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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传来盒子枪的响声,稍有间隔地连发四颗子弹。

紧接着最后一发,腾起一阵男女的欢笑。

然而,拨开绿叶扶疏的树枝,只有星枝一人出现在庭院里。

树林和庭院连在一起,分不清界限。庭院包裹在树林之中,不过一侧靠近一条小路。

小路对面是桑园,越过桑树枝头,可以窥见下面的山谷。谷底小溪一侧的一小块水田闪耀着寂寥的光亮。蝉忽然想起似的鸣叫起来。

这里似乎是冬季滑雪、夏季登山的往返基地——温泉浴场。这座别墅建在这里很相宜,虽说是一幢简单的建筑物,却位于稍离旅馆后面的山岗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山里人家。

星枝的动作显得有点野蛮,宛如一名猎手,目光炯厉,看那气势,仿佛连树上野果也要啃上几口,甚至随时都能猛烈地冲出树林。一身轻便的休闲服,贴合全身。有时姿态过度自由,随着一阵兴奋的突发,反而显得不很适合,暴露出危险。

她一边奔跑,一边甩掉鞋子,做出两三次大幅度跳跃,最后随着激烈的连续旋转颠仆在地上。

庭院的草坪似乎没有修剪,野草丛生,并向树林蔓延。星枝白皙的身姿伫立于一派翠绿之中,纹丝不动。

她将一只手臂支撑着草地,抬起脸孔。夕阳从对面照射过来,浅浅的薄云逆着日光飘动。星枝眺望着向远山倾斜的太阳,脸上闪现出渴望的神色,眼睛噙满泪水。

此时,她自然摆出一副舞姿站立起来,开始跳舞了。

说是跳舞,也是一时即兴,只不过将基本动作随心所欲地连缀起来罢了。

她来到甩落凉鞋的地方,正要从地上拾起的时候,抬头向前方一看,蓦然发现小路树荫下有个躲躲闪闪的人影。

星枝疾步奔向小路,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慌忙向下走去。星枝一眼看到,没有停步,只是稍稍放慢脚步,又继续紧追不舍。今天那不是松叶杖,而是桦木拐杖。

南条回过头来微笑着问:

“你又追过来了?”

“是的。”

星枝随便应和着,不肯正眼看,而是斜睨着南条。眼里又像刚才一样重新燃起野蛮的怒火。

南条满怀感动地说:

“真像竹内老师啊。”

“太不讲礼貌啦。”

“也许我说话的方式不对头,但我实在很怀念啊。竹内老师的舞蹈,就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希望和憧憬,所以我打心眼里对你赞叹不已。我说你酷似老师,可能有点不适当,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个天才。”

“我说您偷看,太没有礼貌。”

“这个我表示道歉,但盯着一位躲在船室里的乘客,一直追到辻堂,又尾随着找到这座山里来,到底是谁更没礼貌啊?”

“假装瘸腿的人没礼貌。”

“假装?”

南条惊讶地望着星枝,微笑着坐在道旁。

“那根松叶杖怎么了?”

星枝不是嘲笑,而是冷淡地问。

“我呀,已经再也不跳舞了。我厌倦了。可是,星枝小姐却对我紧追不放啊。”

“我没有追您啊。”

“那么说,就是舞蹈在追我,舞蹈不肯放我走吧。对于我来说,你就是舞蹈之神派来的使者。”

星枝倚靠路旁,将一只手提着的鞋子穿在脚上。

“我不管什么舞蹈,什么舞蹈之神,我只要弄清楚松叶杖是假的就够了。”

星枝一顿抢白,正要离开。

“记得在辻堂,你对我说过:‘只是想羞辱您一下。’指的就是这一点吗?”

南条也起身跟了过来,一条腿依旧一瘸一拐。

“我在研究所看到过剧照,知道你就是那位星枝小姐。你还到横滨港接过我。那时候,我真的太卑怯了。不过我为何躲在船室里不出来,眼下可以告诉你了。因为现在星枝小姐你的舞姿太使我感动了。请不要急着逃脱嘛。”

“一直在逃脱的是您南条君啊!”

“是的,我一直想着逃脱舞蹈呢。”

“您跳不跳舞我管不着,在那之后,铃子立即到辻堂的家去探望,却大门紧闭,对吗?原来您躲到这山间谷地来了。”

“逃?对于一个患有神经痛和风湿病的人,太需要这座著名的温泉啦!来到这里后,我的腿好多了。”

星枝不由转过头去,眼里含着女性的温柔,半信半疑地审视着南条的腿,神色立即严峻起来。她越发生气地加快脚步,樱唇紧闭。

“刚才的枪声是你打的吗?”

“是我父亲打的。”

“那么说,在那里见到的是令尊了。当我一边心绪茫然地陷入沉思,一边前行的时候,猛然听到清脆的枪声。看到星枝小姐你在翩翩起舞,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的体内已经腐烂死亡的舞蹈,仿佛一时又复活了。”

“能治好吗?”

星枝唐突地问道。

“我的腿吗?当然能治好啦,不过,不知道还能不能跳舞。”

“还说什么呢,回去吧!”

星枝喊叫了一声。

南条忽然闭起眼睛,颤动着前额。

两人不知不觉又回到刚才那座庭院。

“能否再跳一遍给我瞧瞧?”

“不行。”

南条自庭院到树林上空环顾了一圈,说道:

“舞蹈犹如自然界的鸟鸣蝶飞,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那才是真正的舞蹈。舞台上的舞蹈是堕落的。我刚才看到你的舞姿,实在有点迫不及待,很想和你一道跳起来呢。仿佛身子自然而动,就像墓场的死者,重新站立,翩然起舞一般。”

星枝无意中后退一步。

“因为从舞蹈上来看,我就是一个死人。这样的‘我’如今竟然想跳舞,这连做梦都不曾想到。你就跳一遍让我开开眼吧。”

“不行啊,好可怕呢。”

“就做个动作给我看看嘛。”

“我已经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那么,我来模仿一下看看好吗?”

“请吧。”

星枝漫然地回答。既怪讶又畏葸地望着南条。

“瘸子跳舞啊。”

南条本人也忽然笑起来。

于是,他的脸色似乎有了些变化,说得夸张些,那是善与恶、正与邪一闪即逝的影子。

他犯起犹豫,不知右手里的拐杖如何处理。他立即举起左腕,一颠一跛跳起舞来。

一副含有不祥之相的怪奇的舞蹈,一侧臂腕优美的舞姿,反而显得阴森可怖。

然而,南条未曾跳上十五步,戛然而止,立即坐在草坪上了。

“就像是牛鬼蛇神的舞蹈啊!”

星枝站在庭院一头白桦树荫下,冷然地沉默不语。

“和星枝小姐你的舞姿相比,简直就是阳光和阴翳。我心中就是如此悒郁。你看了我刚才的舞蹈,你就不难理解,我为何一心想再看一看你的舞姿。”

“好心烦啊,您是认真的吗?”

星枝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认真?说真的,我如今处于生死关头,站立在转折的路口。从幼年时代起,就一直沉沦于舞蹈。或许是这种因果关系所致吧,在我看不到舞蹈的时候,人间的美好,人生的可贵,仿佛一场梦幻,蓦地醒来,一切都茫然不知了。”

“我不愿看到别人一本正经的面孔。我也不想使自己变得认真起来。我在舞台上跳舞时,一眼瞥见观众十分投入的神情,我就觉得实在无聊。要是认真,倒不如独自活着为妙。”

“你也是个可怜的疯子啊!”

“是的,我一开始就这么说过。在辻堂,当时。”

“我很喜欢疯子,当时我就这么说过。或许舞蹈就应该这样。舞蹈的实质,抑或就在于将尘埃满布的灵魂,通过自古以来所说的更加污秽的肉体的动作,使之纯洁地表达出来。”

“我已经停止跳舞了。”

“停止跳舞?为,为什么?”南条诧异地凝视着星枝,“就这一点,你能否说说真实的想法呢?”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害怕会变成另一个人。跳起舞来十分认真,其余皆是一派寂寥。”

“这就是艺术家,是天才的悲剧!”

“撒谎!我不想被任何事物束缚,也不认为艺术可贵。我想永远独自一人。”

“那是因为星枝小姐的美丽,你天生丽质,才会使你那么说。”

“我想平凡地活着。此外,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了。”

“你要结婚吗?”

星枝未作回答。

“看到你青春灵动的舞姿,不曾想到你身心疲惫如此。真是不可思议啊!”

“太失礼啦,我哪里疲惫啦?”

“你受伤了,你受伤了呀!”

“我没受伤。您戴着因果感应的艺术的有色眼镜看人,我不爱听。所以我不跳舞了。正是因为我既没有疲惫又没有受伤,所以我不再跳舞了。”

“刚才你不是在跳舞吗?”

“刚才?刚才在玩游戏呢。就像小孩子又跑又跳地玩游戏。”

“在我看来,那就是舞蹈,就是生命瑰丽的跃动。”

“那是因为您在模仿瘸子跳舞。”

“所以说嘛,我再三求你,让我再看一下星枝小姐你的游戏。求神拜佛,心诚则灵,跛子也能站立行走,这样的奇迹有的是。”

“我也厌恶奇迹。”

“伴随着又跑又跳的节奏,你可以一脚踢掉我的这根拐杖。凭着那股力量,我可以站立起来。”

“您可以立即独自站立起来啊。倘若我的游戏有股力量,可以使跛子站立起来,那么凭借您自己的舞蹈治好您的瘸行,也就丝毫不成问题了。”

“是吗?”

南条的眼里闪过一丝敌意。不过,似乎下定某种决心。

“那我就照着星枝小姐的吩咐,跳一跳试试看。”

“随您的便吧。”

“如此残酷的观众,对我有好处。”

南条又用右手拄着拐杖,一颠一跛地跳跃起来。

但他已经不同于刚才的舞蹈。出于愤怒,身体的动作也变得僵硬不灵了。

“我本来这辈子都不打算跳舞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热爱舞蹈。对于舞蹈,我还是稍稍知道一些的。”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一边逐渐剧烈地狂跳起来。

沉积日久的污秽翻腾起来,不一会儿,南条的舞蹈好似火山喷发。

星枝望着南条的舞姿,眼里闪出好奇的光辉。

最初是一副厌弃丑恶的眼神,继而转向畏惧危险的眼神,仿佛充满一种对不安的恐惧。她用左手挽住头顶上的白桦树枝。

南条依旧拖着一条瘸腿跳舞,然而他的手足已经变得轻松自如、热情奔放了。

他的动作如闪电般迅疾,优美的线条流光溢彩。

星枝暗自用力握紧拳头,并逐渐滑向胸脯下缘。

白桦树枝弯作弓形,眼看就要折断了。

“星枝小姐,论其游戏,还是,还是你教我的游戏,更有趣。”

“您跳得太好啦!”

南条停住舞步,蓦然望着星枝,边跳边靠近过来。

“游戏,不能光是看着。我们一道玩游戏,你快跳起来吧。”

星枝不由得收缩着胸脯,似乎想守住身子。

南条继续向对面跳去。

“能跳啦,我又能跳舞啦,舞蹈使我获得新生!”

南条的舞姿颇似原始和野蛮时期的人,或像蜘蛛和雄鸟求偶一般。

星枝仿佛听到为南条的舞蹈作伴奏的音乐渐次接近渐次响亮起来了。

“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别人跳舞你也跳。”南条转过身子说道。

“谁叫您还在装瘸子,谁叫您还不把那根骗人的拐杖扔掉。”星枝的声音亲切地震颤着。

南条倏忽跳跃过来,拉起星枝的右手催促道:

“只要有一根活生生的拐杖就行啦!”

星枝出乎意料,似乎被南条趁势用力一拽,身子前倾,手里的白桦树枝也忘记松开了。

那个树枝从主干上折断下来。

星枝失去支撑,“扑通”一声倒在南条怀里。

“您真坏,真坏!”

星枝扬起折断的树枝,假装要抽打南条,但南条没有抬起那根长长的拐杖加以遮挡。

南条也趁势来了个趔趄。

他杵着拐杖站稳身子说道:

“既然可以扶着温软的人肉杖跳舞,还用这根劳什子做什么?”

说罢,用力将那根拐杖高高地扔了出去。

于是,他邀请星枝一起跳舞。

正在出神地望着高飞的拐杖的星枝,此时突然切切实实泛起一种不应有的娇羞之态。

起初,她尚未注意到自己的娇媚,其后她蓦地飞红了面颊。

南条手把手指导星枝,使她慢慢跳起舞来。

星枝一边浅浅推拒着,一边合着步调跳着。不久,南条看到两人的身体已经乘上同一股情感的热流,随之加快了舞步。

“站起来啦!瞧,我的腿一下子站起来啦!就像这样啊!”

南条高喊着,紧紧拉住星枝的手不放,她的身子宛若卷裹于烈火的旋涡之中。两人回旋跳跃了一阵,南条欻然将星枝抱了起来。

接着,慌忙奔向树林深处。

他轻轻抱着星枝,再也看不到瘸行的步态,那动作仿佛还是舞蹈的继续。

夕暮将临,晚风劲吹。一群小鸟似乎被风追击着,打庭院上空飞过。

一边跳一边脱,两人的鞋子和南条的上衣,被罩在树木长长的阴影里。那树影随着晚风飘摇不定。 16TzRUSedengbyzB5onNNfb3pQBhhUYTWYC5TXfUjpyR+Kh+Gh5/OE5PJFcIbj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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