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已经无从知道了,我的生命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时间历程,它背后拖着一串长长的历史,长到要翻查《物种起源》,长到要追问宇宙诞生。但让我从那一天开始回忆吧,那一天,小妹对我说,哥,你有皱纹了。我拿过镜子,额上出现深深浅浅的沟壑,皮肤像被谁用极细极薄的刀片划过,呈现出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的态势。
你变老了。小妹说。
事实上我早就老了,当我在某个黄昏驻足看夕阳时,“老”就以不可阻挡之势钻进我身体里,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它在我体内面目狰狞地疯长的声音,对此,我无能为力,只能静默无声地恐惧着,任它在我眼睛里煎熬出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多年前,在我懵懂地成长以迎接“老”的到来时,我的眼睛里已经有了这东西的雏形;多年前,在我被“老”击中之前,有一个女孩曾极温柔极细致地抚平我眉间的丘壑,并且对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忧伤?
我为什么这么忧伤?
我的忧伤和父亲不无关系。在我年少的时候,他是一个可怜可恨的酒鬼,一个粗暴野蛮的丈夫,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一个卑躬屈膝的小官。我的整个童年都被他的阴影重重覆盖着,他的气息在我的生命里织成一层密不透风的硬壳,我成了一只蚕,软弱,苍白,逆来顺受,任由宰割。
父亲像一只变色龙,此一时彼一时,五光十色,变幻莫测。他的各种颜色相互间是有极近的亲缘关系的,就是说,相互间存在着极隐秘和深刻的内在联系,以至于他在变色时,看似十分突兀,其实自然而然。这一点,在我稍有自主判断能力时,经过艰苦的条分缕析,终于能弄明白个大概。
在某种意义上,父亲是一个不愿意屈服而又时刻在屈服的人,在大事上是这样,小事上更是如此这般。每一个和他打久了交道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看似唯唯诺诺,海绵一样柔软,其实他的屈服并不真诚,他的“好”字说了太多,他的笑容太夸张太谄媚,尽管他从来没反抗过,并不需要担心他的倒打一耙反戈一击,但那种虚虚的感觉总让人心生厌恶,因为这样,父亲的人缘并不十分好。
我那时不明白的是,世界对父亲来说为什么就是一种压迫和侵略呢?为什么他总是以一种谨小慎微的方式来应对一切人事呢?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呢?直到他把这一切成功地遗传给了我,我才恍然大悟地去从爷爷身上找原因,然后溯求上去,得到了一个违法乱纪的答案:命运。当时我正上高中,满脑子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我想这离经叛道的结论定然是错误的,不是我的推理过程出了问题,就是马克思对此语焉不详,他老人家整天忙于实现共产主义,对个人命运这类小事无暇顾及,因此我不能找到现成的答案。更或许我的唯物主义功力太浅,还没学到家,因此会为邪魔外道入侵,信奉了这歪理邪说。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仍没有找到终极原因,现在的我又一次恍然大悟:如果给我找到了这原因,我就会成为一个洞悉了宇宙苍生所有秘密的神,我无意成神,因此还是放弃这终极关怀,从最浅近的原因来分析吧。
父亲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长,成绩优秀,多才多艺,在几个乡里都大有名头。在这种情况下,父亲高中还没毕业就下学回家,当起了生产队会计。这是一个在当时位高权重的副村长推荐的。爷爷奶奶感激涕零,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从天而降,让他们觉得是祖上积了德。而村民则说,门口那个大塘呈月形,尾尖直指我们家,因此才会鸿运当头。
我觉得,这是父亲在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屈服。
从种种迹象来看,父亲一直做着班长这有着极大的偶然性。只是由于他成绩好,在上一年级时又比别的同学年龄稍大些,老师才让他做了“第一同学”,而后来和他同班的总是那么一拨人——众所周知,那时能上学的孩子少之又少。大家对他做班长从心理上已经习惯了,因此不是由于父亲的能力明显高出大家一截,而是出于一种惯性,他才一直雄居班长高位不下。如果别的同学成绩有他好,稍稍用点力就可以把他挤兑下去。而踏入真正的官场之后,父亲能力的可怜才暴露无遗。在这里,没有纯真的同学推举你,包容你,呵护你,这里需要某种钻营的才华、强硬的心理、雄厚的关系,父亲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浓浓的书生气,可就是这书生气成了他往上爬的巨大障碍。他也许一辈子都不明白,为什么上学时他强过百倍的同学后来都比他混得好。
父亲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山,他望而生畏,全没想到去征服它翻越它,而是低眉顺眼地在山脚下卜居选宅,就此住下来,甚至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在这声叹息里,我,作为一种可能,作为一种看似待定其实已经决定好了的可能,隐隐约约地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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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柔软的小手温柔地抚平了我眉心的褶皱,并且看到了我眼里的忧伤,这使我的生命天崩地裂一般出现一个缺口,忐忑不安地接纳了她进来,又嘭然合上。她可能对此浑然不觉一无所知,因为那只是她善良天性不经意的流露,当然,这也和她对我有好感有关。
那时我在上初中,住在教学楼前面一个弧形的小屋里。这里其实没有住寝室舒服,但它象征着一种荣耀和特殊,因为只有成绩最好的同学才有资格住进去。在教室里,我一如既往地沉默和腼腆,一如既往地在众人之间感到惴惴不安,然而并没有人欺负我,即使是最顽皮最野蛮的同学,见到我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尊重和敬畏,原因很简单,学习好的同学是学校领导关注的焦点,是老师骄傲的孩子,是同学竞相仿效的偶像,被捧着,围着,爱护着,由不得你不心折,由不得你不高看一眼,由不得你不惘然自失。她的成绩中等偏上,因此,光靠成绩并不能让她在班里引人注目,让她熠熠闪光的是另外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美貌。因为漂亮,她有求于你时你会感到一种荣幸;因为漂亮,她向你表露友情时你会感到一种赐予;因为漂亮,她向你微笑时你会感到受宠若惊。她像一头蹦蹦跳跳的小兔,满身的娇憨与灵动让每个人都喜欢她。
说实话,她并不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却总爱拿一些问题来问我。我知道她对我的讲解并不感兴趣,因为她总是含着笑拿那双水莹莹的大眼睛看着我,直到我讲完了还保持着同一个表情。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采取一种办法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就是轻声问她:没听明白吗?再讲一遍吧。有时反复讲几次,直到她恍然惊醒,微微羞涩一下,丢给我一个甜甜的笑,转身离去。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因为向我请教问题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有一点附庸风雅的小虚荣,大家都清楚并且理解。她朗诵的天赋极高,是学校的朗读比赛冠军。老师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时每每让她来朗读。她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对我的文章有锦上添花的作用,使其增色不少。我也十分喜欢她的朗读,有一次她生病了,另一个女生来读我的作文,我感觉寡淡无味,对她思念不已。她家离学校很近,周末时经常骑车来学校看我。我坐在窗前看书做题,她趴在床上胡乱地翻着书,这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一个上午或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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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姑姑说,刚下学时父亲酗酒的恶习已初露端倪。每赴饭局归来,十有八九都是大醉酩酊。那时大家都还很穷,被请吃饭的机会很少,酒喝多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等他酒醒后奶奶只是轻轻嗔怪两句,并不十分责备。她犯的错误在于太过从物质上理解父亲的酗酒,而忽略了精神层面的原因,当然,这对奶奶来说是一种苛责。这让我想到一副漫画,上面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一个拿着酒瓶的老兵说:你要是不整天喝酒,现在都能熬到上校了!老兵回答说,可我三杯酒下肚,立刻感觉自己是将军!我想,这老兵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父亲的心声。他在现实里太不得志,太失败,所以对酒这种精神麻醉剂和兴奋剂,合乎逻辑地情有独钟。
不管怎么着,醉也好醒也罢,不知不觉父亲已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爷爷奶奶为此操碎了心。倒不是没人看得上父亲,而是他们这个宝贝儿子眼眶太高,见一个吹一个,全都不入他法眼。眼看直奔三十而去,媒人们都因为他太挑剔而不再自讨没趣,他巨大的优势翻成巨大的劣势,真有“晒黄杆”的危险了。爷爷奶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请托,总算又介绍了几个姑娘,结果又被父亲潇洒地一个个pass掉。一向逆来顺受的他,似乎下定决心在这件事上不再苟合取容,要宁缺毋滥,要找个才貌双全称心如意的伴侣。可这样的姑娘哪里找去,不漂亮的女高中生他看不上,漂亮的女高中生又想攀高枝,看不上在乡村里打滚的他,一来二去,父亲年岁越来越大,自知希望破灭,遂半赌气半认真地跟爷爷说,他这辈子就想打光棍。
爷爷给气得不行,真想撒手不管算了。可到底是单门独户唯一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儿子真犯浑不愿娶妻,那错就在他,与自己无干;若自己没尽到力,那却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因此还是下死力为父亲找对象。
母亲和父亲相隔一个乡,是慕名而来相亲的。那时的她处在作为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际,面白如玉,腰细似蛇。也是众里挑选千百度,找不着灯火阑珊处的“他”,本也对此事心灰意懒,听说自己要被介绍给父亲,二话没说就来了。如前所述,父亲在邻近几个乡都大有名头,母亲从小就从舅舅的嘴里听到父亲的大名,遥遥远远地对父亲有那么一股子崇拜,如今有机会与他举案齐眉,怎能不喜出望外芳心大动?
可一见父亲,她登时大失所望。父亲本就身材不高,穿一件胖胖的灰色裤子,更显着矮,人又被晒黑了,蓬头垢面,葳蕤委琐,怎么样也无法和想象中那个伟岸魁梧丰姿潇洒的形象联系起来。岂知父亲是故意糟践自己的,他知道附近再没有中意的姑娘,对相亲这事索然寡味,没心思收拾自己,又和爷爷治气,于是故意弄出这样一副邋遢模样。
母亲愣了几秒钟,弄清楚状况后扭头就走。心目中父亲的光辉形象轰然崩塌,她难过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被手疾眼快的大妗子一把拉住,说不管怎么着,先吃完饭再走嘛。
而此时父亲心里也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从没有一个姑娘对自己这样厌憎过,以前,无论他怎样作践自己或者打击对方,人家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痴迷崇拜的模样,哪像母亲,刚看了一眼就表现出赤裸裸的瞧不起?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对母亲生出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爱情”这东西没有被高级知识分子们垄断的话,我想,这感觉就是爱情这首交响乐最初的几个音符。
于是父亲赶紧更衣洗脸,焕然一新地重新出现在母亲面前,陪她吃了饭。其后几经波折,终于把母亲哄进洞房。
他一心想找个才貌双全的老婆,可弱水三千之中,他饮下这一瓢的却是只有貌没有才的母亲,她没上过学,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人家说缘分天定,强求不来,这不是至理之言吗?
国家在我从婴孩长成儿童的这几年里飞速发展,到我和小妹粗晓世事时,已经能够提供给父亲频繁的饭局和充足的烈酒。这个时候,父亲酗酒的恶习已暴露无遗。这个时候,奶奶仍然只能轻轻嗔怪几句,并不十分责备,因为已过了那个年岁,因为母亲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取代了她。这个时候,是我和小妹噩梦的开端,这段一直持续到初中才停止的漫长的噩梦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每天下午,只要吃晚饭时还不见父亲回来,我和小妹就会被一种恐惧感牢牢地攫住,忐忑不安地熬到晚间,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在黑暗中大睁两眼,惊恐地等待着什么。
父亲终于回来了,一身酒气,衣冠不整,口眼歪斜。妈妈拉开电灯,要给他脱衣服,扶他上床睡觉,可是这几乎没有成功一次,父亲总是粗暴地推开她,并经常毫无缘由地打她一耳光。母亲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意,可在我们看来,自己最亲密的、最能提供温暖和安全的母亲这样受欺凌,该是如何惊心动魄的一幕!我和小妹连哭泣都不敢,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母亲不能拉他上床睡觉,便让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喝水,他有时照做,有时不同意。不同意的时候他一般会拽着母亲,骂她,打她,或者叫她干这干那,总之是不让她安生。好一点的情况是,他听话地坐在椅子上,喝一点水,胡言乱语一阵后,脑袋垂下来,又不甘心地强行抬起几下,终于抵不住沉沉睡意,闭目睡去。我和小妹多么希望他就这样睡到天亮,可母亲总不放心,担心他凉了酒,又下床推醒他,叫他上床睡觉。可多年的事实证明,这实在是惹祸上身之举。他一阵小憩之后精神更加旺盛,每每扬手就给母亲一巴掌,或者把电视开到最大音,把寂静的夜弄得山崩地裂一般。母亲去关,他又打开,并不时骂她几句打她几巴掌。干着这些的时候,他一脸得意的笑,直至精疲力竭,让母亲拖上床来…
他很少直接折磨我和小妹,但是他却通过折磨母亲的方式残酷地折磨着我们。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在我十一岁的某个晚上,他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我说爸你睡吧,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竟“啪”地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我平生第一个耳光,恐怕也是最后一个。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黑暗里闪烁着几颗金光灿灿的星星。疼痛,屈辱,愤恨,各种感觉纷至沓来,使我一时呆住了。小妹哇地哭了出来,跑下床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哀求:不要打哥哥,我求你了。父亲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竟然蹲下来抱住小妹,叫声妮呀,也哭起来。
从那一天起,我对父亲的恐惧里又多了一层憎恨。
童年时我和小妹总是十分胆小,时时有种不安全的感觉,心里总是惴惴的。尤其对黑暗,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惧怕,各种关于黑夜的恐怖故事都能让我们在半夜醒来,吓得浑身发抖。
有一天,姑姑对我们说,外地发生了好几回偷东西的事,小偷都是在夜里撬开人家的门把人家的东西偷走。有一户人家发现了,差点被小偷用刀子捅死。那一天爸爸恰好又去喝酒,我躺在黑暗里不能入睡,耳听着门口细微地响了几声,心里忽然一激灵:莫不是小偷?这样一想,又感觉门闩似乎响了几声。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两手贴着大腿直直地仰躺着,动也不动。门闩一直在那样响着,我想象着小偷用刀尖从门缝里轻轻拨着那根横插的木棒,恐惧得几乎要窒息。心里无比希望爸爸快回来,就算爸爸不回来,母亲醒着也该好得多啊,可她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熟。我又去听门,响声不见了,在一片寂静里,我感觉到更加深重的恐惧,我想小偷已经撬开门了,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走过堂屋,走进内屋。我听见不远处的麦口袋上微微有“嗤啦”的声响,觉得那是由于人手的抚摩而发出的,他已经走到床边了。我惊恐地盯着床边,那里是一片黑暗,一片黑暗之中,确乎像有个人影立在那里。我想他现在正拿着刀子观察我们,只要我们稍微有点察觉,他就要行凶杀人。我想我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电打的一般。
这时,母亲忽然翻了个身,嘟囔一句:死老鼠。我吓坏了,床边那个人要是被她惊到了怎么办?可又多少感觉到一点安慰,觉得母亲说得对,那可能是老鼠,便趁着母亲刚翻过身还没睡实的当儿,也夸张地翻一下身,手伸出被子,拍了一下床沿,似乎这样能给自己壮胆。事实上。我在从决定这样做到做完这件事的几秒钟里,脑袋里一片空白,已经由于极端的恐惧而忘记了恐惧。我的手在往回抽的时候碰到另一只手,是小妹的,她也一直没睡着,碰着我的手,立刻紧紧地抓住……
就这样熬到父亲回来,他咚咚咚地擂门,母亲起身拉亮电灯,我们看见屋子里并没有一个陌生人。等她豁朗一声拉开门闩,我才彻底放下心:没有小偷,是耗子,或者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觉。父亲回来了,这多好啊,我们一点也不怕了。可是他又习惯性地开始了对我们的折磨,使我们从一种煎熬走进另一种煎熬里……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折磨我们,现在我已经得出结论。当然我不是心理学家,得出的结论可能荒谬绝伦,或者即使不荒谬,也只是一个片面的原因,然而,结论对我来说,意义不在于增加知识,而只是要得到结论,如此足矣。
这么说吧,在每一件事上,父亲只有在服从、妥协和退让里才能找到安全感。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强硬过,除了我们娘三个。可是如前所述,他又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不甘心屈服,又无力改变时刻屈服的现状,在心里就积攒了许多郁郁不平的愤懑,这些东西要么通过别人的尊敬拥戴,要么通过自己的施虐欺凌才能疏导出去。前一种方法无疑如痴人说梦,他只能通过后一种途径,即通过虐待我们三个人才能纾解心理压力。
我现在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结论使我对父亲贴心贴肺地同情,并为他感到悲哀。想必他也不愿意这样做,但就像身体里有某种疾病,痛苦与否全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我毕竟是凡人一个,父亲成功地压制了我,成功地把他的软弱和敏感强行按压进我的身体里。在整个由童年到少年的若干年里,我逆来顺受,饱受欺凌,从来没向他反抗过一次。在与人交往的时候,我从来不主动,即使别人主动表示友好,我也只是礼节性地客气应对,对所有人都敬而远之。我总是担心,似乎每个人在和善的面孔后都隐藏着另一张狰狞的面孔,我生怕什么时候会看到这副嘴脸,我宁愿孤独一人,也不愿让那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惊吓的危险时时伴随在我身边。于是,从小学到初中,我没有一个要好的同学或朋友。我就像一个河蚌,因为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所以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牢牢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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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对她说,你长得像我小妹。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惊喜,真的?她问。我点点头,然后羞涩地转过头去。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当你在少年时代觉得某个女孩长得像你妹妹时,你就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她。
因为这一句话的关系,我们觉得相互又亲近了许多。她周末来找我,当我又在窗前读书写字,她会搬张凳子,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越坐越近,后来竟紧紧地挨着了。我心里觉得这不妥,但又无力将她推开。少女的身体是何等温软芬芳,那种相亲相近的甜蜜与温馨,让我的心微微战栗,幸福得几乎要晕眩。她的头发不时飘拂到我脸上,痒痒的,让我不能专心看书,但我不愿意拂开,这细细的发丝,仿佛是某种导管,将一种神秘的、无法言说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输送过来,汩汩地注入我干涸的、嗷嗷待哺的心田。
终于有一天,她用柔柔的小手抚摩着我的眉心,对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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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后,家里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父亲愿不愿意承认,他的儿子,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并且像当年的他一样,因为成绩太优秀,以至蜚声全乡,使他父以子贵,到乡里开会时别的村领导都会对他高看一眼。在家里,历史性地形成两派政治势力,他自成一派,完全是“寡头政体”,光杆司令;另一派是我、小妹和妈妈。经过长久地积聚力量,我们的势力在增长,他的力量在消退,此消彼长之间,他已经不能再在醉酒后任意欺凌我们了。真正象征力量对比格局彻底完成翻转的事件发生在一个傍晚,他又喝醉了酒,对妈妈骂骂咧咧的,还要打小妹,我挡住他,他又想对我施加点暴力。我说你睡觉去吧,再耍酒疯我对你不客气。同时身体稍微用力,一下把他靠开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似乎轻轻一吹,就能让他魂飞魄散。我惊得心脏都抽搐一下,这就是强大的、恐怖的、恶魔般的父亲?这就是欺负我们好多年让我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父亲?在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悲哀,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早早地反抗一把?
他叫起来,说你不客气能怎么样?你打我呀,打你老子呀。并把身体往上撞了撞,摆出一副要和我干架的姿态。但脚步明显发虚,脸上弥漫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我稍微动了一下身体。这完全是正常的变换站姿,他却陡然乍了乍胳膊,像是防护面部的意思。小妹一把抱住我,生怕我真会动手。妈妈也是一脸的惊恐。我看了看色厉内荏的父亲,连说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挣开小妹的手,转身走开。
不革命行吗?不行的,亲爱的红太阳,可惜我没能早一点看到你的话。
尽管革命得晚了,但毕竟翻身解放,在家里,我们终于能透一口气。父亲眼前又出现一座高山,那是他日益长大的儿子。年轻时他没有征服世界的勇气,现在更不会聊发少年狂,况少年时也无狂可发。从此他开始对我陪着小心,因为一旦得罪我,全家人都不会给他好脸色。可怜的父亲,以前还能在我们身上找点优越感,现在,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卑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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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亲嘴是在一个明丽的秋日午后。那时,我在写一篇作文,她伏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吹气如兰。我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聚集在了她红红的小嘴唇上。那样的猩红一点,如桃尖杏蕊,娇艳无匹。于是,在猝不及防间,我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这绝不是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行为,而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就像看见了鲜花忍不住把鼻子凑过去一样。
她的肩头抖动一下,随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夕阳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轻轻扇动,像两排刷子。足有好几秒钟,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着嘴唇。然后我抬起头来。她微微喘息着,一只手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那里,有一颗因早产而先天发育不足的心脏。她的眼里满蕴着醉人的惊奇与笑意,忽然,又是在猝不及防间,她紧紧抱住我脖子。你真坏你真坏,她说,大声哭了起来。于是,始料未及地,我也一阵莫名地心酸,搂住她,把头埋在她柔软的黑发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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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家里的地位发生变化之后,父亲的人生走向从此不同。儿子小的时候,生命的重心是他自己;儿子长大以后,且又是一块好坯子,生命的重心陡然成了儿子。他这时恐怕会恍然大悟般地发现,生命和理想居然可以在儿子身上得到延续,儿子是一座桥,通过他,自己可以走到梦想的彼岸去。于是,他对我的学习和生活倾注了令人吃惊的关心。中考填写志愿时,他想都没想,命令我只准考县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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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自己的实力非常清楚,考上县重点高中完全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令我隐隐担忧的是她。她不时提起另一个男生的名字,说他的好,说他的坏,说他的油嘴猾舌,说他的一往情深。她会满脸笑意地问我:你怎么看呢?我能怎么看呢?那个他完全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相貌英俊,家境富裕,此外一无是处。可是我觉得,不管他怎么样,她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不会干预,更不愿意说他的不好。很多年后我听到张信哲的几句歌词: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的不愿表态被她理解为对她的不够重视,因此和我赌了几天气,虽然后来她主动到我小屋里与我和好,但我能感觉出,她已经变了,她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说话,却长久地坐在那里发呆,并且因为思想斗争太激烈而捂住胸口,由于心脏的不适而紧紧蹙着眉头。在这几天里,那个哥们一定趁机而入收获颇丰吧。
终于,在我来学校拿通知书那天,她对我说,我们分手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口,那里,有一个男生在等待。
我愣愣地看着在她消失的方向那一颗正缓缓下坠的夕阳,在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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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才蓦然发现,并不殷实的家被我和小妹合在一块将近二十年的读书生涯全掏光了。对此,我一直浑然未觉,小妹却早早地注意到了。所以,初中一毕业她就辍学回家。她说,我不想上学了,一看书就烦。可是谁都知道她在撒谎,学习很好的她没有理由讨厌书,何况,我们都看见了那天她午休时流出的眼泪,那眼泪沾湿了枕边的书页。
她去南方打工,第一笔工资给了我做生活费。她说,哥你想考什么就考吧,我全力支持你。
说这话时她热切地微笑着,像庭院里的栀子花,温暖而美丽。
我又蓦然发觉,小妹长大了。
可是她那点钱对我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父亲四处告借,总算把我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凑够了。然后我们两个一块到学校报到。从没上过县城的我惶惶然如一只小鹿,只擦着县城的边缘路过一次的父亲惶惶然如一只老鹿,两人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局促不安。打听到教室的所在,我们一起走过去。那里面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我和父亲出现在门口时,他们把目光齐刷刷射来。我在这样的目光里简直想哭,叫父亲来干嘛?
他们大都是城里人,衣着光鲜,一身土老冒打扮的我和父亲在他们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感觉到被人不动声色地藐视了一把,这使我们如遭重创,尤其是父亲,他的内伤在我整个高中阶段都没能痊愈。他在匆匆交代我几句话而后落荒而逃,几年时间里没有踏进这所高中一步。他在外面给我租了一间房子,每次进城来看我都不声不响地在那里等,他宁愿多负担几百块房租也不愿让我住寝室,他不愿到学校里找我。
那时人们已经相当富裕了,几步路都懒得走,一定要掏个块把钱安车当步。可是家里距县城上百里,父亲每次都骑自行车来,他舍不得花那一来一回十块钱的车费。他说,这钱还不如拿来下馆子。可他总在路上吃饱干粮,下馆子只给我点菜。
不知此恨人有无?贫贱家庭百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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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愿意把爱情和亲情分开写,虽然它们在时间上并不冲突,但我认为,它们是独立的两件东西,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了我,定下我整个一生的基调,因此,还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好。
高一上了两个月后要分科,我选了文科,从六班搬到一班,去和我的文科同学们汇合。后来听六班的同学说,在我走后有个女生来找过我。直觉告诉我那是她,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哪个女生来找我。可惜的是,我那时已不在六班了。不知道她的详细情况,只隐约听说,她父亲把她弄进外县的一个普通高中就读。
高中三年,我都心若止水。有那么几个漂亮女生始终在我眼前晃悠,我也明白她们的心思,可就是不能为之动心。他们说我一心想考大学,所以冷漠无情,可谁知道我的苦楚?我的世界只有她曾闯进来过,又决绝地离去,给我的心造成一种抽空的疼痛,我再也不敢接纳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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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把这几年熬完,我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在这几年里,父亲迅速苍老下去。原本头发已斑白,现在全白了。四十来岁的年纪,算早生华发,须每个月用染发剂遮盖住那满头银白。脸又黑又瘦,像风干的橘皮,皱皱巴巴,沟沟缝缝。
在这几年里,他酗酒更厉害,常常在家里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妈妈反倒不似以前对此抱怨不迭,在我忍不住训斥醉得不成样子的父亲时,竟来劝阻我。
不管怎样,艰难的日子总算越熬越少了,上了大学,学习相对轻松,可以自己挣点钱,学费全拿贷款,将来慢慢还。我和父亲盘算着以后四年的用度,眼前出现了一道遥远的曙光。
贷款办得很顺利,人家说,你拿的这个数,别人用一半来打点关系都拿不到,贷给学生,保险。这话使我们感到欣慰和荣耀。
大学就这样开始了,在乡亲们欣羡的目光里,在父亲更加深重的负累里,我坐进宽敞明亮的教室,学习法律。闲暇时写篇文章挣点小钱,略微改善一下生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我毕业的那一天总是越来越近,我,父亲,小妹,母亲,都无比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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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里,仍然有女生对我表示好感,仍然是漂亮的,我仍然不能动心。在高中麻木了三年之后,我慢慢恢复知觉,发现我的世界虽然没有了她,但还是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这个影子把守住我世界的入口,不让任何人闯进来。而这个影子的主人,我彻底不知其所踪。
还有半年那个举家盼望的日子就来了,我已经在北京联系好工作,准备一毕业就去干活拿工资。只要勤快点,上学所欠的债一年就能还上来,很快就能积攒点钱改善我们的生活。因此寒假回家时,家里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气氛。
随着形势的发展,在乡下,春节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因为,青年男女们平时都在外面打工,因而他们的终身大事只能集中在这段时间里办。在年关办喜事的有四家曾经在我上学时帮过钱,需要去还礼。我东奔西走吃了三家,最后一家实在懒得去,留给了父亲。
那天上午的情景现在还赫然在目。父亲自己在家里喝了酒,倚在门框上,眼睛发怔。我换了球鞋出去和一帮小孩子玩足球,走出门时他笑眯眯地目送我。我想警告他少喝点酒,又想,难得高兴一回,让他喝个痛快吧,就没有回头。中午他没有回来,去吃酒席了,直到下午两点左右,还是不见人影。母亲唠叨一句,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想必他又要喝一下午了。
我又去和小孩子到河边踢球,在某一次带球过人的当儿,脑中闪现出一个念头:父亲回来了没有呢?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甚至没影响我做个假动作把一个小孩子漂亮地晃过。踢完回去天已挨黑,父亲还没回来,已经喝了一个下午了。母亲说你去看看吧,我气恼得不行,说谁去看他!爱喝就喝个够!
可是晚上八点多时到底不放心,叫上一个小孩,拿着电筒去了。几桌人正喝得热闹,父亲躺在后屋一张床上睡觉。一个妇女说,他喝太多了,不能走路,就让他在这里躺一会。我没好气地叫了几声,他没答应,就懒得再喊。我跟那妇女说,让他在这躺一夜吧,明天醒了酒再回去。她说好,放心吧。我看父亲头上细细出了一层汗,就用纸巾擦去。他的脸色有点难看,我微感诧异,也没十分在意。
那天晚上有点冷,我把父亲的被子抱过来加在我被子上。钻进被窝时我想到他难看的脸色,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仍然没十分在意。我甚至阻止自己再想他,我觉得我的潜意识里在思考着什么,我感觉到有些不妙,我又开始思索某种应对策略,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但我不愿意把这些形诸思想,它们像虚无缥缈的影子一样从我脑袋里掠过去了,又很疲倦,很快睡着了。
半夜里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我悚然一惊,说声等会儿,套上裤子棉袄,起身开了门。
你爸出事了。来人说。
哦,我说,别忙,我先穿好鞋子。
我穿好鞋子后问他们父亲在哪里。我想他现在应该在医院里,或者在去医院的路上。
可是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阴沉,没人告诉我。
我知道了。我说。
小妹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他喝了太多的酒,为他辛勤工作一生的肝脏终于没能完成最后的任务,没能解去酒毒,只好陪着他走进另一个世界。就这样,父亲在他即将五十岁的时候,在还有七天就过年的时候,在我还有半年就毕业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与世长辞。他是喝喜酒喝死的,第二天人家还要吹拉弹唱锣鼓喧天地迎娶新人,喜事变丧事,丧事又变喜事,如此快节奏的转换,在我们那个小乡村里应该是不常见的吧?
我总在想,父亲的死多么合情合理。回忆起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无不明明暗暗地显示着他在向死亡的大踏步前进。他从来没快乐过,从小到大都在忍耐、屈从、失望、悲愁,他与这个世界太格格不入,世界让他痛苦不堪,他也让这世界显得非常不和谐,说来说去,他们来个分道扬镳永不相见是最妥帖的。
他一生爱酒,这种死法,也算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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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这东西就像男人的老婆,只能娶一个,并且明媚鲜妍无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而不幸却像小妾,多多益善,源源不绝,青春常驻。善于用四字真言总结一切人生经验的中国人早已注意到这种现象,他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的悲愁还在马不停蹄地继续着,我的悲愁经过多年的酝酿,终于如愿以偿地顺利实现合流,我,即将沿着这个方向,东流到海,一去不回。
回到学校后我大睡了三天,除吃喝拉撒,全在昏昏沉沉的睡梦里过活。第三天晚上室友叫醒了我。有电话找你,他说。
你好吗?电话那边有人幽幽地问。
是她。时隔七年,我还是能在第一时间听出她的声音。在这个非常时刻,越过漫长的七年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多时麻木不仁的我心脏竟在刹那间被针扎般刺痛一下。
凑合。我说。
哦。她半天无语,两人在电话里沉默着。良久,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病了,我在医院里,你可以来看我吗?她说。
喂,你在听吗?她又说。
在听,你在哪里,我去看你。
她躺在病床上,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外,其他并无异样。依然年轻,依然漂亮。可是她的心脏却过早地衰老了,衰老到已进入让人绝望的弥留。医生说,对一头体格孱弱的小牛来说,最重要的是先保养好它,爱护好它,使它茁壮有力,然后才能辛勤耕作。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催促它,呵斥它,鞭打它,它也许能勉强支撑一阵子,但无疑会令它的状况雪上加霜。她的心脏就是那头小牛,她就是小牛粗心的主人。几年来她过度使用它,已经令它彻底衰竭。现在,该用的药全用上了,该采取的措施全采取了,但是毕竟为时已晚,一切都无可挽回。
我弄不明白的是,她怎样过度使用心脏的呢?
比如不绝如缕地悲伤,以及不遗余力地思念。医生说。
她看到我,温柔地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说。
我坐在她身边,默然看着她。
她拿过我的手,轻轻抚摩着,然后贴在自己的脸上。
你知道吗,高中时我去找过你。她说。
我说我知道。
她说,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我一直不敢,因为……因为我怕你会生气。其实,我那时和他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离开你之后我才发现,我是那么想你,我一直想你,一直想你。你知道吗,我好爱你,我一直爱着你,你……可以原谅我吗?我现在多么想得到你的原谅,可以吗?
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也一直想给她打电话,可是一来没找着她的联系方式,二来怕她生气,所以才没有打。其实,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着她,一直爱着她。
真的吗?她大睁着眼睛问我。
我点点头。
那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我抱起她,把她平放在怀里,俯下头吻住她。多年前,由于匆忙和慌张,我没来得及品尝她嘴唇的味道,多年后,我抱着即将黯然凋谢的她,痛切地、从容地、展转细致地抿住她娇美如昔的双唇。这依然是熟悉的、甜蜜的她,在无力挽留的虚弱感里,我深切地体会到一件事:死亡,道尽了人生所有的忧伤。
你太好了。她说。
她躺在我怀里,脸贴着我胸口,甜甜地笑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的眼角缓缓流下,流过苍白的面颊,划出一道小小的溪流。她闭上眼睛,溘然逝去。我把头埋在她柔软的长发里,眼泪畅快地汹涌奔流着,在心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
生命从什么时候结束呢?
从那一天吧,小妹对我说,哥,你有皱纹了。我拿过镜子,额上出现深深浅浅的沟壑,皮肤像被谁用极细极薄的刀片划过,呈现出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的态势。
你变老了。小妹说。
生命戛然而止。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