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所受到的压抑,往往有两种态度和选择:一种是完全屈服于环境,在压抑中耗尽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毁掉自己的躯体;另一种是面对着压抑,在压抑中从人生的另一端寻找自己的情趣,用玩乐消磨时光,以表达对所处环境的不满和抗议。朱由校选择的是后一种。
明神宗长期不立他为皇太孙,不令他出阁读书,从明朝的典章制度考察,显然是违反祖宗家法的。而对于朱由校个人来说,由于政治上和教育上的压制,使他在这两个方面都得不到应有的机会与发展,终日无所事事,因而促使他从小就萌生了厌恶现实、回避矛盾,只知玩乐、不问朝政的逆反心理。崇祯朝太监刘若愚说朱由校“生性好动”。
其实,与其说他的“好动”是天生的,不如说主要是明神宗对他实行压制的结果,或者说是对这种压制的一种反抗形式。
由于朱由校到底是一个皇家子弟,生活上享有各种特殊的权利,而且年幼,又因遇到父亲立皇太子问题引起的长期争论,明神宗不可能也顾不上对他的日常活动加以具体限制,而他的性格又“不好静坐读书”
,因此,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主观上,他都具备了尽情玩乐的条件和时间。因为不好静坐读书,他满脑子想的就只能是如何走出宫殿的大门,到外面痛痛快快地玩。只要是玩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不喜欢的,活像一个没人管教的野孩子,是当时宫中有名的顽童。
宫廷生活是豪华奢靡的,但又枯燥乏味,缺少新鲜空气。朱由校从小就对这种环境感到不满足,甚至厌倦。在他五岁那年,有一天北京城来了一场狂风暴雨,大风拔树,街上成河,民居倒塌,许多人没有栖身之地。皇城里的大树也被刮得东倒西歪,树枝横七竖八,树叶堆得满地。这些东西在平民子弟看来简直是不屑一顾,平常得很。朱由校因为宫生内长,穷极无聊,看到这些却觉得无比新奇、开心,一下子甩开他的保姆客氏,兴致勃勃地冲入乱树堆里,拿起树枝,“剔土嬉戏”,玩了个够。突然,他不小心把右手的小指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躺在地上,“痛泣不已”。朱由校此人,本来就长得其貌不扬,一副长方脸,两只小眼睛,眉毛稀少,肤色发黑,加上玩得满头大汗,一身污泥,一哭起来就更加难看了。客氏见朱由校手指流血,哭个不停,快步跑过去,一手拉起他,一手为他止血。朱常洛在宫里听到儿子的哭声,也赶快跑出来,一边对朱由校说“不妨,不妨,带些破寿长”,一边看到客氏脸色不好,一时摸不透她是感到内疚,还是生气,很害怕,马上上前好言好语安慰她:“无妨,无妨,都怪哥儿不好。”
贪玩的孩子,从来都是不长记性的,朱由校也没有因为受伤而捆住自己的手脚,他没有一天是坐得住的。没过多久,他又闯了一次大祸,差点送了小命。那时,皇城里面花草茂盛,竹林成片,古树参天,是各种鸟儿栖息繁衍的天然乐园。树上的鸟窝随处可见。窝里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朱由校觉得比那些反复奏来奏去的宫廷乐曲还要美丽动听,常常听得入神。为了捉到这些小鸟,他几乎每天都要采取冒险行动,爬树掏鸟窝。有一次,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从高高的树上直摔了下来,吓得客氏目瞪口呆。幸亏他命大,有几个太监正好从树底下经过,急忙紧紧把他抱住。不然的话,明代也许就不会有他这位皇帝了。
养猫,也是朱由校生活中的一大爱好。
明朝开国之初,政治比较清明,最高统治者鉴于元朝的败亡,尚能爱惜民力,生活上有所节制。宫中畜养禽兽之事还不甚流行。明中叶以后,统治者的奢侈欲望日益膨胀,生活逐渐腐化,宫中养禽畜兽蔚然成风,且愈演愈烈。百鸟房“海外珍禽,靡所不备”。猫、狗、狐狸、虎、豹,也应有尽有,所费十分惊人。据统计,弘治初年,仅北京西华门一处即有虎三只,日支羊肉十八斤;狐狸三只,日支羊肉六斤;文豹一只,日支羊肉三斤;豹房土豹七只,日支羊肉十四斤。只此四项每年即需用羊肉一万四千九百六十五斤。到了明武宗时,又“不知增几倍”。嘉靖初年,此风一度有所收敛,但人力、物力的浪费,仍非常严重。嘉靖九年(1530),看守豹房的一位士兵奏言:西苑(在今中南海的中海、南海)豹房畜文豹一只,至役勇士二百四十名,他们每年需用粮食二千八百石,占地一千亩,年租七万两。“内廷鸟兽之畜,所费不赀,举一豹而他物可知也。”
至万历中,西苑虎、豹之槛者及牡牝白额虎在云城者,还是“不可枚举”。
至于宫中养猫之风,不仅由来已久,而且尤其盛行。大约从宣德朝开始,宫中养猫已是屡见不鲜。这是皇帝及其后妃们闲情寄寓的一种表现,特别是那些闲得发慌的后妃们,差不多个个与猫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从中寻乐。当时宫中设有专门养猫的猫儿房,猫由太监负责喂养,每天要吞食大量的鲜肉,费银无计。如,乾明门有猫十二只,每日喂猪肉四斤七两,肝一副,一年即要消耗猪肉一千六百多斤,肝三百六十五副。国家虚费如此,民穷财尽,岂足为怪。有一首诗说:
封过文貍内里稀,猫房近侍镇相随。
朝朝肉食关支饱,卧看花前蛱蝶飞。
朱由校这位公子哥,对猫更有特殊的嗜好,“上好猫”是也。朱由校不仅爱猫,而且对猫还颇有研究。猫吃了一种草就会犯醉,昏迷不醒。有时为了取乐,他便故意给猫吃这种草,让猫死去活来。他所喂养的猫,三五成群,品种齐全,有雌有雄,雄的称某小厮,雌的称某丫头。当了皇帝以后,他好猫如故,还给猫加官封爵。凡是有头衔的,称某老爷,或某管事。并按照赏赐宫中太监的惯例给它们打赏,简直是无聊到了极点。
喂鸡、斗鸡也是朱由校这位宫中顽童不可缺少的一种乐趣。我国民间早有斗鸡的习俗。明朝的宫女、太监为了争奇斗胜,往往不惜重金购买健壮善斗的公鸡,精心饲养,日夜训练。有的还专门雇用训鸡能手,白天练其斗,夜里加其食,称为“贴鸡”。朱由校性好“追欢聚乐”
,从小就跟着他们亦步亦趋,养了不少公鸡,认真加以训练,参加斗鸡活动。斗鸡多在晚上进行,挑灯观看,别有一番情趣。开斗之前,鸡笼都要围上五彩缤纷的花布,背场开笼。如在登场对阵之前,能够饮啄自如至三四百啄,且能叫能跳,毫不胆怯,则可预料其必能获得胜利。凡获胜归来者,所得到的珠翠罗绮,价值不下百金。对于当时宫中斗鸡的场面,有一首诗是这样描写的:
宫人相约斗鸡来,笼幔青红背面开。
四百喙残高唱歇,当场双系彩球回。
朱由校年纪虽小,但在玩乐这方面,他绝不服输,并且确实有些本事。他饲养的一只大公鸡,曾经两次获胜,为此他很是得意,更增加了养鸡、斗鸡的兴趣。
朱由校一玩起来,往往不要命,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除了养猫、斗鸡,朱由校还要去捉蟋蟀。蟋蟀,又称“促织”,俗名“蛐蛐儿”。养蟋蟀、斗蟋蟀,在我国也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明代以前,无论在民间还是在宫廷都非常盛行。在唐代,妃嫔们多用小金笼喂养,放在枕头旁边,夜闻其声。南宋宰相贾似道,在元兵围困襄樊城、王朝行将灭亡的危急关头,还与群妾趴在地上斗蟋蟀。但作为皇帝而酷好蟋蟀,朱由校的祖宗——明宣宗朱瞻基——则堪称千古第一人。宣宗皇帝为了养蟋蟀,居然花样百出,按照苛捐杂税的比例,向全国摊派进贡蟋蟀的数目。还专门派出太监到各地搜罗蟋蟀,为此还逼死人命。明宣宗以后,此风经久不衰,特别是北京城,由于皇帝带头,后妃、太监紧随其后,上行下效,才子佳人、阔家子弟,乃至平民百姓,都跟着养、跟着斗,几乎达到无家不养、无处不斗的地步。朱由校为了捉蟋蟀,不仅白天忙,有时还要在夜里打着灯笼钻进地洞,四处寻找,弄得满身脏土。朱由校好冒险,只要听到蟋蟀叫的声音,不管多远、多黑、多险,他都要去逮,绝不放过任何机会。每次遇到蟋蟀,他都如获至宝,看了又看,数了又数,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多种精制的缸子里。
几千年来,捉迷藏一直是小孩最喜欢的游戏项目之一,无论天南地北,农村、城市,到处都广为流行。朱由校从小就喜欢捉迷藏。当时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下面,有一个地洞,名叫老虎洞,洞中砌石成壁,是一个外人不知的秘密场所,在宫内亦鲜为人知。没有经过特别允许,谁都不准进去。朱由校因为是皇孙,年纪又小,太监们也不便多管。他常常在晚上带着左右一群人到洞中玩捉迷藏。玩的时候,他先进去藏在洞里,然后才叫别人进去找他。他喜爱花,袖筒里总是要藏着一两种很香的鲜花。香气袭人,别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香味,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那些侍候他的宫女、太监们为了讨好他,让他玩得开心,常常故意假装找不着他,让他充当胜利者。朱由校还别出心裁,搞了一种蒙面摸铃的游戏。铃子小巧玲珑,用纯银制成,外形美观,声音清亮。玩之前,先用手帕蒙住眼睛,小铃分散挂在各个角落,谁摸着了小铃,就把那个铃解下来送给他,然后再重新挂上一个。如果摸铃的人互相碰撞,就算输,要被罚出局,取消“摸铃”资格。朱由校高兴的时候,还要吹笛子助兴。就这样摸了解,解了挂,反反复复,玩多久朱由校都不觉得疲倦,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尤其好笑的是,朱由校不仅小时候常到老虎洞玩捉迷藏,长大也照玩不误,甚至玩得更欢,宫女、太监们也拿他没办法,只好陪他玩。有些宫女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腰酸腿疼,也得“舍命陪君子”,不敢推辞。下面这首诗就是专门描绘朱由校称帝以后,在洞中玩捉迷藏的情景:
石梁深处夜迷藏,雾露溟,护月光。
捉得御衣旋放手,名花飞出袖中香。
朱由校还自幼酷好一种名叫“掉城”的游戏。此游戏为明神宗所发明,很受欢迎。准备一块带颜色的罗绸,中间用丝线绣上一个“井”字,共分为九个营,九营之间再分上、中、下三等。“井”字中间的一块为上营,上、下、左、右四块叫中营,四角的四块称下营。玩的时候,叫宫女和太监用小银球或银线,往绣着“井”字的罗绸上面投掷。银球不论落到哪一营都有赏。落入上营的赏银九两,中营六两,下营三两。也可以一次投掷两个银球,叫作“双投”。如果都投中,可以获得双份赏银。但如果落到营外,或者压着“井”字,则算输,要罚银六两。这种游戏从万历以来,在宫中一直很受欢迎,各宫都争着玩。朱由校对此也是沉迷不已,他得赏的银子自然也就最多:
至日宫中添线无,承恩齐向御前趋。
金钱银叶随宣赐,更赏消寒九九图。
到了天启元年,因为明军在辽东战场上节节败退、丢城弃地,开原等地相继失守以后,有人说,不能再玩“掉城”的游戏了,越玩“城”就会越“掉”越多,这才渐渐停止不玩。《启祯宫词》中对此有如下描写:
银豆金钱向掉城,御前抛掷角输赢。
开原失后俱消歇,十载关支赏赐轻。
荡秋千,也素为朱由校所喜好,他从小就经常和宫女们一起玩。长大以后,他能一次来回荡数十次,荡得越多、越险,他就越觉得开心。那时,每逢秋高气爽时节,宫中必举行荡秋千比赛,人人都穿着艳丽,秋千也要装饰一番,五颜六色,光彩照人。正如《启祯宫词》所说:
金花宫帽柳枝偏,新赐罗衣向御前。
彩架遥看天外起,六宫都教戏秋千。
总之,只要是玩的,朱由校样样都有浓厚的兴趣,而且颇为在行。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质的增强,他玩的名堂越多,劲头越大。除了继续爬树掏鸟窝、养猫、斗鸡、逮蟋蟀、捉迷藏等,他还特别喜欢爬山、赏花、采草、划船、溜冰、做各种机动游戏、看戏、演戏、骑马、打猎。他最拿手的泥、瓦、木工、雕刻和油漆,也是从小通过自学练出来的。
朱由校就是这样一个贪玩成性的顽童。
这种奇特的性格,事实上已经决定了让他治理一个版图辽阔、人口众多的世界大国,势必要搞砸。如果不搞砸,那才怪了!而历史之所以会把这样一个一向只知玩乐、愚昧无知的宫中顽童推到皇帝的位置上,完全是中国皇位世袭制度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