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创作小谈:
嗨,各位读者,这是一篇由三则故事组成的小说,灵感来自汪曾祺汪老的一句话:“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在诸多展现宏大、刚强之美的科幻之外,有没有那样一些细小的碎片,能展现出科技与未来之中平凡生活的诗意呢?姑且做些尝试,希望大家喜欢。
七小是儋门第七小学的简称,和那时许多学校一样,第七小学采取全线上学习,学生不需到校,凭借远程体感技术,制造“分身”,在虚拟的空间接受教学。因为是虚拟的,所以学校的空间无限广大,江河湖海,森林雪山,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常有学生探险,被困在里面,也没关系,毕竟是虚拟的,脱开“分身”就好了。
也有亭台楼阁,雕塑小屋,是前代学生们建的。既是虚拟空间,自然有各种材料,予取予足。别看小学生小,他们有的是时间和巧思,借着资料,他们造出泥、土、陶瓷,也造出贝壳、石米、琉璃瓦,强度、硬度和曲折度都不同。一直以来,接连上任的张校长、李校长都很珍惜这些创造,把数据存了起来,供后来的学生查阅,也作为教学的一大部分。
徐冰是七小的学生。
她是个“好”孩子,从不去其他地方探险。
别的孩子满学校跑,跋山涉水、上天入地,可对于徐冰来说,学校就只是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距离。一放学,同学们的“分身”兴高采烈地前往各处探险,她只是看,有点羡慕,但不多。
老师们很担心,生怕她变得孤僻。但很快发现她只是天生好静、敏感,想得深、考虑得多,这样的孩子让她去冒险探险,反而增加她负担。于是老师也不干预,任她一个人待着,研究材料,偶尔做些建筑,不冒尖也不突出,就这么静静地,直到毕业。
七小的校训是句老话:“尊重天性,因材施教”。
有个男孩子和徐冰关系好,叫作潘越。别的同学都觉得徐冰听话、乖,不知不觉就会忘了她的存在,把她晾到一边,潘越却不。
他无论何时、何事都会第一个找徐冰玩儿,看徐冰做出来的东西。
徐冰第一次做出了钻石模样的宝石,潘越举起来,迎着光看,大叫一声“好家伙”,借着光把影子投在徐冰身上,弄得徐冰满身都是彩虹色,经过的同学啧啧惊叹,徐冰都笑了。
又一次,徐冰迟迟无法做出预想的材料,偏偏又是考试的一部分,徐冰急得哭了,其他人都来劝,说不行就别做了,换个材料,换个课题,唯有潘越在她哭完后,才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他知道徐冰能行。
徐冰至今感念这个动作,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信任”。
潘越喜欢看关于宇宙的书、动画和资料,特别是关于火星的。
他经常说,往后就由徐冰弄出材料,他要在火星上造房子。
徐冰说:“材料容易,运到火星上难!”她又说,“那么远,要花好多钱呢!”
潘越皱起眉头,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来。徐冰看不过,赶紧告诉他:“我看过一个办法,用血浆。说宇航员抽的血,加一大堆东西,就可以做成红砖,足够你在那边建房子!”
六年过得很快,小徐冰毕业了,就这么上初中、高中,不能用“分身”,更由不得到处玩闹、制造材料了。课业渐重,她忘了小时候的事,也很少跟小学同学联络了。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上大学、工作,徐冰不再研究虚拟空间的材料,而是专门研究火星建材。
小时候说过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火星上盖房子最划算的原料确实是人血,确切地说,是血浆。科学发展,人们能从血浆、汗液甚至泪水之中提取出特殊血清蛋白,与火星上风化松散的表面土壤以及珍贵的水混合,黏合制成类似混凝土的复合材料——实际名字很长,叫类地外风化层生物复合材料。
和全血相比,捐献血浆允许更大的剂量、更短的时间。
极限条件下,一个宇航员两周就能捐献一次,每次大约五百毫升。
科学家们计算过,一升血浆包含的血清蛋白可以制作约三百克复合材料,每月献血两次的宇航员可以制造出一块2.5千克的红砖。在为期不短的火星任务中,只需五六个宇航员轮番献血,便可逐步构建出足够容纳新宇航员的新空间,建筑翻新、重建也更加容易。
在低重力、高辐射的火星上不断抽血,听起来有些可怕,可综合起来还是比航空运输血清便宜些——大人们就是这么实际。
徐冰偶尔会想起潘越,想起孩子们纯真到有些犯傻的情谊,很快又忘了。
徐冰长大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当了妈妈。孩子也是七小的小学生。
这一天孩子哭着来找她:“有人欺负我!”
“是谁?”徐冰很着急。
“是潘越,我同学,我说我妈妈是研究抽血盖房子的,他不信,说我撒谎,说我是吸血鬼的小孩——嗞!”儿子举手张嘴,嗷嗷大叫。
梁子就在这时结下了。潘越开始嘲笑儿子,说他是蚊子精、吸血鬼,要不怎么会白皮肤加细胳膊细腿?但这是儿子自己选的分身形象啊!儿子为了反驳他,在一次小组学习中做了研究,准备在七小的虚拟空间中做出徐冰在研究的血浆火星混凝土,还没交上去,作业就被人入侵了。毫无疑问是潘越,他把儿子刚刚查到的数据涂抹得乱七八糟,还篡改儿子的结论,换成几个大字——吸血鬼!做梦!
出于自尊,儿子没报告老师。回来却很是受伤,对着妈妈,说得愤愤,哭得伤心。
“潘越和你一样大吗?长什么样?我去说,我去让老师教训他……”
徐冰有点语无伦次。作为“乖孩子”,她以前得到的关注很少,现在也不那么懂得关注别人,孩子的情绪总让她不知所措,她不得不掩饰。儿子形容了一下,还似不解恨,拉着妈妈来到膜式电脑前,噼里啪啦一阵输入,调出了潘越的照片。
一模一样。
儿子的同学潘越,和徐冰小时候的同学潘越,连脸上的雀斑和痣,都长在相同的位置。
次日徐冰来到母校,寻到老师。昔日的老师两鬓斑白,很多已经不记得安静的徐冰了。他们认真听了徐冰的讲述,又查看一番,郑重地把她请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勾起了徐冰的回忆,小时候,这里是绝对的“禁地”,任何一个小学生的“分身”都进不来,孩子们假设了很多可能,财宝、僵尸、吸血鬼,坏掉的机器人、沉睡的奥特曼,还有……所有老师和校长的真身!——这些都是潘越说过的,徐冰想起来了。
现在的校长姓谢,很年轻,也很健谈,和徐冰小时候严肃的校长很不一样。
谢校长告诉徐冰结论,“潘越”是虚拟空间的一部分,和那些虚拟的探险地、虚拟的建筑以及虚拟的材料一样,他是虚拟同学。
七小里,并非所有的“分身”后面都有一个真人。系统中有个专属的人格数据库,不断模拟出虚拟的小学生分身。依据这一整学年的情况,参考个别学生情况,虚拟同学会和真实分身进行交互,模拟出友谊、敌对、信任、怀疑之类的关系,甚至更深层地模拟出现早恋、斗殴,以此来填补虚拟空间的弱项,提升小学生的社会化程度。
这些虚拟同学的投放都是秘密,老师不知道,学生就更不知道了。
掐指一算,距离徐冰上小学,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快三十年了,虚拟空间的数据越堆越多,充满了冗余,于是,在一些不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就舍弃了精细。年复一年,有相同模样的虚拟学生出现,可性格、抉择、判断却是完全地不同。
穷举总是会出现重复,七小的系统也一样。
“经过核查,我们判断它越界了,这是霸凌没错。”谢校长承认了。
徐冰百感交集:“谢谢学校的支持。”
“我们会把关于‘潘越’的数据删除。”
“所有的吗?”
“所有的。”
谢校长答得很有意味,这样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潘越小同学……让我见见他吧。”
徐冰这样说,并没有讲是过去的潘越,还是现在的潘越。
谢校长点点头。在他的帮忙下,徐冰重新找到了自己七小的账号,登上虚拟空间,她又恢复了“分身”,以前不说话的孩子,乖乖地、不吭声地坐在会议室,在看,也在想。
头上有时钟,倒计时在跳动。
一个矮小的人走进来。
脚步很快,比平时快,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他”一路跑到徐冰的面前,停住了。“——你是××的妈妈?”潘越说出了儿子的名字。
“是的。”徐冰把手扬了扬,“我真的用血浆做出了材料,火星上盖房子的。”
眼前的小学生潘越眯起眼睛,像做梦,也清醒。他的脸上同时出现两种表情,相信的、不相信的,冷笑的、开心的。两个影子重叠。两个人也重叠。
倒计时仍然在跳着,没有片刻的停息。
此时此刻,虚拟出的孩子拥有了自己全部轮回的数据。
这些类似于人类“记忆”的东西让他开始学习、思考,让他产生类似自我意识的自主权。对于一个虚拟角色这是违规的,他很快会被识别,也很快会被删除。徐冰知道,大概在半分钟后,“潘越”就要消失了,她认识的、儿子认识的,都一样。
——如同从来没在这个空间、这个世界出现。
徐冰在脑海里过了好几句话,有怀旧的、有告别的、有责骂的,也有挽留的。话太多,她不知道该说哪一句。倒计时嘟嘟作响,徐冰又一次扬起手,开了口。
“我们能盖房子了,在火星上。”
潘越脸上复杂的表情瞬间消退了,似乎是在自主清除记忆,似乎又不是。几秒钟后,他向前一步,像个同龄人那样拍了拍徐冰的肩膀。
“好家伙!”他说,“我就知道你能行!”
这是发生在人们前往火星之前、之中、之后的故事。
柳韵是研究植物的,正式称谓是园艺家,区别于植物学家,她既研究,也种植。好像从入行以来,人们就看着这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儿,带着两个园艺机器人,同样瘦瘦高高,在一大片青绿色的原野地里,走一步,停一步,又再走动起来。
到了春天,原野里就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来。
柳韵的研究项目是彩色油菜花。油菜花以金黄为主,柳韵在前人基础上用各色优良品种杂交、回交、自交,又杂以植株选育、基因诱变、生化花粉的技术,将本已有一百五十多种颜色的油菜花转变成了二百三十色,每当开花时,玫红、极玫红、乌紫、茄子紫、米黄斑、褐黄斑、矿物蓝、铜钴绿……油菜花的颜色像打翻的颜料盘涌进观者的眼睛。
如此过去十来年,花年年开,年年五颜六色,人们都习惯了。
这时的学界,有研究人员提出疑问,说近年来柳韵培育出的花朵颜色几乎没有区别,是否已经到了颜色的极限?进而有人质疑这项研究已经失败,即使培育出新的颜色,人肉眼辨别不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消息传到柳韵那里,柳韵很生气:“你们看不出,刘芸看得出来呢!”
刘芸是色彩师,日常工作一是为新发现的颜色命名,二是想方设法把更细微、更精确的颜色带到世间。曾有医学界的人用了仪器探测,她的眼睛存在突变,其中的感光细胞就比常人多出许多。有人说,刘芸这双眼睛,价值百万。
刘芸也是画家,一直以自己的儿子赵亮作为绘画的主题。
她的画很精妙,相同的构图线条涂上不同颜色,就能感染出观者不同的情绪。
柳韵并不认识刘芸,刘芸也不认识柳韵。园艺家脱口而出的只是气话,却在机缘巧合下传到了色彩师那里。她专程找来油菜花照片,第一眼,她就说:“这花,一年一年颜色都是不相同的。”换句话说,柳韵的项目还是成功的。
色彩界的权威提出了这一点,再无人敢反对。后续柳韵也用光谱、测色一类的,证明了刘芸的结论。风波过后柳韵继续做她的园艺师,不过重心不在油菜花颜色上了。她在原先的原野旁边开了一个湖,倒入模仿海水的液体,转做藻类研究。
湖不算大,驾着船约莫五十分钟能转一圈。里面密密匝匝地种了各种藻类,衣藻、球藻,海草、海带,到后来甚至出现了“藻华”现象,整湖水都是绿的,层层叠叠的绿,比起旁边种的菜、种的植物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柳韵和以前一样,驾着小船,瘦瘦高高地站在船头,旁边跟着两个水陆两用的机器人,都是银色,还是瘦瘦高高,继续在湖上,划一阵,停一阵。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色彩师刘芸患上了眼病,病名叫“色素性视网膜炎”,本是遗传病,近年却有不少人后天患上。人们说,这与耀斑不断发出太阳风有关,也可能与火星开拓计划有关。疾病会导致眼部神经退行、视网膜中的细胞遭到破坏,严重时还会导致失明。
无论是哪一种损伤,对依靠眼睛辨色的刘芸,都是伤害,甚至超越死亡。
知道这事的刘芸很沉静,“我的工作,可以用分光光度计代替眼睛,这无所谓。但,我还是想继续画画,继续画我儿子,所以,”她说,“无论采用什么治疗方法,请治好我的眼睛。”
医生们连夜会诊,提出一个办法,是新兴的光遗传学,将“感光基因”转入视网膜中特定类型的细胞里,让它们编码离子通道蛋白,产生视觉信号,使细胞对光敏感,从而让病人重见光明。方案有了,那基因和感光蛋白哪里来?医生说,要找一种特殊的衣藻,从中提炼。
哪里的衣藻最多?柳韵的湖里。
刘芸的团队二话不说,去找柳韵。儿子赵亮也去了,他到了湖边,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在湖上与机器人一同工作。听完讲述,她就开始从湖里捞水藻,一团又一团的衣藻,有淡红褐色的,有墨绿的,有卷心菜般聚集的,也有漂浮如小鱼蝌蚪的……
治疗持续了七八年,柳韵给刘芸供衣藻,也供了七八年。
刘芸知道对面的人是她帮过忙的柳韵吗?没人细问过,也没人知道。
人们只看见她戴上了眼镜,淡金黄色,能过滤特殊波长的光线,以此激发移植的衣藻的感光基因。挑选过的光子轻触虹膜,刺激出轻微细小的电流,自视网膜传到神经,又传到大脑。刘芸又能看见了,她说:“我好像换上了‘绿藻的眼睛’。”
换了“眼睛”的刘芸更加敏感,沉溺于世间更微妙的颜色,因此,她能够继续挑战艺术,画她心爱的孩子。她的工作也在推进,她要探究一种颜色,那就是最白的白。
白色明度最高,白色司空见惯,白色包含了其他所有颜色的光谱,白色无法通过其他颜料调和而得。最白的白有多白?能不能做到反射所有的光?这是所有的色彩师孜孜不倦的挑战,也是难以逾越的境界。刘芸也不例外。
在她的余生之中,她不断地调试着钯、钡的比例,试着调和着颜料的湿度和黏度,既然自然界里没有纯净的白色,那么色彩师就要把它做出来。刘芸把淡金色的眼镜推了推,汗水沿着湿透的头发滚落,“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人类登陆了火星。人类开发了火星。
刘芸两耳不闻窗外事,研究出超白颜料,又推进成超白涂料。这种白大约能反射99%的色光,距离100%还有差距,可对于色彩师来说,却是了不起的突破了。刘芸得了奖,风风光光,却不忘交代儿子赵亮一件小事:“给柳阿姨送点去。”
为什么不送一幅画呢?赵亮想。此时他已经是个青年了,正准备加入前往火星的旅团。受母亲所托,他又一次来到了柳韵的园地。
瘦瘦高高的柳韵如今已是园艺教授。在油菜花和衣藻之后,她再度转向植物种子的冷藏、保存和研究。赵亮明白,母亲研制的超白颜料对于柳阿姨珍爱的植物与种子并无作用,但柳韵收了下来,郑重地放在冷藏室的保险柜里,做永久的保存。
人类在火星上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建设。
人类要在火星上建温室、盖花房,还要种树。
那时到处是歌,有一首是这样唱的:“终有一日,红火星变绿火星;终有一日,绿火星变蓝地球。”每天都有火箭升上天空,每天都有人往火星而去,里面有淘金者、有旅人,有建设者,有追逐缥缈希望的人,也还有追逐切实希望的人……
刘芸不在这些人之中,周围的颜色够多了,她还没有穷尽,她并不想去往另一个星球……化合物质腐蚀了她的身体。一个清晨,褐金色的衣藻镜片下,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也是在这个清晨,柳韵带着毕生研究的上万枚植物种子(其中还有不少绝版的、没了就再没有的),飞向太空,前往火星。
星际旅途不总是顺利,前行路上,他们收到了错误情报,太阳风暴袭向飞船,气温骤升,无法缓解。这对人没事,对那些需要冷藏的种子,却是致命的灾难。
铝箔裹上了。
备用空调、冷却剂也用上了。
红色温度计上的数字还是在不断上升。
眼看柳韵一生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此时,有人从冷藏室中翻出个密封罐子。
这个罐子,即使宇航飞船严格控制重量,柳韵还是坚持带上。
里面是刘芸毕生的成果,她的超白颜料。
超白颜料能反射可见光、红外线,涂抹之后能被动制冷,降低颜料下空间的温度。
事不宜迟,柳韵把所有的种子集中在一个大箱子里,和两个机器人一同,飞快又细致地给箱子抹上超白颜料。刘芸不愧是顶级的色彩师,颜料极白,调得也极好,干得快,几乎没有板结,涂上去后的容器不受机械影响,里面温度即刻下降,就像自带了空调。
柳韵带着种子顺利到了目的地。
第二年,火星干红色的土壤上开出许多五颜六色的花,花朵和它们的植株一起,在金色的太阳下释放出氧气。这些植物生长五六代,之后就成了火星的新品种,人们便用旧日地球的词汇为它们命名。
其中用得最多的名字,是色彩师刘芸定下的。
张绮是个画师,日常工作是修复古老建筑长廊梁上的古画。她的手很巧,能在不过手掌大小的空白处画出各类人物、场景。西游师徒四人、三国桃园结义、金陵十二钗加水浒一百零八将……栩栩如生。
沿着长廊一路走,光看这些空白处就仿佛看了大半的古典故事,特别有趣。
张绮做了很多工作,不只是修复,还创作,用西方油画、现代漫画的技巧,画长廊、绘走廊、讲新故事。最出名的是“交叉小径”,走不同的岔路,会因为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故事,有人连着走了四天,还没把故事走完,出来啧啧称奇,直说复杂好看。
但张绮也有烦恼,一件是她的工作饱受怀疑。外界有争论,说如今技术发展,只需用光影、虚像就能在空白处造出廊画与梁上画,还可随时更换。何须再用实物复原?浪费资源,也浪费人力。争论四起,张琦的“单子”少了不少,工作也岌岌可危。另一件是她怀孕了,每到工地,光是颜料的味道就让她作呕,胶的味道更是熏得她直接吐出来。
丈夫劝她,不如暂时弃了这工作,安心养着。
张绮也举棋不定,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迟迟做不出决定。
工作、家庭都挂着,张琦接到一通来电,是“图思馆”的馆长。
“图思馆”隶属于图书馆,那里三座大楼,一座比一座矮。
第一座是存纸质书的,古往今来的书本都在里面。
第二座是存信息的,纸质书被取代后,“过去”就变成声音、影像、数字流,存在这里。
至于第三座,最矮的,存的是“人”。
存储“人”的技术全称是“思维脑扰动波纹扫描复制上传”,简单来说,就是在人死去之时将大脑运作的部分转化为复杂的程序,以定制半人工智能的形式保存在超级计算机中,既可供亲属凭吊、交谈,也提供空间供亡者留存的思维进行自我迭代和自我进化。
张绮的母亲姜瑜是这项技术第一批的志愿者,如今她“活”在0与1的程序流中。
姜瑜是个医生,在社区医院管百十来人头痛脑热的小事。在张绮的印象里,姜瑜脸上总是带着笑,就算是旁边没人,她独自在街道上走着时,嘴角都在微微上翘。
有什么事总令她那么高兴呢?张绮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之中,姜瑜一周大概只会在家里出现一次,几乎不与自己说话,只带着笑麻利或者慌张地往冰箱里哐哐塞菜、唰唰叠好衣服以及嘟嘟地设定家务机器人。
张琦不会发火,也不会抗议。
大约不懂事的时候还有一两回,懂事了,每次开口见到母亲的笑,话就咽了下去。
很多事都是长大后才问明白的。彼时家中的小姨遭遇大病,全身瘫痪,身为大姐的姜瑜不得不顶替同样病弱的外婆,一面做琐碎工作,一面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不管自家,张绮父亲对这事颇有微词,但他人很传统,对“孝”看得很重,加之工作常需外出,也只能任由姜瑜折腾,两人相处得像很久不见的同居室友,彼此很淡。
那个年代的孩子都独立而孤独,张绮尤甚。
家务机器人冰冷、教育机器人热情到有些虚伪、机器狗汪汪叫,除去这些,她在家中和其他人很少交流,也无人交流。念书时,同学因为考了低分而痛哭流涕,说老爸老妈会骂,她只觉得羡慕,毕竟还有关心的家长存在。
即使像高考这样的大事,当她决定报考艺术专业,把资料放到父亲面前时,也只换来一声“好”,而放到母亲姜瑜面前,更是只有一声“哦”。
他们对她绝对信任,但也绝对冷漠。
童年大部分时间张绮都在家附近公园里徘徊,公园是个古代皇宫,保护得很好。她一块一块地看着长廊上的雕花,明八仙刻的是仙人,暗八仙刻的是法器。张绮从来不听电子讲解版,而是自己看着,一次又一次地编着故事。这些故事她从没开口讲过,没有说给其他人听过,就这么存在心里。
也就这么长大,就这么工作,也就这么离开家。
小姨、外婆先后去世,姜瑜得了解放,自己却也罹患癌症,很快被宣告无法医治。在临终关怀机构,她在网络上看到“存储人”技术招募志愿者,便义无反顾地填写表格,参加实验。因是第一人,彼时“图思馆”的馆长还亲自上门看望。
他是个儒雅的中年人,握着姜瑜瘦骨嶙峋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技术并没有完全成熟,“存储人”并不是永生,大脑信息也只能上传一部分,目前申请的,大多是“执念”。
所谓“执念”,或是科学家继续保存对项目的思考,或是作家继续写未完成的作品,或是执意要保持对完美恋人的一丝爱与思念,只是一点,只有一点。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要多考虑啊,馆长如是说,不时往床畔使个眼色。张绮和父亲坐在那里,安静听着,不表态。父亲有没有听明白她不知道,张绮是听出了馆长言外之意,是担忧病人神志不清,让她这做女儿的与父亲一起帮着姜瑜把握,到底保留哪一部分。
但她不作声。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他们习惯了各自管各自的事。
后面选择、签字、扫描等事,都是姜瑜自己完成,最多靠医务机器人帮助。张绮只是在上传时回了老家一次,隔着玻璃窗,她看见母亲戴着圆形头盔一样的仪器,圆滚滚的手臂上插着各色电线和贴片,嘴角仍旧是她熟悉的、淡淡的笑。
距离那时过去十年,张绮接到的电话,就是要与她商量这姜瑜存储人的事。
馆长还是那位儒雅的人,头发已全白了,脸上也满是皱纹。他领着张绮和先生参观“图思馆”大楼,楼里都是嗡嗡作响的白色机器,不停地吹出热风散热。路过接待室,她看见一群人手持蜡烛,热泪盈眶,围着个略带噪点、并不清晰的影像,听一首悠扬的歌。歌没有歌词,只是咿咿啊啊,听来有一种菊花般的苦香。
先生附耳低声,告诉张绮说这是位已逝去的歌手,这大概是她“死”后的新歌。
夫妻俩被馆长请进会议室,开门见山:“令堂的思维在自我增殖。”
“这是什么意思?”张绮一头雾水。
带着冷香的歌声又传来,馆长不说话,把歌听完,才开始解释。
这十余年的实验过程中,存储人技术总体平稳发展,最近几年才出现了爆发。原本存储人技术的基底就是人工智能,志愿者们上传大脑,有人上传了带有理性分析、学习创意的部分,这些部分与另两座大楼内巨大的存储发生交互,就像是博尔赫斯进了图书馆,老鼠进了米堆,计划外的东西被造了出来。
馆长说得眉飞色舞,张绮却微微分了神。
母亲既能有新创造,那么便意味着她当年选择上传的,至少大部分是理性区域,与她、与父亲的感情与记忆早已随着死亡消失在天地间,再无处可觅。
但这也无可厚非,张绮模模糊糊地想,好像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可记忆。
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抚在了肚子上。
馆长还在说个不停,他开始举例子。看见刚才那儿唱歌的了吗?是的,她又写了新歌,歌迷们都来听,另外也有画家画了新的画,作家写了新的作品——当然只限短诗,如果能写长篇小说,大家非哭着闹着让曹雪芹第一个复活。
丈夫听得入了神,和馆长聊起来,“所以这是不允许的吗?”“当然允许!我们有过评估的,存储人大脑部分还是太少,不会产生自我意识也违反不了人工智能法律,可以放心大胆地用!”“那您为什么叫我们来?”
这话把馆长问住,好一会儿才转向张绮,“你的母亲,造了一个火星。”
诚如此前通信所言,作为储存人的姜瑜那部分大脑也进行了“创作”,并非艺术家的她,造出的是一个火星模型。馆长展示,那是浮现在虚空之中的一个球形物体,仿佛红土捏成,上面腾着薄薄的一层雾。曾经选修过建筑学的张绮调出数据看了看,显然是初学者的作品,照着找到的资料往软件里填,生拉硬拽般,做出的最基础的模型。
馆长的意见很诚恳也很直接,他说:“一个医生,模型做成这样不容易,但这个火星没有艺术价值也没有研究价值,我没法申请补贴来维护。”
“那该怎么办?”丈夫问。
“两个选择。”馆长竖起手指,“一个是删除,另一个则是亲属掏钱,增加存储空间,以此保证姜医生后续的‘创作’——不是强制,可以选择。”
一个财务模样的人走来,当着张绮和丈夫的面核算,列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
从“图思馆”出来后,张绮回到了老家的房子。这些年父亲住在里面,他不需再像往日般频繁出差,但仍旧在工作,老房子还与张绮小时一样,被各类机器人管理、掌控,一切井井有条,一切了无趣味。张绮和父亲在已有了几道裂痕的玻璃桌子上吃火锅,热气腾腾。隔着蒸腾的烟雾张绮把“图思馆”的事情都说了,她问父亲:“你有什么头绪?”
父亲一脸茫然,“你妈怎么说?”
这话从小到大张绮听了许多次,她告诉父亲,馆长说他们试着问过姜瑜的存储人,“她”未做回答,无论是拒绝回应,还是没有上传提问回答的大脑部分,总而言之,现在无法得知“人”的意见。正因此,馆长一遍遍嘱咐,事情不急,家属讨论清楚再做决定。
“最好是看看亡者生前留有什么,不要留下遗憾。”
父亲还是摇头,关于母亲的火星,他和张绮一样迷糊。
饭后张绮打算检视一番母亲的遗物,但只把东西搬出她就败下阵来,怀孕的身体令她很是疲惫,还带着几分虚弱。离睡觉时间尚早,张绮和丈夫决定出门,去旁边的公园走走。
和老房子不同,公园已经变过几回了。
无论是布局还是其中种植的花草,都不再是张绮童年时的模样。
只有那条长廊,沾了点历史文物的光,没改、没修缮,连翻新都很少。张绮走在其间,认出了她童年的朋友。她指给丈夫看,一个个地告诉他八仙的名字,也说雕花版上刻的故事。每说一处,张绮心里就会浮现出另一个,是她小时候自己编出的故事。
她看见铁拐李还魂,想起小时假想自己的魂魄也能进到个更好看、更招人喜欢的身体。看见韩湘子雪夜见叔父,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在雪地里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把她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蓝采和炼丹、汉钟离摇扇……每一块雕花板都承载着张绮自己的世界。
她想把这些说出来,话到嘴边,犹豫了。
丈夫早已兴趣缺缺。他偷偷打了个哈欠,张绮看见了。
一径走到最后,到了八仙过海。张绮指着最后一块雕花木,是何仙姑,罩着纱,踩莲花,双手合掌,宝相庄严。张绮指着她,“在我这里,她是观音。”
“哦。”丈夫回答。
“是菩萨、是神。有了什么事,我就在这里拜,请菩萨给我指一条明路——”
泥胎木雕,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张绮不过是借由这个诚恳的“拜”,确定自己心中最想要些什么。抬起眼,她有几分酸酸的,小时候并没有人和她说话,了解她的心事,现在也一样。那些故事无人倾听,飘散在虚空中——像母亲大脑死去的大部分。
丈夫还是那个样子,嗯嗯啊啊,敷衍应对。张绮憋了几分无名火,却知也不该发,于是只闷着。回去的路上丈夫有所觉察,到了家里一个劲殷勤,问出了个大概。他赶紧找补,“你的故事,以后能讲给孩子听,孩子一定喜欢!而且从小听故事,聪明。”
张绮很无奈,他还是不懂呀!这些是她小时候的幻想,是满足不了的欲望,怎么能讲给小孩子听呢?孩子会怎么看妈妈呢?会不会看不起她?会不会太早知道妈妈不是无所不能而变得脆弱和无助?会不会……会不会变得和她一样呢?
眼泪要掉下来了,张绮一直没说,她真的十分矛盾,既担心这,也担心那,总想着做不好自己,也不能做个好母亲,非常迟疑、非常纠结。
如同看不到的出口,走不出的长廊。
待了一周,毫无进展。张绮就回去了。
仿佛一夜之间,使用光影在横梁上造景成了大势所趋,哪里都不用手绘了。张绮避无可避,只能一面完成之前工作,一面从头开始学光影。收入下降,她很沮丧,却无人可诉。困顿时她时常假想自己又变回那个小女孩,重新回到公园长廊,就着雕花板想故事、编故事,一路走到“观音”面前,双手合十,恳求她,借旧日与今日的幻想疗愈心伤。
偶尔“揽镜自照”,对着手机镜头,她都忍不住伸手把嘴角向下扯一扯。
她变得很像母亲了,略胖,沉默寡言,却总是淡淡地笑,无奈苦笑。
大约半个月后,爸爸寄来一个包裹。张绮知道是发现了母亲新的遗物。包裹打开,里面是图画书,画大、字少,幼童看的。翻开读,内容简单,火星人来到地球,拿出了从没见过的各式发明、研究出什么病都能治的药,最后两星其乐融融,携手同行,全书终。
张绮隐隐记得母亲曾读给她听,却不知母亲为何收藏。
她本欲将书收起,日后姑且也当作故事读给孩子听。整理时,图书封底飘出一张药方便笺,上画几个圆,每个圆都写有“火星”,另有形态各异的小人、植物、房屋,虽是涂鸦,但极尽想象能事,难道母亲曾有绘画梦,也想着画出自己的绘本?张绮多看几眼,发现其中有个火柴棍小人,带着笑脸,在不同的火星间穿行。它手舞足蹈、唱歌跳舞,似乎活在没有烦恼的乌托邦,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人生。
张绮瞬间想到了她的长廊、她隐秘的世界。
次日,她前往图书馆,签署了合约。她要把母亲的火星保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