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几件小事令我印象深刻:其一,一名中学生骑车摔倒在路口,我刚想去帮忙,却见他很快拎起车子拐到大树后面,警惕地瞥了一眼车流与人群,这才抱着小腿疼得直呲牙;其二,朋友借出去几万块钱,我说你不是没钱吗,他说也是借别人的,我问为何,他说不好意思拒绝;其三,某小伙被人揍,对方好几个人,我问这小伙子为何不跑,他笑了笑说女朋友还在旁边呢。
我耳边突然回想起两句谚语:“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肿脸充胖子”。面子就是脸,脸就是尊严,而藏在尊严后面的就是“羞耻”。所以,上面三位主人公宁愿选择“打肿脸”与“活受罪”,也要脸。也许在他们心里,“疼痛”“贫穷”“软弱”都是可耻的,都是“脸上无光”的。都是“没有脸”的。而摔疼了不哭、没钱也要借、打不过也要打,则意味着坚强、大方、勇敢,这三个品质才是人们普遍认同的。比起被认同,比起不被翻白眼,受点罪又何妨?更重要的,这三位都是本能的下意识反应。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为何羞耻变成了人格的一部分,变成了文化的一部分,变成了价值观的一部分?思来想去,我觉得重要缘由是无处不在的“面子文化”以及耳濡目染的“道德评判”。其中最伤人心的就是那句“不要脸”。有时这话会从养育者或旁人嘴里脱口而出。而听者要么暴怒,要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多时候没这么直接,但他们的目光、表情、行为、语言都在隐晦传递着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不礼貌的”“被人笑话的”“丢人的”“可耻的”“差劲的”“愚蠢的”“病态的”“另类的”……这都会让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不要脸的”。久而久之,羞耻变成了自身一部分,变成了安装在内心的摄像头,即便没有旁人在场,他也会自我羞辱。
人类有两种基本痛苦:恐惧与羞耻。恐惧是害怕被外界吞噬,而羞耻则是让自己原地消亡。“羞耻”更是其他情绪行为背后挥之不去的阴霾:一个人悲伤,也会因表现悲伤而羞耻;一个人遭遇不幸渴求帮助,也会为自己的求助感到羞耻;一个人快乐,也会因自己的快乐而不好意思;一个人成功,也会因有人比他更成功而羞愧;一个人独处,也会为没朋友而羞耻……当羞耻感成了生而为人的底色,矛盾心理就出现了:人们被批评会羞耻,被赞美也会羞耻;被排斥会羞耻,被亲近也会羞耻;被贬低会羞耻,被羡慕也会羞耻。所以,每个人都要问自己:我因何蒙羞?这不需要立马回答,重要的是开启觉知。
对“健康的羞耻感”,我们无须多虑,这会让人类区别于禽兽,感受文明的边界。值得探究的是“有毒的羞耻感”。我对本书作者提到的“有毒”二字深表认同,羞耻感就好像让我们身中恶毒,它不断扩散,吞噬着体内的健康细胞。“有毒的羞耻感”会让我们羞于为人,感觉不配活着;会让我们深陷愧疚与罪恶感;也会让我们因“恼羞成怒”点燃愤怒之焰,灼伤他人与危害社会。更重要的,有毒的羞耻感会令我们“虚假地活着”。
如果一个人做任何事都不是为了这件事本身,他就正在虚假地活着。比如学习是为了考取功名,读书是为了增加知识,旅行是为了增长见识,写作是为了获取名利,工作是为了赚钱,努力是为了成就,婚姻是为了幸福,穿衣是为了好看……只要你做的这件事不完全是为了它自身,而是带有某种目的或目标,你就正在虚假地活着。我并不是说人不能虚假,因为我们做不到全然自由,而是不要“过度虚假”,比如学习只为功名、工作只为赚钱。凡事过度必定痛苦,以上例子中,若不能达到高期待的“功名”“知识”“见识”“名利”“赚钱”“成就”“幸福”“好看”这些目标,那么学习、读书、旅行、写作、工作、努力、婚姻、穿衣都不是真实快乐的、放松的,而是消耗的。
而消耗地活着、虚假地活着,正是为了最大限度避开无处不在的羞耻感。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遮羞布”。因为不幸福、不赚钱、不好看、不努力就会被“看不起”,是羞耻的。于是,追逐欲望变成了一块块遮羞布,都在试图掩饰和隐藏无处不在的“羞耻感”。活着,变成了一种虚伪的面子文化。
一旦做某件事或不做某件事是为了获得外界(权威、领导、父母、老师、爱人等他者)的肯定与理解,是为了避开某种危险与恐惧,是为了掩饰某种尴尬与愧疚,是为了隐藏某种脆弱与羞耻——你就正在使用“遮羞布”,使用的频率则取决于羞耻的程度。
如此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使用遮羞布。它像一副副面具随处转化、随时调谐,以此来粉饰羞耻。我们需要这些遮羞布作为面具,这可以让我们维系自尊与关系。但过度使用会让面具变成“真实的脸”,你本人都无法觉察,只是觉得累、很累。在某些时刻,你会崩溃,而崩溃会撕碎遮羞布,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尊严也随之碎了一地。
这本书对羞耻感的描述是我见过最详尽的表达,几乎是一部“羞耻感百科全书”。作者提到的疗愈方法与我的“觉知内在小孩”理念不谋而合,诸如“外化”“冥想”“接纳”“捍卫”等。特别是“十二步骤”康复计划非常具有指导意义。相信读者会在阅读中有所领悟。不论如何,只要你不觉得尴尬,全世界都不会尴尬。换句话说:只要你允许自己可以不够好,就没人胁迫你必须羞愧。
“觉知内在小孩”理念提出者
冰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