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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航线上的“筑波”号轮船,上午八时驶入横滨港。

竹内一行出于职业关系,已经习惯于外国音乐家与舞蹈家的迎来送往,他们计算好时间,于轮船靠岸稍晚些时候到达那里。

不过抵达时时间还早,海关大楼屋顶的尖塔,依旧辉映着初夏的朝晖,清晨街道树一地清荫。

他们在海关前边停车,铃子去陆务部领了门票。这里不愧是码头,右边排列着细长而低矮的仓库,他们就从这儿渡过新港桥。桥左侧像是掘的一块脏污的海面,三菱仓库前边,泊满了日本老式木帆船,船上晾晒着内裙、白布袜子、紧身长裤、贴身背心、尿布,以及孩子们的红裤褂等,又破又脏,愈加为周围现代化的海港风光增添异国景观。还有的船上正在洗涮早饭后的盘碗。

竹内和铃子之外,还带来两位女弟子,其中一人在海关岗亭前边下车,把照相机交付受检。

一行人抵达四号码头,星枝早已候在那里了。她家在横滨,一个人先来了。

“呀,欢迎啊!”

竹内一下车,忙着招呼道。把自己的花束交给星枝。星枝接过来说道:

“老师,我不认识南条君,不想为他献花。”

“没关系,他今后就是你台上的舞伴啊!但凡我的得意门生,也是你的兄弟姐妹。”

“我和铃子约好了,我们不和南条君同台跳舞,您其实不用来接他的。”

竹内只是微笑着,他走向轮船公司值班人员身边查阅乘客名单,铃子从他背后一眼瞅到了。

“啊,有啦!老师,他在一百八十五号船室,他还是回来了呀,回来了呀!”

铃子满脸通红,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把两手搭在竹内肩头,竹内也很高兴。

“是啊,回来了,到底回来了。”

“简直就像做梦,心中始终不能平静,老师。”

一行人带着明朗的神情眺望海港。

南条不会不向老师通报一声就回来的,除非他目空一切,谁都不在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不过,大家对南条的愤恨与疑虑,从一走进轮船靠岸时的码头开始,就一直混杂在重逢的欢乐之中。竹内甚至联想起这位心爱的弟子少年时期的面影。

他们登上码头的二楼,决定在临港餐厅里等着。这里也挤满了接船的人们。人人都透过敞开的窗户眺望海港,女弟子们耐不住性子,呷一口红茶,将花束放在桌子上,走上通往岸边的步廊。

海港满溢着初夏早晨的光辉。

那里停泊着各国的客轮和货船,摩托艇往来其间。

铃子满心兴奋,分不清哪个是“筑波”号客轮。星枝生在横滨,她指着海面对铃子说:

“瞧,那里,眼下正向这里驶来。一艘漂亮的大船,画有红色粗线、有着白烟囱的那艘。那烟囱又短又粗。听说轮船没有烟囱,乘客心里会感到不安。因此,轮船公司都把烟囱精心打扮一番,作为吸引乘客的政策,称作化妆烟囱。大烟囱,不仅看起来船速快,也使人觉得更加安全可靠。”

铃子知道那艘就是“筑波”号之后,心里想象着,当南条看到令人怀念的故国陆地,该是多么高兴啊!她仿佛就是南条,心中兴奋不已。

“南条君正向我们这边眺望吧?他一定在望着我们。甲板上有没有在争抢望远镜呢?”

铃子说着,想借用一下身边女子的望远镜,那女子套着厚厚的草鞋,一头鬈发,衣袖宽大,像是振袖和服。

“人们走动起来之后,还要费好长时间,我们去散散步吧。”

星枝挽着铃子的手臂说。

她们迎着急急登上码头的车辆和人群逆向走去。如今折回刚刚走过的通道,铃子回望着“筑波”号客轮,心里始终平静不下来。

星枝打开报纸神奈川版,大声阅读今日的《进出海港船只栏》,其中分别列举了今明两天的进出港船只与滞港船只。星枝一边阅读,一边对照停泊的船只,什么“利用递信省 补助金建造的豪华货轮”啦,什么“达拉公司的轮船”啦,不愧是横滨出身的姑娘,滔滔不绝地一一说明,听得铃子云里雾里一般。

她们走到栈桥,欧洲航线上的英国船停泊在那里,甲板上一个水手正在向这里俯瞰。走近船腹,寂静得令人害怕。

栈桥餐厅也紧闭着大门。

咯噔咯噔闯入一驾运货马车来。马儿多么老朽、瘦弱啊,车夫也和马儿一样,打着盹儿,似乎随时都要摔倒在地。说是马车,只是在四个角落支起四根棍棒,破旧不堪。

迎头走来一对英国老夫妇,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静静地回到船上。女孩儿在唱歌,嗓音甜美。

栈桥屋顶,或者说楼上更合适,星枝和铃子站在一头,眺望海港,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星枝突然问道:

“铃子你要同南条君结婚吗?”

“哎呀,没那么回事,你怎么问这个?讨厌,全是风言风语。”

“你不是打算南条君一回国就结婚吗?所以才一直等着。”

“瞎扯,只是有人这么说说罢了。”

铃子急忙打断话题,不久又自言自语:

“当时我还年小,他出国时依旧把我看作一个小女孩儿。”

“初恋啊。”

“那是五年前。”

“铃子一旦结婚,老师就惨啦。”

“哎呀,星枝居然如此替人着想,真是难得啊!要是叫老师听到了,他会很高兴的。”

“不过,没关系的,一个个总要结婚的啊!”

“南条君要是稍微想到我,也不至于闷声不响地回来的,不该连封信或电报都不肯来一个呀!”

“咱们还来接他,真是太傻啦!”

“南条君一定会更喜欢星枝你的啊!”

“瞧你怕的,真不知你如此胆小,又在撒谎啦。”

两人回到四号码头时,“筑波”号庞大的船身,已经贴近前来迎接的亲友们的胸前了。

听到了船上演奏的音乐。

海鸟群集而来,在轮船和码头之间急匆匆往来飞翔。摩托艇从船头和船尾拖来船缆,岸上的人们一边相互推拥着后退,一边又将身子探出栏杆外。已经可以看见乘客了,他们也都在甲板上伸展着身子,有的挥动手里的国旗,有的举起望远镜眺望。吊着一排排救生艇下面的小圆窗内,也填满了一张张面孔。

迎宾人群中,有人高高舞动着欢迎退伍军人时使用的国旗。西洋人的家属拥抱在一起,挥动着帽子。唯有一位日本姑娘,她不顾人们的喧嚣吵闹,独自依靠在餐厅的墙壁上,悠悠然在阅读一部外文书。突向海里的一角陆地上,聚集着旅馆招徕住客的人群。有的穿戴考究,那是为了迎接海外淘金者成功归来的人们。有的是同移民有亲缘关系的乡下农民,也有船员的家属。甚至还有娼妓,她们始终是一张睡眠不足的脸孔。

已经可以看清船上人们的面孔了。船上地面感情相连,欣喜欲狂。确实是纯粹而兴奋的一段时刻。

“啊,太高兴啦,啊!”

不知是否是找到了所等的人,一位漂亮的姑娘长舒了一口气,踮起脚尖,不停地顿着双足。铃子从一旁看着她,不由也被她带动起来,高高挥舞着鲜花。竹内也大声问道:

“在哪里?在哪里?是南条吗?你看到他了?”

“没有看到,我只是兴奋来着。”

“你再仔细瞧瞧,看有没有他。”

“南条君一定看到我们了。”

“好奇怪,看不到像南条君模样的人。不知为什么。”

近旁的人们都在匆匆向下面走去,竹内等人也来到外边。那里等着登船的人已经排起长队。铃子和星枝被前推后拥,只得将花束高高举过头顶。

不一会儿,到了允许登船的时候了。他们一行也从B甲板上了船,心里估摸着,南条可能在进门的大厅里等候,但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肯定还待在船室里吧。”

急忙走去一看,一百八十五号房间倒是用罗马字标示着船客的名字“南条”,但房门紧闭,任怎么敲门也无人答应。

然后又到A甲板上的步道、吸烟室、图书室、娱乐室以及餐厅,匆匆找了一遍,也不见南条的人影。到处都是陶醉于重逢喜悦之中的亲人、情侣、朋友……动辄就同他们磕磕碰碰,前推后拥,奔跑不停。其间,竹内渐渐露出一副歪斜着的阴沉的面孔。

铃子和星枝登上逼仄的阶梯,那里是儿童游乐室。

“哎呀,这里还有玩沙子的地方呢。”

星枝抓起一把沙子奇异地看着,铃子双膝跪在狭小的沙地上,哭泣起来。

“太过分啦,太过分啦,简直不像话啊!”

“那也用不着啼哭啊。”

星枝紧闭朱唇,握紧拳头。

“你不觉得很痛快,很有趣吗?”

竹内两眼布满血丝,他一走进办公室,就问道:

“一百八十五号房间的南条上岸了吗?”

“哎呀,这么多乘客,很难弄清楚啊。不过,负责的服务员现在还在那座房间附近,他也许会知道的。”

听了办事员的回答,竹内随即折回船室,询问正在打扫房间的服务员。

“大部分客人都上岸了。”

一百八十五号房间依旧锁着门。

两边船室之间细长的走廊,闪耀着白漆的光亮,没有一个人影。

大厅里的女弟子们,带着不安的神色等待着。那里也已寂然无声。

竹内压抑着愤怒,他苦笑地说:“可能已经上岸了。应该在岸上等着的。”

或许的确应该如此。码头分为楼上楼下两段阶梯,接船的人从楼下上船,乘客由上段阶梯上岸,这是为了防止拥挤。从海岸通往轮船的渡桥,也分上下两座,可能竹内一行人尚未上船时,南条已经上岸了。

开始运送乘客的行李了。

正要走出船舱时,星枝忽地将花束投进海里。铃子看到随波漂荡的花朵,茫然凝视着自己手里的鲜花。

临港餐厅又热闹起来了。归国的人还有的正在欢迎宴会上致辞。

走到码头的后门口,一一对着车内瞅了一遍,终不见南条的影子。问报社记者,他们回答说,他们也在找南条,打算要他谈谈回国的感想。

竹内也许不堪忍受屈辱和愤怒,抑或悲伤之余,很想独自一人待上一会儿。

“谢谢了,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女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星枝家的司机将车开了过来。

“要回家吗?”

铃子冷不丁问了一声。星枝使劲儿摇摇头。

“不回家。”

“那么……”

铃子一直望着竹内的背影,不由热泪滚滚,猝然奔跑起来。

“老师,老师!”她喊着,追了过去。

两位女弟子带着困惑的表情,望着星枝问道:

“不回家吗?”

“不回家。”

“好吧,再见。”

“再见。”

星枝独自上船,来到南条房间前边,悄悄靠在门扉上纹丝不动,她闭起双眼,露出一副冷峻的神情。 iH9oB50oOfql+D6lS3nv+dr218iV45bDNwqy+QwkCRHaknOysY8/q7qm6pda9v3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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