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本书出版于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在此之前,我这辈子出版的第一本书被命名为“性感女孩大研究”,因为这个羞耻的标题,我成了举世闻名的“黄段子”(下半身)专家。许多知书达理的阿姨都满脸嫌弃地说:“听说最近有个卖黄段子出了名的年轻女研究者呀。”
本书出版后,便立刻有人提出将其翻译成韩语。一位韩国的女性研究者联系出版社商讨引进事宜,却得到了“为时尚早”的回答。中、日、韩三国都是提倡妇道的儒学文化圈社会,关于儒学有这样的一个笑话:中国创造了儒学,日本引进了儒学,但是表面功夫和内在分成了两套标准;只有韩国全盘接受了儒学。事实上,当时的韩国有很强的贞操观念,常常能听到韩国女留学生认真地苦恼是否该有婚前性行为、是否该对父母坦白,日本女留学生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逸闻。
三十年过去,本书的内容可能在所有东亚社会都成了“常识”。刚出版时备受嫌弃的本书,经过这些年,也已被中韩两国所接纳。不,应该说时代已经超越本书,发展到了前面。
我当然不只会写“黄段子”的书。在同一时期,我还写了《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这本硬学术书籍。二者的落差实在太大,因此我经常听见这样的疑问:“作者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这让我忍不住笑起来。一些学界的前辈好心劝告我:写软学术最好用笔名,不然会玷污你的学术名誉。然而我并没有可供玷污的学术名誉,就用了同一个名字。上层建筑和下层建筑,上半身和下半身,只有二者齐备了,人才算是人。这是我的固有想法,也是我在所有著作中坚持的观点。
第二拨女性主义与第一拨女性主义不同,它多了一个全新的议题,就是女性的性行为。当然,第一拨女性主义中也探讨了性买卖、怀孕、分娩等有关女性的性的议题,但是比我们更年长的那一代姐姐们已经完全被“女性不可谈论下半身”的价值观所蚕食。她们与男人发生性关系、怀孕、生好几个小孩、成为母亲之后,依旧认为女性应该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明明每个月都要来月经,她们却不让别人察觉“我在来那个”,将把月经用品巧妙地隐藏起来视为女人的美德。在如今这个21世纪20年代,年轻女性高呼“月经贫困”,要求将生理用品与厕纸一样设为卫生间常备用品,同时要求男性理解女性来月经的痛苦和辛劳。两相对比,恍若隔世。
有很长一段时间,日本女性穿的都是长衬裤。在战争期间,她们更是别无选择。洗完的内衣都会放在外面晾晒,被左邻右舍看得清清楚楚,有时还会被内衣小偷偷走。很多人都说是女人不好,谁让她们把内衣晾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太不知羞耻了。内衣是白色的,月经带是黑色的,谁若敢穿不同的颜色,就要被视作性工作者。不仅如此,在以前普遍穿和服时,日本女性的襦袢底下甚至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内衣的历史在日本才非常短暂。
在那段历史中,有一位女性掀起了“属于女人、来自女人、为了女人”的内衣革命。那个人就是鸭居羊子女士。花纹、豹纹、荷叶边、蕾丝边,她做的许多梦幻般的内衣广为售卖。从那时起,衬裤就被称呼为“内裤”了。在众多内裤中,性感内裤(也就是男性喜欢的)没有亲肤宽松的少女内裤畅销。带荷叶边和蕾丝的产品工艺更复杂也更花时间,因此价格昂贵,年轻女孩们买不起,反倒是经济宽裕的中年女性非常爱买。“所以有好多人要求我生产L码呢。”鸭居女士哈哈大笑道。
多亏像鸭居女士这样的先驱,市面上才渐渐有了内衣专卖店。当闹市区中心的橱窗里首次出现只穿着文胸和内裤的半裸塑料模特时,人们也许会惊慌失措,不知该看向何处。不过今时今日,它已经成了所有人司空见惯的风景,步履匆匆的通勤男女甚至都不会瞥上一眼。但我还是希望大家时常记起,其实这种景象登场的时间还不算长。
内裤不是给人看的,别人也看不见。女性偶尔穿上“决胜内衣”,心中会小鹿乱撞,但那种场合少之又少。只不过,一想到低调平淡的裙子下面穿着华丽的内裤,人的心情就会莫名变好。一想到别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就会有种私密的兴奋。自己的身体包裹在华丽而纤细的内裤中,仿佛拥有了无上的价值。女人都自恋。所谓自恋,也可以说成自我物化。
通过研究内裤,我发现异性恋男女的性行为存在着绝对的非对称性。男性会对女性的裸体和性器官产生兴奋,女性看见男性的裸体和勃起的性器官并不会兴奋。换言之,男性会与性欲主体同化,而女性则是将自己与男性视角的性欲客体同化。色情影像总是以男性视角拍摄,而看到那些影像中的女性,女性也会感到兴奋,是因为她们的视角与男性同化了。这一性主体化深深根植于女性的血肉中,很难将其改变。一说到性行为研究,总有很多人将其设想为以性少数群体LGBTQQIAX(Lesbian,Gay,Bisexual,Transgender,Queer,Questioning,Intersex,Asexual,Xgender)
为对象的研究,可是对占据多数的异性恋人群的性行为之“谜”,我们又了解多少呢?
男人为女人的什么而兴奋,女人为男人的什么而兴奋?兴奋的器官并非性器官,而是大脑。大脑的兴奋经由神经系统传达,才引起了性器官的反应。所以准确地说,性行为并非下半身的现象,而是上半身的现象。本书出版大约十年后,我又写了一本名为《发情装置——色情的脚本》的书。因为发情并非来自本能和DNA,而是通过文化与社会习得的行为。既然是通过文化与社会习得的行为,它就会随着时代发生变化。随着性行为的变化,内衣也会发生变化。而且它的变化速度,远比想象的更快。
早上起来,犹豫今天要穿什么内裤。而正是鸭居女士和后来的内衣厂商,给了足以让女性烦恼的多样选择。在那之后,内衣又发生了变化。它逐渐中性化,男性和女性都开始穿四角内裤了。此外,还有速干新面料登场,功能性更强的简约内裤越来越普及。这里面没有一丝色情的成分。对女性来说,内裤已经从被男人脱掉的东西变成了自己一把扯掉的东西。在婚礼当晚第一次发生性行为的“初夜”一词已经成为死语
,甚至以结婚为前提的“婚前性行为”也已经落后于时代。性交的前提再也不是结婚,与第一个性交对象结婚的女性急剧减少。没有人再纠结新娘是不是处女。现在的年轻男女只要在“交往”,就理所当然地发生性关系。
内衣会脏,脏了就得洗。每天更换内衣的习惯其实也刚出现不久。如果没有洗衣机,谁也没工夫干那种事。我们祖父母的时代,肯定还有人三天甚至一个星期才换一次内衣。
脏内衣谁来洗?女孩子们早早就被教育,自己的内衣要自己洗,洗完要晾在隐蔽的地方。可是男孩子呢?他们的脏内裤会扔给母亲洗吗?看见儿子的内裤,母亲会发现什么?儿子难道毫不在意吗?我很好奇这些问题,于是开始研究男性的内衣。通过内衣,我发现了家庭、社会和科技的变化。
每次出国旅行,我都很喜欢逛内衣卖场,还会买回去送给女性朋友。内裤体现了各国的国情。我还没逛过中国的内衣卖场。
中国的内衣变化史一定也是极其迅速的。中国的女性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是否体验到了挑选各式内裤的自由?在此之前,在中山装之下,是否也有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乐趣?在“女性解放”十分发达的现代中国,日本优衣库那种功能性强的内裤是否受欢迎?
各位读者的父亲和母亲都穿什么样的内衣?祖父母又如何?你们小时候穿过什么样的内裤?你们从多大开始自己挑选内裤?是自己洗内裤吗?如果夫妻俩的内裤一起洗,丈夫会帮妻子晾内裤吗?从内裤的历史,可以看到家庭、社会、性别和性行为的种种奥秘。
各位读者可以试着问问别人:“你现在穿的内裤长什么样?”也许对方听了会发火。但是,你们也可能会开始一场亲密的对话。因为我就是这样研究了内裤的历史。
2023年2月
上野千鹤子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