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准备去哪儿?”
“慢慢走,去一个叫乌斯怀亚的地方。”
“冷冷的,去干嘛?”
“听说那是世界的尽头,所以想去看一看。你去过没有?”
“听说那儿有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
乌斯怀亚的黄昏总比别处多一层雾气,像被南极海风提前浸透的纱帘,带着薄荷味的冷冽。
它被称为“世界尽头”,蜷缩在火地岛的南端,安第斯山脉的余脉从背后环抱它,灰蓝色的比格尔海峡则在面前铺展成一片碎银。
这座港口城市,被安第斯山脉挤压成楔形,像一枚青铜铆钉,钉在南纬54度48分。
沿着主街圣马丁街走,铁皮屋顶的店铺像随意撒落的彩色糖果——红色是探险装备店,黄色是咖啡馆,蓝色是邮局,每一扇橱窗都映着远处雪山的影子。
彩色的屋顶沿着山坡,层层叠叠漫向海湾,码头上停泊的探险邮轮蓄势待发,仿佛随时会载着整座城市,驶向世界尽头。
码头飘着柴油和海藻的混合味道,有一点腥。
在这里,生锈的渔船、豪华的邮轮、现代化的科考船并肩停靠,船身上结着盐霜的缆绳垂入墨绿色海水,木质栈道被踩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细碎的贝壳和冻僵的藤壶。
蹲下来细看,会发现某些木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那是上世纪的水手留下的痕迹,他们从这里出发捕鲸,有些再也没能回来。
向南走十分钟,就能看见那座著名的“世界尽头监狱博物馆”。
这座红砖建筑,曾是阿根廷流放重刑犯的苦寒牢笼,上世纪初,囚犯被迫在暴风雪中,修建了乌斯怀亚的第一条公路。
如今,牢房改成展厅,玻璃柜里陈列着囚犯自制的骨制餐具和囚衣,地下室的蜡像再现了冰原上的囚徒,他们裹着破毯子凿冰,睫毛上结着冰晶,有人脚踝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是一块写着“杀人犯”的石头。
被流放的他们断然想不到, 百年后,这里会成为朝圣者重启人生的殿堂。
当地人说,来乌斯怀亚不吃帝王蟹,等于没到过南极的门槛。
“老船长(El Viejo Marino)”餐厅是行家的选择。
有时需要排队,有时因为晚到,整只的帝王蟹售罄,游人只能喝一点蟹肉汤解馋。
推开厚重的羊毛门帘,炭火香扑面而来。
铁板上的帝王蟹腿,足有小臂那么长,外壳烤得焦脆,用木槌轻轻一敲,“咔嚓”裂开的瞬间,雪白的蟹肉渗出清甜的汁水。
蘸酱是帝王蟹的灵魂。
融化的黄油里搅入碾碎的野生迷迭香,再挤几滴柠檬——柠檬在这里是奢侈品,每一颗都来自1200公里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配菜一定要点火地岛特有的“冰川沙拉”。
切片的紫色马铃薯产自Lenga森林边缘的冻土农场,浇上用冰川水酿的苹果醋,撒上风干羊肉碎,美食家在攻略里说:“这里的土豆每年只长三个月,挖的时候得跪在地上用手刨,不然铁锹会铲断它的血脉。”
夜晚,随手推开一间小酒吧,尝一杯用千年冰川冰调配的“南极之门”。
据传,这些冰块是从比格尔海峡打捞的浮冰,至少冻结了上百年。
威士忌裹着冰粒滑入喉咙的刹那,仿佛吞下一口凝固的时间。
有人说,在乌斯怀亚,每个人都是半部极地简史。说不准在酒吧角落里,某个穿巴塔哥尼亚披风的老人,四十年前,曾是南极探险船上的大副。
若是预订了南极探险邮轮,登船前夜便可入住乌斯怀亚最好的酒店,Arakur。
这座依山而建的生态酒店,像一只收敛羽翼的安第斯神鹰,盘踞在乌斯怀亚西侧的山脊上。
从市区驱车,盘旋而上,绕过十几个弯,眼前豁然展开一座玻璃穹顶大堂,就是Arakur。
酒店外墙覆盖着火山岩板材,粗糙的肌理与远处的雪峰形成奇妙呼应。
大堂中央的“火焰柱”昼夜不息,模拟出地核涌动的岩浆。
每间客房都采用本地南美假山毛榉木打造家具,树瘤与虫洞被刻意保留,触摸时能感受到木纹里封存的百年极地风雪。
最惊艳的,当属全玻璃幕墙的温泉无边泳池。
清晨,薄雾,浸入温水,抬头是雪山,低头看泳池边缘与海平面连成一片,如此良辰美景,顿觉人间值得。
酒店每日提供瑜伽课程、乒乓球锦标赛、电影、桑拿等休闲项目,只要提前预约,按时出席。
若是待腻了,还有免费的接驳车往返市区。
乌斯怀亚城西的Lenga森林,藏着全球最南端的树冠。
这里的南美假山毛榉,活得像个哲学家——为了抵抗极地狂风,它们贴着地面横向生长,树干扭曲成螺旋状,700岁的树也只有两层楼高。
诗人说:“ 在年均温5.4℃的土地上,南美假山毛榉用700年长成侏儒,而人类,只需7秒就能决定重生。 ”
沿着木栈道往里走,苔藓像绿毯般覆盖每一寸土地,树枝上垂落的“老人须”地衣随风摇晃,摸起来像潮湿的羊毛线。
阳光斜穿过树冠时,仔细观察树根处的“微型世界”:指甲盖大的蘑菇像红色小伞,蕨类幼苗蜷缩成胎儿般的姿态,偶遇的法国老太太兴奋地说,她看到一只火地岛狐狸闪过。
步道尽头,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木牌,上面用西班牙语刻着“此去向南,再无陆地”,下方被游客添了不少涂鸦,我喜欢的一句是:“重启人生的坐标轴在此归零。”
无数旅人远行至此,渴望重启人生。
我亦然。
只愿挣断恶缘,从此快乐。
听说如果每年11月来,还有机会看到麦哲伦企鹅排着队,从巢穴摇摇摆摆走向海滩,那些胖胖的小家伙像一支赶着去上班的萌系军团,当地车辆须给企鹅让行。
可惜我2月前往,未能得见“麦哲伦企鹅军团”。
下午4点上船,临行前,记得在港口旁的游客服务中心,盖一枚乌斯怀亚的印章。
9点开船,此刻,电子钟显示阿根廷时间20:59,但极地的太阳拒绝坠落,孤独地悬在比格尔海峡上方,将冰山染成蜜渍柠檬的黄。
侍者端来最后的陆地美食——炭火慢烤的智利羊肋排,迷迭香裹着冰川水培育的野蒜。
切开肌理分明的肋排瞬间,我恍然理解,为何航海图称此处为“Fin del Mundo”(世界尽头)。
随着探险邮轮启程,抛在身后的不止乌斯怀亚,还有被遗弃在温暖港湾的“旧我”, 此去向南,再无从前。
正如王家卫在《春光乍泄》里说:“ 失恋的人都喜欢去,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 ”
餐厅里,从编制内毅然辞职的95后教师,正在用咖啡粉画一幅画;甲板上,刚结束7年感情的苏州女人,把与前任定情的项链抛向渐暗的海平线。
今夜,100个灵魂将在此解开命运的缆绳。
汽笛再次轰鸣时,手机信号格彻底消失,整座城市的灯火忽然变得温柔。
回望乌斯怀亚,灯塔的光束扫过山坡上的墓园——那里沉睡着许多未能等到春天的囚徒,以及永远留在28岁的南极探险家。
此去向南,再无陆地, 所有伟大的冒险,都始于对舒适圈的背叛。
(文内照片均来自——Polar Latitudes探险队 摄影师Phil St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