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仓库铁锈色的屋顶,林荫道的新绿,前方泛白的西洋式街衢,海上吹来的微风,无不给人以鲜明的爽适的印象。铃子的皮鞋似乎仍在笃笃敲击着地面,她一心想要追上竹内,这敲击声更使得她的一腔思绪增添忧伤,她目无旁顾地疾步向前。
“老师!”
她几乎一头撞在他身上。
“啊。”竹内虽说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满脸喜色地问道:
“你一个人吗?”
“是的。”
铃子摘掉帽子,甩甩头发,擦擦汗水。
“已经是夏天了。”
“天气真好啊!”
铃子快乐地笑着。
“星枝她们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只顾紧追老师来了。”
竹内沉默不语,铃子无心地望望竹内的脸色,向前走着。
“南条说不定正在旅馆休息呢。”
竹内说着,走进新格兰饭店
,看样子南条不会在这里,立即出来了。
“去吃午饭吧。”
在外边等着的铃子,依然表情沉重,只顾摇着头。
“稍微走走吧。”
铃子点点头,他们随即从绿荫遍地的山下公园旁边,渡过垂柳飘动的谷户桥,沿着道路两侧排列着西洋花店的斜坡,向山丘顶端竖立一面旗子的气象观测站攀登。到达那里之后,听到一群少女合唱赞美歌的声音,两人被歌声吸引,随后进入外国人墓地。
虽说是墓地,却显得颇为明丽,绿意充盈的草坪,清晰地凸显着大理石的洁白。草坪上面点缀着花草,辉映着初夏正午的太阳。看起来愈加像是一座洁净、有序,既欢快又静谧的庭园。山丘斜面陡峭,自右首的滞港船舶,中间经过海岸街、伊势崎町百货店,直到远方山峦,一目了然。
赞美歌继续从山麓的墓地上传过来,应该是一群基督教学校的女学生。
进口一侧土堤上的灌木丛中,盛开的火红的杜鹃花,似乎是那颜色映射着大理石十字架的断面。
女人衣服的色彩,或许因为草坪和空气的缘故,宛若艳丽的绘画。尤其是年轻姑娘的日式和服,看起来无可形容的美丽。前方的景观一无遮挡,身处此处,仿佛飘荡在街道上方。或许这地方也是横滨一方旅游胜地,前来凭吊的不仅有外国人,也有装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姑娘前来参观,流连忘返。
有的碑上镌刻着“为我爱妻圣洁的回忆”的碑文,下边附有《圣经》语句。随着恭敬地拜读下去,同这墓地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的情爱与悲婉,也似乎同铃子的内心相通,自己的感情也借此原原本本全部流出。
“哎,老师,南条君真的回来了吗?”
“是回来了呀,不是明明有他的房号吗?”
“他会不会途中跳海了呢?”
“怎么会有那种傻事呢。”
“我也不相信啊,但我总以为那间房子里是南条君的骨头或幽灵乘船回来了。”
铃子说着,随即发现脚边有座小小的坟茔,崭新的大理石表面上镌刻着百合花。
“呀,好可爱呢,婴儿的墓啊。”
她似乎忘掉了一切,将一直捧在手里的花束,悠然放在这座墓前。
小小墓碑前,同样用大理石围起一块花圃,不仅长满了鲜花,还放着凭吊者带来的盆栽。
“星枝早就把花束扔到海里去了。她不像我这样一直抱在怀里不放。管他什么南条北条,干脆就扔到这座外国人的墓地算啦!”
“也好嘛。”
竹内随口应和着,他们朝着形似地岬、突出一端的草地走去。唱着赞美歌的少女们,沿着下边的道路回去了。铃子坐在竹内身旁,说:
“上回汇报演出的那个晚上,老师,我和星枝看到南条君那样忘恩负义,两人当即发誓,坚决不同南条君一起跳舞,也不来迎他。只因老师要来所以也就来了。”
“哎,算啦。”
“我想他不会对老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踏上日本土地的。”
“他或许有他的考虑,说不定有什么隐情。总之,他是乘坐‘筑波’号回来了,这一点确定无疑。必要时找遍全国,总会有人知道他。干的是立足于舞台的买卖,瞒也瞒不住的。你一定要抓住他啊!”
“我不愿意。”
“你不是同南条有什么约定吗?”
“约定?”
“南条出国前。”
“没有啊,什么约定也没有。”
铃子认真地摇着头。
“我送他来码头的时候,他只是对我说过,在他回国前,不论发生什么事,叫我都不要停止跳舞。”
“你应该信守他的约定,即便我这把老骨头丢弃坟场,你也要同南条一直跳下去。”
“快别这么说啦,我怎能离开老师您呢?”
“那又怎样呢?修炼艺术,更是残酷的事业,连父母兄弟都可以置于不顾,要忘掉那些黏黏糊糊的世俗人情,首先有献身精神!”
铃子好半天瞧着竹内的脸。
“老师在说谎。”
“是你在说谎啊。”
“老师最疼我了。”
“这倒是。不过,这五年你不是一直等着南条归来吗?一旦南条回来,你又怕被他嫌弃,又怕缩手缩脚放不开身子跳舞,其实这些都是多余的顾虑。还有,你听说南条不打招呼乘船回国,就马上骂他是知恩不报的狂人。其实,这些都不是你心里话,不是吗?”
“我是真心的。老师不觉得南条君做得太过分了吗?”
“是的,确实令人生气。”
“您还是来接他了。”
“是啊,不过,为了让南条将来多照顾你们一些,我也只好忍辱负重。”
竹内虽然口头说得好听,但内心感到歉疚,也有点苦涩。其实,他本想叫新回国的南条作为研究所助手,重整旗鼓,试图摆脱经济困窘的局面。然而,眼下这类事情,铃子根本是想不到的,所以听了竹内的话,铃子内心里也有所触动,“嗯”的一声,随即点点头。
“我很理解老师的用心,所以才会感到太多的遗憾。”
“不要气馁,只管一个劲儿地坚持下去。”
“该怎么办呢?”
“还不明白吗?抓住南条不放就行啦。他在西方学到的东西,你也全都学过来。拿出吸干他生命之源的劲头,吞噬他掌握的知识。这个可以说是一种复仇的手法,倘若南条背叛了我与你。或者他是个坏人,干了坏事,你也可以和他同归于尽,如果你爱南条的话。果真如此,你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可以为你料理后事。人们常说的‘毫无遗憾地活着’,或许就是艺术的根本。你思念南条五年,如今,你的一份纯洁的情爱遭到亵渎,实在很可惜啊!”
铃子听着听着抽噎起来。
竹内说这出这番话来,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完全出自他对年轻人的嫉妒和自己已逝青春的悔恨。虽说也出自对铃子的一番情爱,但当他觉察他的话在铃子身上已经有了实在感应的时候,立即站起身来。
“南条即使知恩不报,世人肯定还会对他的舞蹈报以喝彩的。”
铃子进一步抬眼追问道:
“您很感失落吧,老师?”
“你那样啜泣,不是也因为南条吗?”
“不是的,我听老师这么说,心里总觉得很难过。”
“不要太在乎这些。”
“可我从来没想到老师对我放手不管了。”
竹内惊讶地看着铃子,随口问道:
“友田家就在这附近吧。”
“哦,星枝已经回家了吧。”
“顺便去看看吧。”
铃子默默摇摇头,站起身离开了。
竹内和铃子尚未到达外国人墓地的时候,星枝已经背靠南条船室的门扉,一直站在那里了。她露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不久,锁眼里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星枝悄悄躲避起来。门静静打开了,星枝的身子正好藏在了门后。一个女子从门内探出头来,看了看走廊。于是,南条跟随女人身后出来了。
南条拄着松叶杖
。
女人轻轻触及一下门扉,门自动关上了。
他们一看星枝在这里,南条和那女子突然站住了,但是星枝和南条并不认识。
星枝依旧靠在门扉上,低着眉头不想动弹。
南条他们只好从她面前通过,当拉开距离之后,星枝也迈开了步子。
那女子不安地回头看看,她责问南条:
“她是谁?”
“不认识。”
“撒谎。”
“要是认识,总得打个招呼。”
“因为我在场,您想瞒着我。”
“别开玩笑啦。”
“她不是专等您出来的吗?”
“但我从未见过她呀。”
“不要脸,盯梢来了,讨厌鬼!”
星枝听不到他们两人的对话。那女子气呼呼地握紧拳头,两三次捶打着自己的腰部,接着就闭口不语,只管迈动着脚步。
船里已经没有一个乘客了。
码头静寂下来,只有装卸工在搬运从船腹中投下来的货物。
南条和那女子逃也般地奔向码头后门,上了出租车。
南条的右腿似乎有些毛病。
女人似乎比南条年龄大一些,或许过三十岁了,是个带有西洋风情的美人儿。
“小姐,您怎么啦?”
星枝的司机颇为疑惑地打开车门。
“跟着那个瘸子的车。畜生!”
“就是刚才那两个人吗?”
“是的,绝对不要叫他逃掉,不管到哪里都要追上他!”
在气冲冲的星枝的威压下,司机急忙发动车子紧追而去。
“怎么回事?什么人啊?”
“舞蹈家。舞蹈家还拄着松叶杖,没见过。哑巴唱歌,太好笑啦!”
“追上了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
“今天去迎接的,就是这一位吗?”
“是的。”
“那位太太,是他的同伴吗?”
“不知道。”
“以前就认识吗?”
“不认识。”
“只要看清车牌号码,跑到哪里都能立即找到。”
“别啰唆啦,只管追吧。你不觉得懊恼吗?”
星枝突然对司机大发牢骚。
车子只顾疾驰,离开横滨市区,从藤泽钻过松林,突然直奔明丽的大海驶去。眼前浮现着江之岛。
路途遥远,前面的出租车早就觉察被人追踪,说不定为了甩掉星枝的车子,故意绕圈子,跑冤枉路。
南条对星枝的行动很不理解。从星枝的年龄上看,自己离开日本时,她也就十五六岁光景,他不曾认识过这么幼小的小姑娘。刚才她那种近乎毫无表情的冷淡的言行举止,究竟为着什么呢?较之傲慢与倔强,那一副几乎等同于虚无的美丽,使得南条留下恐怖的印象,但他又不好停车责问她为何紧跟不舍。
女子除了怀疑南条与星枝间有什么秘密外,也别无他想。尽管如此,她看到这位妙龄女郎不像是坏女人,所以对她如此大胆,走到哪里追到哪里的行为,依然很不理解。
星枝也觉得自己的行动不合乎道理。
汽车自江之岛道口向鹄沼驶去。沿海车道,左首是海滨沙滩,右首是平坦的松原,眼前一片开阔,晴空万里,柏油马路好似一条笔直的白线,直通远处伊豆半岛。天空一派澄澈,富士山浮在空中。涛声高渺,海滨沙滩绵延不绝。幼松低矮群聚,景色坦荡明丽。还有一片培育松树苗的沙地。这里的植物只有松树。
两辆汽车飞快行驶,看上去全然是莫名其妙的兜风。
不一会儿,前面的一辆拐进辻堂松原,消失于那里一座别墅的庭院。
后面的一辆放慢了车速,稍稍落后些进入那条小路。星枝正要挨近车窗看看门牌时,南条蓦地从门内走出来。路面的宽度,刚好使得车体触及到两侧的松叶。南条和星枝的面孔出乎意料地靠得很近,可以相互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皮肤的温热。
星枝突然涨红了脸,紧闭双唇。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南条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星枝沉默不语。
“不是你跟踪我到这里来的吗?”
“嗯。”
“究竟为了什么?”
“疯啦。”
“疯了?是你吗?”
“嗯。”
南条怪讶地打量着星枝。
“呵,疯子,有意思。我很喜欢疯子。你好不容易随我到这里,快请进来吧,待一会儿,说说话。”
“说话?我没话可说。”
“真没礼貌,我问你,为何到这里来?不回答就不放你回去。”
“因为疯啦。”
“别开玩笑了。你想耍弄我吗?”
“正是因为您,我只是想羞辱您一下。”
“什么?”
星枝示意司机发车,忽然悲切地闭上眼睛。
“拿根松叶状的棍子装模作样,我才不会上您的当呢。”
南条目送着星枝的汽车,仿佛做了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