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今天心情很糟糕,感觉自己很蠢,我讨厌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来自达尔文写给查尔斯·莱尔的信,1861年10月1日)
“这周过得不太顺。”艾玛说。我停顿了一两秒。我做错了什么吗?原本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她的病症一开始很简单,现在我却需要重新思考我此前所学的关于心理健康的一切。
那是我接受精神病学专业培训的第一年,艾玛是我的第一批接受认知行为疗法
的患者之一。不久前,我接受了这种心理疗法的基础培训,最后阶段是治疗一名重度抑郁障碍(大多数人称之为“抑郁症”)患者。一共有12个疗程,每周一次,每次诊疗后,都有一位资深临床医生对我进行指导。艾玛是一位40多岁的财务顾问,10多年来饱受严重抑郁症的困扰。通常情况下,她充满了活力,她经常从她位于牛津市中心的联排别墅出发,乘飞机前往世界各地与客户会面。而且她玩起来和工作一样不遗余力,一半的空闲时间用来参加伦敦的派对,另一半的空闲时间则用来带着她那只漂亮的迷你贵宾犬在牛津郡绿树成荫的户外漫步。她的抑郁症状总是“突如其来……像是落下一道帷幕……发作之后,生活就像蒙上了一层颗粒状的黑白滤镜一样”。
由于疫情,第一次会诊我们是通过视频连线进行的。当时她的情况很糟糕,整个人陷入极度痛苦的状态之中,她认为自己在工作上一无是处,在生活中也不讨人喜欢。她平日里的那些热情和干劲儿全都消失了,无法从任何事情中获得乐趣,就连她最喜欢的喜剧节目也让她笑不出来了。每次会诊前,艾玛都会将她的抑郁评分输入医院的在线系统,然后我会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关注并研究她的抑郁评分。分数是根据患者健康问卷结果计算得出的,该问卷可对患者的抑郁症状进行评估,具体如下:情绪低落、体验快乐的能力下降(快感缺失)、疲劳、睡眠问题、食欲改变、注意力下降、负罪感、行为迟缓和自杀念头。除了最后一项,她在其他方面的得分都相当高,最终得到18分(满分27分),代表她的抑郁程度为中重度。
令我高兴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这个分数开始下降。更重要的是,伴随这项相对武断的症状评分的下降,艾玛的主观体验也出现了改善。事实上,她看到自己的情绪缓慢而稳定地好转,深受鼓舞。艾玛发现,认知行为疗法这种务实的方法很适合自己:从寻找积极的证据来“审判”她的消极思维模式,到参加有意义的活动(而且频率越来越高)。看到这些转变真的太好了,但我必须承认,我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主要来自我在每次会诊前收到的数字(她的抑郁评分)。也许量化带来的幻觉有助于缓解我对自己初涉心理健康领域的不安全感。我涉足心理健康领域的时间很晚。在医学院读书时,我一直想象自己会成为传染病学、皮肤病学或风湿病学等涉及免疫学领域的专家。这些学科领域的专家深入研究了生物学中一个极为复杂的系统:免疫系统。我喜欢组成人体免疫大军的各种微小群体的野蛮之美。免疫细胞识别和消灭病原菌的方式也令我着迷。就其本质而言,免疫系统犹如一个被持续数千年的微生物战争微调过的军事组织。我甚至在攻读医学学位期间拿到了免疫学硕士学位,课题是研究新发现的免疫细胞(固有淋巴细胞)在接触到少量细菌或病毒时如何作出反应。
但在我获得实习医生资格后不久,我决定转到精神科。尽管这是一个不完美的学科,有着曲折的发展历史,但当我看到那些睿智而富有同情心的精神科医生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患者积极改变其人生时,它有着令人抗拒不了的吸引力。我希望自己能与患者并肩作战,将他们作为独立的个体对待,并从心理学、生物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帮助他们。而我与艾玛的经历似乎验证了这一点。
然而,事情到了第7周就变得不一样了。在会诊前的几分钟,我登录了医院的在线系统,脑子里充满了乐观的多巴胺,因为我预计艾玛的评分会低于上周的8分。电脑屏幕上闪现出她的数据图表:6周以来稳步改善,随后急剧上升到16分。这和她刚开始接受治疗时的评分很接近。“这周过得不太顺。”她在会诊开始时说。短暂的停顿后,我询问原因。“噢,我只是又感染了新冠……”
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症状不严重,而且只持续了几天。当12个疗程的认知行为治疗结束时,我们一起携手应对的抑郁问题已经完全得到解决。然而,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病毒感染为何会出现中重度抑郁症的症状?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一次患上流感时的症状:情绪低落、快感缺失、嗜睡、疲倦,以及食欲减退。事实上,人们在感染急性期经历的一些症状似乎更多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身体上的。无论你染上的是新冠、霍乱,还是普通感冒,都存在疾病行为,即我们对抗感染时的感受和行为。你的免疫系统似乎正在动员你的大脑,让它做出有助于抵抗疾病的行为:主要是包裹住身体,然后躺在床上。事实上,一个越来越被接受的假设是,疾病行为不仅为个体提供了生存优势(节省能量以击退病毒),也能为整个群体的健康提供益处:让你感到低落、孤独和疲倦的精神状态会阻止你去参加聚会,从而避免你将病毒“共享”给一起狂欢的人。
但在艾玛的故事中,还有另一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第一次会诊时,当我试图探究她此前抑郁症复发的原因时,她脱口而出:“这有点儿奇怪,每当我的抑郁症复发或者有压力时,湿疹就会发作。”她卷起套头衫的袖子,露出一截红肿的手臂。正是在这里,在这个相当不起眼的接受认知行为疗法的抑郁症病例研究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免疫系统和心智之间的某种“双向”关系。艾玛的免疫系统动员了她的大脑——更确切地说,是动员了她负责思考和感受的心智——来帮助应对病毒感染;而她的心智也激活了她的免疫系统,引起皮肤炎症。
在本书中,我将探索这门令人兴奋的新科学,揭示免疫系统与心智联结的力量,当它们出现异常时会发生什么,以及我们如何利用这些知识来改善我们的身心健康。除了大多数人在某一时刻都体验过的疾病行为,医生们在很久以前就观察到了免疫系统可能会以其他方式影响精神状态,从体弱者和老年人中常见的幻觉和急性谵妄,到未接受治疗的艾滋病患者和淋病患者表现出的多种(且往往是极端的)精神症状。但在医学界,免疫系统会导致或加重精神障碍的观点尚未形成共识。即使在今天,当我告诉其他医学专业人士,我的临床和研究兴趣涉及心智和免疫系统之间的关系时,他们也常常露出半是怜悯半是疑惑的表情,仿佛我正在专攻伪科学。医学界的保守派对“免疫系统与心智之间存在联系”这一观点的抵触情绪更强烈。在写下这些文字的一周前,一位退休的精神科医生在一次晚宴上建议我:“把它归入‘有趣但不合情理’的类别……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小伙子!”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那样,人们之所以不愿意探索身心之间的联系,根源在于被称为“身心二元论”的思维方式:身体是一台实体机器,而心智是完全独立的存在。我倾向于将身体各个器官看作一辆汽车的独立部件——为特定的目的而精心打造,直到最后一刻才被组装起来。例如,胃是食物搅拌器,心脏是血泵,两个系统可能为同一个目的协同工作,也可能相互影响。这种复杂的协作关系挑战了传统医学对器官系统的简单划分。
在本书中,我想移除存在于我们心智和身体之间的那道屏障。我所说的“我们”主要指的是启蒙运动后的西方文化传统和医学学术传统。我这样做首先是因为我自己也根植于这两种传统之中。但同时,我也认为,尽管过去两个世纪以来西方医学界取得了诸多惊人的发展,但代价是对人类心理学的混乱视而不见。我认为,我们的社会完全误解了身心之间的关系。这种误解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学术上的,还给人们带来了原本可以被预防和缓解的伤害。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经历(越来越多的医生也认识到)那些无法与特定器官或科室明确关联的症状。长期被疾病困扰的人,以及治疗这些疾病的医生,都太容易陷入将某种病症贴上“身体”或“精神”标签的陷阱。对于前者,我们可能低估了心智改变身体的力量以及我们对它的感知。对于后者,我们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心智常常受看不见的生理过程的支配。现实情况是,没有一种精神障碍不是身体上的,而大多数身体疾病都与精神因素有关。我们已经被训练得习惯把疾病归为其中一类,甚至去一家医院看身体疾病,而去另一家医院看精神疾病。我从自己当医生的经验中知道,存在一些隐性和显性的压力使我们迫使患者接受“要么身体有问题,要么精神有问题”的传统诊断,即使我们明显能看出,两个标签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完美地适配患者的真实状况。
我一开始写这本书时,打算涉及两个医学领域:免疫学和精神病学。我想探索它们是如何在不同的方向上发展和演变的,以及免疫系统与心智联系背后的新科学如何帮助我们理解心理健康问题。然而,我最终发现了更多。我现在认为,心智和免疫系统不是简单地联系在一起,而是可以被视为同一个系统(我将其称为“防御系统”)的一部分。这个系统的功能是保护我们免遭外部有害因素的伤害,无论这些事物是像熊一样大还是像细菌一样小。免疫系统和大脑共同作用,区分敌友,并对后者作出适当的反应。我认为,将这些看似独立的系统视为一个统一的“超系统”,是一种摆脱身心二元论的清晰易懂的方式,并且有助于形成对人体机能如何工作的更准确的认知。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免疫系统如此频繁地影响我们的思想和感受,以及为什么心理压力和创伤会影响我们身体的免疫大军。对这种防御系统的了解不仅彻底改变了我们对健康的理解,还改变了我们看待和治疗疾病的方式。
现在就和我一起移除那道被人为设置在心智和身体之间的屏障吧!在第一部分“开放心态”中,我们将探索心智和免疫系统之间的奇妙关系,以及人类和微生物世界重要的“外交”关系如何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塑造我们的心智。它还将帮助我们理解防御系统的概念,而这将有助于我们回答被西方传统医学忽视或避而不答的问题:当我们生病时,为什么我们的情绪和行为会发生变化?为什么目前的许多精神治疗普遍存在局限性?为什么纯粹的心理压力源会激活我们的免疫系统?心态在降低患病风险和康复方面如何发挥作用?我引用了过去10年的惊人发现,这些发现揭示了心智和免疫系统是如何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还将看到,人类心智如何被免疫系统的主要目标——微生物塑造。微生物就是肉眼无法看见的微小生物。这些微小生物,包括细菌、病毒及寄生虫等,它们对人类心理健康的影响机理正逐步被我们探究。当我们了解到微生物无处不在的特性时,它们在人类健康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或许就不足为奇了。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微生物就已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并且,我们体内和体表所携带的微生物数量,远远超过我们自身的细胞数量。众多微生物共同构建起一个庞大的生态体系,我们将其命名为“微生物组”。
在本书的第二部分“状况恶化”中,我基于这些关于身心的新认识,探讨了当我们的防御系统出问题时会发生什么:从抑郁到痴呆,从心理压力对身体的影响到病毒后疾病(post-viral disease)
症状。我们将看到,现代生活环境与我们的防御系统演化适应的原始环境存在显著差异,而某些精神障碍、过敏和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增加都是防御系统失衡的结果。
最后,在第三部分“重置防御系统”中,我们主要探讨通过重新平衡已失衡的防御系统来改善身心健康的实用方法。
我希望你在阅读这本书时就像在进行一段旅行,从将自己视为一个被困在机器般身体里的灵魂,转变为身心完全交织在一起的个体存在。通过本书中所谈及的历史学、解剖学、哲学和生理学等方面的内容,我希望你能培养出更广阔的人生观,对“身为人类意味着什么”萌生出更深层次的理解,并以宽广的爱善待自己、慷慨对待他人。我们需要保持开放的心态,因为心智本身就是开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