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罗沃德度过的前三个月,新的规矩和工作让我每天战战兢兢,害怕犯错。肉体上也受着同样的折磨。天寒地冻,单薄的衣服不足以御寒。我的手和脚都长满了冻疮。每天穿鞋脱鞋时,脚上那种钻心的疼痛简直是折磨和煎熬。食品缺乏也令人苦恼,大家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很好,而食物却还不足以养活一个虚弱的病人。年纪较小的学生就倒霉了,那些年长女生一有机会,就连哄带骗地瓜分她们的食物。星期日,我们还得走上两里路,到资助人所主持的勃洛克桥教堂去。一路上,刺骨的寒风几乎要把我们的脸刮去一层皮。而坦普尔小姐却轻快地走在我们垂头丧气的队伍旁边,一面训导,一面以身作则,鼓励我们振作精神,“像不屈不挠的战士”那样奋勇前进。
一天下午(当时我来到罗沃德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块写字板,正在做一道算术题。有一个人影闪过,我立刻认出这正是我日夜害怕见到的人。两分钟后,整个学校的人全体起立,迎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到来。对,我没有看错,就是那位柱子一样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他穿着紧身长外衣,扣紧了纽扣,看上去越发修长、窄小和刻板了。我感到沮丧无比,我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曾恶意地向他暗示过我的品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允诺要把我的“恶劣”本性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我害怕他真的这么做,让我永远落下个坏孩子的恶名。
因此,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他和坦普尔小姐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他说的都是:“每次给每个学生的针不得超过一根,给多了,她们容易弄丢。”“有些姑娘一周要用两块清洁的领布,这太多了,按规定,每人限制用一块。”诸如此类的话。
我还听见他严厉地责备坦普尔小姐那次多供应了一顿面包和奶酪,认为这不利于培养学生们“吃苦耐劳,善于忍耐,严于律己”的品质。坦普尔小姐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眉宇间露出严肃的神色。
随后,布罗克赫斯特威风凛凛地审视着全校。突然,他转过身来,用比刚才更急促的语调说:“坦普尔小姐,那个鬈发姑娘是怎么回事?红头发,满头都是鬈发?”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她的头发天生就是卷的。”
“不,我们不能迁就天性。我一再强调头发要剪短,要朴实,要简单。那个姑娘的头发必须全部剪掉。还有,我看见其他人头上也太花哨了。”
接着,他让第一班全体起立,面朝墙站着,接受他的检查。坦普尔小姐用手帕捂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笑容。大家也挤眉弄眼地表示不满。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没能看到,他宣布了判决:“头上的顶髻都得剪掉。”坦普尔小姐似乎在抗议,但毫无成效。“小姐,”他进一步说,“我的使命是克制这些姑娘的欲望,教导她们衣着要谦卑端庄,不梳辫子,不穿贵重衣服……”
他刚说到这儿,就被刚刚赶来的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布罗克赫斯特小姐打断了。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刚才说的截然相反,她们穿着华丽,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
我本想躲起来,不料我那块捣蛋的写字板却不知怎的从我手里滑落,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引来众人的目光。这下全完了,我听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大喊:“让那个摔坏写字板的孩子到前面来!”我害怕得已经无法动弹。坦普尔小姐轻柔地搀着我来到他的跟前,一路小声地劝导我:“别怕,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会受罚。”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显然不这样想,他罚我站在一条很高的凳子上,然后清了清嗓子:“坦普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到这个女孩子了吧?”她们当然是看到了。我感觉到她们的眼睛像放大镜那样对准了我,灼烧着我的皮肤。“你们看到了,她还很小,外貌与一般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谁会想到她竟然是一个可恶的说谎者。你们必须提防她,不要学她的样子。必要的话不要与她做伴,不要同她一起交谈、玩耍。教师们,你们必须看住她,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这时他又开始了十分钟的停顿,而此时我已经镇定下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说:“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虔诚善良的太太那儿知道的。她成为孤儿的时候,是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养育,但这位姑娘竟恩将仇报。这种行为多么恶劣,多么可怕。那位大恩人终于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们分开,以防止她的言行玷污他们的纯洁。教师们、校长,我请求你们好好地改造她。”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便领着家人离开了。临走时,还留下一句:“让她在那条凳子上再站半个小时,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谁也不要同她说话。”于是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觉得无比耻辱。
但是正当全体起立,使我呼吸困难、喉咙哽咽的时候,一位姑娘走上前来,从我身边经过,对我微微一笑。多迷人的微笑!这微笑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我至今还铭记在心。这微笑是睿智和真正的勇气的流露,它像天使脸上的反光一样,照亮了她的脸庞。然而就在那一刻,海伦·彭斯的胳膊上还佩戴着不整洁标记;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罚她明天午饭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为她弄脏了练习簿。人的天性就是这样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这样的眼睛只看到细微的缺陷,却对星球的万丈光芒置之不理。