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可能会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位置而感到痛苦,同时,我们也可能因为看到自己的位置早早就被规划好了而感到绝望,好像这个位置一直在等待着我们,好像我们只是为了填满这个社会大棋盘上的一个方格而存在。佩雷克在他的小说《一个沉睡的人》中表达了这种被囚禁在预设生活中的痛苦,在这种生活之中,甚至连步入歧途也是可以预见的,而所有个体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被认为的样子和被期待的样子。仿佛社会组织的惯力已经将我们锁定,人只能成为自己,无法将自己想象成他人,永远无法冒险脱离既定的轨道。佩雷克小说中的主人公就试图摆脱这种自动化的生活模式,他突然停止了一切行动,拒绝早上起床,主动切断虚伪的社交生活。他在书中写道:
“你几乎没有活过,但一切似乎都已被预言,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你仅有二十五岁,但你的人生道路已被精心绘制,角色已被安排,标签已贴好:从幼年的便盆到老年的轮椅,所有的座位都已就绪,静候你的到来。你的冒险经历被描述得详尽无遗,哪怕是最激烈的反抗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如果人生的每时每刻都可以提前预见,如果我们的生活都是被事先编排好的,那么,我们还会继续这场游戏吗?如果,权力被强制施加,每个人的位置和角色也提前被指定,我们选择的权利也被剥夺,那么,我们唯一的选择或许就是退出这场游戏,拒绝虚假的自由并离开。故事里的主人公没有起床,拒绝参与那些考验,“他的位置是空缺的”。当我们背弃一切,拒绝完美地融入我们在社会结构中被指定的位置时,我们的存在感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正如作者所言,“你宁愿选择成为拼图中丢失的那一块”。
当我们的位置如此确定,当我们的生活状态连最细微的轮廓都已经被精确勾勒出来时,我们似乎只有缺席才能凸显自己的存在感。有时,要想找寻自我的存在并挑战这个已设定好却不适合我们的位置,退出或者消失反倒成为争取另一个位置的最后手段。
当一个孩子捉迷藏躲得太久,当一个青年人离家出走数小时或数天,又或者当一个成年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曾经属于的地方以及逃离呢?离开被期待的位置,面对另一个全新的地方或者孤独的恐惧,这些都会促使我们跳出圈子,在超出常规生活的半径外活动。我们抛弃了一个位置,尝试另一个位置,因为我们在原来的位置上快要窒息,或者因为原来的位置已经不符合我们的生活或者身份。这种行为,不仅是在玩消失,也是在探索另一种可能的位置,那里将孕育关于我们的新故事。
在佩雷克的小说《沉睡的男人》一书中,主人公望向天花板,看到了微小的裂缝。他看着墙上的破镜子,映着他脸上支离破碎的影像。在他的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瓦解。这种瓦解是对那些我们习以为常信念的否定,这些信念认为,有一个特定的位置适合我们,并定义了我们的身份。然而,经验和历史告诉我们,我们所占据的位置是偶然的、脆弱的。沉睡的主人公不再读得出字里行间的线索,他突然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开始质疑所谓存在的连续性。“五月的某一天,天气很热”,他的荒谬感突然从“一杯苦涩的雀巢咖啡”中浮现出来。正如佩雷克所描述的,某些东西开始破碎、改变、解构。原本生活的状态如同一道轨迹,内心对自身的存在感和重要性有着强烈的认同,但现在这些都消失了。同时,“希望融入或者沉浸于世界之中”的感觉也不复存在。我们作为世界的主体,开始与世界分离,不再融为一体。我们逐渐产生距离感,开始质疑,归属感也不复存在。我们逐渐不再参与、融入、沉浸于现实世界。我们不再相信存在的意义,不再相信肯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世界开始摇摆变化,或者更确切地说,开始离我们远去。我们开始步入生活的轨道。
这部小说刻画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物,同时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人类是否愿意接受一种毫无惊喜、毫无创造性的生活状态?如果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是要让生活遵循已经提前拟好的脚本,那么,这样的生活必定让人不安,也无法忍受,因为任何独特性的表现都提前遭到了否定。如同“鹅棋”一样,所有的棋子都是可任意置换的。另一个大学生可以取代我在这次考试中的排名,娶到我本可以在学习期间遇到的妻子,住进本可以属于我的郊区小别墅。在这些经典常见的轨迹中,我们消失在一个过于可预见的社会轨迹之中。那么,他的个人意志还剩下什么呢?他真正能做决定的又有哪些呢?对佩雷克这样的反英雄主义者来说,唯一能实现个人主观意志的做法是根本不参与这场游戏,让那个提前定好的位置空置,不去想象它很快被其他人占据的场景。这些叛逃都是徒劳的吗?毫无疑问是的。社会已经简单粗暴地决定了所有人的轨迹,这些轨迹如同一道道沟壑,一旦偏离将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们随后会再谈谈当我们“偏离轨迹”时将要付出的代价。
在佩雷克的这部作品里,这种叛逃是以隐喻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在其他文学大家的作品里,这种叛逃则以更加直接的方式展现。现代波希米亚人、街头流浪者的故事,在纸页之间绵延数里。那么,为什么总有些人无法安稳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