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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的一席之地

我注视着这只蜥蜴。它总是回到这个我们共同拥有的地方。和我一样,它栖息在中午时分会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白色石板上。它静静躺着,一动不动。我们两个都被温暖所包围。我们都在晒太阳,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闭着眼睛,享受着暖阳。我们满足于当下。此时此刻只是我生活的小插曲,但对蜥蜴来说,它只是完美地做着自己,这些只是它纯粹的日常。谁能如它一般完美展现自己的身份,做到行动和身份的完美契合呢?这是它作为动物的特权,还是说它生活“贫乏无趣”呢?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一书中,也对这种生活方式进行了反思,他拒绝将人类和蜥蜴晒太阳进行对比,他认为,蜥蜴并不会同人类一样晒太阳。人类可以为沐浴阳光而欢喜,可以思考天体物理学问题。而蜥蜴与阳光的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它是阳光的囚徒。蜥蜴“在世界上是很可怜的”,因为它被困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之中,而这个环境如同一根无法扩张也不会缩小的管道一般。所以,在一种简单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就意味着要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于一个有限的世界、一种受局限的生活方式,意味着要被迫按照有限的姿势、态度和行为同世界建立联系。那种乌托邦式悠闲生活的梦想就此破碎。或许就像某些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人类的幸运之处,恰恰在于世界不是预设的,人类可以离开自己所处的环境四处移动,去了解其他世界。我们在阳光下的位置只是临时的,我们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移,而人类,与大多数动物不同,总是被其他的“太阳”所吸引。也许我们是一种更倾向于迁徙而不是扎根的生物。

这片露台上的阳光之地无疑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但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悬浮着,这个地方并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具体的描述,也没有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定义我,将我与他人区分开来。有些地方,我期待的不是它们让我扎根,而是它们能让我解放,让我暂时摆脱自我,从一连串的思考和预期行动中抽离出来。这里是悬浮之所,是超脱的绿洲。在这个地方,我忘记了自己,融入环境之中。

我们是否应该依赖于具体意义上的地点和空间(比如卧室、房子、家庭、森林、大自然),来团结我们,使我们走到一起?某些地方之所以被称作“场所”,是因为从本体论角度来说,它们具有一种力量,让我们重新聚焦于自己、展露自己。或许是因为它们起到了某种“重要保护区”的作用,成为保护我们免受外部侵害和保持真实本性的堡垒。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场所将我们刻画进一段历史、一种血脉传承,而这些地方正是这些历史和传承的具体、外在体现。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对空间问题展开思考,不仅仅是出于美学或者实用的需要。探索我们与空间的关系,也是一个身份认同的哲学问题。建造或者摧毁某个空间,相应地意味着实现或者阻止某些生活轨迹,而这些生活轨迹往往又是通往某种生活方式的开端。事实上,这些地方并非无关紧要:它们通过一些许可或者禁止的行为,把我们锁定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或者向我们展示我们可以占据的位置。

我们所处的空间绝非中立或者虚无的存在,也并非任由我们书写的空白纸张。我们被空间所框定,所限制,受其氛围、色彩、秩序或无序的影响。随着空间的移动、转变和冲击,我们或是被惊扰,或是被鼓励,或是被迫移动。我们所处的地方并非无关紧要,它们在我们心中留下微妙的印迹。大地的味道、风的力量、炽热的阳光,这些围绕我们的能量和元素,或滋养或阻止我们的激情。每个人都应该在空间的隐含结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融入所归属的领地。我们所处的空间成为我们的隐藏地、安全屋、避难所,它可以残酷地暴露我们,可以束缚我们,也可以将我们定罪处罚。事实上,我们所处的地方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场所,更多是我们自己挖掘出来用以栖身的洞穴,是只属于我们自身的角落。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家,那个我们可以不假思索、闭上眼睛也能自如移动的地方。我们的身体认识回家的路,我们甚至晚上都用不着点灯。我们用孩童般天真的方式看待我们的家:在我们眼中,家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地方,是一个哪怕在黑暗之中也不会磕磕碰碰的地方,是一个能保证我们睡眠和隐私的地方。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如同母亲般环绕着我们、让我们团结的地方,“在人类生活中,家让我们远离琐事烦扰。没有家,人就会四散无依”。

当我们被限制在家里,或者被责令待在某个地方不得四处走动时,居住场所问题再度成为核心。在人类以为自己因技术而得到解放、能够自由迁徙的时代,我们又开始梦想小屋、巢穴、温馨的住所、舒适安心的家,能为我们提供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对地方、居所和空间的探索永无止境。人们在寻找一个“居所”,从词源学来讲,“居”(résider)意味着停止移动。拉丁文“residere”的意思是让人坐下来,结束移动或者站立的举动。它指的是停下来、安定下来、不再迁徙和流浪。它也可以指下降,从一个更高的位置转移到一个更低的位置,包括坐下来、降低身姿。在拉丁语中,“residere”还可以用来描述山势下沉、水流平缓、火势渐小或者风力渐弱。“居”意味着处于一个更加平静、缓和的状态,也意味着失去当下生活中的激情、活力和强度。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像旋转的陀螺一样,保持一种原地踏步或仅微微偏移的运动状态呢?是否只有在这种旋转的不稳定平衡中,我们才能在追求一个属于自己位置的同时,又能保持不断移动的状态呢?

正如米歇尔·福柯所说的那样,在谈到“位置的问题”时,我们所处的地方并不是中立的。空间并非没有特质。正如他所说,“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同质且空洞的空间里,相反,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空间都充满了独特之处,可能满满都是奇幻”。我们对围绕我们的现实、物质和历史世界并不是漠不关心的。我们对所处的空间充满期待、希望和幻想。我们所处的位置凝聚着过去记忆与时间的碎片,或象征着可能的未来。它们会引发人类的欲望或者憎恶,有些会吸引我们,有些则会让我们忐忑不安。我们所经历的或者穿越的空间,在我们内心留下它们的印记,如同侵入皮肤的文身,又如同水果、香水或者童年时泥土的味道。

但是,在有些房子里,人们背负着沉重的过往,或者有时担心无家可归、居无住所。又或者,一些房子因屋顶破败,家里充斥着无形的暴力,把人从内部摧毁。这些房子让人充满不安和恐惧。有时候,房子当着我们的面轰然倒塌,房子的坍塌也是一个人内心的崩塌。

“我们生活的空间既不是连续的,也不是无限的,也不是同质的,更不是均质性的。但我们是否确切地知道它是在哪里开始断裂,在哪里开始弯曲,在哪里开始分离,又在哪里开始聚合的呢?”

在童话故事里,房子通常由一些物质拼接而成,比如稻草、木头或者砖块。在房子里,我们多少会感觉安全。从房子墙壁的精致程度,可以看出房主的生活是否富裕。而糖果屋则让我们面临被吃掉的风险。有时候,在儿童画册中,房子可以是云朵,象征着我们追求轻盈和温柔的梦想。我们可能将房子建造在树上,也可能梦想建在海底或者巨大的郁金香花朵里。人们永远梦想拥有别的房子,一座我们在里面不会磕磕碰碰的房子,一座能把我们紧紧包裹起来、让我们想起出生时襁褓一般的房子。但是,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一些让人焦虑不安的房子,就像奥地利艺术家欧文·沃姆设计的那座软塌塌的房子,墙壁过于松软;或者像艺术家汉德瓦萨在维也纳的著名作品——汉德瓦萨之家一样,地板不稳固,墙壁不规则,到处都是斜角和曲线。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很难不注意脚下而自由行走。在这些房子里,我们亲身感受到混乱不堪、无规律生活带来的不安。在这种环境里,我们只能摇摆,飘浮,随时保持着警惕。

那么,这种“属于自己的地方”的梦想是什么呢?是梦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一个我们能融入其中的有序世界,一个有着既定位置、令人安心的现实吗?是在寻找一个不会质疑我们、不会让我们迷失的地方,一个因为熟悉而让生活变得更加轻松的专属之地吗?然而,我们也意识到这种熟悉感的双刃剑效应,它通过缺乏变化、重复性和不变的同一性,使我们的生命变得枯燥和贫瘠。我们被那种一致性带来的安逸所蒙蔽,被稳定性的假象所迷惑。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两种模式是相互对立的。一种是将实际的或象征性的空间视为支撑我们身份的基石或基础。在这种模式下,我们自认为处于某个派系、某个血脉或者根植于某种系统之中,这种派系、血脉或系统让我们感到安心,让我们实现自我定位。但在另一种模式下,我们也可以像亨利·米修一样,在自己的领地内游走却又感到陌生;又或者像其他人一样,成为轻装上阵、无牵无挂的旅行者。正如亨利·米修在他的作品集《夜动》集,《我的庄园》一诗中所表达的,“像游牧民一样生活”。然而,正如同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所警示的,“被关在外面”的风险仍然存在,他在书中曾明确说“监狱就在外部”。 iqjIZsQcEAzlev+jZmPmcB2m7eBzJX1c3TEX88LA/V3IYscDO96TVtkmH2uM2WT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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