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感作为一种情感至关重要,不仅能干扰自我,还会影响身份认同。
——格森·考夫曼
人格的形成,离不开各种力量、情感和驱动力的影响。在第一部分的引言中,我将这些绝对化的影响称为“恶魔”。任何情绪都可以内化为一种身份认同,我们给一些人贴上“易怒”或者“软弱”的标签,是因为他们展现出了明显的消极与可悲;还有的人被贴上了“胆小”的标签,因为他们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畏惧”的气息;我们还会把患有严重暴食症的人称为“食物成瘾者”,把无法控制性欲的人称为“性瘾者”。
羞耻感同样具有恶魔潜质,它会影响我们整体人格的形成。如果一个人产生了局限感、犯错感、渺小感,认为自己缺乏吸引力或天赋,且这些并非一时涌上心头的感觉,而是认为 整个自我从本质上就存在缺陷和瑕疵 ,这样的人就没有健康的内疚感(道德羞耻感)可言。如果拥有健康的内疚感,那个人会说:“我只是一时犯了错,当下决策失误,但我可以补救。”而当一个人的内疚感达到了神经质的程度,就会演变成“不道德的羞耻感”。
他会说:“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我所做的一切都有缺陷和瑕疵。”羞耻感的恶魔潜质有可能诱发一个人最具破坏性的情绪。内化的羞耻感就像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一样有毒。这种羞耻感破坏性极强,如果不加以控制,最终会导致我们走向毁灭。内化或有毒的羞耻感对我们而言是致命的,会让我们失去底线或边界。在毒性羞耻感的束缚下,我们不再“瑕不掩瑜”,而是只有瑕而无瑜了。
那么健康的羞耻感是如何转化成可能威胁我们生命,让我们感到绝望的破坏性身份认同的呢?我将在本章详细描述羞耻感那具有破坏性的种种面孔。第三章将着重描述我们将羞耻感内化和绝对化的过程。第四章将概述以羞耻感为内核的人,为了逃避因自身缺陷产生的可怕且痛苦的情绪,所采取的各种防御脚本(或策略)。
毒性羞耻感的发展阶段
表2.1全面阐释了具有毁灭性的毒性羞耻感的各种表现形式。我将逐一简要介绍。
●婴儿期
任何形式的有缺陷的或创伤性依恋都有可能引发毒性羞耻感。我有一位客户,她的母亲还未结婚就怀上了她。她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人士,因此家人坚持让她嫁给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那个男人的家人也同意了,并向他施压要求他娶她。然而,这一切却让她感到羞愧和愤怒。当她的孩子(我的客户)出生时,孩子继承了母亲的羞耻感和愤怒情绪(真正被压抑的愤怒)。无论这位客户的母亲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情绪始终存在。
我在《家庭秘密》一书中阐述了秘密(指未得到表达、被隐藏的情感)对家庭人际关系的破坏作用。
携带性情感
我原先在梅多斯治疗中心工作时,同事皮娅·梅洛蒂通过研究发现,如果父母或源头人物存在隐性情绪、想法和幻想时,他们与孩子的依恋关系纽带就会受到破坏。与父母紧密相连的孩子会继承或“携带”父母不为人知或未表达的情绪、想法或幻想。皮娅·梅洛蒂把健康的羞耻感誉为“上帝的礼物”, 强调健康的羞耻感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 ,伤害我们的是携带性或非自发性的羞耻感。
如果父母心理不成熟,存有未解决的问题和被压抑的羞耻感,他或她的羞耻感也会转移到我们身上。这种人际转移的羞耻感就是“非自发性羞耻”。
表2.1 毒性羞耻感的发展阶段
“存在”受羞耻感束缚
那位客户的母亲越来越抑郁,丈夫虽然年轻,但却是个酒鬼。在内心深处,她认为就是因为自己怀了孩子,生活才被彻底毁掉。虽然她从未表达过自己的失望,但我的客户却经常受到母亲的言语羞辱。婴儿时期,我的客户几乎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抚和拥抱。母亲只管她吃饱穿暖,但是经常把她独自留在家里,她因此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害怕得不停大哭。这些信息是她后来从她最喜欢的两个姑姑那里得知的,当时她们生活在一起。我的客户所遇到的就是“存在受羞耻感束缚”的情况,她也是我在下一章中提到的
“迷失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她自己不受欢迎,也没有人告诉她母亲是因为她的存在而对她满腔愤怒,但她全都感受到了,并通过大脑中负责情感部分的非优势半球
深深体验到了这一切。
我的客户极度害羞。成长过程中,她总是连续几个小时一个人悄悄地在房间里玩,从不去打扰她的母亲。她的自我孤立之举,是自我掩饰的一种方式。
●6个月到18个月
这个时期的孩子,好奇心/兴趣和兴奋的情感通常最为强烈,除非孩子没有与其源头人物形成牢固的相互关系或强烈而健康的依恋关系。如果兴奋感和好奇心被羞耻感所束缚,孩子的勇气和热情也会受到严重限制。
在这个阶段,毒性羞耻感表现为冷漠或胆怯。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在诗歌《愤怒》( Rage )中描述了父亲乱伦行为对她的影响:“看看孩子的成长吧——胆小羞怯,孤独地蜷缩在角落里。”
●18个月到3.5岁
这个时期的孩子开始学习双脚站立,尝试走路,一边锻炼身体肌肉,一边探索“坚持”与“放手”之间的平衡。这个时期也是孩子“心理上”的诞生或“第二次诞生”。自然成长促使他们学会与照护人分离,踏上寻找自我的旅程。精神传统和进化生物学家告诉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真正的自我(灵魂)和一个内在核心,不会被周围的人摧毁。于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本书第三部分将再次讨论这个问题。
过去,西方国家的家庭以父权制结构和推崇原罪教义的宗教为主导,打骂和羞辱被视为抚养和管教孩子最可行的方法。人们相信原罪说,相信人性本恶,因此就认为应该趁早摧毁孩子的意志。蹒跚学步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表现为发脾气、有了说“不”和“这是我的”的意识,这些都是与照护人分离和建立个人界限的自然行为。过去,人们认为这些行为是人类罪恶倾向的表现,但现在我们知道,这些行为完全正常。
摧毁孩子的自主性和坚定的意志是 最具破坏性的羞辱形式 。一旦孩子的自主性遭到摧毁,毒性羞耻感就会表现为完全顺从或与权威抗争。一旦意志力、愤怒情绪和目标被羞耻感所束缚,孩子的自我意识和个人能力就会受到严重伤害,他追求分离和自主的动力因羞耻感而受到束缚。这就是“意志受羞耻感束缚”产生的后果。
●3.5岁到8岁
这个阶段的孩子有了强烈的羞耻感,人格整体发展深受挫折感的约束。由于以羞耻感为内核的孩子形成了早期道德心,因此羞耻感转变成不道德或神经质的内疚感。顺从的孩子感觉自己做什么都不对,而叛逆的孩子则认为自己做什么都对,错误全在别人。神经质或人格障碍由此开始形成。
对于正常的孩子来说,3岁半到8岁正是他们探索“十万个为什么”的时期。他们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好奇,如自己的性别身份以及未来的身份(职业)。他们也开始有了对自身结构、性别认同和挑战进行体验的需求。
任何一个以羞耻感为内核(缺乏安全的依恋感,不断过度暴露)的学龄前孩子,则都认为自己的需求是自私的,性冲动是可耻的、恶劣的。
●8岁到青春期
以羞耻感为内核的孩子进入学校后,会形成两极分化,要么循规蹈矩、事事顺从,要么离经叛道、无法无天。霸凌者会像他人羞辱自己一样羞辱其他孩子。
在学龄期间,聪明、以羞耻感为内核的孩子会制定非人性的自我防御脚本,如追求完美主义,指责、批评、评判他人,以仁义之名行事。存在人格障碍的人总是试图超越人性。由于健康的羞耻感是人性的基础,因此受到毒性羞耻感影响的人会变得两极化,要么试图超越人性,要么放弃人性,从而失去人性。表2.2展现了这种两极化情况。两个极端最终都走向无羞耻感。若要超越人性,就必须事事完美,以掩饰自己的缺陷和瑕疵。而“失去人性”的人,则会放大自己的缺陷和瑕疵,并表现出来。
表2.2 人性两极化分裂
●青春期
到了青春期,受毒性羞耻感影响的孩子会认为自己天生有缺陷,并与自己对立。他们往往会加入同辈群体(可能是犯罪团伙、运动俱乐部、貌美又受欢迎的人群或书呆子人群),事事顺从。
而有的孩子就是另一个极端:总是感到被孤立,内心孤独,无法融入任何群体。这一极端群体往往就是滋生严重罪犯的沃土。
性困惑、身份认同、角色困惑如影随形。
我也曾经是一个问题青年,没有父亲,经常与其他青年混在一起,他们同样都没有父亲,家庭破碎。早在八年级时,我们就经常出入妓院。这种现象通常被称为“往事如烟综合征”,源自电影《往事如烟》中一位少年与一位少妇发生性关系的情节。实际上,青少年并不具备与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的能力。
高中时,我还曾被一名天主教神父跟踪,并遭到他的性虐待。我感到非常羞愧,因为我没有父亲作为我的男性榜样。
青春期结束后,我决定成为一名不婚的神父。由于对身份认同存在困惑,加上毒性羞耻感的影响,我对独身的要求达到了超越人性的厌恶程度。
●青年时期
离开神学院后,我的羞耻感进一步加深。一个叔叔对我说,他就知道我没有勇气当神父。如果孩子成为神父或修女,天主教家庭一定会因此感到光荣。而离开神学院,就是给这个我所依赖的家庭带来了失望。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失败者,经历了一系列功能失调的恋爱关系。我没有找到真正意义上的真我,而是让具有防御性的假我成为主导:在亲密关系中扮演着一个好人,一个取悦他人、过度负责的照顾者的角色。
最终我还是结婚了,娶到了一个善良的妻子,但她和我一样曾遭受过性虐待。我们是出于需要而结婚,相互依赖,互相抚慰对方的心灵创伤。然而即使结了婚,我仍感到孤单、孤独。我从未与妻子建立真正的情感联结,我也不知道如何建立情感联结。在这一发展阶段,毒性羞耻感表现为孤独和孤单。
●成年后期
婚姻期间,我没有像那些不会处理毒性羞耻感的人那样走向停滞和绝望,而是开始接受一些治疗。虽然结婚时我已经感到精神空虚,但好消息是,我知道可以恢复、发掘和发现真我以及个人的力量。
前提是,你必须主动接受自己的毒性羞耻感,不再隐藏自己的羞耻感。如果你拒绝承认自己也有无能为力和无法掌控生活的时候,你就无法发掘自己的内在力量,因为你总是感觉自己有缺陷和瑕疵,无形之中就将内在力量隐藏了起来。
我将在第二部分详细讨论找回自我和发现真我的方法。如果你不主动采取行动,就会停滞不前,从而患上神经症和人格障碍,感到孤独,患上各种成瘾症。
在我看来,永远找不到真我,永远过不上自己真实的生活,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是地狱般的生活。这就是毒性羞耻感不断加深的终极命运。
毒性羞耻感——神经症和人格障碍的核心
美国心理治疗大师斯科特·派克(Scott Peck)将神经症和人格障碍归咎为责任感出现问题。在《少有人走的路》( The Road Less Traveled )一书中,派克写道:
神经症患者承担的责任太多,而人格障碍患者承担的责任则不足。当神经症患者与世界发生冲突时,他们会将责任归咎于自己。当人格障碍患者与世界发生冲突时,他们会将责任归咎于世界。
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患上神经症和人格障碍。生活中的主要问题在于如何确定和明确自己的责任。若要诚实、友爱和自律地生活,我们需要直面现实。派克认为,若要直面现实,“我们就要具有不断自我审视的意愿和能力”。若要具备这种能力,需要与自己建立良好关系。而这恰恰是以羞耻感为内核的人无法具备的能力。事实上,存在毒性羞耻感的人与自己的关系是一种敌对关系。毒性羞耻感(束缚我们的羞耻感)是神经症和人格障碍的核心。
神经症
有了毒性羞耻感(束缚我们的羞耻感),人们时时刻刻都有一种“作为一个人,我是有缺陷和瑕疵”的感觉。毒性羞耻感不再是提醒我们有局限性的情绪,而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核心身份,它会让你产生一种无价值感,一种为人的失败感和挫败感,也会导致自我的割裂。
将自我暴露在毒性羞耻感的核心位置,就像内出血一样。一个以羞耻感为内核的人会谨防向他人暴露自己的内心,但更重要的是,他会谨防向自己暴露自己。
毒性羞耻感之所以让人痛苦不堪,是因为它将自我的痛苦失败暴露给了自我。有了毒性羞耻感, 自我成了自我蔑视的对象 ,成了不可信任的对象。由于自我不可信任,人们自然不会相信自己。毒性羞耻感是一种内在折磨,形成了矛盾的自我。
这是对羞耻感感到的羞耻。与承认羞耻相比,人们更容易承认自己的内疚、受伤或恐惧。毒性羞耻感让人产生孤单和孤独的感觉,以羞耻感为内核的人常常陷入缺失感和空虚感之中。
目前对毒性羞耻感的研究很少,因为这种羞耻感容易与内疚感混淆,容易被误解为内疚感。其实内疚感在深入发展后就是羞耻感。内疚感既可以是道德心的守护者,也可以成为一种神经质的、折磨人的声音,时刻提醒你每一个行为都不恰当。撰写本书第一版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羞耻感是内疚感深入发展后的结果。
羞耻感成为一种身份(内化过程)
人类的任何情绪都可能内化。内化后,情绪就不再是一种情绪,而成为一种身份。内化至少涉及三个过程:
1.对不可靠的身份和以羞耻感为基础的模式的认同(有缺陷的依恋关系),这是携带性羞耻感的来源。
2.被离弃的创伤切断了人际关系的桥梁,并将情感、需求和驱动力与羞耻感捆绑在一起。
3.记忆印记互联,形成羞耻感拼贴画。
如表2.1所示,内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每个人都必须或多或少地面对这一过程中的某些方面。当上述三个过程持续强化时,情绪的内化过程就完成了。
基于羞耻感的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人性使然。我们需要身份认同,身份认同能让人产生安全感。有了集体归属感,我们才能感受到集体给予的安全和保护。
得到他人的认同,感受自己的身份,获得归属感,这是我们作为人最基本的需求。除了自我保护的需要之外,人们对身份认同的需求最为强烈。这种需求最初源于我们与照护人或重要亲友的关系,然后逐渐延伸到家庭、同辈群体、文化、国家和世界之中。我们对政党的忠诚或对某支运动队的支持,也是这种需求的一种表现形式,团队输赢总能引发我们强烈的情感。
这种对归属感的需要,解释了人们为什么会对他们所属的群体如此忠诚,甚至到了狂热程度。
如果孩子父母具有强烈的羞耻感,孩子就会认同这样的父母。这是孩子内化羞耻感的第一步,因为孩子会 携带 父母的羞耻感。
离弃:相互关系破裂后遗症
当一个人遭到离弃时,也会内化羞耻感。离弃这一术语能够准确描述一个人失去真我并在心理上不复存在的情况。没有反射镜形成的镜像,孩子就无法认识自己,这种镜像源自孩子的主要照护人,在生命的最初几年,它至关重要。离弃包括这种镜像丧失的情况。情感封闭的父母(以羞耻感为内核的父母)无法反映和肯定孩子的情感。
由于在生命最初阶段孩子还未获得语言能力,因此一切互动都依赖情感。如果没有人反映我们的情感,我们就无法知道自己的样子。镜像对于我们的一生都非常重要。想一想受挫的经历(大多数人都经历过),再想一想和一个人说话时,那个人没有抬头看我们时的感受。比如,你说话的时候,他们却心不在焉或低头看书。我们在身份认同过程中需要他人的镜像,需要他们对我们的关注,如同我们对自己的关注一样。
美国精神病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将身份认同定义为人际关系的一种体现。他在《童年与社会》一书中写道:
自我认同感是一种不断积累的自信,即内心的同一性和连续性……与自己对他人所示的同一性和连续性相匹配。
除了缺乏镜像之外,离弃还包括:对成长中依赖需求的忽视、任何形式的虐待以及对父母或家庭隐藏或公开需求的过分纠缠。离弃会让完全依赖父母的孩子感到羞耻,而虐待会导致羞耻感( 非自发性 羞耻感)人际转移。
羞耻感对情感、需求和驱动力的束缚
羞耻感对情感、需求和本能驱动力的束缚,是将健康的羞耻感转变为毒性羞耻感的关键因素。受羞耻感的束缚也就意味着,一旦你产生任何情感、需求或驱动力,就会立即感到羞耻。然而,人类生活的动力核心就是以情感、需求和驱动力为基础的,当这一切被羞耻感所束缚时,你的羞耻感也直抵核心。
记忆印记互联,形成羞耻感拼贴画
随着羞耻经历的积累以及自我的不断防御,这些经历所产生的影像会被存储在个人的记忆库中。由于个人没有时间消化关系破裂带来的痛苦,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支持,他的情绪受到压抑,悲伤无法排解。言语(听觉)印记和感到羞耻的场景都会留在记忆中,此后每产生一次羞耻感经历,新的言语印记和视觉图像就会形成一个场景,附加在现有的场景上,形成羞耻感拼贴画。
孩子会记住父母最糟糕的行为。父母、继父母或照护者情绪失控情况越严重,对孩子的生存威胁也越大,所以孩子脑部组织中的杏仁核,也就是大脑中的生存警报中心,会深刻地记录这些行为。随后的任何羞耻经历,哪怕与过去的创伤仅有些许相似,都很容易触发对最初的创伤性言语和场景的记忆,随后大脑将新的经历记录下来,附着在旧的经历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羞耻感场景不断累积。每一个新场景都是对旧场景的强化,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积越厚。
久而久之,基本不需要什么条件,就能触发这些羞耻感记忆拼贴画。可能仅仅是一句话、一个熟悉的面部表情或一个场景,就能触发这部分记忆。有时甚至不需要外部刺激,只要回想起以前的记忆,就会引发巨大的痛苦体验。羞耻感作为一种情绪,已经固化并深深嵌入个人身份的核心。羞耻感被深深地内化了。
羞耻感的表现形式——自我疏离和自我孤立
当一个人开始自我疏离时,说明他已经体验到了自我的某些部分被疏离的感觉。例如,如果你在家里从不被允许表达愤怒,那么你的愤怒就会成为被疏离的部分。每当你感到愤怒时,毒性羞耻感油然而生。你的这部分情绪必须被摒弃或切断,然而,你根本无法摆脱愤怒的情绪。愤怒是用于自我保护的能量,没有这种能量,你就会变成一个受气包和讨好者。当你的情感、需求和驱动力被毒性羞耻感束缚时,你内心被疏离的部分就会越来越多。
最后,当羞耻感被完全内化时,一切都不正常了。你会产生强烈的失败感,无法感受内在的那个自我,因为你成了自己蔑视的对象。自己鄙视自己时,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一旦感到了羞耻,你就感觉自己以一种被贬低的方式暴露了自己。当你成为自己鄙视的对象时,你就会把目光转向内心,观察和审视自己行为中的每一个微小细节。这种内在的批判性审视令人痛苦,从而形成一种自我意识,考夫曼将其描述为“对自我的束缚和麻痹”。这种病态的内在自我审视最终导致你事事退缩、被动,无所作为。
被割裂的自我也会投射到人际关系中,成为仇恨和偏见的基础。被割裂的自我可能会表现为人格分裂,甚至多重人格。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经历过身体创伤和性侵的受害者身上。
自我割裂和自我疏离还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感:虽然感觉自己无处不在,却永远没有归属感,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局外人。 内心产生疏离感和孤立感的人,通常也患有轻度慢性抑郁, 这是失去了真我后的悲伤所致。也许神经质羞耻感最深刻、最具破坏性的一面,就是形成了自我对自我排斥的局面。
羞耻感的表现形式——假我
由于神经质羞耻感的核心是自我对自我的暴露,因此自我需要逃离。自我逃离的方法就是创造一个虚假的自我。这个假我要么会超越人性,要么会失去人性。假我可能是完美主义者,也可能是粗俗平庸者;可能是家庭英雄,也可能是家庭替罪羊。假我形成后,真我便会隐藏起来。多年以后,因为有了层层防御和伪装,一个人可能会完全失去对真我的意识。但真我永远不会消失,这一点我们将在第十二章进行探讨。
重要的是,假我可能成为两个极端:要么成为超级完美主义者,要么成为蜷缩在小巷里的瘾君子。这两种人都在极力掩饰内心深处的自我分裂感、灵魂深处的空洞。他们的掩盖方式可能截然相反,但驱动力都是神经质羞耻感。事实上,最自相矛盾的地方就在于,神经质羞耻感是成绩卓越者和碌碌无为者、英雄和替罪羊、仁义者和可怜虫、强大者和可悲者的核心动力。
羞耻感的表现形式——依赖共生
关于依赖共生的研究很多。这些研究一致认为,这一问题是由自我身份丧失而造成的。依赖共生,又称依赖成瘾症,是一个人缺乏内在生命力的一种状态,幸福只是表象,良好感觉和自我认可也都是外在表现,而非发自内心。我将依赖共生定义为“自我发展中的一种疾病,在成年关系中才会完全爆发”。这与我描述内化羞耻感的定义和方式没有明显区别。我认为,内化的羞耻感是依赖共生的本质,因为毒性羞耻感伤害了真我,因此需要一个假我取而代之,然而一旦有了假我,就不可能建立亲密关系。
羞耻感的表现形式——边缘型人格障碍
考夫曼认为,《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 DSM )中定义的许多精神疾病类别都源于神经质羞耻感。有些精神疾病显然与羞耻心理有关(羞耻综合征),如依赖型人格障碍、临床抑郁症、精神分裂和边缘型人格障碍。我个人认为心理学在这方面的定义和区别错综复杂,完全可以用“毒性羞耻感”统一进行定义。虽然我也知道通过准确和精确的概念定义病因学中细微的区别,具有临床价值和心理治疗价值,但我认为定义过于细致也会适得其反。
通过了解精神病学家詹姆斯·马斯特森(James Masterson)关于边缘型人格的研究,观看他的工作影片,我发现他治疗以羞耻感为内核的毒瘾患者的方法与治疗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的方法,区别微乎其微。由此我确信,马斯特森研究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属于一种神经质羞耻感综合征。《从边缘型青少年到功能正常的成年人》( Borderline Adolescent to Functioning Adult:The Test of Time )一书中提到,这种综合征主要包括以下几种大致相关的症状:
1.自我形象紊乱。
2.难以识别和表达自己的个性化想法、愿望和情感,难以自主调整自尊。
3.难以坚持主见。
羞耻感——成瘾行为的核心和燃料
神经质羞耻感是所有强迫性/成瘾行为的根源和燃料。我对强迫性/成瘾行为的一般定义是:“能够改变情绪、对生命造成损害的病态行为。”
割裂的自我(认为自己作为一个人存有缺陷)是所有成瘾行为的驱动力。无论是食物成瘾还是活动成瘾(如工作、购物或赌博),成瘾的行为都是对建立亲密关系的一种尝试。工作对于工作狂而言、酒对于酗酒者而言,就如恋人一般。为了避免在羞耻感最底层感受到孤独和伤害,每个人都会努力改变自己的情绪。每一种成瘾行为都会对生活造成破坏性后果,从而引发更多的羞耻感,而新生的羞耻感又会进一步助长成瘾的程度,从而形成恶性循环。图2.1根据心理学博士帕特里克·卡恩斯的著作改编,能够让你直观地了解内化的羞耻感助长成瘾程度的过程,以及成瘾行为引发更多羞耻感,增强人们羞耻感的过程。成瘾者称这种恶性循环为“松鼠笼效应”。
我曾经用喝酒来解决喝酒带来的问题。我越是借酒消愁,越是感到羞耻。为了缓解因羞耻感而产生的孤独和伤痛,我越喝越多,羞耻感因此不断加强。羞耻感进一步滋生羞耻感。这种循环始于所有成瘾者共有的错误信念体系:没有人需要他们,也没有人爱他们。事实上,成瘾者不仅无法爱自己,更是自己所蔑视的对象,这种深深内化的羞耻感导致了思想的扭曲。这种扭曲的思想致使他们形成一种信念:“只要我拼命喝酒、吃东西、做爱、赚钱、工作等,一切就会好起来。”这种羞耻感把人变成了特里·凯洛格(Terry Kellogg)所说的“人的行为”,而不是单纯的人。
人的外在表象而不是内在感受成了衡量自我价值的标准。对特定成瘾关系形成强迫心理是情绪改变的第一步,因为我们的思想要求我们摆脱现有情绪。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第二次情绪改变。这是成瘾行为的“宣泄”或仪式阶段,仪式可能有:与朋友一起喝酒,在自己最喜欢的藏身处偷偷吃东西,或者四处寻觅性伴侣,但最终以醉酒、暴食、性高潮、花光所有钱等方式结束。
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行为产生的羞耻感,以及承担成瘾行为对生活造成的破坏性后果:宿醉、不忠、有损人格的性行为、空空如也的钱包。元羞耻感(meta-shame)代表一种情感的转移,是将对自我的羞耻感转化为对“宣泄”行为和对生活被破坏的羞耻感。元羞耻感强化了以羞耻感为基础的身份认同。
图2.1 羞耻感助长并巩固强迫性/成瘾行为循环图
“我不够好,我有问题。”这句话像一张破唱片似的翻来覆去地在你耳边唱个不停。听的次数越多,自己的错误信念体系就越加牢固。毒性羞耻感会助长成瘾行为并促其强大。
羞耻感综合征之人格障碍
●自恋型人格障碍
詹姆斯·马斯特森在《自恋型人格障碍和边缘型人格障碍》( The Narcissistic and Borderline Disorders )一书中指出,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主要临床特征有:
狂妄自负、自我感觉良好、缺乏共情,但又渴望他人的钦佩和认可。
对于自恋者而言,凡事都喜欢追求完美。这种人格的驱动力主要是对财富、权力和美貌的追求,并需要找到能够反映和钦佩他之伟大的人。在这样的外在表象之下,是充满嫉妒和愤怒的空虚内心,而这空虚内心的核心就是内化的羞耻感。
●偏执型人格障碍
偏执型防御是一种为应对过度羞耻感而采取的策略。患有偏执型人格障碍的人常常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好像时刻都在等待着他预料即将发生的背叛和羞辱。患有偏执型人格障碍的人会把普通、正常的事件理解为对个人的威胁,并时刻保持警惕。
美国心理学家哈里·斯塔克·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形容患有偏执型人格障碍的人:“总是感觉自己有缺陷,已经无可救药。”患有偏执型人格的人会从别处寻找自身缺陷感的来源,好像这样就能把内心的羞耻、蔑视和不屑投射出去。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绝不会承认自己有做错了事、犯了错误等失败行为,他们会否定这一切,并将这些行为从内心深处转移到他人身上。
罪犯行为
●一般犯罪
瑞士儿童心理学家爱丽丝·米勒(Alice Miller)指出,许多犯罪行为都是“宣泄”行为,也称为“创伤重演”行为。也就是说,犯罪者曾经也受到过伤害,伤害方式与他现在所犯罪行大致相同。遭受过家庭暴力和虐待的儿童或者遭到过残忍离弃的儿童都有可怕的创伤性经历。通常情况下,他们要么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所受到的创伤;要么认同犯罪者,对无助的受害者重演他们曾遭受过的犯罪行为。这种创伤重演被称为“强迫性重复行为”。
在《为了你好》( For Your Own Good )一书中,米勒详细阐述了一名青年吸毒者和一名儿童杀人犯创伤重演的过程。虽然我们不能证明每一个罪犯的罪行都是在宣泄自己内心强烈的羞耻感,但我认为,这是最常见的原因,并有足够的数据支持。当然,对于犯罪和犯罪行为这一永恒的问题,目前没有人提出有效的解决办法。但可以肯定的是,罪犯通常都感觉自己是社会的弃儿,受到毒性羞耻感的巨大影响。
●躯体虐待
实施躯体虐待的人曾经也是力量弱小、蒙受屈辱的受害者。对自己的孩子进行躯体羞辱和虐待的父母,通常在年幼时就受到过相似的虐待。在自己的生活中,他们从未彻底解决过自己内化的羞耻感,童年时的创伤被嵌入一系列相互关联的记忆。那些最初的场景被自己的孩子重新激活,像巴甫洛夫
的条件反射一样迫使他们重演当时的创伤。考夫曼认为:
那些虐待自己孩子的父母其实也在重演自己被虐待的场景,只不过,现在是站在自己父母的角度,扮演了自己父母当时的角色重演了这一场景。
为什么曾经被虐待和殴打过的孩子,为人父母后想要扮演自己父母的角色呢?答案是身份认同。美国心理学家贝特尔海姆用“对施暴者的认同”一词清楚地定义了对罪犯的身份认同。孩子们经受身体伤害和心理痛苦时,都希望尽快摆脱这种痛苦。因此,他们不再认同自己,转而认同羞辱他们的施暴者,试图拥有这个人的权力和力量。在认同施虐父亲或母亲的过程中,一个人同时兼有软弱的坏孩子和强大的施虐父亲或母亲的身份。施虐父亲或母亲的内在形象会触发过去的场景,并在这一过程中发挥调节作用。躯体虐待会引发强迫性虐待重演行为,虐待对象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配偶或子女。内化的羞耻感也是这一过程的核心动力,迫使人们重演创伤。
躯体虐待受害者也可能一直是受害者。美国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对所谓的“习得性无助”进行了大量研究。从本质上讲,任意、随机和意外的殴打都会让受害者陷入被动状态,感觉自己无能为力,从而加强内心消极的信念体系,受害者认为自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
简单来说,随着被虐待的次数越来越多,人的羞耻感也越来越强。一个人羞耻感内化的程度越高,认为自己有缺陷和瑕疵的感受就越深。这种感受越深,他的选择就越少。内化的羞耻感会摧毁一个人的界限,而失去了界限就失去了保护。
●性虐待
性虐待者通常是性成瘾者。有时,他们会重演自己遭到的性侵犯或身体侵犯。性虐待会产生强烈而严重的羞耻感,从而进一步导致自我的分裂。内化的羞耻感助长了罪犯的乱伦和性虐待行为。考夫曼写道:
那些有攻击性或侵犯性行为的作恶者,其实也有很强的羞耻感。他们的这种行为是对权力的渴望,是一种报复行为,是对自己的无能和不断强化的羞耻感的宣泄……强行侵犯的场景就是对创伤的重演,是犯罪者对自己所经历的同样无助和羞耻场景的再现……施暴者把受害者(复仇的对象)与自己的羞耻之源混为一谈,期望通过击败和羞辱受害者,暂时摆脱内心的羞耻感。
具有性虐待心理的人,可能存在乱伦、猥亵、强奸、窥淫癖、露阴癖、猥亵行为或是通过电话、网络进行性爱行为及观看色情作品的行为。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对内心羞耻感的宣泄,都会产生伤害。
自负——意志缺陷
毒性羞耻感还会让人产生自负的心理。自负是一种意志缺陷,既可以表现为自恋式的自我膨胀,也可以表现为蠕虫般的无助。每一种极端都是非人性的表现,都很夸张:一个极端超越人性,另一个极端失去人性。在此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失去人性的人,也就是那个无助的人,也可能自负。无助时,他们就会有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能帮助我,也没有人能帮助我。”“我已无药可救……我就是那个有史以来最好或最坏的人。”
自负源于人类的意志缺陷, 这种缺陷主要由情感中的羞耻感造成 。羞耻感以及压抑的情绪会影响一个人的理智。当发生情绪事件时,情绪必须得到释放,智力、理智和判断力才能从中获得意义。情绪是思维的一种形式,而压抑的情绪会影响思维。当情绪受到羞耻感束缚,其能量被冻结,就会阻碍思维和意志之间的充分互动。
人的意志是指上升到行动层面的强烈欲望。意志就是一种欲望,而理智(推理和判断)如其双眼。没有理智,意志就是盲目的,没有内容。没有内容,意志就以自己为意志。意志缺陷可能导致严重问题,如:
1.将不能被意志化的内容意志化。
2.意志控制一切。
3.意志将自己标榜为无所不能,或在失败时标榜为蠕虫般无能。
4.为了意志而意志(冲动)。
5.走向绝对极端——要么意志胜天,要么意志全无。
毒性羞耻感的表现形式——精神空虚
毒性羞耻感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精神问题,也称为“精神空虚”。我在前面提到过,精神是人类存在的本质。我们不是精神旅程中的物质生物,而是精神生物,需要通过尘世的旅程实现全面精神化。
精神是生命的升华和发展。因此,精神关乎一个人的成长与发展、创新与创造,关乎一个人的存在。存在是我们战胜虚无的动力,是胜利的大旗。存在是关于为什么有而不是为什么无的问题,是一切生命的基础。
他者化和去人性化
毒性羞耻感导致自我与自我的疏离,使一个人逐渐“他者化”(other-ated)。西班牙哲学家奥特加·伊·加塞特(Ortega Y.Gasset)用“他者化”(otheration)这一术语形容去人性化。他说,人是唯一由内而外生活的存在。要成为真正的人,就必须拥有内在的自我和由内而外的生活。动物始终生活在过度警觉中,它们时刻保持警惕,在自我之外维持生计,还要时刻防范危险。如果人类不再拥有内在自我,就会被他者化和去人性化。
毒性羞耻感会导致人走向两个极端:超越人性与失去人性,即要么非人性化,要么去人性化。由于毒性羞耻感的存在,一个人需要隐藏真我并创造一个假我进行掩饰,这就需要一种以行动和成就为主导的生活。于是人的一切都取决于表现和成就,而不是单纯的存在。存在植根于不断丰富的内在生活,本身就具有合理性,无须衡量标准。
在毒性羞耻感的驱使下,人们相信内在的那个自我有缺陷和瑕疵,因此不断向外寻求快乐和肯定,最终导致精神空虚。
羞耻感的表现形式——无助(松鼠笼效应)
在毒性羞耻感的作用下,人总感觉自己无可救药:既然我有缺陷、有瑕疵,是个错误的存在,那么就没有什么能拯救我。有了这种错误信念,人就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助感:我要怎样才能改变自己?毒性羞耻感也会形成恶性循环:羞耻感滋生羞耻感。从图2.1中,我们可以看到成瘾者以不同方式对内化羞耻感进行宣泄后,又会对自己的羞耻行为进一步产生羞耻感。但请记住,毒性羞耻感只是让你感觉自己无药可救,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功能自主
毒性羞耻感一旦内化,就形成功能自主,也就意味着无须任何刺激,羞耻感即可在内部自主触发:只要想到某种场景,就能引发深深的羞耻感。哪怕只是独自一人,也能通过内心的自我对话不断滋生羞耻感。一个人感受到的羞耻感越多,就越感到羞耻,如此循环往复。
正是羞耻感这种永无止境的特性,让人感到越来越无助。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从本质上就有缺陷,就在无形之中剥夺了自己修复缺陷的可能性。加上羞耻感具有自我生成的特性,以及我们已经清楚的神经质羞耻感的毁灭性和杀伤力,人的无助感更是不言而喻了。
读者此时应该也能体会到,我探索羞耻感之路多么具有戏剧性。但是通过了解引发羞耻感的动因,通过对羞耻感进行透彻地分析,我们也能获得一些战胜羞耻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