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爆发了!那年,郑桂山18虚岁。
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丽水山区,引起了骚动和恐慌。“大清朝亡了!皇帝都被抓啦!”乡绅们如丧考妣,顿足痛哭,“乱匪要来剪辫子啦!要出人命啦!”
普通百姓对此茫然、漠然。过了些日子,果然有人在路上揪住过往行人的辫子二话不说就剪,人们这才切实感到真的“变天”了,天下真的要大乱了!
郑桂山不同于目不识丁、人云亦云的老百姓,对于“变天”,他心里充满渴望和期待:老百姓的日子已经苦得不能再苦了,改朝换代不一定就是坏事,也许能给百姓带来好一些的生活呢!那天,他跟师父去县城就诊,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宣传单,宣传单上写着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让他感到无比振奋:把外来侵略者赶出中国,恢复国家主权,建立民主共和国,平均地权,这是多么美好的理想社会!他赞成孙先生的主张,厌恶清朝陋习。从县城返回乡里,郑桂山就动手剪了自己的辫子,而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其实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行为。
郑家向来谨小慎微。郑爱福见自己的儿子剪了辫子,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为了不招惹祸端,他不让儿子们出门,更严禁没了辫子的桂山跨出家门一步。郑桂山不能再去郎中家,很不甘心,可他不敢违逆父命。
年轻时的郑秾(画像)
有一天,村里的保长挨家挨户通知:男人的辫子都要剪掉,清朝遗留的一切陈规陋习都要革除。郑爱福这才放下心来,桂山终于又能到郎中家去学医、诊治病人了。
到了郎中家,桂山看到师父也剪了辫子。
“师父,辫子是剪了,我们的日子会不会好起来啊?”桂山郑重地问郎中。
“唉——这难说啊!”饱经沧桑的郎中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走吧,走吧,我们老百姓哪能管得了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他摇了摇头,背起药箱出诊去了。
陷入沉思的桂山一时没反应过来,眼见佝偻着身子的师父走远了,他连忙紧跑几步跟了上去。
又过了些日子,传来建立中华民国、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消息。“中华民国”“大总统”,乡里人对此茫然无知,然而乡村依旧,小百姓生活贫困依旧,郑桂山对此迷惑不解。
住在同村的桂山的一个远房叔叔找来了。这个叔叔头脑活络,常年在外闯荡,人称“老鬼头”,比桂山大了十几岁。“老鬼头”劝说郑爱福:几个儿子也大了,我们青田这地方山多田少,土地又贫瘠,老待在村里侍弄那点薄田薄地能有什么出路?该让他们出门去闯一闯,也许能闯出一条新的活路呢!郑爱福想想也是,把孩子们留在身边,会耽误孩子前程的,该放手还是要放手,就由着孩子们吧。
“老鬼头”介绍了两条路:一条是去俄国,一条是去上海。去俄国可以学做皮鞋生意;上海是个大城市,容易找到活干。老二桂南有一回去县城,看到那些头发油光锃亮、穿着洋装的人脚上穿的就是皮鞋。他心想:那皮鞋一定很贵,学会了做皮鞋一定能赚到好多钱。“我去俄国学做皮鞋!”桂南说,“我学会了做皮鞋,回来后就给每个人做一双,还要开个皮鞋店!”
桂山沉默良久,对父亲说:“那我去上海,闯出门路了,把全家人都接到大上海去生活!”
郑爱福愣住了,没想到桂山这小子也想离开家,他还只有18虚岁呢!做父亲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浑浊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父亲的脊梁更加弯曲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如沟壑般嵌满了脸,白发覆盖了头顶而且日渐稀疏,一双手如同枯了的老树根……“爸爸老了!”桂山感到心酸,感到揪心的痛。他安慰父亲、母亲:“爸爸、妈妈放心,我一定会闯出名堂来的!”母亲林氏在一旁呜咽着,不住地抹泪。
过了几天,“老鬼头”来带桂南、桂山他们了。父亲、母亲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叮嘱道:“在外头自己要当心啊!”“记着经常寄信回来啊!”直至把他们送出村庄、送出大山。
桂山和二哥桂南跟着“老鬼头”叔叔搭乘上了前往上海的大货船。到了上海后,“老鬼头”就把桂南托付给一个朋友,让那朋友带着桂南转乘轮船去俄国。
桂山留在上海。对他来说,上海是个全新的世界,“老鬼头”叔叔带着他转了转。桂山发现,上海既有高楼大厦,闪着霓虹的七彩光,也有破旧的小屋和穿着破破烂烂的人们;既有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嘈杂喧嚣、热热闹闹,也有成群结队的挑夫汗涔涔地从身边走过,他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酸味儿……这里是大城市了,桂山心里涌动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豪情。
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要在上海立足得有份活干。“老鬼头”叔叔领着桂山来到十六铺码头找活干。他在这座码头已干了多年,从搬运工干起,凭着一股机灵劲一直干到监工。如今他已不在码头做事了,专为工厂、码头和其他用人单位招工,但十六铺码头管事的他还是熟悉的。“老鬼头”把桂山带到一个包工头面前,要求那包工头收下桂山做搬运工。
那包工头胖乎乎的,躺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问桂山:“做搬运工,你吃得消?”又转过头问“老鬼头”:“规矩你跟他说清楚了吗?”
“老鬼头”连忙说:“您行行好,就收下他吧,他刚到上海也没地方去。”
包工头点点头:“只要他肯干守规矩,就留下吧!”桂山当即应道:“我愿意干!”
“老鬼头”接着跟桂山说了搬运工干的是什么活和需要守哪些规矩:每天有大量货船把各种货物通过黄浦江运到码头,也有大量货船把各种货物通过黄浦江运送出去,搬运工就是把货物搬到船上去或把货物从船上搬下来;货船到码头了就开工,货物搬完结账付工钱,工钱按搬的货物多少计算,搬完一件货会领到一根记账用的竹签;搬运过程中受伤了甚至断胳膊断腿了,搬运工只能自认倒霉,包工头、老板是不管的!
桂山年轻气盛,对“老鬼头”叔叔说的那些规矩毫不在乎,但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住在哪里呀?
“能给个住的地方吗?”桂山试着问包工头。
“这个难!不过我跟你叔是老熟人,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只是工钱要少付你三成。”包工头说。
“好的!”桂山答应了下来,钱少给点就少给点,没地方住那可不行。
包工头把桂山领到一个离码头不远的工棚。工棚搭建在一座仓库旁边,桂山站在门口往里面一探,只见用残砖石块垫着一排排木板,木板上面铺着乱糟糟脏兮兮的稻草,整个工棚里弥漫着臭烘烘的霉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这跟猪窝有什么两样呀!”桂山在心里嘀咕。
包工头指了指靠窗边的位置:“你就睡这里吧!”
“挺好的,有得住就不错了。你是来打工赚钱的,又不是来享福的,再说老板照顾你了,让你睡在窗口下面,通风,也亮堂点。”“老鬼头”叔叔看出桂山为难,安慰他说。
“嗯!”桂山点点头。他把随身携带的包裹放在铺位上,就跟着包工头出工了。
十六铺码头非常的热闹,客运货运昼夜不歇,汽笛声不断。黄浦江岸上商号、店铺、仓库林立,码头上总是尘土飞扬,来来往往的人们步履匆匆,而搬运工、三轮车夫、小贩们紧紧地围绕着船只揽活抢生意。
靠岸的货船一开仓,桂山就和工友们一起冲了上去,用推车推,用肩膀挑,用赤裸着的后背扛……不同的货物有不同的搬运方法。码头工人装卸货物,如米、小麦、布匹、纸张等,扛一包,就能领到一根竹签。搬运工把竹签紧紧咬在嘴里,完工后凭竹签结算工钱。
穷孩子三三两两跟着搬运工,希望能捡到掉落的东西。在搬运煤炭时,这些孩子更是不要命,只要看见有掉下来的,哪怕只是一小块,他们的两只小手像耙子一样使劲地耙,然后快速塞进绑在身上的袋子里。他们的脸都是黑漆漆的,有的孩子衣不蔽体,在横冲直撞的车子之间穿梭,个个机灵得如同猴精,看得郑桂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桂山为那些孩子的安危担心,为他们为了生活拼命感到痛心,可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日上三竿,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头上爆出来,流到眼睛里又涩又疼,可他没办法去擦,只有使劲地眨眼睛把汗水从眼睛里挤出去。他不能停下来,动作稍有迟缓,监工就会大声呵斥:“不要偷懒,麻利点!”
黄浦江水泛着浑浊的波浪,汽笛声震耳欲聋,嘈杂的人声、汽车的喇叭声……这一切搅得郑桂山一阵阵犯晕,肩上的麻袋似乎越来越重。头顶的太阳迟迟不肯落山,看着轮船在晃,桂山感觉自己也晃了起来,脚都像踩在了棉花上。他凭着一口气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咬牙坚持着。
傍晚的江风带着暑气,热乎乎地吹着。终于收工了,郑桂山冲到水龙头前“咕咚咕咚”地灌个够,随后将冰冷的水泼在身上,这才觉得舒服多了。结算工钱了,包工头数着每个搬运工的竹签,根据竹签数量支付工钱。领到的工钱少得可怜,但大家仍装出感恩戴德的模样,生怕惹怒了包工头丢了活。
一天的苦力活使得郑桂山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他全身如拆筋裂骨般疼痛,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似的。晚上啃了几个馒头,简单地冲了个凉,郑桂山回到工棚,悄悄躺倒在铺位上。起早摸黑劳累了一天的工友们陆陆续续睡着了,工棚里鼾声此起彼伏。郑桂山也很累,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什么时候,月光从窗口洒进工棚里,郑桂山看见有老鼠“吱吱”叫着在工友们的身上窜过。他心里为老鼠感到悲哀:“你们进穷窝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你们吃的?”
熬过几天,郑桂山开始适应码头搬运工的生活。“老鬼头”叔叔记挂着侄儿,这天特地来到码头,从站的姿势、背货物的着力点、走路的技巧以及如何借力省力等对桂山进行了详细指点。郑桂山根据叔叔的指点,搬运起货物来感觉顺当多了。
上海有句话:“好人不吃码头饭,要想吃码头饭,就得拜个老头子。”初来乍到的码头搬运工都要去拜会码头有头面的人物,以求得到照应。帮会是码头工人们联合起来寻求自我保护、抱团取暖的一种民间组织。郑桂山熟悉了码头和所做的搬运活后,也特地拜了帮会头子。这之后,他才算是在码头立足了。
1914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随后上海码头的工人联合举行了一场大罢工,要求提高工钱。此次罢工是由参与帮会的各大包工头组织发起的,几天的罢工就使得资本家们吃不消了,他们损失不起也赔不起,只得答应包工头们提出的要求。虽然工人们要将增加工资的一部分交给包工头,但自己的收入也确实得到了增加,生活得到了改善。这是郑桂山第一次感受到了团结的力量,意识到团结起来斗争的重要性。
郑桂山融入码头工人队伍之中不久,黝黑发亮的肤色、满手的老茧、厚实的肩膀……码头工人的体貌特征和形象已显露无遗。
在难得休息的日子,郑桂山换上整洁的衣裳上街逛逛。大上海果然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啊,虽然军阀们打得你死我活,各地烽烟四起,但上海依然歌舞升平。大街上,各家商店人头攒动,达官贵人们衣着鲜亮大摇大摆,电车叮叮作响,卖报的儿童清脆地喊着“号外,号外……”俨然一个太平世界。然而,郑桂山也看到成群的穿着破烂的小孩在沿街乞讨,他意识到即使是大上海,也有贫困、饥饿、不公平。大上海真的是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界。
郑桂山曾好奇地注视那些婀娜多姿的阔太太与俏小姐,还有穿着绸缎长褂的阔佬和打着领带的公子哥;也曾听过那动人的悠扬音乐和看过那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食品……这一切的一切,让他内心颇不平静。
有一回,郑桂山在一家餐馆前歇脚,一个进餐馆用餐的阔太太拿着雪白的帕子捂住口鼻,娇滴滴地对着他骂开了:“哪里来的瘪三,一身穷酸味!”餐馆里一个服务生听到了,立即跑出门外:“走走走,别影响阿拉做生意!”大声吆喝着驱赶他。郑桂山很生气,但他忍住了没发作,看了那阔太太和服务生一眼离开了。他想,总有一天这个社会会改变的,也必须改变!
夜深人静,郑桂山有时会想起自己的二哥:二哥到俄国做皮鞋,不知道有没有学会?他的生活状况怎么样?
时日一长,工友们渐渐知道郑桂山练过武,且武功了得。有一天,突然有人找他,动员郑桂山加入一个码头工人组织。这是由工人自己成立起来的特殊组织,主要是对抗工贼、流氓等黑恶势力,维护工人兄弟劳动、生活秩序和自身利益。
郑桂山很谨慎,他仔细了解了这个码头工人组织的成员构成情况,发现其中大多数是自己的工友,也有失业者,担任队长的人就是一个信仰三民主义的失业者。郑桂山心动了,他觉得这个由难兄难弟组成的组织值得信任、可以依靠,于是就加入了。
自从加入工人组织后,郑桂山更忙碌了。除了做搬运工赚钱维持生计,他还积极参加工人组织的训练和其他活动,后来还担任了工人组织的武师。郑桂山当武师,教得很认真、很用心,很快得到所有队友的尊敬。不久后,一个工友在搬运中受了伤,小工头不仅不给饭吃,还扣他的工钱。郑桂山知道后十分气愤,就带着队友与小工头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要求为这位受伤的工友医治,饭和工钱不能少,否则就罢工。如果激怒工人事态扩大,那就不只是得不偿失了,后果可能还会很严重。小工头看到工人们抱起了团,明白惹不起,就只好乖乖地答应了工人们的要求。
这个码头工人组织积极传播三民主义思想,培养、发展进步力量。郑桂山受到了三民主义等进步思想的教育,但他内心的困惑与迷茫仍然无法化解:孙中山先生领导人民推翻了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建立起中华民国,倡导三民主义,但贫苦百姓并没有摆脱忍饥挨饿的困境。更令他愤懑的是,时隔不久,袁世凯居然复辟称帝,引起了军阀混战,社会时局更加动荡,人民生活更加水深火热。如何改变社会现状呢?老百姓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有一点郑桂山是确信无疑的,因为那是用事实验证了的:团结起来就有力量,组织起来才有可能维护自己及工友的利益,保护自己及工友的人身安全。因此,郑桂山对工人组织抱有殷切的希望,并满腔热情积极参加工人组织的各项活动。
追求进步 ZHUIQIUJINBU
郑秾在上海码头当搬运工,累死累活还赚不了什么钱,想通过卖苦力提高生活水平接济家人的愿望成了泡影。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法国作为参战国急需劳动力。在帮办的花言巧语蒙骗下,郑秾和一些工友去了法国,成了挖战壕的华工。在法国,华工们受尽欺凌和压迫,这让郑秾深感奇耻大辱,也使他深深意识到弱国的百姓是没有尊严的,郑秾为祖国的前途和命运而忧虑。“一战”结束,华工被遣返回国,郑秾毅然去了苏联帮二哥做皮鞋生意。在苏联,郑秾结识了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接触了马克思主义,接受了革命思想,还成为保卫克里姆林宫的一名苏联红军,走上了革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