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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800公里

从北京自驾回故乡,路途800多公里。

黑色吉普车带着满身泥泞驶入永城镇地界时,大概是早晨7点钟。车窗外下着蒙蒙细雨,黑云遮蔽了整个天幕,一股阴郁的气息在空气中无边蔓延着。远处,村口的石雕牌坊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渐行渐近,直至石牌中间大匾额上“永平村”三个烫金大字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时,陆远心里依然有些飘忽不定,充斥着一种不真实感,恍若在梦中一般。

曾几何时,陆远时常梦回故乡。梦见母亲站在自家的小院前,用期盼的眼神默然冲他招手,他奔过去想要扑进母亲怀中,却总是有一堵透明的幕墙横隔在中间,任凭他如何冲撞也无法逾越,他着急得欲哭无泪,结果便从梦中惊醒。梦里素素姐也时常会出现,笑容依旧明媚,仿若春暖花开。还有拜把子的几个好兄弟,聚在一起扯着公鸭嗓子,高声唱着“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和《不再犹豫》……梦里陆远又哭又笑,梦醒总是怅然若失。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人的面庞开始变得模糊,甚至逐渐地,陆远已经记不清他们本来的模样。他起初会有些彷徨,但慢慢地,习惯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解脱,就好像他们和故乡的一切并未真实存在过。

陆远把车停在村口,仰头望着石牌坊,静静地抽了支烟,恍惚的心绪终于安定一些,回到故乡的感觉渐变真切。少顷,他把烟屁股按灭在车载烟灰缸中,关上车窗玻璃,重新启动车子。但他没有把车开进村里,而是沿着镇上的大马路一路向西行驶,因为此行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殡仪馆,他要去参加自己初中时期的班主任秦旭宏老师的葬礼。

陆远在首都公安大学当老师,几日前学校进入暑期放假时间,他先前早有计划想利用这段时间沿着G318川藏南线自驾旅游一遭,他采购好装备,整理妥当行囊,把攻略也研究得明明白白,谁知启程前的一晚,他意外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将他的计划完全打乱。准确地说,他收到的是一封追悼会的邀请函——“陆弟,家父于今日凌晨2时许,因病医治无效在市中心医院去世。兹定于7月19日早上8点,于将军山殡仪馆举行悼念仪式,望届时能来参加”。落款是秦素素。

简单的几段文字,模式化的用词,却犹一枚重磅炸弹射进大海里,在陆远心里激起一阵滔天巨浪。秦素素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真的许久未在陆远的脑海中出现过。他也从未想过,秦素素会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再度闯入他的生活,也瞬间唤醒他尘封多年的那些记忆。原来,母亲、梦中情人、好兄弟,乃至故乡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仅仅只是梦境而已。陆远不禁为自己的虚伪、为自己的忘却感到羞愧,于是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受到某种牵引,想要回到故乡的渴望,在心底开始不住地呐喊,并愈加炽热。

当天夜里,陆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次日,他没有按计划开启自驾游,一整个白天他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到了晚上,他发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墙上的钟表。最晚10点钟必须出发,否则便无法赶上秦老师的追悼会,陆远很清楚这一点,但在这一刻他还在犹豫,似乎只有等到最后时限的到来,他才有勇气做出决定。而当墙上钟表的指针真的指向10点钟的瞬间,陆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迅速踏出家门,快步下楼,钻进车里,迫不及待发动起引擎。如果终将无法逃避掉过去,那就让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明明白白做个了断,或许当下的时机正合适!

一路思绪纷飞,在车载导航的指引下,再凭着少时些许的印象,半个多小时后陆远顺利地把车驶进殡仪馆大院。殡仪馆临山而建,陆远记忆中曾经来过两次,一次是奶奶去世,另一次是参加父母的追悼会,不过相比较早些年,这里显然已经重新修缮和扩建过。新的等候大厅,采用传统的中式建筑风格,外表巍然气派,内里明亮宽敞,也更加人性化,一走进大厅,便可以从挂在墙上的大屏幕上看到逝者火化的进程文字提醒。陆远迅速把视线投射到大屏幕上搜寻,很快便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秦旭宏,66岁,男,3号告别厅,告别仪式进行中。

还来得及送老师一程。遵循指示牌的指引,陆远快步走至告别大厅门口,听到由门内传出一阵哀乐声,显然追悼会才刚刚开始。陆远悄悄拉开门,闪身走进大厅里,轻手轻脚走到追悼人群最后一排的队伍里。他不想引起太多人的关注,事实上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的默哀氛围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秦老师身着中山装躺在一片白色花海中,神色安详平和。他唯一的女儿秦素素,穿着粗麻孝衣守在一旁,虽然已人近中年,但岁月的刻刀并没有让她的面庞失去光彩,反而将她雕琢得更加优雅有韵味,她满眼泪花,神情疲惫且憔悴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挨着秦素素站着的,是一个10多岁的小女孩,眉眼与秦素素有几分相像,想必是她的女儿。小女孩旁边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身材清瘦,面庞有几分沧桑,陆远觉得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不过,从他的站姿来看,他和小女孩很亲近,应该是小女孩的爸爸,也就是秦素素的丈夫。

哀乐过后,默哀仪式结束,接着进入致悼词的环节。一个挺着将军肚的秃头老人站到话筒前,拿出一篇稿纸,磕磕巴巴地念着。陆远认出他是陈副校长,他那口吃的毛病好像比以前还明显。想起这陈副校长的故事,陆远不由得在心中偷笑。反正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永城镇中学的,最初是教数学的,据说讲课水平还行,不过由于口吃的毛病,后来被调配到后勤工作。适逢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学校搞了个校办工厂,他毛遂自荐去当了厂长,结果没想到凭着胆子大、路子野的劲头,竟把厂子办得有声有色。厂子办得好,教职员工们的福利待遇自然上了好几个台阶,于是所有人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生怕他跑出去单干。后来,领导向上级推举,给了他一个副校长的名头拴住他,主要职责就是抓学校的纪律,当年陆远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哥们没少挨他的揍。

一晃神的工夫,陈副校长已经致完悼词,随即哀悼人群在司仪的指挥下向遗体三鞠躬,再之后,便是向遗体告别环节,所有前来悼念的来宾,排着队围绕在秦老师的遗体前绕转一圈。陆远跟在长长队伍的最后,绕着秦老师的遗体,心里五味杂陈。他很清楚,在他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是眼前这位老人收留了他,并一直开解他、鼓励他,给予他无私的帮助和关怀,才使得他没有堕入更黑暗的境地。

秦素素终于注意到陆远,她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真的是他来了。陆远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点下头,然后主动走到她身前,轻轻握着她的手,道了声“节哀”。听到熟悉的口吻,秦素素瞬间有些绷不住,使劲抿着双唇,眼泪在眼窝中直打转。陆远明白当下的场合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脚下未多做停留,紧接着又与高个男人礼节性地握了握手,便随着前面的人群步出告别厅。

他前脚刚一踏出大厅门,突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三名大汉蛮横地挡在身前。紧接着,其中一个身着警察制服的,拽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到墙边。陆远猛然一惊,转瞬便笑了,眼前这三人并不是外人,他们是陆远儿时的玩伴,也是他拜了把子的好兄弟。三人当中,赵康身材最高,面色黝黑,挺着一个将军肚。赵康是兄弟中的老大,天生有一点点斜视,看人的眼神总是充满挑衅意味,谁看都觉得这哥们儿不是善茬,因此还招惹过不少误会,连累哥几个打过好多次架。穿警察制服的是老二,叫韩梁,性格善良憨厚,长着一张国字脸,气质跟他身上穿着的制服一样,正气刚强。跟在韩梁身后的是老三,叫张海林,他迫不及待给了陆远一个狠狠的拥抱。张海林是兄弟里性格最外放的,长着一双细长的眯缝眼,不笑不说话,亲和力十足,女人缘特别好。当然,也跟他家庭条件优越有关,打小穿着打扮就比别的孩子强,从幼儿园到中学,一直深受周围女孩子的追捧,他也无比享受周旋于花丛中的感觉。

兄弟久别重逢,心情自然无比激动,但毕竟身处殡仪馆,不宜太过张扬。稍微寒暄之后,兄弟几个坐在等候大厅里,东一句西一句简单拉扯着。不多时,秦老师的遗体火化完成,秦素素带着孩子捧着骨灰盒过来跟他们会合。

接着,是去墓园给骨灰下葬。大部分参加追悼会的乡亲,都被事先雇好的大客车拉回镇上饭店,按农村的礼数中午要管顿饭作为答谢。剩下的去参加下葬的,都是至亲好友。一行人,分坐几辆车,打头阵的是老大赵康的商旅车,里面坐着秦素素和孩子,接着是老三张海林的豪华SUV,中间还有几辆车,车里的人陆远一个不认识,可能都是秦老师教过的学生,陆远开车跟在车队的最后,由二哥韩梁陪着。

雨还没停,只是稍微小了点。灰色的天空,一长串送葬的车,气息默然苍凉。经过岔路和桥梁,一堆堆纸钱从前车中散出,按农村迷信的说法这叫买路钱,希望逝者能够在另一个世界走得安安稳稳。这也预示着秦老师即将真真正正地走完人世间最后一程路,陆远内心无比空荡,陷入一种熟悉的焦灼感——明知不可挽回,但又想拼命挣扎,这种感觉很痛,就如母亲“走”的那天一样。

安静了好一会儿,陆远打破沉默问:“秦老师怎么过世的?”

“突发脑出血,在医院昏迷了三四天,最终也没抢救过来。”兄弟刚见面,韩梁不想话题太沉重,故意从头到脚打量陆远一番,岔开话题说,“看你小子这模样,混得应该不赖。”

陆远浅笑回应:“你也不差,小时候成天嚷嚷想当警察,现在也算梦想成真了。”

“在派出所当个小刑警,不值一提。”韩梁打着哈哈说,随即正色问,“你怎么样,做哪行的?”

陆远指指韩梁身上的制服:“咱们算是同行,但我主要从事教研工作,我在公安大学当老师。”

“哦,你从省城考到北京了?你小子厉害,现在混到大教授级别了吧?”韩梁由衷赞叹道。

陆远抿抿嘴,未置可否,实质上不久之前他刚刚晋升为犯罪学学院副教授。陆远不想过多谈论自己,反问道:“大哥和三哥现在都干啥?”

“老三还能干啥,继承家业呗。你来的时候,路过镇中心那条大马路,注没注意到马路两边一水的都是二层楼、三层楼高的商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老三家的,他平时就是搞搞物业,收个房租,一年下来轻轻松松两三百万,日子滋润着呢!至于老大,你肯定想不出他能干啥……”韩梁煞有介事停顿了下,然后才说道,“老大现在是咱永平村村委会的副主任,牛吧?”

“啊……老大是副主任?”张海林他爸最初就是包工头子,然后又搞建筑开发,老三能成为“包租公”陆远倒不觉得意外,只是老大赵康的逆袭,着实让他大跌眼镜,“我记得老大当时考到市里的工业中专了吧,怎么又能回村里当干部?”

“顺应时代洪流,也算是阴差阳错吧。”韩梁将车窗敞开一条缝,点上一支烟,感慨道,“咱们小时候那会儿,特羡慕能考学到城里当工人的,等轮到咱们这拨人,很不幸赶上下岗潮,很多考到中专、职高、技校的同学,包括咱老大,都是一分配到工厂,就让买断工龄下岗了,所以我算是很幸运,当时选择继续读高中,然后才有机会上警校。老大刚下岗那会儿,还在城里折腾一阵子,跟人家学做生意,结果赔得精光,最后只能回来跟着他爸干。他爸当时在村里开了个小机械厂,专门给冷冻机厂加工零部件,效益还算不错。老大起初进厂是很不情愿的,没承想很快就上道了,还越干越起劲,后来厂子在他们爷俩的操持下干得风生水起的,到如今在咱们镇上也算是明星民营企业。大前年,老主任退休,副的顶上去,副主任的位置便空下来。镇里在村里物色一圈,觉得老大年轻有为,背后还有不错的人脉资源,在村里风评也挺好,就把他纳入接替候选人当中,结果他不负众望被选上了,现在主管村里的基建和对外招商项目啥的。”

“那四哥呢?他怎么样?他没来吗,怎么没看到他?”陆远问。

“老四……”韩梁犹豫了一下,使劲抽口烟,吞吞吐吐地说,“可能有别的事情吧……”

提到四哥,韩梁明显一愣,语气也含糊起来。陆远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他皱了皱眉,正要继续追问下去,韩梁却抢着话头问道:“弟妹和孩子怎么样?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玩玩?”

“我还是一个人。”陆远淡然笑笑,顺着话题问,“你们呢?老婆和孩子都好吧?”

“都好,都好。”韩梁连连点头,卖着关子说,“你猜咱们兄弟中谁是最先结婚的?”

陆远摇摇头。韩梁调侃道:“是老三,没想到吧?花花肠子最多,最先被收服了,他老婆是咱们读初中时,三班那个学习委员钟金玲。”

“好像有点印象,脸长得特别白净,说话轻声轻气的,不算漂亮,但人很稳重。”陆远搜索着记忆道。

“老三不糊涂,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娶回家做老婆。”韩梁继续把持话题道,“刚刚素素姐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你是不是觉得很眼熟?是陈副校长的儿子陈锋,当年为了素素姐和你争风吃醋,还打了你一耳光,然后哥几个去把他狠揍一顿,你还记得不?”

“哦,是他。”陆远恍然大悟,“但他原来不是个小胖子吗,现在怎么那么瘦?他是素素姐的丈夫?”

“已经是前夫了。”韩梁满口不屑道,“这小子又赌又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一开始他爸帮着还,后来他爸不管了,债主就登门找素素姐要,三番五次的,素素姐实在受不了,只能和他离婚。今天他来,只是装装样子,屁用都没有,要不然也不至于让咱哥几个帮着忙前忙后。不过,你不用担心素素姐,她现在过得很好,镇上最大的宾馆就是她开的。”

…………

陆远和韩梁一路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直到车队进入墓地园区才作罢。由于赵康和墓园方非常熟络,事先打好招呼,墓园方提供了很多便利,差不多接近中午的时候,整个葬礼顺利结束。

从墓园返回,秦素素在自家宾馆给陆远开了间套房。连着开了八九个小时的夜车,陆远着实又困又乏,进房之后连衣服都懒得脱,一头栽倒在大床上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放在枕边的手机正好响起。接听之后,里面传出秦素素的声音,告诉他兄弟几个都到齐了,让他赶紧到餐厅来。由于中午秦素素还要应酬那些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乡亲,而且赵康和韩梁都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喝酒,所以兄弟几个把陆远的接风宴放到晚上,地点就选在秦素素开的宾馆餐厅里。

挂掉电话,陆远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一番,便出了房间。先前韩梁给他介绍过,秦素素开的宾馆叫“望海楼”。永城镇靠海边近,夏季会迎来很多天南海北的游客,把宾馆名字和大海联系起来,会让宾馆显得有特色,也会让游客有一种亲近的感觉,所以开业以来生意一直很不错。宾馆总共有五层,一楼是洗浴,二楼是餐厅,三楼到五楼是客房。陆远坐着电梯下到二楼,电梯门一打开,便有女招待迎上前来,主动将他引到一间大包房里,显然秦素素已经做过交代。

包间里很宽敞,装修得富丽堂皇,有独立卫生间和卡拉OK音响设备,看着很上档次。那哥仨早已就位,老大赵康坐在中间,老二韩梁和老三张海林分坐两边。秦素素这会儿已经换上一身裙装,妆容也比先前精致,温婉中带有些妩媚,令陆远眼前一亮。秦素素以主人的身份,把陆远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陆远注意到四哥吴伟仍然没有现身,而且所有人对四哥只字不提,莫非他们之间出了什么矛盾?为避免破坏气氛,陆远只能暂时把疑惑放在心里。

陆远身体对酒精的代谢能力较差,少喝一点没关系,喝多了身上会起皮疹。早年间兄弟几个都见识过,所以从不强行劝酒,喝多喝少让他自己拿捏,但是今天肯定不行,兄弟分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相聚,必须得喝个痛快。酒局伊始,赵康拿出当大哥的派头,提议为欢迎陆远回家,大家共同举起酒杯干一杯。陆远进来之前已经做好来者不拒的准备,便跟着大家干了一杯白酒。他很少喝酒,再加上本来也不那么擅长,一杯酒下肚后,脸很快红了。后面还有韩梁、张海林的敬酒,他硬着头皮,奉陪到底。三杯白酒下肚,他感觉椅子都快坐不稳了,幸好张海林再往他酒杯里添酒时,被秦素素拦下,嚷嚷着让大家赶紧吃菜,说今天的海鲜都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特别鲜灵。随后,她把陆远的酒换成茶水,其余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有数,便不再往陆远杯子里倒酒。

陆远喝了几杯热茶,胃里翻腾的劲缓和不少,头也不像刚才那样涨疼了,便陪着大家说笑。推杯换盏,回忆往昔时光,兄弟几个都很感慨。张海林借着酒劲说要唱首歌,秦素素赶忙去打开卡拉OK音响,张海林表示不需要,用手拍在桌子上打着节奏,便带头唱起了《真的爱你》。熟悉的旋律,令其余人很快加入歌声中,一时之间满屋子敲桌子的声响,几个大老爷们伸着脖子,扯着嗓子,忘情地吼着。这一刻,陆远恍惚回到初中毕业离校前的最后一天,班里所有同学拍着课桌,对着班主任秦老师大声合唱《真的爱你》,感谢秦老师三年的教诲和陪伴,这是送给兄弟的歌曲,更是送给秦老师的。秦素素知道这首歌的意义,不禁泪眼婆娑。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近午夜。除了陆远,其余人都已醉意甚浓,秦素素表示来日方长,提议酒局今天到此为止。张海林抢着要结账。醉眼蒙眬的赵康,一脸不乐意,拍着桌子嚷着必须由他来结。他让秦素素拿支笔给他,随手在桌边捡了一张餐巾纸,在上面签上自己大名,潇洒地递给秦素素。秦素素接过来,放到桌上,并不觉得大惊小怪,显然习以为常。陆远看在眼里,不禁皱起眉头。

散席之后,陆远回到房间。冲了个热水澡,脑子清亮许多,正准备看会儿书,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便裹上睡袍,打开门,看到是秦素素站在门口。

秦素素脸上红扑扑的,看着更加有韵味,她客气地说:“不打扰你休息吧?”

“没事,进来吧,下午睡得多,这会儿还不困。”陆远指着放在套房外间茶几上的书,表示自己并不是在说客套话。

秦素素笑盈盈走到沙发前,随手翻了下茶几上的书,边坐下边打趣道:“不愧是文化人,走到哪儿都不忘记学习。对了,你那三个兄弟我找人送回去了,放心,保证安安全全送到家。”

“他们都还住在村里?”

“韩梁和海林在市区买了房子,不过他俩倒是经常回村里住。”

陆远微笑点下头,转瞬正色道:“素素姐,我问你个事情,你要老实回答我。”

秦素素愣了下,说:“干吗?突然这么严肃?”

“大哥给你写的那张餐巾纸,是不是报销凭证?你拿着它就可以到村里会计那里领钱了对吧?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在你这里滥用公款吃喝?”

“怎……怎么了?”

陆远见秦素素吞吞吐吐态度含糊,心里明白自己说中了,推心置腹地说:“素素姐,算我求你,你找个机会跟大哥透透话,让他别太张扬,收敛收敛自己,我知道他不缺那点钱,他要的是面子,享受那种场面,但现在上头的反腐形势异常严峻,估计很快就会传导到基层,我不想看到他出事。”

“行了,我知道了。”秦素素有点缓过劲来,调侃道,“你们兄弟不比我更亲近,你自己怎么不跟他说啊?”

陆远不自然地笑笑,实话实说道:“我和大家很多年没见了,冷不丁一回来就颐指气使,嫌东嫌西,还教大哥做人,搞得我好像瞧不起大家似的,效果反而不好。”

“好啦,我答应帮你,但你也得帮我个忙。”秦素素把放在脚边的一个旅行袋提到茶几上,语气郑重地道,“小远,姐真的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你帮忙。”

“说说看,能帮到的,我一定帮。”

其实,刚刚让秦素素进门时,陆远便注意到她手里有一个深蓝色的旅行包,旅行包表面是帆布的,磨损得很厉害,看着年代感十足。时间再往前推,当陆远收到那封葬礼邀请函时,心里隐约有种直觉,秦素素突然邀他回来的目的可能没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正如他所料。

秦素素拉开旅行包,拿出一个纸袋子,将装在里面的一沓照片倒在茶几上,然后冲陆远仰下头,示意他自己看。陆远随即将照片拢到自己身前,一张张仔细打量起来……

所有照片上,记录的都是同一个女孩。女孩长着一张鹅蛋脸,肤白如雪,眉眼清澈,腮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脑袋后面扎着一个俏皮的马尾辫,整个人看着乖巧甜美,活泼可人。对于她,陆远其实并不陌生,很容易认出女孩是他的初中同学,也是当时班级里两大美人之中的一位——姜茵。

陆远把照片放回桌上,身子向沙发背上靠了靠,表情异常凝重,显然照片带给他极大的震动。从水印上看,照片的时间点集中在1996年5月到9月之间,地点有的在室内,有的在城里公园、风景区,有的在海边,有的在酒店房间中,照片中姜茵摆着各种活泼可爱的姿势,看上去极为开心。问题在于有几张照片中,还出现了秦老师的身影,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姿态非常亲密。

“爸爸住院抢救期间,一位相熟的医生跟我说人可能不行了,让我尽早着手准备后事,这个装满照片的旅行包,就是我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在他卧室的床底下发现的。”秦素素使劲咬了下嘴唇,一脸困惑,“我从来不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爸爸也从未跟我提过他和姜茵的事情,我想象不到姜茵会和爸爸如此亲密。”

“你怀疑他们两个在那段时期有感情交往?”

“不然呢?从这些照片中,你难道看不出他们在搞暧昧吗?是不是特别荒谬?那时期我还在外地上大学,只有过年和寒暑假才会回来,他们俩肯定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幽会。关键那年暑假期间,姜茵还经常来我家串门,我竟然丝毫没看出来两人有问题。”

“老师和自己教过的学生交往,虽然年龄悬殊点,但现实中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不至于让你这样大动肝火吧?”

“我的困惑不仅如此,重点是姜茵从1996年10月到现在,整个人杳无音信、踪影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啊?你是说……姜茵失踪了?”陆远张大嘴巴,双目圆瞪,惊讶到了极点,“你怀疑她的失踪跟秦老师有关?”

“这还不明显吗?他们两个交往的时间点,距离姜茵失踪如此之近。”

听了秦素素的话,陆远再次从桌上把照片拿起,仔细查看照片上的水印时间,时间点最末的一张是在1996年9月27日。陆远看向秦素素问:“姜茵具体失踪时间是哪天?”

“我最近特意打听了一下,是1996年10月20号。”

时间点确实很近,陆远放下照片,沉默一阵,然后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出真相!”

“那你应该找韩梁,跟派出所联系一下,让他们去查啊。”

“我很想知道爸爸和姜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想知道姜茵的失踪到底跟爸爸有没有关系,不过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想对外声张。老师和学生交往,已经够荒谬了,再牵扯上犯罪,要是让公安局查,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外人怎么议论爸爸,用什么眼光看待我,是不难想象的,恐怕届时我这生意也没法做了。不过这些都不打紧,问题在于能查明真相还好,就怕折腾一大圈事情没调查明白,结论仍然不清不楚,就算不是我爸干的,在外人眼里也会是我爸干的。我不想让爸爸,不想让我自己,甚至我的女儿,一辈子稀里糊涂背上这样的骂名。我知道你也是警察,还是抓罪犯的专家,而且你一定能够帮我保守秘密,所以没有比你再合适的人选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

秦素素微微翘起嘴角,调整下情绪,抬眼望向陆远,语气放轻松道:“其实你变化不大,还是像初中时那样斯斯文文的,书生气十足,只不过个子长高了,脸上的痘痘没了,看着成熟了不少。不过你身上总有一种少年感,恐怕不论多大年纪,你的这种气质都不会变。”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关于这一点,陆远实在很疑惑。

“你上过电视自己都不记得了?”秦素素笑着说,“还是卫视频道,全国人民都能看到,我当然也能看到。”

秦素素这么一说,陆远想起自己曾经上过一档法制栏目。本来人家是想采访他的导师,著名犯罪心理学家王教授,但王教授临时有个出差任务,便向栏目组推荐了他。陆远也只是顶替王教授上过那么一期节目,所以自己没太当回事。

秦素素接着解释道:“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是一个法制节目,讲凶杀案件的,邀请一位犯罪专家做解读。当专家出场时,屏幕下方有两行小字介绍他的身份——陆远,首都公安大学犯罪学院副教授,犯罪心理学应用与测试研究小组副组长。我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第二天看了节目重播,才完全确认那位专家就是你。然后,我试着上网搜索你的信息,在你们学校官网上,看到你的邮箱地址——‘LY19750628@xxx.com’,而这个地址中的数字和你的生日吻合,于是我更加确认你就是那位专家。”

原来如此,陆远终于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如果没有桌上这些照片,恐怕自己和秦素素很难会再有交集。

“说实话,起初我并没有想过要打扰你,只想默默祝福你,毕竟你现在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老百姓,身份太悬殊了,但我实在找不到人能够帮我,只好硬着头皮,试着把你请回来。”

陆远轻轻“嗯”了一声,思索片刻,道:“好吧,我可以试试,但只有我一个人查不现实。我需要帮手,而且得通过警方拿些资料,不可能把警方完全置于调查之外。”

见陆远终于松口,秦素素高兴万分,担心他又变卦,赶忙说:“帮手找韩梁吧?你们俩我都信得过,不过尽可能不要把圈子再扩大,包括你其余那几个兄弟,最好都不要说。”

“嗯,我心里有数。”陆远深吸口气,又想了下,道,“秦老师当年非常喜欢摄影,你尽可能把他留下的所有照片都找出来,我在其中捋捋线索。”

“应该都在这个旅行包里了。”秦素素唏嘘道,“原先家里还有好多爸爸的摄影作品,包括几部照相机,以及各种相关书籍,后来要么让爸爸送人了,要么当破烂卖了。他也是在那个时期突然变得少言寡语,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相比原来那个热爱生活充满情趣的他,犹如变了一个人。我那时还以为他是更年期,现在想想一定跟姜茵的失踪有关,你说是不是?”

陆远不想先入为主,岔开话题道:“对了,四哥的情况你了解吗?他为什么一直没出现,是不是和兄弟们处得不太好?”

“你说吴伟啊,我许久未见过他了。”秦素素耸了耸肩膀,语气中带些不屑道,“说实话,你们兄弟五个人性格特点都很鲜明:老大强悍仗义;老二正直善良;老三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改不了风流的毛病;你,内向斯文;吴伟,鬼心眼子最多,小矬个,还最爱惹事,我心里一直不太喜欢他,他的事我也懒得打听。”

陆远笑说:“四哥确实爱惹事,自己又不能平事,现在想想,当年很多架都是为他打的。”

“对了,你知道他老婆是谁吗?陈艳丽,就是你们班最漂亮那个女生,也不知道怎么让吴伟搞到手的,白瞎了一个大美女。”秦素素吐槽道。

“‘长颈鹿’竟然真的嫁给了四哥?”陆远不算太意外,吴伟喜欢陈艳丽,兄弟几个都知道。至于陈艳丽,陆远印象还是挺深的,瘦高个,腰身紧致,爱打扮,穿衣服总是花花绿绿的,脖子特别白,也特别长,所以同学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长颈鹿”。

“对,不过她好像也失踪了……”秦素素凝着神说,“也不算失踪,据传她是跟情人私奔了,反正也是好长时间没啥消息。”

“怎么会这样,班级里两个最漂亮的女生竟然都失踪了?”这个晚上秦素素带给陆远太多震撼,也成功勾起他的好奇心,不过未免是秦素素胡思乱想,他只能在心里暗自揣测,“有没有可能两起失踪事件彼此之间是有关联的?犹记得当年陈艳丽和秦老师关系也很好,难不成她们的失踪都跟秦老师有关?”

次日一整个白天,陆远都窝在宾馆房间里研究旅行包中的照片。秦素素明白事理,除了送饭,其余时间都避免打扰他。到了晚上,兄弟几个再次聚到一起,再接着喝。不过,韩梁说晚上所里临时安排了巡逻任务,只能以茶代酒。陆远见韩梁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案子。韩梁大倒苦水说正经手一个连环盗窃案,大约一个礼拜的时间,有三家小商店在夜间遭到洗劫,目前还未找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所长严令他尽快破案,搞得他压力很大。陆远本想让他再深入讲讲案情,却被赵康和张海林打断,两人对破案不感兴趣,嚷嚷着让说点好玩的话题,陆远只能作罢。

酒局又是持续到大半夜,除了韩梁有任务在中途离开,赵康和张海林毫无意外又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也还是秦素素差人将两人送走。陆远心里惦记着旅行包,陪着将两人送到宾馆门口,便立马返回房间。

就如秦素素先前说的那样,在陆远的记忆里,秦老师是个乐观而又积极的人,对生活总是充满热忱,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和每个同学都能处成朋友,从来不摆老师架子,甚至班里的同学挨欺负了,他都能带着一队男生去找高年级学生干架。还有,秦老师手风琴拉得特别棒,学校里每次举行文艺会演,都能看到他潇洒演奏的身影。而秦老师最爱的是摄影,经常到处采风,很喜欢把他的摄影作品跟学生们分享。偶尔在休假的时候,他还会召集一些同学到山野或者海边游玩照相,而且他自己会冲印照片,然后免费发给大家。

陆远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候班里确实有几位女生格外受秦老师的青睐,频频成为秦老师摄影作品中的模特,包括姜茵、陈艳丽,还有其他两三个女生……陆远之所以让秦素素把秦老师的摄影作品收集完整,目的是想观察除了姜茵,秦老师是否还染指过别的女生。有些照片,从表面上可能看不出端倪,但是作为犯罪学专家的陆远,则能通过对眼神、手势、站姿、体态等等微表情的分析,看出背后的深意。

就是带着这样的思路,陆远打开了那个装满照片的旅行包。里面估计得有个几百张照片,什么风景照、家居照、人物照、动物照,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唯独姜茵的照片,被归整在一个大的档案纸袋中,足以显示出她在秦老师心中的独特地位。陆远首先要做的,是将这些照片分门别类归整好,重点是人物肖像照,而这也不意味着别的照片可以忽略。往深入了想,如果姜茵是被秦老师杀害了呢?她的尸体至今没人发现,是不是被掩埋掉了?那掩埋尸体的方位,会不会与某个秦老师偏爱的风景照重叠呢?

虽说案件调查需要客观、理性,但并不妨碍大胆假设,尤其是案件主要当事人一个去世一个失踪,调查方向必然要建立在种种假设上。然而,陆远花费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时间,将所有照片按照他的想法整理好,并反复筛查多遍,暂时并未发现可疑之处,也未发现秦老师与更多女生有染的迹象。

也就是说调查进行的第一步,通过物证照片检视线索,并没有取得任何收获,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步,陆远必须要走出宾馆,进行实质性的取证和走访。问题在于这一部分的工作,陆远一个人很难展开,必须得有个帮手,而且最好是警方的内应,显然秦素素推荐的韩梁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韩梁为人做事一板一眼,听到消息后会是一个什么态度,陆远心里也拿不准,所以决定先帮韩梁个小忙,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届时就好张口了。

陆远凌晨三四点才睡,一觉醒来已接近上午10点。翻身下床,拉开窗帘,阳光正耀得刺眼,窗外大街上有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经过,陆远若有所思目送警车离开视线,转身走进洗浴间。他很快冲完一个澡,穿戴停当,然后打开行李箱,在里面翻找出一个小文具盒,揣进裤兜里,随后出门。在一楼大堂,遇见正在接待客户的秦素素,秦素素问他中午想吃点啥,陆远说不必管他了,他自己到街上转悠转悠,随便吃一口。

陆远出生在永平村,隶属于永城镇,这里位于滨海市甘江区G202国道沿线。永城镇距离市区不远,是远近闻名的蔬菜基地,同时又拥有丰富的海洋资源,所以算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小镇。镇政府门前有条宽敞的大马路叫永城西路,全长约2公里,属于镇子的中心地带,现如今道路两边商铺林立,高楼大厦比比皆是,繁华现代程度不比城里差多少。秦素素开的望海楼宾馆,挨着百货大楼,距火车站也很近,斜对面大概不到200米远,便是派出所。

陆远出了宾馆的大门,径直奔向派出所大楼。大楼是模式化的蓝白相间色,总共有四层,由于永城镇在甘江区郊外片区中是最大的乡镇,所以派出所相对来说也大一些。陆远站在门口掏出手机给韩梁打了个电话,不大一会儿,韩梁带着满面倦容从所里走出来。

“干啥老五,怎么跑所里来了,有事?”

“想听你讲讲手头上那个连环盗窃案,不违反规定吧?”

“没事,咱是一个系统的怕啥?正好你是大教授,给我们案子指点指点呗。”

“我们是理论,你们是实践,应该说我是来学习的才对。”

“咱俩就别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话了,走,跟我来。”

韩梁急不可耐将陆远拉进派出所,然后两人顺着接待大厅正中间的楼梯上到二楼,在走廊右手边第三个办公室门前,韩梁停住脚步。门一推开,一股浓浓的烟臭味猛地窜出来,陆远紧着鼻子,看到里面的长条会议桌上堆满文件资料和照片,方便面桶里塞满了烟头,角落里还戳着一张白板,上面用磁铁钉着一张地图。韩梁介绍说,这是所里的会议室,现在是连环盗窃案的专案室。

韩梁拉开一把椅子,让陆远坐下。陆远也没客气,顺势翻看起桌上的案件资料。韩梁跟在身边坐下,道:“行,你一边看着,我一边给你讲讲案子。”

韩梁稍微整理下思绪,继续道:“三起盗窃案分别发生在本年7月9号、7月11号、7月17号夜间,地点分布在镇子的郭家村、东磨村、金龙村,被盗现场都是村民利用自家院前门房开的小卖部。这种门房的门窗都是木制的,很容易撬开,有的带着铁栅栏,但也被掰弯了。丢失的物品主要是现金、香烟、白酒,还有一些火腿肠和榨菜等方便食品。现场除了采集到几枚相同纹路的旅游鞋印迹外,并未发现其他线索。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三个小卖部都在马路边上。”

“流窜作案的特征比较明显,目的很明确,经验也够丰富,盗窃物品都是价值相对高的,并且容易携带,存放也不惹眼。”陆远凝神总结说。

“我们也认为是个老手,所以把案情信息传送到分局。分局反馈消息说,今年5月中下旬,在市区锦华街道辖区内也连续发生过两起类似案件,案件现场也采集到了相同纹路的鞋印。”韩梁在桌上翻找几下,拿起一个资料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陆远,“这是分局传过来的,是在其中一个案发现场附近,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疑似犯罪嫌疑人的身影。”

“这也太模糊了,啥都看不清啊!”陆远打量着照片说。

“是啊,只能大概看出穿着,然后身上背着一个运动包,骑着自行车,反正现在监控就这水平。”韩梁摊摊手说。

“那镇上的呢?”陆远问,“案发当晚监控啥也没拍到吗?”

“咱滨海市天网工程建设时间不过两三年,全市总共才安装了10万个监控摄像头,用于安防监控的也就3000多个,镇上目前来说安装点很少,主要集中在镇中心区域。”韩梁介绍道。

“狗呢,受害人家都没养狗?”陆远问这番话的潜台词是,如果三个案发现场都没有养狗,说明犯罪嫌疑人有可能事先踩过点。

“没呢,不过也不稀奇。”韩梁解释说,“相较以前,现在农村的治安良好,养狗的人家不像咱小时候那么多。主要是狗闹腾不说,还得天天盯着喂食,个别有养的,也跟城里人差不多,都是那种宠物狗。”韩梁停住话头,顿了顿,咧嘴苦笑说,“对了,案子中有两家女主人晒在晾衣绳上的内裤和丝袜都不见了,估计这哥们儿不但是个贼,还是个变态。”

陆远略微沉吟一下,随即抬头看向白板上的地图,问:“有标记犯罪方位的地图吗?”

“有。”韩梁应声把堆在桌上的资料划拉到一边,从最下面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地图,展开来铺到陆远身前,手指着地图上几个红点说,“喏,三个案发现场所处的位置,都标记好了。”

陆远端详着地图,试着用一只手在地图上丈量比画着。片刻之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文具盒,接着又从里面取出一把直尺和一支圆规,然后伏案开始在地图上画起来。大约5分钟之后,他停下手,韩梁便在地图上看到这样一幅图。

陆远对照地图解析道:“序号01、02、03为三个案发现场所处的位置,04、06、07为案件两两相交的区域,05则为三个案发现场共同交会的区域,也是这幅图的重点。从‘犯罪地理画像’的专业角度分析,序号05标示的这片区域很可能涵盖了犯罪嫌疑人的‘归属点’,也就是说他可能居住在这片区域中。总之,综合流窜作案的特征,犯罪嫌疑人至少在这片区域有个临时落脚点或者曾经待过一段时间。”

“啥叫犯罪地理画像?”韩梁一脸狐疑,盯着陆远问,“这玩意儿靠谱吗?”

“是一种辅助侦查技术手段,通过评估系列犯罪案件中的地点分布特征,进而划定出犯罪嫌疑人最有可能居住的区域范围。”陆远详细解释道,“除了对犯罪地理的分析,还有一种是针对犯罪嫌疑人行为特征的分析,叫作‘犯罪心理画像’,是根据犯罪嫌疑人的行为特征推断出他的心理状态,从而分析出他的性格、生活环境、职业、成长背景等信息。这两门学科在我们犯罪学院有专门的课题研究小组,实践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你要相信我的话,一定会对你的破案有帮助。”

“画这么个图真能破案?”韩梁将信将疑道,“那还有啥解决不了的案子。”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运用什么方法,还是要看具体的案件,总的来说这个盗窃案不复杂,所以我运用的是犯罪地理学中的‘中心图解法’,加上空间平均值特定的算法,得出这样的结论。”陆远自信满满地说,“放心吧二哥,我还能害你咋的?”

韩梁谨慎地点点头,凑近地图仔细观察一番,双眉逐渐舒展开来,说话口吻也没有先前那般抗拒,道:“如果是地图05号这片区域的话,那应该在镇里地区医院附近,周边确实住着不少外来户,流动人口比较多,也有一些出租房待租,倒是很适合流窜犯落脚。”

“他应该心智很成熟,估计年龄至少在25岁之上,不仅单身,而且生活圈子长期缺乏女性,所以养成一些不良乃至变态的嗜好。”陆远简单总结了一些犯罪嫌疑人的特征。

“不过,那片区域最近很太平,如果犯罪嫌疑人真的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的话,应该至少会发生一起类似盗窃案件吧?”韩梁很笃定地说,“根据我的经验,很多盗窃犯最先下手的目标,都是在自己熟悉的区域。”

陆远点下头,进一步分析说:“是有这样的说法,但是你别忘了咱们面对的犯罪嫌疑人作案经验十分丰富,他在来咱们镇上之前已经做过多起案件,我相信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就近作案’原则。”

韩梁疑惑道:“这不跟我说的意思差不多?”

“不,我说的就近作案原则,和你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陆远看出韩梁的疑惑,便决定就这个问题展开讲讲,同时借着这个话题,把前面那幅思维图再深入解释一下,“我说的‘就近原则’,也可以被称为‘最小付出原则’,而这个‘就近’,或者‘最小’,是建立在犯罪嫌疑人作案的‘心理安全区’之外的。通常犯罪嫌疑人每次作案,都会设定好一定的距离作为缓冲地带,以保证案发后警方不会很快找到他的落脚点。至于这个缓冲地带,不管它是在潜意识中形成的,还是刻意为之的,‘距离’往往都大差不差,几乎是相同的。犯罪嫌疑人每次作案,必然要先越过这个距离,然后再去找最近的目标下手,所谓‘就近’或者‘最小’,实质上指的是犯罪现场和缓冲地带之间的距离。”陆远顿了几秒钟,又指向地图道:“你现在看到我画在地图上的这幅思维图,它其实就是根据这个理论对空间进行平均分配,三起案件交会的区域,也是平均到三个案发现场最短的距离。”

“噢,原来是这么个说法,听起来好像有点靠谱。”韩梁想了想,提议道,“要不咱们实地走一趟,去地区医院附近转转?”

陆远长舒口气,迫不及待附和道:“对啊,走着。”

随后,两人下楼出了派出所,开着巡警车前往地区医院方向。地区医院大楼,坐北朝南,临近路边,位置几乎就在永城西路的最西头。韩梁刚刚提到的,外来人口的群居地,在医院的东侧。这片区域,有三四十户人家,原来是铁路职工的宿舍区,都是面积大致相同的三间瓦房,带着一个小院。大概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铁路职工带着家属陆陆续续返城搬走了,空下来的房子,大都出租给外来人口。一直到现在,成片成片的房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加之一些人家后来又盖了不少的临建房,把整片区域的巷道弄得又窄又乱、曲里拐弯的,身处在镇中心繁华地带,这地界就好像有点大城市里的城中村的意味。镇里面很早之前想过把这片区域的房子拆迁重新规划,但由于产权归属问题,一直没有实质性的推进。

从地区医院大楼东边,拐进一条岔路,韩梁把警车停在路边,简单讲了讲这片地界的历史。其实陆远多少也知道些这里的情况,但他很多年前便离开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不清楚。两人下车,韩梁提议先对临街的一些服务场所进行走访,比如小卖部、理发店、饭馆、游戏室之类的地方。这些场所进进出出的大多是附近住户,老板或者服务员对附近人群应该有一定了解,或许能够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这个思路肯定没问题,但陆远觉得需要把周边的情况都观察清楚,或许能够发现比居民区更有价值的切入点。

陆远站在街边,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被不远处一个建筑工地吸引住。那建筑工地面积不算太大,位于地区医院的后身,挨着下一个路口,工地旁边有一排天蓝色的活动板房,应该是工人的临时住所。工地里面,能看到有七八个建筑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搬砖的、运水泥的、扛着钢筋条的、抹墙砌砖的……

“建筑施工队也属于流动性频繁的工种,莫非……”陆远盯着建筑工人看,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一把拽住走在身前的韩梁问,“那块工地在盖什么?”

韩梁回身顺着陆远手指的方向望了眼,不以为意地回应道:“噢,是镇里的新幼儿园。”

“开工多久了?”陆远问。

“地基打完了,那不刚开始盖第一层吗?好像有个十来天了。”韩梁瞄着工地说,蓦然间他神色怔了下,好像也想到了什么,语气稍显激动道,“时间点?对,施工队来了之后,才出现的连环盗窃案,而且施工队里都是大老爷们,没有女人,这不都能对上吗?”

“走,过去探探。”陆远招呼韩梁,两人随即过街,一前一后走向建筑工地。由于韩梁穿着警服很扎眼,所以两人一走进工地,便惹来工人们关注的目光。一个年岁比较大的工人,穿着黄马甲工作服,看着像是个管事的,放下手中的活,凑上前来客气地问:“警察同志,有啥事吗?”

“都忙着呢?没事,随便转转。”韩梁装出很随意的口吻,“上一个活在哪儿干的?”

“在市里啊!”老工人不假思索道。

“市里哪儿?”韩梁追问。

“那地方好像叫……锦华路还是啥的。”老工人想了下,模棱两可地说。韩梁问话间,陆远站在一旁察言观色。事实上,打从两人甫一走进工地时,陆远就注意到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裤腿挽得高高的小个子工人,突然推起一个运沙子的小推车,低着头从对面冲两人走来,似乎是要到工地门口的沙堆中装沙子。小个子工人推车从陆远身边擦过,一脸镇定,但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然间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跟头。小个子工人弯着腰,用力稳住身子,就在这一瞬间,腰间露出一部分内裤,是红色的,丁字裤!陆远一眼瞥到——大男人穿红色丁字裤?会不会就是那个变态?

韩梁这边,刚刚听到老工人的回应,脸上不禁浮起一抹浅笑。施工队在锦华街道干过,接着又来到永城镇,结果两个地区都出现连环盗窃案,说明犯罪嫌疑人就在施工队里,没跑了。韩梁正暗自窃喜,突然听到陆远在身后喊了一嗓子:“是他,站住,别跑!”韩梁猛回头,眼见陆远已经撒丫子追着一小个子工人飞奔出工地。韩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不敢怠慢,赶紧拔腿跟着追了出去。

小个子工人在前面狂奔,陆远一边喊话,一边紧追不舍,韩梁紧随其后,一场犹如电影大片中的“警匪追逐战”,在人来人往、车流穿梭不息的大马路上,现实上演开来。跑出近百米,小个子工人突然变道,身子一拐,冲过马路,窜进对面的居民区里。跑在后面的陆远下意识想要跟着冲向对面街,但却没留意到一辆高速行驶的货车正要经过,幸好司机反应灵敏,几乎在车头贴到陆远的身体时将车刹住。虚惊一场,但也让陆远落后小个子工人更多身位,好在韩梁已经追上去,及时补了他的位置。

小个子工人窜进居民区里,似乎是觉得里面巷道曲折,更容易摆脱追踪。未曾想,韩梁对里面的地形比他熟悉得多,任他如何七拐八扭、东逃西窜,都始终无法拉开与韩梁的距离。更可笑的是,小个子工人并不清楚,由于这片居民区里有很多无序的违建房,有的巷道竟然被堵成了死胡同,结果硬生生把自己逼到死角,被韩梁堵了个正着。小个子工人显然不甘愿轻易就范,眼见地上有一个碎酒瓶,他赶忙拾起,将锋刃一面冲向韩梁疯狂挥舞。韩梁轻蔑笑笑,丝毫未退让,反而迎着小个子工人冲过去。韩梁瞅准时机一把握住小个子工人挥出的手臂,顺势转身来了个背摔,紧接着用膝盖顶在小个子工人身上,将他双臂强行扭到背后,牢牢将人锁住,整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姗姗来迟的陆远,目睹到最后一幕,双手按在膝盖上,一边弯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冲韩梁伸出一个大拇指。 OvIIzkdYl+VrjyHvc4SV+8K570JAkPohkJJGz58F2Ssn1L9PQKE4NNZbWt+j5Q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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