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2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陆远离开故乡。再回来,是2012年,时间过去整整20年。
离开村子那天,他走得悄无声息,因为他不想在分别时装出悲伤的样子。17岁之前的人生,他经历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喜悦,所以离开让他感到莫大的庆幸。他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实质上,此时此刻,虽然他人已经回到故乡,但他依旧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尤其是他的母亲……
陆远回来这么多天,一直还没进过永平村,其实去村里也没什么意义,他的家早就不复存在了,除了调查姜茵失踪事件的谜团,他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要去村里。陆远选在天完全黑了以后,开车进了村。在陆远的记忆里,从村口通往村子中心地带的这段路上,原本两边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菜田,而现在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房屋建筑占满。有一排排住家洋房,有崭新的小学校大楼,有大型工厂、商铺、饭馆、超市等等,与20年前相比,完全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让陆远心中的疏离感更甚。
汽车大约行驶了1公里,经过一座水泥桥,才算真正进入村子腹地。陆远记得这座水泥桥叫永平桥,车子开过桥,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陆远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姜勇。这人是个天生智障,据说是父母近亲结婚造成的,想来他应该也40多岁了,但容貌几乎一点未变,还是陆远少年时记忆中的那副面孔。
姜勇,村里人都叫他大勇,算是村子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打从上学起,陆远就看到他成天在永平桥下这块地界来回游荡。当时的小学校,也在永平桥下,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休闲广场。大勇逢人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喜欢跟人打招呼,很和气,也很善良,陆远那时经常看他给流浪狗和流浪猫喂食。村里的原住民几乎都认识他,有外来人欺负他,会有人站出来给他撑腰。有时候,看他中午没回家吃饭,路边做买卖的有的给他一口饼吃,有的给他一口水喝,反正饿不着他。
陆远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大勇依然活跃在“他的地盘”。昏黄的路灯下,大勇穿着一身保安制服站在十字路口,像交警似的做着各种手势,对周围来往车辆进行指挥,当然他只是一通乱指,路过的车子该怎么开还是怎么开。陆远看到大勇,感觉很亲切,他把车停到街边,从后备厢中取出一瓶矿泉水,穿过马路走到大勇身前,把水递给他。“你……你是小远。”大勇竟能认出了他,还能叫出他的名字。“小远,你知道我妹妹去哪儿了吗?”
对了,陆远想起,大勇是姜茵的亲哥哥。
辞别大勇,陆远驾车继续向村西行驶。永平村在永城镇中属于大村,大概有800户原住户,从区域上划分为8个村民小组。从村口通往永平桥的马路两边,住的是7组和8组的村民;村子中心地带——村委会大楼附近,主要住着2组和3组的村民;1组的村民住在村子的东北方向;4组住在村北;5组和6组的村民,集中住在村西以及西北方向。村里有条泄水渠,老百姓土话叫“河套”,大约有5公里长,从村东头贯穿村子腹地,一直蜿蜒到村西海边盐场区域。这条河套也是村民5组和村民6组的分隔线,中间有一座青石桥连接,桥东为5组,桥西为6组。陆远结拜兄弟中的老四吴伟,住在桥东村民5组,而且距离河套边很近。
陆远这趟进村,主要为探访吴伟而来。来之前陆远问过秦素素,秦素素表示吴伟至今仍住在家里老房子那边,但房子里面重新装修过,他与陈艳丽结婚后先是和爸妈一起过,几年前他爸去世了,他妈便搬出去跟他妹一起住。陆远对吴伟他爸记忆还是蛮深的,老人家叫吴立民,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文化水平相对来说算是比较高的,为人很开通,心灵手巧,会很多本事,特别能折腾。他种过菜,种过花,种过草,养过猪,养过鸟,养过鱼,甚至养过蛇,陆远生平第一次吃蛇肉,就是在吴伟家。他还会瓦匠活,家里院子、房子修修补补的活,从来都是亲自上手。吴伟家本来是四间大平房,后来因为漏雨,改成起基房,那梁上的瓦就是他爸带着兄弟五个一手铺就的。当时可把兄弟五个累惨了,叫苦连天,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
记忆中吴伟家住在临近大马路的第二排房子里,挨着河套数第三家。陆远将车拐进那条大马路时,差点以为走错了,原本那一片的房子有几十户,现在只剩下吴伟家和挨着河套边的那两家。显然,这块地界眼下正在搞拆迁,剩下没拆的三家,可能就是所谓“钉子户”。陆远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吴伟不再和兄弟几个那么亲近,估计是和赵康在拆迁问题上产生纠纷了。
陆远把车缓缓停在吴伟家门前。灰色的院墙,高高的门垛,两扇红油漆的大铁门紧紧闭合着,看不到院子里是什么情形。陆远试着轻推下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很规整,中间是一段水泥路,西侧挨着院门有一个偏房,再就是厕所,然后还有一个柴火房。农村现如今跟城里一样,一般情形下做饭都用液化气罐,很少动用大土锅,不过冬天取暖还是要烧柴火和煤,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柴火房。院子东侧,绿油油一片,有一棵枣树,其余的空地都种上了菜。
借着门灯的余光,陆远稍微打量一番院子,然后便与吴伟打了个照面。吴伟坐在房檐下的水泥台上,身前放着小木桌,手里正端着一杯茶往嘴边送。吴伟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随即,两人又都笑了,气氛淡然,反倒让陆远很自在。
陆远主动走到吴伟对面的木凳前坐下,肉眼可见,吴伟清瘦了许多。陆远记得小时候他是张圆脸盘,现在两边脸颊明显凹陷进去,加之唇边和下巴散落着稀稀拉拉的胡楂,流露出些许的沧桑,整张脸看上去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
吴伟从茶盘里取出一只杯子,放到陆远身前,拿起茶壶,一边给陆远斟茶,一边问道:“啥时候回来的?”
陆远本想说是“秦老师葬礼那天”,话到嘴边担心吴伟尴尬,便改口说:“几天前。”
吴伟放下茶壶,淡淡地问:“回家看看了吗?”
陆远端起茶杯喝口水,默默摇头。
吴伟“哼”下鼻子,感慨道:“房子被你二叔占了,前几年翻新过了,物是人非,不看也罢。”
陆远抿抿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听说你跟陈艳丽结婚了?”
吴伟没应声,抬眼和陆远对视,随即又垂下头,显然不太愿意聊这个话题。
陆远看懂吴伟的心思,岔开话题问:“姜茵失踪很多年了,你听说了吧?”
吴伟耸耸肩膀,道:“是啊,很莫名其妙。”
陆远转入正题,道:“我记得陈艳丽和姜茵关系很好,事情发生后,陈艳丽有什么反应?”
“那段时间她情绪确实有些低落,其余的倒也没多说什么。”吴伟反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有些好奇。”陆远含糊地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姜茵是什么时候?”
“这哪想得起来,都过去多少年了,她失踪之前我也很长时间没和她照过面了。”吴伟盯着陆远的脸,饶有意味地说,“你是在帮着找姜茵吗?”
陆远应付道:“只是好奇而已。”
吴伟撇嘴笑笑,显然不是太相信陆远给出的理由。陆远起身伸了个懒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随即拾起吴伟放在桌上的手机,按下一连串数字,将电话交还给吴伟:“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情随时打给我。”
吴伟知道这是陆远在道别,很自然地起身送客。陆远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吴伟:“四哥,你一直在等陈艳丽回来吗?”
吴伟愣了下,使劲点着头,一脸笃定地说:“她一定会回家的!我确信!只是,你,怎么看出来我在等她?”
“一个人喝茶,放两张凳子。”
从村里返回镇上,回到宾馆,天色已经很晚了。陆远走出旋转门,看见二哥韩梁坐在宾馆大堂里,正和秦素素喝着茶闲聊。
韩梁显然已经从秦素素口中得知陆远去探望吴伟了,含含糊糊地问:“见到老四了?还好吧?”
陆远闷声点下头,不想多聊吴伟,岔开话题说:“你这是刚加完班,还是值班偷懒出来了?”
韩梁打着哈哈说:“刚整理完连环盗窃案的材料,人也送看守所了,所长特意托我过来感谢你这位大专家,还说有时间要请你坐坐。”
陆远笑笑,摇摇头,示意用不着。秦素素适时插话进来道:“我跟你说老二,这回你可欠老五个大人情,你得想好怎么还他。”
“没问题啊!”韩梁拍着胸脯道,“说吧老五,你想让二哥为你做点啥?”
陆远还未来得及应声。秦素素冲他使个眼色,主动接话道:“你们俩去房间聊吧,待会儿我让服务员送壶茶过去,让你们哥俩聊个够。”说完又冲韩梁开玩笑说:“赶紧走,穿身警服坐我大堂里,谁还敢进来洗浴,影响我生意知道不?”
韩梁笑着回应:“穿警服咋了,你这不号称绿色洗浴吗,有啥可心虚的?”
“走走走,快去吧。”秦素素从沙发上拉起韩梁,冲电梯方向推了一把。
随后,陆远和韩梁坐上电梯,一起回到陆远的房间。不多时,服务员端来一壶茶和一整套茶具。两个人对坐着默默喝着茶,韩梁第三杯茶下肚后,一抹嘴,直白地问:“说吧,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陆远闻言,便知刚刚在大堂里,韩梁肯定看到秦素素冲自己使眼色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绕弯子了,他语气低沉道:“其实这次素素姐找我回来,参加秦老师的葬礼只是其次,最主要是的想让我帮忙查个事情,事情跟秦老师和姜茵有关……”
陆远一股脑讲完秦素素请他回来的真实意图,又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交给韩梁。韩梁看着照片中的姜茵和秦老师,震惊到无以言表,满面错愕地说:“1996年姜茵21岁,秦老师50岁,这中间差着近30岁,他们俩怎么会搞在一起?这……这真是秦老师留下的照片?”
陆远轻轻“嗯”了一声。
韩梁摇摇头,仍不敢置信,缓了缓神道:“所以,你和素素的意思,是咱们俩一道找出真相?那找出真相之后呢?”
“之后,法律归法律,人情归人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陆远非常严肃地说,随即转换口气说,“不过在查明真相前,暂时一切都需要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也是素素姐特别要求的。”
韩梁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道:“素素姐,这真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陆远也喝尽一杯茶,道:“换成你,你怎么办?”
“不知道。”韩梁沉吟了下,冲陆远伸出手,“我对姜茵的失踪,也关注了很长时间,只是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着手,现在能和你这个大专家一道调查是我的荣幸,也有可能是姜茵的荣幸!合作愉快!”
陆远握住韩梁的手,用力摇了摇:“合作愉快!”
两人相视笑笑,陆远想让气氛轻松些,转换话题问道:“素素姐不是考上大学了吗,她怎么会又回来开宾馆呢?”
“这个你干吗问我,直接问当事人啊!”韩梁明白陆远的用心,故意醋意十足地说,“还是你们俩关系亲啊。她呢,和你一块挖坑,把我拉进调查里,你呢,又怕哪句话问错了,伤害到她,所以跑过来跟我打听,是吧?”
陆远抿抿嘴,不置可否。
韩梁满脸不屑道:“还不都是因为陈锋!素素姐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区里的农业局工作。陈锋死乞白赖把她追到手,可结婚没多久,他就原形毕露了。家里活一点不伸手,家外也不正经上班,整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花钱如流水。那天在殡仪馆,我跟你提过他欠了好多赌债,而且数额都不小,素素姐被债主逼得没招,只好把秦老师在市区的房子卖了替他还债。也算仁至义尽,那之后两人悄悄把婚离了。”
“秦老师在市里有房子?什么时间买的?”陆远问。
“学校分的,2000年的时候,两室一厅,不过秦老师基本没怎么去住过,去世前一直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韩梁继续话题说,“虽然大家关系很好,但毕竟是人家里的事情,我们外人不便参言,素素姐也不太跟我们说,直到她卖了秦老师的房子,给陈锋还完债,两人把婚离了,我们才知道,并且还是从秦老师口中得知的。秦老师说,是他坚持要素素姐把房子卖了给陈锋还债的,他不忍心看素素姐在那段不成功的婚姻里继续忍受折磨,所以不顾一切想让素素姐尽快脱离出来。秦老师还说,素素姐在单位工作得很不顺心,同事们都在背后嚼舌头,拿她的婚姻当笑话讲,领导还时不时给她穿小鞋,因此她想辞职去南方闯荡。听了秦老师的话,我们哥几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当天晚上老三去找素素姐,说辞职就辞职吧,但没必要去南方那么远,就在镇上开宾馆,问素素姐愿不愿意。”
“这么说这宾馆的房子,也是三哥家的产业?”陆远很诧异,没想到张海林家底如此雄厚。
“对,最早这房子是被一个外地人租来开宾馆的,后来生意不好到期没续约,房子便闲置了大半年,不过里面装修保持得很好,重新开宾馆,不需要大的投入。本来我们哥仨给素素姐凑了笔启动资金,不过她没要,自己到银行贷了笔款,把宾馆就干起来了。”韩梁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点亮屏幕看眼时间,道,“今天先说到这里,都后半夜了,我也该回去了。”
“行,关于调查细节,咱们明天再深聊。”陆远起身送客,随口问道,“你回村里还是市里?”
“平时老婆和孩子住市里,我大多时间住村里爸妈家,上下班比较方便,还能兼顾老人,行了,走了。”韩梁走到门口,冲陆远挥挥手,顺手帮忙带上房门。
送走韩梁,陆远坐在沙发上琢磨了会儿吴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次碰面,但吴伟带给陆远的触动却很不一般。吴伟身上流露出的那种淡漠、疲惫、颓废的气息,让人有很深的距离感,仿佛让陆远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和他一样,吴伟内心深处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次日清晨,也不知道是几点,反正陆远感觉自己好像刚睡着,便听到电话响了。摸出电话一看,才8点多。电话是韩梁打来的,接听之后,里面传来不容争辩的声音:“快点下来,到餐厅吃早饭。”
陆远简单洗漱一下,穿着拖鞋便下楼了。到了餐厅,看到韩梁已经吃上了。早餐是自助餐,陆远往托盘里装了一碗稀粥,两个茶叶蛋和一碟咸菜,端到韩梁所在的餐桌上。屁股刚挨到椅子上,就见韩梁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放到餐桌上,推到他身前:“喏,有关姜茵失踪的调查材料。”
陆远拿起档案袋,解开绳扣,冲里面打量一眼道:“你不会是从所里偷出来的吧?”
“我跟所长打过招呼了,说你挺关注这个事情,所长连想都没想就同意我把材料拿给你看,还说你帮所里破了大案,应该好好感谢你,有啥需要让你随便提。”
“也行,不用掖着藏着,只要暂时不把秦老师牵连进来别的都无所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所长人不错,对你也很信任,如果咱要真把事情搞清楚了,他也乐见其成。”韩梁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粥,用纸巾擦擦嘴,道,“既然决定要查,就争取查个明白,我可以全力配合你,但你暑假结束就得回去上班,而且你当老师的开学时间比学生还要早,我估摸着满打满算你顶多还能待一个月,所以咱们得争分夺秒,不能浪费一点时间。”
陆远赞同道:“对,吃完饭,咱们先研究下材料,然后我把具体的调查思路和你交代一下。”
吃过早饭,两人立刻进入工作状态。调查材料显示:1996年10月20日,下午5时许,永平村村民姜青山送女儿姜茵到镇上坐火车返回学校。彼时,姜茵系师专学校92级(2)班的学生,时年21岁(早年农村孩子上学比较晚,通常是8周岁才开始上学)。师专学校,位于滨海市星海区,距火车站大约3公里的距离。类似姜茵这种住在本市近郊的学生,逢周末休息,大多习惯于周五傍晚离校回家,然后周日傍晚返校。
1996年10月21日,周一上午,学校方面打来电话,表示姜茵并未按时到校,也未向班主任老师请假,询问家长是否知情。当时学校是把电话打到村部,由村部转讯给姜青山的。姜青山获知消息后,顿时就慌神了,他明明亲眼看着女儿姜茵上了火车,而且直到火车开出很远才离开,女儿怎么会没按时到校呢?学校方面得到回复后,建议家长报警,于是姜青山便到镇派出所报警声称女儿失踪了。
派出所接警后,派民警赴学校展开走访。据班主任老师说,姜茵是一个很听话的学生,学习成绩中等,人长得很漂亮,但平时做派属于不显山不显水的那种,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而据姜茵同宿舍的几位舍友反映,除了10月20日那个周日,姜茵没有按惯例在晚间返校之外,此前她还有过一次类似情形,但那次她在周一早晨赶回了学校。另外,虽然在学校里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姜茵,但并没听说过她和谁发生情感纠纷。
…………
阅读完卷宗,陆远深感失望,报告中没有提及任何具有犯罪嫌疑的对象,这意味着他和韩梁几乎要从零开始。
姜茵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理论上存在诸多可能,但从经验上判断,她活着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她早已被杀害,尸体遭到抛弃或者掩埋,只是至今还未被发现而已,这或许也是最接近于事实的一种推理。那杀人动机是什么?杀人现场在哪里?杀人时间是哪一天?把这三个问题搞清楚,凶手自然呼之欲出,但目前来说一切都是未知,只能先由姜茵“失踪”的时间和地点着手开始调查,那么眼下急需确认的,是姜茵最后被“目击”的时间和地点。
以材料记载的信息来看,最后目击到姜茵的人是她的父亲姜青山。打眼一看,姜青山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穿着朴素,不善言谈,即使在自己家里,面对来访的陆远和韩梁,感觉也很拘束。还有他老伴陈娥,姜茵的妈妈,坐在他身旁,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也极其勉强。
由于要尽量保持低调,这次陪陆远出来走访,韩梁穿着一身便衣,不过姜青山知道他是警察,也知道他曾经是女儿的同学。至于同是女儿同学的陆远,他则表示毫无印象。为避免带给姜青山不切实际的遐想,韩梁表示这次问话,只是为了对调查资料进行填充,并非因为姜茵的失踪事件有了新发现。当然,这话很扯淡,韩梁自己都听不明白,更别说姜青山了,反正别让他胡思乱想就行。
姜青山当着两人的面,再次讲述了他最后一次送女儿坐火车回学校的整个情形。随后,陆远开始发问:“那天,或者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你丝毫也没察觉姜茵有任何反常之处吗?”
姜青山干脆地摇摇头,语气有些伤感:“那天她说我的摩托车排气筒声音太响了,让我找时间好好修修,要不然路上老有人瞅她,怪不好意思的,其余的啥也没说。”
“她每次回学校你都要送她到镇上坐车?”
“基本上吧,咱村有个地痞喜欢她,总去火车站纠缠她。”
“地痞?谁啊?叫什么名字?”
“徐德浩,那个强奸犯!”
“徐德浩?”陆远听着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个,他瞅了眼韩梁,想得到些提示。
“是小铁蛋。”韩梁颇为不屑道。
一提小铁蛋,陆远想起来了,是上中学时比他们高一个年级的一个男生。脑袋圆圆的,身材五短粗胖,看着圆咕隆咚的,脸很黑,喜欢剃光头,有点像小时候大家喜欢玩的铁的溜溜球,所以人送绰号“小铁蛋”。给陆远印象很深的是,这哥们儿当年在学校那会儿,老爱装社会大哥,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又没啥真能耐,总挨揍。
陆远冲韩梁问:“他强奸谁了?”
当着姜茵父母的面,韩梁不方便细说,简单回应道:“跟姜茵无关。”
陆远把视线转向姜青山问:“那天徐德浩在火车站吗?”
姜青山沉吟一下,然后道:“应该不在,反正我没看到他的影子。”
“姜茵上大专之后,在村里朋友多吗?同龄人中和谁走动比较密切?”
“好像跟老陈家那丫头(陈艳丽)走得最近,是吧?”姜青山冲坐在身边的老伴陈娥征询道。陈娥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在师专学校那边,有没有认识新朋友,特别要好的那种?”
“学校的事,她回来提得不多。”
“姜茵每次都是周五晚上回来,周日傍晚返校,这个习惯有没有例外?在姜茵失踪前的一段时间里,她有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然后只能周一早晨再从村里返回学校的情形?”
“没有,没有。”姜青山回应得很坚决。
陆远“嗯”了一声,视线在姜青山和陈娥脸上扫过,陷入短暂的思索。姜青山夫妇俩怎么会如此紧张?尤其是陈娥,双手始终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从身体语言上看,这夫妇二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陆远临时起意,斟酌着话语说:“咱们来打个比方,如果姜茵是主动离家出走的,以二位对女儿的了解,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原因?比如情感方面的问题,学业方面的问题,或者你们家庭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家里没出过什么事。”一直默不出声的陈娥,使劲挥挥手,抢先跳出来否认。姜青山愣了愣,瞥了老伴一眼,跟着缓缓点了两下头,又赶紧使劲摇摇头,似乎生怕陆远误会他的本意——他点头是在附和自己老伴的说法,而不是说家里曾经出过什么状况。
两人的反应,反而更加让人起疑,连韩梁也看出二人的问题来。他迅速与陆远对了下眼色,随即两人起身道别。出了姜家的院子,上了车,陆远启动车子,韩梁在一旁说:“这老两口看着很不对劲。”
陆远若有所思道:“小时候都听说过,他们是近亲,所以生出低能儿大勇,但姜茵完全正常,等上网找资料查查看,这种近亲结婚的,生出正常孩子的概率有多大。”
韩梁听出弦外之音:“你怀疑姜茵不是他们的亲闺女?”
陆远迟疑着说:“只是突然间冒出这种想法,不知道靠不靠谱。”
韩梁琢磨了下,附和说:“嗯,你这么一说,也不是不可能,姜茵着实长得太漂亮了,和他们家人都不太像。没事,等回去问下我妈,可能老一辈人能知道些这里面的事情。”
“行,你侧面打听打听,别让老人家多想,再把话传出去,让姜茵爸妈难堪。”陆远叮嘱道,顿了几秒,转话题说,“能找到徐德浩吗?”
“太能了,他现在是咱镇上的名人,正经的社会大哥。”韩梁嘲讽道,“找他好找,他在镇上农贸大市场前面的小广场里,买下一个三层楼的公建开娱乐城,里面又是网吧,又是台球室,又是棋牌室的,规模不小,生意还算不错。”
“不是说犯了强奸罪吗?”陆远纳闷问,“没抓起来?”
“实话实说,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挺冤的,跟他发生关系那女孩属自愿,但人家未满14周岁,女孩家长不乐意,把他给告了,最终判了3年。”韩梁嗤之以鼻道,“那会儿是1998年,后来2001年出狱,这小子跟镀了层金似的,给自己浑身上下文满白虎青龙,反而以蹲过监狱为资本,笼络了一群社会闲散人员当小弟,开始抱团混社会。”
陆远蹙眉道:“这不就是黑社会?”
“呵呵……”韩梁不禁笑了两声,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道,“可不嘛,这也是人家自己的定位,人家现在那气势完全跟港台电影里的黑社会大哥一模一样。对了,你找他做什么?”
陆远道:“想问问他,最后一次见到姜茵是什么时间。”
同样的问题,当陆远抛给徐德浩时,对方沉默了好长时间。徐德浩比早年那会儿还要胖,身材看着更浑圆了,头发染成灰白色,穿着短袖花衬衫,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布满文身,嘴里叼着半截雪茄,刻意地瘪着嘴,这副架势让陆远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徐德浩坐在装修豪华的办公间里,身子以最大限度仰倒在大班椅上,眼神居高临下,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陆远和韩梁。少顷,他把雪茄送到嘴里猛吸几口,道:“最后一次见到姜茵?就是那天喽,1996年10月20号。”
“记得这么清楚?”徐德浩的直白,令陆远有些意外。
徐德浩端正坐姿,一脸郑重地说:“当然记得,你们可能不信,打从第一次见到姜茵,我就有种莫名上头的感觉,一直到现在。”
陆远问:“这么说,那天你去火车站了?”
徐德浩仰头45度,喉咙似乎有些发紧道:“去了,她爸陪着她,我只能远远看着。”
“然后呢?”
“我避过她爸的视线,混在人群中,从车尾最后一节车厢跟着上了火车。”
徐德浩停住话头,抽了口雪茄,似有意要卖关子,韩梁催促道:“继续说。”
徐德浩不自觉地眯着双眼,疑惑道:“我上车之后,路过一节车厢,看到一个相熟的哥们儿,那哥们儿是外村的,以前一起打过麻将。我过去跟他瞎聊了会儿,抽了根烟,然后继续往前面车厢走,想去找姜茵。奇怪的是,我一直走到最前面车厢,又从最前面的车厢返回,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竟然都没看到姜茵的影子。我以为是自己找得不够仔细,所以到了终点站,特意站在旅客出口处堵她,结果人都走光了也没看到她,我感觉她准是在中途下车了。”
“你抽烟耽搁了多久?”陆远追问道。
“五六分钟。”徐德浩沉吟道,“当年那种绿皮火车一般都有十四五节车厢,我来回找了一趟,大概用了20分钟,这中间火车经过三站地,牧场站、石河站、南关站,我估摸着姜茵是在其中一个站点下车了。”
徐德浩说出这话,显然深思熟虑过,想来对姜茵还是挺上心的,陆远深盯他一眼,问:“没堵到姜茵,当晚你都去哪儿了?”
“在市里看了一宿录像,第二天一早坐车回来的。”徐德浩凝思片刻道,“我知道你们警察那一套路子,我没法提供证明人,但是我自己不说,没人知道那天我追着姜茵上了火车。以前我不说,是怕你们无端怀疑我,今天愿意说,是因为我也想知道,在姜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人没了,有个说法也行。”
徐德浩现时的状态,以及他对姜茵的执念,确实有点颠覆陆远对他的印象。返回的路上,开着车,陆远讶异道:“没想到徐德浩现在还真是个人物了,城府极深,心机很重,有点深不可测的感觉,不过最令我意外的是,姜茵竟然是他的‘白月光’。”
“狗屁!姜茵那么漂亮,喜欢她的人多了,都觉得她是‘白月光’!尤其是徐德浩这种人,身边净是些不三不四、见钱眼开的女人,他需要利用对姜茵的幻想,来保持他的虚荣心,就好像他真正经历过纯真的爱情似的。”韩梁一脸鄙视道,“你瞅刚才那做派,是不是特能装犊子,故作深情那出,差点把我看吐了。不过你看人还是挺准的,这小子现在的确有些高深莫测,背后手黑着呢。娱乐城,是他的大本营,但他真正来钱的生意是在海边。他几年前以海产养殖的名义,承包了一大片海,然后坐地收过路费,凡是到海边赶海的老百姓,还有出海打鱼的渔民,都得交过路费才能进海,否则就会挨揍。老百姓到镇里上访,镇里开会准备收回他的承包权,结果当天晚上,主持会议的副镇长,就在自家住的小区里被人拿刀捅了,伤势虽不严重,但也吓个半死。后来人抓住了,咬死了说捅错了。”
“那你们就放任他这么横行乡里?”陆远一脸不可思议地问。
“没有过硬的证据,暂时奈何不了他,老百姓虽然怨声载道,但我们真要问起来,害怕被报复,没人敢站出来指认他。还有,他现在很有心机,自己手上不沾脏事,需要平事的时候就派手下小弟出面,出了事也是手下人扛,他会给足安家费。”韩梁愤愤道,“放心,跑不了他,所里也在逐步收集证据,等时机到了,上报分局给他来个一窝端。”
“对,这种人渣,必须彻底铲除。”陆远点头附和,顿了顿,凝神说,“徐德浩跟着姜茵上了火车,意味着在咱们接触过的人员中,他是最后见过姜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