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
弗朗索瓦·特吕弗:“拍摄孩子们我就自在得很……”图为达尼埃尔·里柯与迪米特里·莫雷迪(淘气鬼)偷看伯纳黛特(伯纳黛特·拉冯饰)骑行在尼姆的街道和加尔水道桥的公路上。
一部对电影的无知无畏同时也是发现之作
儒弗的姐姐太漂亮了。漂亮得让我们无法忍受。她总是穿着飘逸的裙子骑车,而且肯定不穿衬裙。
伯纳黛特对我们意味着迷人的发现,发现如此之多的模糊梦境与隐蔽想象。她是我们的觉醒,她为我们开启了光彩夺目的感官享乐之泉。
您的短片《淘气鬼》的画面配有文学性非常强的旁白。您是否认为从这第一部影片开始,您的电影艺术已经成型?
旁白其实不是我写的,是莫里斯·庞斯(Maurice Pons)写的。电影由短篇小说《淘气鬼》改编,选自《贞洁集》(Virginales)
。我要为这个文本负责,即使今天我觉得它太造作。自己过去做的事情总得认账……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们会尝试许多事情,边试边看。这部电影中,有令人惬意的自行车前行镜头。能拍成这样,我们就知道一切顺利:这是电影与运输工具之间的奇妙谐和。只要某物在画面上前进——无论是汽车、火车还是自行车——我们就知道它的推进将参与电影的整体推进。问题在于,我们不能一个半小时只拍自行车。总得在某一刻开始讲故事,所谓“制作场景”(faire des scènes)。对我来说,《淘气鬼》是一部对电影的无知无畏同时也是发现之作。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今天并不太想再看这部片子……
怎样才能学会拍电影?您是怎样学会拍电影的?
要什么都尝试一下,我想,然后,要去想想为什么结果很糟糕。我们会在这时候想:本应该做这,做那。本应该后退一点,继续拍某个人。本应该在室内拍,而不是去室外。本应该夜里拍,而不是白天拍……通过不断自我批评,锤炼出一种助您前行的规则。但是当时,在拍《淘气鬼》的时候,我的规则还未锻造出来,什么都没有。
在《淘气鬼》的拍摄过程中,特吕弗列出待拍的衔接短镜头与不满意、需要重拍的场景。
您正是靠“什么都尝试一下”取得了《四百击》的成功,这是您的第一部长片,它获得了商业成功……
《淘气鬼》的经验肯定对《四百击》是有帮助的。《淘气鬼》片长二十五分钟,叙述尼姆的五个孩子纠缠一对情侣的故事。因此,我一会儿拍恋人场景,一会儿拍五个孩子的场景。有时,二者在一个场景里。比如拍孩子们骚扰情侣,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很快,我意识到拍摄情侣使我厌烦,但是,拍摄孩子们我就自在得很。我同样意识到孩子的行为本身几乎就构成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实在比现在的主题更好。《淘气鬼》的经验鼓励我将《四百击》的剧情集中到主要的孩子安托万·杜瓦内尔和他的伙伴勒内身上,并且决定让成年人处于次要位置。在我看来,《四百击》里没有任何革命性的东西,只是与过去的法国电影相比,它有一种新意。过去的那些影片——除了让·维果(Jean Vigo)的《操行零分》(Zéro de conduite)——重点总是集中在一个明星身上:《不系项圈的野狗》(Chiens perdus sans collier)
中让·伽班(Jean Gabin)与少年犯,《强盗大佬》(Le Grand Chef)
中费南代尔(Fernandel)与被绑架的孩子,等等。所有这些影片中,占据首要位置的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
1957年8月,在尼姆的竞技场拍摄《淘气鬼》。弗朗索瓦·特吕弗:“我不想被人旁观。竞技场很大,里面没有一个闲人。”从左至右:埃米尔·卡萨诺瓦,简称卡萨,记者;弗朗索瓦·特吕弗(摄影机后立者);罗贝尔·拉什奈(戴帽者);阿兰·让内尔(推摄影机者);伯纳黛特·拉冯与热拉尔·布兰(饰情侣)。
而且《淘气鬼》里孩子们一边哼着“不系野狗的项圈……”一边撕掉让·德拉努瓦《不系项圈的野狗》的海报,您为什么和让·德拉努瓦过不去?!
我不太清楚……这挺幼稚,新手经常这样!他那部影片有很多地方让我看不惯,我还在《艺术·演出》里写过一篇非常负面的影评
。文章发表之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一些人捍卫我,另一些人抨击我。我对那部电影的主题特别敏感,因为我自己也在少年犯管教所待过……
《淘气鬼》里还有一点,后来一直伴随着您:使用画外音、旁白的需要……
这是尤其和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
一起,我们秉持的一些理论在银幕上的展示。我们批评当时法国电影对《红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肉体的恶魔》(Le Diable au corps)或者《上帝需要人类》(Dieu a besoin des hommes)
之类的经典文学著作、小说的改编从来不使用旁白。而且今天,电视在改编福楼拜或司汤达作品时也经常这样
。“尤其不要旁白,电视观众会厌烦!”但事实上,尤其在电视上,旁白有点像作者直接对观众说的话。有一个偏见,现在依然存在,认为去除一部文学作品的所有文风、最终转化为某种戏剧——含括六十个、九十个或者一百二十个场景,比起让表演场景与旁白场景交替出现,会是一种更能吸引观众的媒质。我不知道雅克·里维特现在是怎样想的,但是,就我而言,三十年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未改变观点。如果要对一个文学文本进行电影改编——或许原创一个剧本会来得更简单、更勇敢——我倾向于在影片中点明自己喜欢这一文本的原因。如果相关文字卓雅不凡,例如要合格地改编《肉体的恶魔》的话,我认为应该在某些时刻听见这些文字,拉迪盖的文字蕴含着非凡的诗意意象,无法译成对话。我们在1950年代有一些喜欢的改编作品,它们实际上成为我们的范本——科克多(Cocteau)和梅尔维尔(Melville)改编的《可怕的孩子》(Les Enfants terribles),布列松(Bresson)改编的《乡村神甫日记》(Journal d’un curé de campagne),而与此对立的是被改编成戏剧的小说,像奥朗什(Aurenche)和博斯特(Bost)的电影……
1957年9月初,在尼姆教士会街与司法官邸街拐角处拍摄《淘气鬼》(这一场景在剪辑时被删去)。
从左至右:伯纳黛特·拉冯(左二)与热拉尔·布兰(左三)。中间,三个“淘气鬼”小姑娘,让-路易·马里热(屈膝者),让·马里热(摄影机后下蹲者),其后为阿兰·让内尔,弗朗索瓦·特吕弗(靠墙者),以及围观的尼姆路人。
这应该就是我从《淘气鬼》开始便使用旁白的原因。但是,必须理解这一切也与制作经费有关。我们有一位来自蒙彼利埃的摄影师
,他向我们出借器材、摄影机,而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故事,是因为它完全发生在室外。《淘气鬼》中没有室内场景,故事发生在灿烂的阳光之下,胶片是唯一的开销。重点放在了视觉元素上:一座网球场,奔跑的孩子,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我想对于这部在十来天里拍完
的二十五分钟的电影来说,我们的力量基本都投在了这三个要素上。
当时的方案是将这个故事纳入一部更大的电影,它将包括五个儿童故事。而且我印象里有几个故事不是已经写完就是有了梗概。但是,《淘气鬼》的拍摄给我上了一课,使我改变方向,我选择了让它作为故事短片单独成片。
依然有一个室内场景发生在电影院里……
是的,当时应该是找了一些照明装置来拍这一场景。在这一段里,银幕上突然出现一些调度痕迹很浓的镜头,来自另一种电影,雅克·里维特的第一部短片《棋差一招》(Le Coup du berger)里的镜头。我觉得有一种强烈对比,一方面是我那些画面的无序,然后突然,雅克·里维特的那种井然有序,一切都各就各位……
但是我才注意到,在刚才看《淘气鬼》的片段的时候,女主角名为伯纳黛特·儒弗……而在我的最新一部电影
里,一个关键人物叫儒弗夫人
。我之前给这个人物起名时完全没有意识到竟是出自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