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枝走到廊下的时候,负责道具和照明的人员一个个焦头烂额,正在忙着收拾东西。乐手们早已携带着乐器回去了。
晦暗的观众席空无一人。
会场管理人、舞女们的家人亲友以及她们的舞迷的学生和小姐,各自带着兴奋的表情,有的在评论今晚的演出,有的坐在长椅上等待,有的前往后台。
说是舞女,其实都是研究舞蹈艺术的学生。她们并非一直在舞台上服务,立志将来当舞蹈家的人也很少。一半是女中学生或小学生,多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子。
她们的化妆室比铃子等人的化妆室宽敞,有的换下戏装,有的去后台浴室洗澡,有的化妆,有的寻找献给自己的花束……人人都在忙着做回家的准备。一派热烈的气氛中,演出后兴奋的余波,也荡漾于青春的话音之中。
星枝在廊子上受到各类人物例行公事般的祝贺:
“恭喜演出成功!”
有人请她签名,对她赞不绝口。
即便如此,她也是随便应酬一下。当她在舞女们的化妆室里玩的时候,她家的女佣在走廊上呼叫她,她们一起回到星枝自己的化妆室。
打开房门,铃子正站在竹内身后,为他穿上西服。
和刚才不一样,星枝虽然注意到了,但没有瞧一眼,只是把自己的戏装一一指点给女佣看: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
铃子向她示意,她也认真点点头,披上春季的外套,两人一起把竹内送到门口。
未等竹内开车离开,铃子就兴冲冲地告诉星枝南条下周乘船归来的消息。
“是吗?”
星枝淡然应道。
“不过,他没有预先通知老师。知恩不报,哪里有这样的狂人?太过分啦!我太为老师痛心了。”
“可不是嘛。”
“要是舞蹈演员们一起抵制他,在报上写文章抨击他就好了。我们约好不去迎接,也决不和他同台演出,好吗?”
“好啊。”
“不行,真令人信不过,你应该更加愤怒才是。你也是个薄情之人,这一点不比南条君差。”
“什么南条君,我不认识他呀。”
“老师不是经常像谈论自己的孩子一样提起他吗?你没看过他跳舞?”
“他的舞蹈我是看到过的。”
“跳得很棒吧?人们都说,日本第一个西洋舞蹈的天才诞生了。他是日本的尼金斯基
,日本的谢尔盖·利法尔
。所以,老师不惜重金,借钱送他出国。从此,竹内研究所变得贫困起来了。”
“是吗?”
此时,星枝的司机和女佣提着她的衣箱以及别人赠送的彩带绣球走出来,彼此会合了。
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一位青年站起身来,紧跟星枝其后。
“友田姐姐!”
“哎呀,您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回家呢?”
星枝目无表情地打他面前通过。
铃子回到后台,洗干净脸,躲在屋角屏风后面,脱去戏装,对星枝说:
“为了我们两个今晚的演出,老师也十分艰难地筹措了一笔资金啊。”
“是的。”
星枝看到她前胸和胳膊上还有白粉,说道:
“不洗个澡回去吗?”
“星枝你也要考虑考虑,研究所的房子、乐器,以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作了抵押。为了今晚演出的租场费,老师就往来奔波了三四天。”
“制装费似乎也欠下好多,戏剧服装店常来讨债,令人心烦。”
“我说星枝啊。”
铃子看来有点儿不堪忍受。
“‘门里门外两重天’,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就是说,一旦贫穷,缎子腰带也会卖掉。”
“你星枝说不定也会有卖掉缎子腰带的一天,因为乞丐也要吃米饭。你太缺乏人情味啦。就拿刚才来说,一副令人生厌的表情,太过分啦!作为老师的一名学生,为何就不能照顾老师一下呢?”
“太碍眼啦!”
“碍眼?什么叫碍眼?”
“碍眼就是碍眼。老师光着膀子,太不像样了,真亏你动得了手。”
“哎呀。”
铃子出乎意料,她的胸口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再也说不出话来。
“洗洗澡吧。”
“你是叫我洗洗手对吗?”
铃子似乎遭受了屈辱,绷起面孔。
“铃子你那一番表现,我有点儿看不惯。”
“可是……”
“我觉得很可怜!”
星枝又进一步强辩道。
铃子像斗败的鸡,沉默不语。
“因为可怜,所以我看不下去,看了生气。”
“为了我吗?”
“是的。”
“我懂了,我很高兴。”
铃子自言自语。
“千金小姐,就是不同于贫苦人家的姑娘,生来的性格,没办法。不过,我是觉得老师很可怜,真心想为他尽把力。并非为了做贴身门生而有意换取老师的欢心,才去照顾他日常起居的。我只是很愿意这么做。说实在的,咱们女人家,结了婚还不就是干这些吗?”
“要是别人,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才不管呢。我不是喜欢你吗?所以看不顺眼,心里难受来着。”
“嗯。”
铃子抱住星枝的肩膀,让她坐到镜台前边。
“我给你化化妆吧。”
星枝顺从地点点头。
两人都换上了自己的西服。
铃子一边为星枝整理头发,一边说道:
“我十四岁就成为老师的一名贴身弟子,他送我上女校,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呵护我。但我也和女佣一起在厨房里忙活着。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各种事情使我处处倍加小心。首先体察别人的心情,然后再考虑自己的心情。我一心想学舞蹈,一直承受着这一切。”
“别人的心情?从旁真的能明白别人的心情吗?我很怀疑。”
“我不愿谈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老师没有夫人,或许正是这个缘故,我更加了解老师的心境。要是没有我在他身旁,很难想象,老师将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他会一直穿着脏污的衬衫,指甲长了也不剪。”
“了解他人之心,你不认为是一件很苦的事吗?”
“是啊,所以我认为艺术很难得,自己要是不献身于艺术,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性格扭曲、行为不检,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孩子,缺乏少女应有的气质。是艺术拯救了我。”
“艺术这东西,我觉得好可怕呢。”
“舞蹈不就是艺术吗?正因为你生来就有跳舞的天才,人们才会原谅你的任性和自负,不是吗?要是夺去你的舞蹈权利,你肯定变成一个管不住的疯子。”
“艺术,不知为何,我总有些害怕艺术。它使我立即沉沦其中。当我一旦醉心于跳跃,浑身觉得酣畅淋漓,仿佛在天空飞翔!自己究竟要飞向哪里?又会变得如何?总是忐忑不安。梦中遨游太空,就是那种感觉。没有抓手,一个劲儿飞翔而去。即便想停止,也仍似他人之躯。我不想失去自我,因此不论何事,我都不愿沉沦其中。”
“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仗恃于个人天赋,才会说出这番话来。真羡慕啊!”
“是吗?铃子你真的打算跳一辈子舞吗?”
“讨厌,现在怎么还说这些呀?”
铃子嬉笑着,拿起大白粉刷子扑打星枝的脸,星枝一直闭着眼睛,稍稍抬起下巴颏说:
“瞧,我才是一副苦相对吗?”
铃子为星枝的面颊涂抹胭脂,描画眉毛。
“刚才什么事使你伤感?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粗暴呀,你怎么突然失态了呢?”
星枝寂然不动,宛若一副美丽的能乐面具
。
“我要是因为你倒在舞台上,那才难为情呢。”
“我当时不想跳舞了,出场时我看到母亲在观众席上,就满心的不高兴,立即乱了舞步,怎么也跟不上音乐的节奏了。伴奏也很不争气。”
“哎呀,你家母亲来啦?”
“她偷偷地把什么候选未婚夫带来了。可我不愿意光着身子跳舞时给人看到。”
铃子愕然地望着星枝的脸。
“好了。”
铃子将眉笔放到镜台旁边的化妆包里,即刻叫道:
“哎呀,项链呢?项链收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是在这儿的呀,你真的不知道吗?真讨厌,弄丢啦,你闪开,我看看。”
铃子说着,拉开镜台的抽斗,又瞅瞅镜台后面,匆匆寻找了一遍。星枝一味听任铃子处理。
“算啦,或许女佣收起来了。”
“那倒好了,不过,女佣没有收拾镜台啊,要是丢了可就糟啦。真不该放在这个地方。这个可不是演出时戴的玻璃假项链啊。我去问问别人看。”
铃子风风火火走出了后台。
星枝对着镜台照着自己的脸。
外面的夜风已经像初夏,但后台上舞女们的服装与花束,还有她们脂粉的馨香,依旧笼罩着晚春的气息,滋润着少女们滑嫩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