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去赶马市吧,小马驹沿着山路走下来。
饲主骑着一匹骒马,小马驹没有系什么辔头,噔噔噔地跟在后头,显得十分老实可爱。
三四个乡下人,背着成捆的小青竹走了过去。
旁边的小山改造成游乐场风格。可以听到做游戏的男女小学生的童谣,似乎是百人大合唱。
小山坐落在流向山谷的小溪旁边,南条从刚才起就坐在小溪岸上,时而怯生生地回头望望小路;时而看看近处山峦对面山脉顶端奔涌的夏云。
星枝和父亲肩并肩走下山岗。
父亲仰望着传来童谣的小山,说道:
“孩子们早已到来了啊。”
南条看见星枝的父亲也一起来了,随即团身躲进芒草荫里。
灼热的阳光令人不安,时时注意周围动静的星枝,一眼认出南条,不由得加快步伐,想迅速超越过去。
父亲望着谷底小溪和对面山峦,没有在意。
“他们都是东京来的体弱的儿童,租住胜见的宅子。那里本来是胜见的蚕种培育场,如今也变成宿舍了,想想真是无情啊!”
星枝心不在焉地听着。
“不过,比起偌大的仓房任其空闲着,白白地结满蛛网,目前这样做也许很合乎胜见的办事风格。不再培育蚕种了,转而培育人之种胤了。这就是胜见常挂在嘴边的为社会服务、为国家尽力。他这是免费借住。即使办葬仪也是如此。记得那时对你说过,他是蚕种业界老大,曾经获得总裁宫两万日元奖金。作为一位不仅在地方而且在中央蚕种工会的重镇,他的葬礼真是太冷清了!尽管本人一任作为一介乡村学者蛰居于荒野寒村,但节俭也得有个限度啊。毕竟为业界大腕儿,都有东京的蚕丝界名士蜂拥而至,参加葬礼。尽管我这个朋友也觉得没面子,不过都是遵从死者的遗书进行的。听说,他将丧葬费都捐献给村里了。万般皆照这一行事风格。”
“是吗?”
“近来,体弱儿童之类很多啊。”
“嗯。”
“以前每年也有学生到胜见这里来,他们都是蚕丝专业学校的学生,是来实习的。也只有胜见这样的怪人,会为研究蚕种而漫游世界。因为他富于名望,当地人每每推举他做县议会议员和国会议员,但他总是说育种繁忙,没有空闲,还说此种研究更能为国出力。一辈子与蚕共存,再也找不到如此令人感佩的男子汉了。他并非出于贪欲,而完全是出于热爱。”
他们围绕小山转了一圈,最先出现在父女二人眼前的是,胜见家的白粉墙蚕种培育场。
这座房屋耸立于小河岸整齐砌筑的石崖上,一时令人想到城堡。那是状如仓房的二层建筑。白粉墙上仿佛切割一般,开着两排窗户,一律大敞着,但都镶嵌着纸障子。
仓房一端转成直角之处,是日常住居的古风的平房。仓房建筑远比平房雄伟壮观。
“那里的标本资料和研究书籍,眼下也都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所以我正打算劝他们捐献给专业学校或蚕丝会馆。”
“为什么不做蚕种培育了呢?”
“大概因为胜见去世了吧,儿子也不可指望。为了保护胜见蚕种的信用,仅是蚕种一项,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须不断进行新的研究,力争不在改良的竞争中输掉。假若培育的蚕种有损于胜见的名誉,不如干脆停止,倒还能帮助贫弱蚕种商家一把。这或许就是夫人的想法吧。”
“能帮助弱小的蚕种商,那太好了。”
“傻瓜,最重要的是培育良种,提高蚕茧质量。你说话也像一个体弱儿童,看问题太小气,应该练练打手枪。”
“手枪?”
星枝嘀咕着,宛若小声地回忆一场噩梦。
“是手枪。昨天打中了,太高兴了。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山间空气,连响声都不一样。今年冬天,我带你去打猎。”
父亲说罢,尽力抬头仰望晴空。
“而且,一个女子使唤那么多人,恐怕也不愿意操那份心。她财雄一方,现金不多,股票也多是属于地方的,但山林倒不知道有多少。”
“我回去就练习打枪吧。”
“不要跟妈妈说。这座仓房或许还会恢复。以前的职工虽说是职工,也是胜见的工作助手,都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们都来跟我商量,打算振兴胜见蚕种。正因为是胜见的弟子,对于研究十分热心。不过,叫他们亲自做生意就不行了。”
“所以他们请爸爸出山,对吗?”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打算先征求一下夫人的意见,然后可以成立一家小型公司,先有个经营的模式。”
“这些同那件事有关吗?”
“哪件事?你的婚事吗?别说傻话了,就是因为你这么胆小、多疑,所以才说你是体弱儿童。我知道胜见的儿子迷恋你,他很可怜。不过,那小子并不傻气。”
父女二人来到胜见家门前。
宽阔的庭院巨木萧森,深幽静寂,一看就知道是名门望族,散放着时代的馨香。
远看并不华美,但来到门外向内窥探,宅子既古雅又富于品位,略显晦暗,古趣盎然。
写有“胜见蚕种培育场”的大招牌,依然原封未动挂在仓房的白粉墙上。
父亲停住脚步。
“稍微进去看看古代建筑的修葺吧。公交车乘下一班就行了。晚上能到那边就可以了不是吗?”
星枝轻轻摇摇头,一边望着父亲的表情,一边说:
“那件事希望爸爸为我辞退吧。”
“唔。”
父亲眼望着星枝,似乎说着“先这样”,随之走入胜见家大门。
星枝倏忽抬头瞥一眼仓房,随即离开了。
走下那道斜坡就是温泉浴场。
跟在其后时隐时现的南条,看到星枝只有一个人时,急忙追了上来。他今天依旧拄着松叶杖,但走起路来疾步如飞。
走到大浴场前,南条高声呼叫:
“星枝小姐,请等一等,星枝小姐!”
这里是村中的公共澡堂,是一座寺院风格的建筑。为了排放蒸汽,屋顶上安设了格子窗,上面叠盖着一层小屋脊。
在旁边树林树荫里玩耍的村中儿童,听到南条的叫声,都一起回头望着这边。
星枝惶悚地站立着,忽然闭上眼睛,接着又冷然地睁开来。
“怎么又是松叶杖?”
“我从后面追来,你不知道吗?”
南条气喘吁吁,声音明朗。
“我知道。”
“我在报上看到竹内老师巡演的消息,心想星枝小姐也一定去城里。所以我在游乐场下面等你走过。我从午前一直在那里等你。我还想见见令尊请求给予关照。但似乎又有些突然,也想弄清楚你的真实的想法。”
“请父亲关照什么呢?”
“你问是什么?那么在这之前,必须先让星枝小姐你彻底了解一下我这个人,了解一下这根松叶杖。你一开始就说这松叶杖是假的,你一直憎恨、贬低这根松叶杖。然而,叫我扔掉松叶杖,最先使我站立起来的,也正是你星枝小姐!我应该感谢这根爱的魔法杖!”
“恶魔之杖!”
“这可是法兰西制品,我拄着它从法国走到美国,我对它寄有深情。如今有了温暖的人杖可以倚靠,终于要同它分别了。假若昨天没有看到星枝小姐的舞蹈,或许一辈子都离不开这根拐杖呢。”
“真像神话啊。”
“神话?”
“嗯,像希腊神话里的舞蹈。”
“啊,是的。实际上那就是希腊少女的舞蹈。我当是在舞蹈中获得了新生。就像邓肯
回归于希腊舞蹈之魂,重新创作舞蹈一样。”
“我不是神话里的少女。我是说那样的舞蹈是神话。还是请您把我看成一个可怜的疯子吧。”
“什么?你是说我中了邪魔了,还是说你我身份悬殊?我爱上你就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吗?”
“那就是所谓的舞蹈。我昨天也说了。我已经停止跳舞了。很可怕!那就是舞蹈吗?我现在真正地清醒了,心情平静了。我想平凡地生活,这一生再也不跳舞了。我希望您放过我。”
“那样想,胆小鬼!”
“南条君,您也是啊,您今天不是依旧拄着松叶杖吗?”
星枝说着,逃也似的跑进那里的车库,但想到南条一定会跟着上车,星枝看看南条的脸色,蓦地离开那里,抄小道逃走了。
南条对星枝的这种举动并不在乎,依然紧追不舍。
这里是布满灰白沙石的河滩之畔,温泉旅馆面向这边敞开着窗户,展露着庭院。
河滩两侧小山重叠,蜿蜒低伏。星枝远远眺望河川下游,感到背部直出冷汗。
“你老是松叶杖、松叶杖地挂在嘴上,其实我要说的正是此物。你听听吧,我把自法国以来使用的松叶杖突然扔掉,能那样跳起舞来,这究竟靠的是什么?在这奇迹的瞬间……”
“我厌恶奇迹。”
“那是胆小鬼。奇迹并非鬼神妖术,是生命之火的燃烧!只要跳起舞来,立即就能燃烧生命之火,真是个受到上天恩惠的人儿啊!”
“我不稀罕。”
“星枝小姐,和昨天一样,你这是害怕自己的天才啊。”
“是的呢。我没有理由和昨天不同。”
南条怪讶地望着星枝。
“这样的谎言骗得了谁呢。只要一跳起舞来就会像进入梦境一般把它忘掉。”
“我说的什么是谎言?”
“当然是谎言了。星枝小姐除了舞蹈,其他都是谎言。你就是这么个人。可没法笑话我的松叶杖,就说星枝小姐你吧,特地用松叶杖支撑自己的青春,而今又绷紧心胸,压抑情感,故意逞强,这才是虚假呢。在我离开的这几年,日本姑娘怎么都变得这样了呢?”
“哎,我才更是这么想。您虽然随心所欲说了这么多,但因为您长期待在国外,您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懂。”
“是吗?其实我们要说的都通过昨天的舞蹈传递给对方了。舞蹈家只能通过舞蹈互相沟通,语言是麻烦之物。虽然你我都说过‘不跳舞了,不跳舞了’,然而一旦离开舞蹈我们两个就无法生活。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这是神话,是不负责任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这我很明白。不过,承认爱上一个人,怎么会叫星枝小姐如此犯难呢?”
“您这是误解。”
“我再跟你说得明确些吧。或许我应该先向你道歉才是。我只顾陶醉于喜悦之中,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再次被推入幽暗的地穴。我简直不敢相信。是星枝小姐误解了我。首先说这根松叶杖。令尊是做生丝生意的,家又住在横滨,如果星枝小姐懂点股票行情,就会对我的松叶杖倍加同情。你可以想象,五年来我在西洋过的是怎样的凄苦的生活。当我顶着‘新回国人员’这块豪华的招牌站在舞台上的时候,肯定有人会嘲笑我:‘瞧,这个叫花子,丢尽日本人的脸。’就是那些在西洋看不起我的日本人。这根松叶杖,对模仿一个乞丐来说,既合适又便利。”
南条用松叶杖敲敲足踵,说:
“不过,这决非假冒。我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那时我混不饱肚子,身体随之衰弱下来。寒冬腊月,又点不起炉子。说是神经痛、风湿病,但厉害的时候,膝盖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走着走着,就要倒在地上。疼得就像骨头断了一样。虽然后来靠着这根松叶杖勉强可以走路,但跳舞是不行了。这样一想,身心一派空白。打算托付大使馆送我回来,虽说太丢人,但比起这个没别的办法,只得等着这么办。这种病虽然到医院看过,但不是短期就能治愈的。西洋温泉又是豪华场所,不得已只好自己注射麻醉药止疼。药物中毒,脑子受到影响,灵魂腐败了。这就是我的西洋之旅。直到昨天在看到星枝小姐跳舞之前,我一直就是一堆行尸走肉。”
河岸的小路不知何时变成了坡道,登到顶端就上了公路主干道。夏季酷热,无名花草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儿,白蝴蝶款款飞翔,令人目夺神摇。
南条停住脚步,擦擦汗水。
“你也应该理解我藏在船室时的心情。虽然当时不一定非拄着拐杖不行,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废人,重新踏入日本国土,手执松叶杖就是一种标识。与其说我没脸见竹内老师,莫如说我不愿意面对码头上受到人们欢迎的场面。我想隐姓埋名地活着。再说,我对一个日本人能不能跳好西洋舞也抱有怀疑。”
“既然那么艰难,当初偏要绕道美国再回日本,这不是很奇怪吗?”
“啊?那完全因为那位夫人,那位夫人就是我的恩人,是她送我回日本的。”
此时,正好驶来一辆公交车,南条不再说下去了。
星枝突然扬起手,叫车停下,冷眼拒绝似的瞥了南条一下,算是告别,转身登上汽车。
南条理所当然地慌忙随后跟着上车。
星枝突然红着脸,不知为何,一直红到脖颈。她羞涩难耐,怯生生地低头不语。
“请停车!”
她突然大叫一声,豁出性命跳了下来。
事出意料,南条来不及站起身来。
星枝保持跳车的姿态原样伫立不动。她没有在意额头的汗水,只是目送着公交车尾扬起的灰白的尘埃,极力忍住激烈的心跳。车子消隐于山阴背后,星枝腿脚麻痹,猝然倒在路旁草丛之中。
就这样,她立即痛哭起来。
夏草燠热的野外,不见有人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