺八少一洞眼,谓之‘一节切’
。”看他表情,似乎想起什么。
大竹七段下黑百三十一手时,中间夹着午休。他认真考虑一刻钟,午后二时,一度抓起棋子又在考虑“噢”,一分钟后落子。
名人看到黑百三十一,挺起胸脯,伸长脖颈,焦急地敲打着桐木火钵的边缘。敏锐地扫视了棋盘一眼,一边估算。
黑方切入百二十九,对白三角的另一端黑百三十三再次断,三个子被打吃,由此至黑百三十九一路滚包打吃,这就是大竹七段所说的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黑方直接突入白模样正中,我仿佛听到了白方阵势哗啦啦崩溃的声音。
白方百四十直接再逃,还是要提掉横的黑二子。名人不住呼啦呼啦扇着扇子。
“不懂,似乎都一样,不懂。”他无意识地嘀咕着。
“不懂,不懂。”
然而,这手意外地快速,二十八分钟。不久就打出了。不久三点钟上点心,名人对七段说:“吃点蒸寿司吧。”
“我肚子不好……”
“吃点蒸寿司治一治,怎么样?”名人问。
大竹七段针对名人白百四十说道:
“这一手我以为就封手了呢,但是还是下了……落子啪啪地响。难受啊,但是并没有被打吃那么难受。”
名人一直下到白百四十四,最后以黑百四十五封盘。大竹七段抓起棋子刚想落下,又陷入沉思。到中间休息的时间了。七段来到廊上,直到下封期间,名人严厉地环视棋盘一遍,岿然不动。他的下眼睑发热,微微浮肿。在伊东对阵时,他不断地看时钟。
“我觉得,今日要是能下完那就下完吧。”十二月四日早晨,名人对主办者说。午前对阵中,又对大竹七段说:“今天就下完算了。”七段静静地点点头。
约莫长达半年的这盘棋赛,也要在今天结束了。作为一名忠实的观战记者的我,心情也很不平静。而且,名人失败,人人皆知。
还是早晨的时候,七段从棋盘前站起来离开时,名人看着我们,微微笑着说:
“都完了,没什么可打的了。”
不知何时叫来的理发师,今天早晨,名人剃了个和尚一般的光头。本来他住院时留着长发,两边分开,将白发染黑才来伊东的。突然弄得极短极短的。看来,名人也会耍个小花招啊。不过,倒也清爽多了,仿佛涤荡了一层什么。
四日,院内的梅花开了一两朵,这是个周日。打从周六开始,客人多了起来,所以今天把棋赛场地转移到新馆去了。名人相邻的房间,时常是我居住的屋子。名人房间位于新馆最里面尽头,顶上的二楼和三楼,从昨晚开始,也被这次棋赛主办人员占领了。就是说,不让别人住进来,以此保护名人的睡眠。大竹七段原来住在二楼,前天还是昨天也搬到楼下来了。听说他身体不好,上下楼不方便。
新馆朝向正南方,庭院开阔,阳光照进来,挨近棋盘。在等待黑白四十五封盘开启的时候,名人歪着脖颈,盯着棋盘,双眉紧蹙,神态严肃。大竹七段或许胜利在望,落子十分快捷。
眼看进入收官阶段了,双方棋手的紧张程度,在布局或和中盘阶段与平时大不一样。精神抖擞,探身落子的姿势颇为可怖。一如短兵相接,呼吸也急促起来。仿佛看到智慧的火花瞬间闪耀。
平常对弈,大竹七段总是在这里保留最后一分打出百手,大显追击气势。但此次棋赛,七段尽管还有六七个小时,临近收官,斗争越发勇猛,不甘罢休。仿佛自己激励自己,时时将手指伸进棋盒,突然又陷入沉思。名人也是一样,一旦抓起棋子,又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看着这种收官的场面,好比看到飞速运转的机器,灵敏快捷的数学运算,活跃着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感。纵然是战斗,也具有美丽的形态。更为全神贯注的棋手,平添一层秀艳。
由黑百七十七到百八十期间,大竹七段也热血沸腾、神情恍惚,饱满的圆脸看起来像是神态安然的佛面。宛若进入心旷神怡的技艺园地。那是一张无可形容的美颜。再也想不到肚子不好的事了。
在这之前,大竹夫人或许因担心在房间里待不住,到庭院里散步,抱着宝贝儿子,远远地一直望着棋赛室。
大海传来汽笛的长鸣,刚好停歇时,名人打出白百八十六,突然抬起头来说:
“空了,空席了。”他转过头来,对着这边亲切地招呼道。
今天,小野田六段结束了秋季升段赛,也来观战。此外,八幡干事、五井和砂田两位记者,还有东京《日日新闻》的驻伊东通信员等。这盘棋赛的工作人员也都聚集而来,观看即将临近结束的终盘战。紧邻的隔壁房间挤作一团,有的人就站在隔扇背后。看到此番情景的名人,招呼大家:
“请进来观看吧。”
刹那间,大竹七段的佛颜又变得斗志昂扬了。名人小巧的身材,稳健地坐在座席上,显得颇为高大,使得周边寂静无声。名人一直在默算。七段一旦打出黑百九十一,名人就低垂着头颅,猛然睁开眼睛,突出膝盖。两人都呼啦呼啦激烈地扇着扇子。黑方打出百九十五,随后进入午休。
午后,又搬回原来的棋赛室,旧馆六号房间。过午,天气阴霾,乌鸦不停地鸣叫。棋盘上方开了灯。一百瓦的电灯太明亮,用了六十瓦的灯泡。棋盘上映射着朦胧的暗红的阴影。这是棋赛最后一天,旅馆老板用心装饰的。还把壁龛的挂轴换成了川端玉章的山水双幅,摆设着骑着大象的佛像,近旁放着盛满胡萝卜、黄瓜、西红柿、椎菇和三叶菜的盘子。
我听说,这种重大的决胜场合,临近终局,极尽残酷,不忍卒睹;但名人不动声色。单看态度,并不知道名人面临败局。从二百手左右开始,名人也面颊泛红,初次解开了围巾,气势迫人,但姿态严肃,不稍改变。黑二百三十七最后一手,名人默默地提子填入空中时,小野田六段问道:
“是五目吗?”
“嗯,五目……”名人嘀咕一句,抬起浮肿的眼皮,不再打算数下去了。终局当为午后二时四十二分。
第二天,名人说完参加棋赛的感想后,笑着说:
“没数子就当作五目了……不过,通过目算是六十八七十三。如果实际数子,或许更要少一些。”后来自己实际数了一下,黑五十六目,白五十一目。
产生这五目之差,正是白百三十败着的缘故,黑方攻破白模样儿之前,无人能预料得到。白方自百三十之后,至百六十前后,忽略了“17十八”的先手断,失去名人所说的“缩小几分败差”的时机。这样一来,即使有白百三十的败棋,也应该是五目以下三目左右的差,那么如果没有白百三十的败着,不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这盘棋会是什么样子呢?黑方会败吗?外行人是不知道的,但我也不认为黑方会败。我大致相信,大竹七段面对这盘棋的觉悟和态度,即便硬如岩石,黑方也要啃下来。
不过,六十五岁的老名人,忍受着病苦,使得死死盯住自己的现在首当一面的棋手失掉进攻主动权,不能不说打得很漂亮!这不是对黑方乘其不备,也并非白方巧用方策,而是向胜负作了微妙的引导。然而,最后也许不堪忍受疾病带来的不安吧?
“不败的名人”败于隐退赛。
“据说名人一向主张,他只对于第二位者,亦即仅次于自己的人才会全力以赴,投入战斗。”他的一位弟子说。名人有没有如此说过,这不重要,但名人一生就是这么实行的。
终局第二天,我从伊东返回镰仓老家,等不及写完这部长达六十六天的《观战记》,仿佛逃脱这场棋赛,便到伊势、京都旅行去了。
名人依旧留在伊东,听说体重也增加了一公斤,四十一公斤了。他还携带二十盘围棋到疗养所去慰问伤病员。那是昭和十三年
底,温泉旅馆当作伤病员的疗养所使用。
说起隐退赛的第三年,过年时期,也就是一年多之后,名人的内弟高桥四段,在镰仓家里教授围棋。开学那天,名人带领弟子前田六段和村岛五段两人出席,那天是正月初七。隔了不久,我又同名人见面了。
名人好歹下了两盘示范棋,显得很吃力,手指撮不住棋子,落子也很轻,听不见声音。下第二局时,他有时喘息,眼皮稍有浮肿。虽然不显著,但我想起了箱根时候的名人。名人的病一直没有好。
今天是给业余棋手上练习课,本来不算什么事,但名人很快进入忘我之境地。到了要去海滨旅馆吃晚饭的时候了,第二盘以黑百三十而结束。这是以业余初段强手为对手的四目棋,黑方通过自中盘出力的棋风,破坏白方大模样,使得白方成为薄棋。
“黑方还是很强吧?”我探寻似的问高桥四段。
“是的,黑方很强。黑方厚实,白方下得很苦。”四段说道。
“看来,名人越发恍惚了,和以前不一样,变得脆弱了。他已经不能下棋了。自打隐退赛之后,他明显衰弱了。”
“他很快变老了。”
“是的,这阵子成为好好爷们了……假若隐退赛胜了,还不至于这样吧。”
海滨旅馆告别之际,我与名人相约:
“下回在热海见面吧。”
名人夫妻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鱼鳞屋旅馆。我在那之前住在聚乐,十六日下午,我同妻子前往鱼鳞屋看望他们。名人及早摆出了将棋,我们下了两盘。我的将棋很差,没有进攻的威力和气势,他虽然让我两子,但我还是失败了。名人一个劲儿留我们吃晚饭,相约饭后聊天,我回他说:
“今天太冷了,别客气了。下回拣个暖和天,陪您一块去‘重箱’或‘竹叶’用餐。”
那天是个雪花飘舞的日子,名人喜欢吃鳗鱼。我回去后,听说名人泡热水澡。夫人从身后将两手伸进他的两胁架着。不久就睡了。名人胸疼,呼吸困难起来。接着,第三天黎明之前就去世了。高桥四段用电话告诉了我。我打开挡雨窗,太阳还没有出来。我想,我前天去探望他,是否给名人的身体造成不好的影响呢?
“前天,名人还极力挽留我们一起吃晚饭……”妻子说。
“可不是嘛。”
“就连夫人也都这么说,我们却不顾一切,转头走了,总觉得不是个事儿。他们还嘱咐女佣,及早做好了准备。”
“这我知道,但天太冷,我担心名人的身体吃不消……”
“他会不会这么理解,好容易忙乎一番,竟然……也许有些不快吧?不过,他是真的挽留我们,不想让我们回家啊。照他的意思留下不就得了。他想必很寂寞吧?”
“确实很寂寞啊。不过,他始终都是如此。”
“那天很冷,他一直送我们到门口……”
“算啦,人已经……不说了,不说了。好难过,好难过,他人已经走啦呀。”
名人的遗体当日回归东京。当汽车从玄关运出时,被裹在细长的被子里,简直就像没有尸体一样。我们站在稍远处,等待车子出发。
“没有鲜花,喂,花店在哪儿?快去买花来呀。车子马上要出发了,快点儿……”我对妻子说。妻子跑着回来了。我把鲜花交给车子上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