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真的知道人们为什么离开吗?
——米歇尔·费里埃《海外回忆录》
他们并不总是清楚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在他们看来变得无法忍受。他们内心有一种模糊的、近乎本能的感觉,那就是再也不可能待在那里了。离开,有时甚至是逃离,成了一种必然,既难以言喻,又势在必行。毫无疑问,我们会找到理由和解释,但这种渴望逃离的行为,没有其他的名字,它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自由。他们需要“抽离”,离开,从所有契约里挣脱,不再被任何事物所限制。这种追求消极自由的举动,始于对所有看似陷阱的事物的否定,这种举动是残酷的,是撕裂的,它通过摧毁所有先前存在的东西来获得自由。一个轻松、没有任何包袱的人,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切断所有联系。米歇尔·费里埃在他的著作《海外回忆录》中,描绘了这样一幅场景:
“这是一个离开的人的生活:他的墙上布满裂缝,身上破破烂烂。这种生活既优雅,又粗犷。离开,意味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尤其是不再回头,决绝地离去。从自我麻痹、机械化的日常、梦游般的例行公事中解脱出来,走出死亡的轮回。”
从词源学“摆脱”的意义上讲,这种离开重新演绎了“存在”这一行为本身,指的是让我们从乏味重复的日常里脱离出来。离开与它的对立面——机械的习惯——有关,与那些僵化和死亡的事物有关,与那些运行时缺乏活力的事物有关。我们不再享受生活,而是顺从于它,我们屈服于催眠般、沉睡般的生活,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境地。生活变得毫无生气,一切都是重复和机械的,我们丧失了渴望和活力。这样的生活不再有存在感,也失去自我。
断舍离,实则是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一点恩赐,以此来实现自我救赎。我们必须敢于舍弃那些不能再构成我们生存框架或节奏的东西。这种解脱是从我们当下的生活中抽离,是摆脱所有曾将我们相连的东西——包括关系和财产。它是一种彻底的解放,也是一种回归,“突然之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阻挡或者挽留住我们,所有的一切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我们不再接受被束缚,我们摆脱事物,远离某些人。正如作者所说,这就是“存在之罪”:需要有一定的勇气,也需要一种“颠覆一切”的罪恶快感,外加放弃亲近的人。
事实上,那些永远无法在一处安顿下来的男男女女在告诉我们什么呢?在众人眼里,他们展现出一种常常被压抑的欲望,那就是抛弃一切,把一切搁置于一旁,这种行为看起来既无情又自私。他们渴望不被束缚于某个固定的位置,渴望摆脱所有责任。他们选择逃避而不是固守原地,选择流浪而不是安定生活。他们的目标,不是到达某个地方,而是要开辟一条新道路。离开是一种冒险,但也可能是一种逃离僵局和宿命的感觉,逃离绝望的命运,逃离让我们停滞不前的社会地位陷阱。那些离开的人诱惑着我们,激发了我们的思考,也向我们证实,我们可以生活在别处,而不仅仅是出生就被注定的地方和所有人都期待我们停留的地方。这种大胆而不驯的行为,激起了复杂的情绪:我们既嫉妒又幻想,我们谴责离开的人。然而,正是这些人的行为,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我们不必永远停留在原地。在一段带有普鲁斯特风格的文字中,作家米歇尔·费里埃将这种越界的行为视为实现激进自由的条件,他写道:
“一个人的离开总是会在渴望与恐惧之间引发一波焦虑的浪潮,往往还会招致一致的非议……但这样的行为背后究竟有何深意?那是因为他不能停滞不前。一个选择离开的人,以一人之力打破了时间的流逝,扰乱了岁月和世界的既有秩序,他证明不同阶层可以交融也可以打破,证明时光可以是多彩多样的,证明人可以像自己梦想的那样自由地生活。”
拒绝故步自封,就是拒绝被固定在同一个地方,拒绝被限定在单一的节奏之中,拒绝受制于一种生活或思考的方式,赋予自己体验多元生活的机会,从如渔网般缠绕我们的现状中脱离开来。这意味着跨越现有的社会阶层,质疑这些阶层的合理性,不再被它们所阻碍、拖累或束缚,在思想和行动上给自己绝对的自由。
在离开这一残酷行为的背后,展现的不仅是个人层面的自我追求,也可能映射出一个人深层次的本性。或许只有在这种不断的移动中,有些人才能忍受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毫无疑问,对有些人来说,大地总是在移动,威胁着要将他们压在难以承受的负担之下。对他们来说,长久的关系和承诺似乎是对自由不可容忍的剥夺。对他们来说,稳定和可靠是不可能的,是难以忍受的。或许,我们不该强迫那些逃离的人,而应该认识到他们内心的无能,无法忍受建立关系,安于一方。
在西尔万·普吕多姆的著作《在路上》一书中,他认为“世界上有两类人,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书中的主人公是一群年轻时游走四方、无依无靠的老朋友,其中包括:作家萨沙和一个类似于凯鲁亚克式“搭车者”的人物——他似乎无法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也没法安心于一种身份角色。二十年后,这两个主人公偶然在东南部一个小城市重逢,彼时40岁的单身汉萨沙希望在那里“开启一段新生活”,远离巴黎的喧嚣。在这座无名的城市里,他也一样寂寂无闻,萨沙渴望重生,仿佛这能让自己焕然一新,在这个宁静而平和的地方,他期待找到内心的平静:
“我渴望这种宁静。在这座城市里,我期望重新寻回多年来已然丢失的专注力以及禁欲般的生活。这种适度的离群索居,让我终于能够重整旗鼓,找回自我,也许还能重生。”
然而,这个被萨沙视作可以找寻自我的地方,却是搭车者经常逃离的地方,他总是逃得很远、很久,远离自己的妻子玛丽和儿子奥古斯丁。二十年后,他好像仍然难以长期在一个环境里安定下来,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情感上,他很难驻足定居。如同他年轻时候一样,他只是通过邮寄明信片来传递自己的消息,这些明信片简要地勾勒出了他的活动踪迹。后来,明信片越来越少,很明显最后一次逃离是没打算回头的。萨沙和玛丽越来越亲近,他成了留下来的人,是可以依靠的人,是坚守位置的人。搭车者从来没有真正占据过伴侣或者父亲的位置,而萨沙虽然没有取代搭车者的位置,但是他在玛丽和奥古斯丁身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萨沙通过自己的存在和坚韧不移的精神,绘制出这个席位,对他自己和玛丽母子来说,这个席位显而易见十分必要。
在此,我们也能清楚看到,位置等同于承诺,等同于长期付出。既与地点有关,也与时间有关。它与自己有关,也与那些对我们提出要求、与我们有联系的他人有关。这种关系是强制的,是绑定的,正是如此,这些位置令人担忧。
毫无疑问,我们应该谈一谈那些不打算停下脚步的人,对这些人来说,那些位置已然如同一条直线或一个箭头,绵延不绝没有尽头,又或者如同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所有能量都融入移动的趋势之中。我们应该谈一谈快乐的流浪生活,那种只是过客的快乐,那种发现其他土地或者面孔让我们发生变化的快乐。我们也应该谈一谈那种接触与我们不同或者存在差异的东西,让我们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还有那种从未安定下来,永远在离开,追寻他处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