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705年8月,马尔伯勒公爵和戈多尔芬就向海因修斯表明,“不要没有西班牙的和平”。要不了多久,一连串消息就将坚定他们的决心:彼得伯勒伯爵攻克了巴塞罗那;伊比利亚半岛东部沿海迅速落入反法同盟手中;次年联军将从葡萄牙和加泰罗尼亚(或巴伦西亚)分头出发,两路夹攻马德里。
彼得伯勒伯爵的戎马生涯充满了传奇色彩,其中之一是他最大的军事成就对于国家和全世界恐怕弊大于利。假如他没能攻下巴塞罗那,反法同盟一定会放弃拥立“查理三世”的努力;这样的话,英格兰长期耗费在西班牙的人力和财力就可以更好地用在别的地方,比如佛兰德、土伦或加拿大;或者可能提前几年缔结和约,其条款至少不亚于《乌得勒支和约》。
在彼得伯勒伯爵的战功彻底改变局势之前,“查理三世”在马德里登基坐殿的希望的确很小。联军攻下并守住直布罗陀虽然有利于英格兰今后在地中海的势力,但对在政治和军事上征服西班牙的用处并不大,而且只会让安达卢西亚人民因直布罗陀被新教异端分子占领而感到愤怒,更加忠于国王菲利普。
在葡萄牙边境上,1705年的战事对反法同盟而言斩获很小。胡格诺派新教徒戈尔韦伯爵吕维尼负责指挥这条战线,但他虽然英勇善战,却对战局束手无策。英格兰人抱怨葡萄牙人“完全不懂各项战争准备工作”,而且“战争决心仍旧摇摆不定”。英格兰和荷兰承诺用来维持葡萄牙各团的资金如约到位,但由于这笔钱不归英荷两国管理,导致“葡萄牙军队一直没领到军饷,也指望不上,但所有的钱都被小贵族和军官中饱私囊了”。英格兰公使约翰·梅休因遭到下属的指责,因为他没有对彼得国王进行更为强烈的劝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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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休因本人在给国内的信中承认葡萄牙军队的弊端,尤其是其军官,但还是说“他们的炮兵部队很了不起”。葡萄牙军队很多士兵只不过是登记在册的空额,而真正在编的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和威灵顿公爵时期一样,葡萄牙的团没有英格兰那么优秀的军官。1705年4月初,戈尔韦伯爵率领12000名这样不靠谱的盟军以及5000名英荷联军出征。但他除了占领西班牙几座边境小镇外,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战果,随后就到了炎热的6月,葡萄牙人“觉得是回家的时候了”;士兵一群接一群地带头开小差,很快整支军队就跟着没了踪影。
但就在戈尔韦伯爵垂头丧气地回师里斯本的途中,一支英格兰舰队载着第三代彼得伯勒伯爵查尔斯·莫当特率领的大股援军驶入了里斯本港口。但他们并不打算在葡萄牙登陆:他们是奉命前往意大利救援萨伏伊公爵,如果不成就去攻打加的斯或巴塞罗那。 [2]
在现代的陆海军史学家看来,任命彼得伯勒伯爵作为此次出征的总指挥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质疑道:以一代名将马尔伯勒公爵的沉默、耐心和远见,为什么在执行他最钟爱的地中海两栖作战计划时,会选择这样一个陆战海战的经验训练都不充足、众所周知与他个性截然相反的人——彼得伯勒伯爵容易与人争吵,好自夸,举止轻率,在聊天和写信上花了太多时间,改变计划和更换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草草地下决心又不能坚持到底,总是对欧洲大陆另一头的事情浮想联翩,恨不得马上冲过去,而手头的工作往往半途而废。彼得伯勒伯爵慷慨赞助了不少诗人,谈吐机智风趣,很受文人喜爱,这也是他名扬后世的重要原因,但斯威夫特还是忍不住写信告诉友人,说彼得伯勒伯爵是“世上最不着边际的撒谎流氓”。在所有的人选之中,马尔伯勒公爵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位人物担任此次出征的陆海军总指挥?
当局挑选彼得伯勒伯爵的原因并没有被记载下来。但或许有些事情就是天定的。虽然他曾经在政治斗争中恶意中伤马尔伯勒公爵,但他们俩现在关系不错,他还和萨拉频繁通信,他想在政治上走萨拉的门路,还取得了一些进展。他的事迹绝不是一塌糊涂。他在托贝登陆的筹备和实施过程中表现踊跃,以至于威廉还一度高看他一眼,假如他能持之以恒,或者懂得收敛一下浮躁的性格,说不定在威廉时期他能成为英格兰的一位权臣。可是他在政治上不顾一切地玩闹,很快就失去了威廉、辉格党同僚乃至整个国家的信任。
像马尔伯勒公爵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对一些与他们大相径庭、能说会道的人钦佩有加。他非常宽宏大量,看出了彼得伯勒伯爵掩盖在种种荒唐举动之下的才能。当然,这位古怪的总指挥在一年之内就把马尔伯勒公爵的耐心给磨没了,主要是因为他写了不计其数的信,说这个事不对、那个事不对,嫌这个人不好、那个人不好,到了1706年9月,马尔伯勒公爵写信给戈多尔芬说:“我真是倒了大霉,得和这么一位主儿打交道。” [3]
但毕竟他攻下了巴塞罗那。在当时的条件下,马尔伯勒公爵所能挑选的其他人都办不到这一点:戈尔韦伯爵不行,斯坦诺普也不行——奥蒙德公爵肯定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他此时官居爱尔兰总督,不便再出国打仗了。不过可能的人选仅限于为数不多的英国显贵。因为要挑的可不仅仅是能指挥几个团的将领,而且是一位能主持地中海地区的陆海军及外交活动、可以代表英格兰参与同盟决策的大人物。当时的战争还不像后来那么职业化,更多是贵族的事,因此这一使命非大贵族莫属。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马尔伯勒公爵选了彼得伯勒伯爵担任这一职务,而且也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彼得伯勒伯爵和克劳兹利·肖维尔爵士统率人马已于6月中旬进入里斯本,随后还有一支荷兰舰队在那里与他们会合。戈尔韦伯爵向来慷慨,会借出本部兵马给全军有需要的地方,他也派了两个团的英格兰龙骑兵助阵。“查理三世”及其德意志廷臣也登上了船,联军舰队就这样满载着王公贵族开赴地中海。从英格兰和爱尔兰派来的新兵与驻防直布罗陀的老兵换防,后者起航出发,打算用攻克巴塞罗那的战果来为保卫直布罗陀的功绩锦上添花。直布罗陀保卫战的英雄——黑森亲王乔治也亲自加入了此次出征。
黑森—达姆施塔特亲王原来在加泰罗尼亚颇有影响力,他在前任西班牙国王任内治理这一地区很是得力。但他对攻打巴塞罗那并不是很上心。他当然知道加泰罗尼亚人讨厌法国人和西班牙人,但他对加泰罗尼亚人的行为方式了如指掌,不会相信他们已经纠集了一万两千大军的传闻。更重要的是,他曾于1697年在旺多姆元帅的二万六千法军面前坚守巴塞罗那近两个月之久,对巴塞罗那的固若金汤记忆犹新。但加泰罗尼亚起义的消息已经让英格兰本土当局浮想联翩了,并使得年轻气盛的“查理三世”急切地想去统率起义者,和后来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王子急于见到效忠他的苏格兰高地人一样。黑森亲王建议在巴伦西亚登陆,那里有充足的马匹,而且可以立刻直取马德里,却没有成功。他指出敌军正集中在加泰罗尼亚及葡萄牙边境,因此从巴伦西亚到马德里门户洞开。彼得伯勒伯爵有时会倾向于这一大胆的计划,另一些时候则全力支持前往意大利救援萨伏伊公爵。不管怎样,他已经一度打消进军巴塞罗那的念头了。 [4] 但查理国王的愿望在军事会议中的分量比黑森亲王或总司令彼得伯勒伯爵的意见都重,这是因为查理对在加泰罗尼亚用兵的想法从来没有动摇过,而彼得伯勒伯爵的计划却朝三暮四。所有人都认为攻打加的斯是得不偿失的。在开了一系列军事会议后,大家决定攻打巴塞罗那。 [5]
尽管巴塞罗那的堡垒放在尼德兰只能算三流,但它的城防比西班牙任何其他城市都更坚固、维护得更好。狂热的总督弗朗西斯科·德贝拉斯科伯爵指挥的驻军主要由西班牙士兵组成,他们虽然打不了野战,但凭着一股狠劲把守城墙还是绰绰有余的。联军虽然没有常规的攻城炮队,但军舰上的火炮可以搬到岸上并在城墙上轰出一个缺口,让攻城军队可以长驱直入。但在攻城军队唯一可以不遭遇抵抗就登陆的东北方,即今天的城郊地带在当时布满了沼泽。经过首次勘测后,联军的将官们断言,在这样的地形上是无法构筑起炮位的。 [6]
巴塞罗那另一侧的地面比较结实,城防也不是那么全面,但这一侧有雄踞海拔575英尺、陡峭的蒙特惠奇山顶上的著名堡垒拱卫。此处唯一的弱点是,堡垒与城市之间有一段距离,就像意大利的教堂及其钟楼之间一样,两边的交通可能被敌人突然切断。但在联军抵达通往巴塞罗那的道路后整整三个星期里,都没有人提议攻打蒙特惠奇。
15个营的步兵立刻在城市东北方登陆,龙骑兵和其他骑兵紧随其后。但攻城所需的火炮和计划还没有就绪。国王“查理三世”踏上海岸,受到了周围乡村的贵族、教士和农民的欢呼;城里被守军控制住的民众显然心里也向着查理。加泰罗尼亚人对于践踏其地方权利的西班牙人的仇恨由来已久,他们在上次战争中被法国占领期间又新添了对法国人的仇恨。不管怎样,加泰罗尼亚人除了一腔热情和几杆老枪之外,没有任何进行战争的必备条件,这令广大联军士兵错愕不已。在听取流亡者讲述的见闻后,“一万两千大军”的梦想就破灭了。几个连的“鸟铳手”(即爱国的盗匪武装)同意一直领取联军的军饷,却不肯服从联军的节制。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就是爱争吵的出征军队首脑们开一连串的军事会议,同时那些匆匆忙忙登陆的军队除了准备重新上船之外,百无聊赖。军事会议上的将官们一致反对攻城,并且要求立刻开拔,最好是前往意大利。彼得伯勒伯爵有时会积极支持手下的意见,但并非一直如此,因为他拿不定主意。海军上校们对让他与肖维尔一道指挥舰队一事感到非常不满,支持他们的肖维尔将军反对彼得伯勒伯爵,并宣称他们很乐意借出火炮和炮手以便攻城。
但如果说陆军和海军之间有一些摩擦的话,那么德意志廷臣和英格兰军人之间的关系就得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了。“查理三世”下定决心不抛弃加泰罗尼亚人,他对全军可能移师意大利感到非常恐惧,那将会对他争夺王位的机会造成致命的影响。他的文职廷臣也一道与彼得伯勒伯爵作对;特别是惹人讨厌的列支敦士登亲王在“这些激烈的争吵”中“带动了最为恶劣的氛围”。有一次他还抓起一条凳子砸向“我们彼得伯勒伯爵大人的秘书的脑袋”。
军事会议先后采纳又推翻了许许多多的计划,反反复复多得不堪记载了,他们最终决定“非常勉强地”接受彼得伯勒伯爵的提议,“进军托尔托萨和塔拉戈纳,因为此时考虑前往巴伦西亚”或者意大利“已经太迟了”。他们差一点就做了更糟糕的决定。联军登陆后,周边地区的加泰罗尼亚人已经起义响应了,此时他们在联军没向巴塞罗那发射一枪一弹的情况下,就被抛弃给了报复心切的西班牙人。另一个对立的计划,即取道巴伦西亚进军马德里,或者前去解救萨伏伊公爵(原本希望能同时进行),此时已经因为耽搁彻底泡汤了。大家心里都清楚,进军两座加泰罗尼亚小城的决定不过是为了挽回指挥官们的颜面,这些人没有办法对任何行之有效的计划达成一致。 [7]
彼得伯勒伯爵恍然间意识到了这些严峻的现实。这至少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他本人。他曾一度非常反对攻打巴塞罗那。他甚至还指使理查兹上校写信给黑森亲王,警告后者如果他违背众将的意见和军事会议的决定下令攻城,军队将会哗变。 [8] 但他此时意识到需要赌一把了:军事会议必须行事机密,行动果决;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发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攻打巴塞罗那拥有几分胜算。
叛逃的敌兵向英军将领透露了“蒙特惠奇情况松懈、防守不严”的情报。由于目前巴塞罗那只有一面受敌,西班牙人已经把这座堡垒忘到了一边。从联军营地到达那里需要进行漫长而艰难的行军,但如果是在夜间行军,就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因为这样艰苦的行动完全出乎敌人的想象。彼得伯勒伯爵打定了主意。如果说他的决心很快就会烧尽成灰,那么在它被点燃的时候则燃烧得非常炽热。他对那种需要提前一个月计划的事情常常束手无策,但对在48小时内形成想法并付诸实施的任务却是手到擒来。
他当时的心腹是约翰·理查兹上校,这是一位信奉罗马天主教的炮兵军官,他无法获得英格兰的军职,曾在威尼斯和波兰军中服役,此时为了更好地协助本国同胞而参加了葡萄牙军队。他有一颗英国心,处事冷静而精明,精通西班牙人的语言和性格,这令他的专业才能如虎添翼。他摸透了他的这位上级,说彼得伯勒伯爵“反复无常,以至于没有哪种情绪可以保持两天”。他对事件的第一手知识远超其他任何亲历者,据此留下的公允史料可以解决长期萦绕在攻克蒙特惠奇一事上的争议,并驳斥其他的传言。
9月12日一早,彼得伯勒伯爵见了黑森亲王,就退兵塔拉戈纳一事达成了共识。但就在随后的24小时里,彼得伯勒伯爵改弦更张,决定攻打蒙特惠奇,促成这一变化的因素只有敌人逃兵提供的情报。他将自己的意图透露给了理查兹,并让后者再度约黑森亲王见面。会面举行了。除了彼得伯勒伯爵、黑森亲王和理查兹,没有别的人在场。这两位英德将领同意摒弃前嫌,合作突袭蒙特惠奇堡垒。直到临出发的时候,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进军的目的地是哪里,就连“查理国王”也被蒙在鼓里。
星期日晚上6时,包含800名英格兰人在内的1000名精选步兵在彼得伯勒伯爵和黑森亲王的率领下出发,仿佛按照军事会议尚未撤销的决定,进军塔拉戈纳。直到最后一刻,“查理国王”才被告知了真正的目的地,他写了一张条子送给黑森亲王,祝后者马到成功。队伍必须取道萨里亚绕一个大圈。
在十几英里的险恶地带,夜间行军相当吃力。向导带错了路,他们耽误了一些时间。到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先头部队正沿着从陆地一侧通往蒙特惠奇堡垒的陡坡蹒跚前行。行动并没有完全出其不意。把守此地的500名那不勒斯步兵发现了前来的英军并开火攻击,但英军掷弹兵已经冲进了“隐蔽路”(即堡垒宽敞开阔的壕沟),守军来不及去城里搬救兵了。这里的守军大多住在帐篷里。他们“仓皇逃窜”,被赶上了壕沟内侧的斜坡,并穿过了堡垒尚未完工的外围工事,躲进了一座名叫“地牢”的“带有四座棱堡的小型方形堡垒”里,他们在那里抵挡住了掷弹兵的第一波攻击。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本来需要一天才能达成的战果,而这时半轮太阳还留在波涛之下,彼得伯勒伯爵和黑森亲王还带着迟到的后续部队在后面相当一段距离呢。
这两位统帅最终还是赶到了,他们分头行动。彼得伯勒伯爵再度骑马下山,去寻找并带来詹姆斯·斯坦诺普所部的预备队。黑森亲王则率领一队人马向左,在援军随时可能到达的情况下切断蒙特惠奇堡垒与巴塞罗那城之间的联系。他错误地走了一条靠近“地牢”的路,导致他和手下完全暴露在那不勒斯兵的火力之下。一发火枪子弹击中了他的右大腿,他在不到半个小时内就血流而死。这位直布罗陀的保卫者、驻西班牙的联军统帅中最睿智的人就这样殒命沙场了。
形势一时危急万分。彼得伯勒伯爵远在山脚下,试图寻找迷路的援军。前天夜里从营地出发的不到500人这时正在蒙特惠奇的外围工事。他们因黑森亲王的阵亡而士气大落;他们既联系不上彼得伯勒伯爵,又见不到预备部队的踪影;他们随时有可能被城里的突围部队所包围;他们已经整夜滴水未进,早晨的气温已经变得越来越炎热;他们上了“地牢”里敌军的当,后者假装示好,然后突然开火。经历过直布罗陀保卫战的老兵们乱了方寸。理查兹的目击材料写道:“军官们把刀拔到胸前都无法阻挡他们”,他们溃逃“之惊慌失措,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英格兰人这样过”。那不勒斯兵从“地牢”中出动,并收复了外围工事。
这些溃兵还没来到山脚下就撞见了彼得伯勒伯爵。他并不是行伍出身,但他一见这种紧急情况,那股急性子就上来了。他发起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暴脾气”,吓住了乱军,并率领他们回头冲上山坡,夺回了刚刚放弃的工事。这时理查兹对这一莽撞行动深感忧虑,因为他已经发现大股敌人准备从巴塞罗那杀出来了,而英军则兵少将寡。这位暴躁的青年贵族“骨瘦如柴”,不懂打仗也不怕死,一个劲地向前冲,没人有脸面不跟上去。西班牙军队在出城途中得知黑森亲王和彼得伯勒伯爵双双在阵中,料想堂堂总司令上阵肯定不会没带上军队主力,便小心谨慎地退了回去。当天英军再度席卷蒙特惠奇的外围工事,“地牢”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攻城军队人数很少且远离大部队,城中守军只要一鼓作气就能将其歼灭。但贝拉斯科固执己见,不敢冒险,让赶来的加泰罗尼亚“鸟枪队”夺取了堡垒和城市之间的一座小堡垒,进一步切断了两边守军的联系。
当震天的枪炮声在破晓时分从蒙特惠奇的山坡上传来时,联军的水陆人马和巴塞罗那城里的守军与居民一样感到吃惊和困惑。联军官兵惊讶、激动和疑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理查兹赶到营地,他带着彼得伯勒伯爵给海军众将的命令疾驰而来,要求他们将火炮弹药运上陆地,炮轰“地牢”,以攻陷堡垒。火炮被搬到了岸上,几天后一发臼炮炮弹幸运地命中了敌人的弹药库;引发的爆炸结果了正坐在一起吃饭的那不勒斯指挥官及其主要下属,还炸掉了“地牢”的一座棱堡。守军很快举手投降,蒙特惠奇堡垒陷落。
此时船上和岸上的联军争先恐后,跃跃欲试。国家之间、军种之间和将领之间的矛盾被抛在了一边。军事会议不用再开了。大股陆军仍旧在巴塞罗那的东北方向,但攻城炮位在蒙特惠奇山脚下架了起来,准备炸开圣保罗半月堡和圣安东尼棱堡之间的城墙。他们没有按照常规挖掘堑壕来逼近城墙,而且执行攻城任务的都是一帮水手,沃邦元帅或科霍恩男爵这样的攻城大师想必会对他们的做法大跌眼镜;但这足以瓦解贝拉斯科徒劳的抵抗了。轰击城墙的火炮都取自军舰的甲板,由于没有炮车和马匹,它们都是由一群大喊大叫、兴冲冲登岸的水手拖曳,经过陡峭崎岖的地面部署到位的。理查兹和迪泰纳少校,两位联军中最优秀的炮兵专家指挥着这群欢快的水手进行这一有些粗糙的攻城作战。他们“没有命令指挥也没有钱雇用”加泰罗尼亚农民来干活,后者哪怕前来也只能让本已混乱不堪的现场雪上加霜,但经过这些水手的奋战,“58门重炮被部署到了炮位上”。尽管“我军的首席炮手西尔弗”被城上敌人的炮火炸得粉身碎骨,但他们还是打开了一个缺口。
与此同时,除了法国边境的罗塞斯,加泰罗尼亚各城宣布效忠“查理国王”的消息传来。蒙特惠奇陷落的消息成了该地区揭竿起义的信号弹。
为了避免遭到强攻和洗劫,守军签署了投降协议。10月14日早晨,贝拉斯科及守军根据协议向城外开进,准备在码头乘英格兰船只前往罗塞斯。但就在联军等待他们出现时,城里爆发了可怕的骚乱。巴塞罗那的各个钟楼上警钟大作,长期饱受贝拉斯科严酷压迫的愤怒市民冲向列队穿过街道的守军,将他们赶进了其中一座棱堡,准备杀死贝拉斯科、全体西班牙士兵及其在城里的支持者。
英军火速开进城里。“查理国王”在给安妮女王的信中承认,英军及其将领行为高尚,秋毫无犯,还冒险救下了贝拉斯科等人的性命。年纪轻轻就久经沙场的詹姆斯·斯坦诺普告诉伯内特,他从来没有到过比那天早上的巴塞罗那街道更激烈的地方,“那场骚乱到处都是枪声和大火”。彼得伯勒伯爵骑马走在街上,遇到了美丽的波波利公爵夫人,她正不顾一头乱发疯狂地躲避暴民的追赶;彼得伯勒伯爵下了马,亲自护送她出城,加泰罗尼亚人的子弹从他身边射过,有一发还穿过了他的假发。根据卡尔顿的说法,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她送到安全地带并返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手下官兵在阻止一场大屠杀上的功劳更大。但和卡尔顿其他很多说法一样,这非常值得怀疑。从更为可靠的理查兹日记中,我们得知波波利公爵夫妇被一起安置在了彼得伯勒伯爵的住处。 [9]
巴塞罗那一陷落,联军主将之间就爆发了争论,而且比之前更为激烈。黑森亲王本来最能体会在西班牙的英国人和德意志人之间需要互信,但他再也不能给他们出谋划策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英国政府派出的远征军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士兵的军饷,还要负担一场成功革命所需的开支。彼得伯勒伯爵已经透支了他个人本来就不高的信用额度,因为他不管是打仗还是平时都欠着债。“不名一文的查理国王及其宫廷”指望英国来支付其一切开销,一旦没有现金送来就会暴跳如雷。彼得伯勒伯爵在11月写道:“从来没见过哪个君主身边是由这么一群卑鄙之徒来当大臣的,他们要钱没钱,要头脑没头脑,要荣誉没荣誉。”他还写道:“我们因为没钱而止步不前;要是把这些开销所需的钱拿来打仗,我们两个月就能拿下巴伦西亚和阿拉贡,甚至还能进军马德里。”
虽然没有钱,但巴伦西亚和阿拉贡也被拿下了。巴塞罗那的陷落让整个西班牙东部爆发内战,烽烟四起,在加泰罗尼亚胜利的刺激下,卡洛斯党人即拥护“卡洛斯三世”的游击队的斗志盖过了他们的敌人。
革命沿着东部海岸线一个城镇接着一个城镇地扩散。彼得伯勒伯爵也不甘落后,在由突击行军、虚张声势、阴谋诡计和群众围攻组成的游击战争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经过了一整个冬天,巴伦西亚全境落到了卡洛斯党人的手里。彼得伯勒伯爵打这种仗非常在行,我们虽然不用全盘接受他的拥趸弗兰德医生和卡尔顿上尉向英国公众传说的那些有关他的英勇事迹,但也没有理由把它们全当成无稽之谈。在讨论彼得伯勒伯爵在巴伦西亚战事中的表现时,历史学家并没有像理查兹这样不偏不倚的根据可供辨别真伪。 [10]
这样,到了1706年春天,马德里的菲利普五世就面临两线受敌的局面了——一边是英国、荷兰及葡萄牙军队以里斯本为基地发动进攻;一边是另一支英国军队和西班牙东部的卡洛斯党人从加泰罗尼亚、阿拉贡和巴伦西亚发动进攻。英国舰队经直布罗陀将这两个战场联系了起来,而停泊在土伦港的法国舰队再也无法对此进行挑战了。但马德里的敌人还是拥有身居中央的巨大优势,法国和西班牙军队可以从任一方向出击,迎战分隔甚远的联军部队。
维哥、加的斯和直布罗陀附近以及葡萄牙边境都没有卡洛斯党人活动,但他们在西班牙东部沿海人多势众。要不是巴塞罗那是对菲利普五世最为不满的省份之首府,它的陷落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加泰罗尼亚人与卡斯蒂利亚人的关系堪比匈牙利人与奥地利人。加泰罗尼亚人自成一族,他们对自己源自中世纪的特权和自由非常自豪,而卡斯蒂利亚国王对此往往熟视无睹,正如奥地利皇帝忽视匈牙利古老的宪法权利一样。因此加泰罗尼亚人积极地和英国结盟,效忠“卡洛斯三世”。西班牙的阿拉贡和巴伦西亚各省也有很多人支持他,这里的卡洛斯党人主要是出于自古以来各地方对卡斯蒂利亚及马德里的国王的猜忌。这是一场西班牙地中海沿岸对中部和西部的内战。
但在古老西班牙的核心地带,卡斯蒂利亚的意志比巴伦西亚和阿拉贡的卡洛斯党人更加坚定。加泰罗尼亚人对查理的拥护固然坚决,但他们毕竟只有一省之力。在大多数西班牙人看来,英国和荷兰军队就像异端分子一样不受欢迎,而葡萄牙人则是他们的宿敌和曾经的臣属。他们固然不喜欢法国人,但他们更讨厌荷兰人、英国人和葡萄牙人。这一点在1705年至1706年的冬天尚不明朗,但随后两年里发生的事情导致或揭示了这一点。最迟到1707年,大部分西班牙民众都已经把菲利普视为自己人,而把查理视为外来侵略者。这样的心态一旦得到巩固,查理的大业就注定要付诸东流了。因为正如拿破仑在100年后所发现的,西班牙人尽管在正面战场打仗不行,但打起游击战却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拿破仑的20万大军尚且无法平定西班牙,戈尔韦伯爵或彼得伯勒伯爵那区区一两万军队就更不用说了。在海牙或乌得勒支碰面的外交官或许能决定意大利和德意志的邦国要归哪个君主统治,但西班牙王位可不能背着西班牙民意私相授受,正如英国王位不能逆英国民意而立一样。因此,巴塞罗那的陷落虽然在沿海地区掀起了支持查理的大起义,但却是一起不幸的事件,因为这让联军有了充分的理由觉得自己可以左右西班牙,也因为这将联军和加泰罗尼亚人及卡洛斯党人绑在了同一条船上。不管怎样,后来的事情将证明这整个宏图大业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约翰·理查兹上校留下了两份有关攻打蒙特惠奇缘由及过程的材料——一份是当时写的日记,另一份是事后几年写的叙述。他并没有盲目崇拜彼得伯勒伯爵,他在那份叙述里说彼得伯勒伯爵“反复无常,以至于没有哪种情绪可以保持两天”。但他这些不偏不倚的证据是现存唯一相关的第一手材料,明确表明攻打蒙特惠奇的主意是出自彼得伯勒伯爵而不是黑森亲王。利克和马丁相互矛盾的说法并不是第一手的,而且都是来自海军方面的材料,有充分的理由对彼得伯勒伯爵抱有偏见。
约翰·理查兹上校的日记(B.M. Stowe MSS .467,f.38)写道:
9月13日星期六[实为12日(格里高利历)]。军事会议已经得出结论,今年出征萨伏伊已经来不及了,而西班牙国王也同意此次(向塔拉戈纳)进军,(彼得伯勒伯爵)大人一大早就派人来找我,我们当着黑森亲王的面决定下星期二(向塔拉戈纳)进军。
9月14日星期日(实为13日)。虽然我们之前决定了行军计划,但彼得伯勒伯爵听一些敌军逃兵说巴塞罗那的堡垒蒙特惠奇守备空虚,向我建议今晚爬上那里的山头,打他个措手不及,后来黑森亲王也表示同意从他那里拨出400名掷弹兵和600名火枪手,于4点钟在他的驻地集合,我也同样送去所需的弹药和云梯。这一机密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国王(他听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行军开始了,正如 Künzel ,p.666中他的书信所示)。我们行军了一整夜,被迫在欧洲大陆上观光了一下。
9月15日星期一(实为14日)。我们经过了远距离行军已经累得不行了,爬上(蒙特惠奇的)山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更糟的是,我们的向导还带错了路。掷弹兵走了一条,火枪手走了一条,黑森亲王和彼得伯勒伯爵大人走了另一条,都不是正确的路。因此我们直到破晓前才看到了堡垒,于是敌人就发现了我们。
理查兹在他的叙述( Stowe MSS .471,f.15)中给出了大致相同、有一些细节差异的故事:
这个月的13日,彼得伯勒伯爵大人欣然和我分享了某些他从若干敌军逃兵处得到的情报,这些逃兵来自巴塞罗那另一头山上的一座堡垒。他让我和黑森亲王约定时间与他开个会。在会上我们决定攻打那座堡垒,而伯爵大人承诺说,如果他能将这座堡垒拿下,他就能对巴塞罗那进行围攻;万一失败的话,黑森亲王也会在将来制订的任何作战行动中与彼得伯勒伯爵同心协力;同时他们还对彼此的友谊进行了郑重的保证,我非常乐观其成,因为不久之后这一友谊就要在他们的行动中实打实地体现了。
我是唯一见证他们会面的人。我们强烈建议要就此事保密,以至于连国王也不能知晓。14日(实为13日)星期日晚,我们带着500名掷弹兵行军,另有500名步兵、所需的弹药以及一些云梯作为支援,向着远方的蒙特惠奇开去。
有关理查兹就蒙特惠奇一战更多的言论(他的记载是最为权威的),以及他所留下的证据和帕内尔上校的观点相比有何进一步讨论的价值,可参见1931年《剑桥史学期刊》中的拙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像利克和马丁这样的海军人士非常讨厌彼得伯勒伯爵,选择相信攻打蒙特惠奇的主意是出自黑森亲王而不是彼得伯勒伯爵,但陆军人士的观点则正好相反。埃奇沃思上校[ H.of L.MSS .(1706-1708),p.510]告诉上议院“全军都认为彼得伯勒伯爵没有把计划透露给任何人,而黑森亲王则是自告奋勇前往”。
[1] P.66 note. P.R.O. (S.P.)89,19,no.41,1706年梅休因去世后米尔纳给赫奇斯的信,对梅休因进行批评; Add.MSS. 28916,ff.208,213,220-228;9115,ff.1-3; Galway ,pp.5-27; P.R.O. (S.P.)89,18,ff.239-240,331,有关梅休因自己对葡萄牙军队的看法; Parnell ,Chap.Ⅺ。
[2] 他们得到了两套指令,参见 H.of L.MSS. (1706-1708),pp.361-364。
[3] P.67. Add.MSS .( Coxe )9097,f.1,letter of Sept.3,1706.
[4] 彼得伯勒伯爵在7月曾经有几天支持加泰罗尼亚人的计划(参见 Künzel ,pp.576-577);但和往常一样,他很快就改弦更张了。
[5] P.68. Burchett ,pp.684-686; Galway ,pp.15-16; Leake ,Ⅰ,pp.273-280; Kunzel ,pp.571-577; B.M.Stowe MSS .471( Richards Papers ,Vol.XXV),pp.12-13; cf also Parnell , Russell , Ballard , Stebbing , Carleton , sub loc .
[6] “我们必须攻打的工事守备森严,而我们进攻要经过的地面则大多是沼泽。” P.R.O , S.P. ,94,75,8月16日至27日军事会议。当然,1697年法军没能攻下蒙特惠奇,却从圣佩德罗棱堡和新棱堡处进攻拿下了巴塞罗那,但他们有26000人以及正规的攻城炮队和工兵,他们是从陆地而不是海上逼近,而且他们还是以损失10000人的代价才攻克的。
[7] P.71. Leake ,Ⅰ,pp.280-287; P.R.O. (S.P.)94,75; Künzel ,pp.656-666; Add.MSS .8056,f.323; B.M.Stowe MSS .471,pp.13-15中理查兹的叙述;对比 Parnell 和其他权威性的第二手文献。
[8] P.71. Künzel ,pp.656-658;信中所写的日期显然是错的。
[9]
P.76.有关攻克蒙特惠奇一事,我已经在1931年《剑桥历史期刊》的论文中解释了为什么更倚重理查兹不带偏见的第一手史料而不是海军或卡尔顿这两方面的史料。我在第80至82页第四章附录中刊载了理查兹叙述最为重要的部分,出自
B.M.Stowe MSS.
467(日记)471(叙述)。
其他有关攻克蒙特惠奇和巴塞罗那的权威文献有:
Leake
,Ⅰ,Chap.Ⅸ,
Martin
,pp.82-84,都对彼得伯勒伯爵存在偏见,但在舰队的行动方面还是可靠的;
Künzel
,p.666,有关查理三世的信。金策尔的叙述过于依赖
Carleton
,后者应该看但不能完全相信(有关
Carleton
的真实性和有限的价值,参见
History
,July 1930中的评论);
P.to St.
,p.5,有关迪泰纳少校;
Russell
,Chap.Ⅷ中刊载的一些史料。
Add.MSS.
28056,ff.329,373;5442,ff.102-108;
P.R.O.
(S.P.)94,75,查理三世给安妮女王的信;
Burnet
,Ⅴ,pp.209-215 [420-422],有关斯坦诺普的一些第二手史料,我肯定在细节上是不准确的。
Friend
除了所提供的史料外并没有什么价值,而这些史料现在在别处也能看到。另参见
Parnell
,
Stebbing
,
Russell
,
Ballard
以及B.Williams’
Stanhope
等第二手叙述。
[10]
《卡尔顿上尉回忆录》中的一个故事我认为还是说得通的。它讲的是在巴塞罗那的第一个冬天:“一天我走在城里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上,看到各色人等比肩继踵地围在一起,非比寻常;我想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肯定不会是因为什么小事,便和其他人硬挤了进去,经过好一番推推搡搡,来到了人群的中央。可我一看是一位英国同胞,一下就羞红了脸,这位喝醉了的掷弹兵引来了上下九流的民众,成为他们的笑柄!如果国人发现一个醉汉闹出了这样一番‘风景’,有这样的反应应该也奇怪。”这位可怜的老兄很可能是之前保卫直布罗陀的战士,此时在西班牙活得百无聊赖:
不管你醉醒死活,
当兵的,我望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